我感激上苍,我愿意用我余生所有的福祉去给她创造出最甜蜜的梦,最幸福的回忆。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已经陷得太深,也把她拉的太深,我更怕真相揭露的那一天,我知道,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她的眼里不会再只有鄙夷。
“倘若,有一天,我嫁人了,你怎么办?”我曾在我们笑谈的时候问过她。
“那么,我必会在一月之内找到与你夫君相当的人,嫁与他作妻!”
我明白,她从不肯奢求施舍的爱,也不愿糟蹋了自己完整的心。我分了一半的爱于他人,她便也拿一半的爱来回应我,我从不知她竟如此固执,固执的让我连保护她的机会都没有。
我与你相交的那段日子,她明知我不爱你,却仍然固执的站在公孙策的旁边对我笑,看着她神情怪异的笑,我莫名的恐惧、莫名的嫉妒。
包拯,你可还记得我曾求你不要再找天芒了?
我欺骗你的时候,你在为我——柴丝言找寻天芒,而真相,我在引导你去碰那个万恶的东西,谎言的里里外外,我与天芒都纠缠不清,但它一旦找到,却又将我彻底送入绝境。
我怕,我不想小蛮死,更不想她伤心,我只望一日找不到天芒,小蛮便可多活一天,便能与她多纠缠一天。
可我们,毕竟又回到了这里。
这里最见不得光,却偏偏有那么多人想来探求答案,于是小蛮只能成为祭品,无法逃脱的祭品。
我知道她去了大辽,她是希望能够忘记一切的,我也希望她能忘记这里的一切,只要,只要她偶尔还能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傻傻的小蛮,有一个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蛮,就够了。
可是,大包,你却把一切都毁了,毁的那么彻底!
那日我坐在凤鸾里听你叫我小蛮,听四处震惊的静寂,我知道一阵风过就能叫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叫她知道她的小蛮欺骗了她。
大包,是我欺骗了你,即使你唾弃我、嫌恶我,让天下的人都唾骂我,我都心甘情愿的承受,是我对不起你,这是我该有的惩罚。
可是,可是她……
我在怪你,呵呵,我怎么有资格怪你呢?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怎么有资格怪你呢?
大包,你是那么聪明……你能让时光倒流么?你有办法么?倘若这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宁愿不与她相遇,也不要再去如此的伤害她了!
大包,求你教教我,我要如何,如何才能弥补,才能让她重新作回快乐的小风筝?大包……大包……
六月的阳光,穿过纱幔,照在她的脸上,被那泪水一映射,竟晃晃的刺人眼。
包拯不敢送这个早已醉了的皇后回寝宫,便吩咐宫女拿来凤披盖在她身上,听她一遍一遍的叫着“小风筝”。
三年的时光一层层抬高了头顶仓皇的天,一季又一季的雨水冲刷着这片城池,乌云散尽,天光逃窜,只是铭刻在心中的那一份呼唤,何时才能静止?
想起自己担心的那人,忽然就被小蛮的呜咽撞出了回声,一圈圈交叠响应着,竟响彻心扉,生生要挤破心房,呐喊出来。
“公孙策!”
“包拯!”公孙策一声惊呼,从梦中醒来。
缓了一会神才发现自己还在大辽的镇远将军府,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觉得嗓子干得冒烟,便起身去倒水喝。喝了水,才慢慢镇定下来,想起刚才的梦,不禁有些奇怪。
梦里,自己向包拯招手,笑着说:“我这几年,等得辛苦,如今,我也……”没说完,便转身跳进了被浓雾遮掩的深谷。
他看到包拯的脸上尽是惶恐,想要伸手来拉他,却被自己挥开,浓雾渐渐隐去了包拯的面目,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包拯的嘶喊“公孙策!公孙策!”
他心中不忍,想要出声安慰包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渐渐急得满头大汗,却连包拯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四周死一般的沉寂,他再大喊却已经醒了过来。
夜风一吹,才觉得冷,原来刚才那冷汗渐渐风干,倒带走了他本就不高的体温。
再躺回床上,睁着眼再也睡不着。
“包拯,你是在担心我么?”
(七)
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睁大了眼看着顶上的纱帐,仿佛要看穿似的,却终只是轻叹一声,披衣而起。
月辉清朗,夜风徐徐,如此良辰如此夜,倘若再能借得一杯佳酿,邀月成影倒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
正想着,公孙策果然便闻到夜风中一丝淡淡的酒香,寻踪而来,却见耶律俊才正独坐院中,闷头喝酒。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耶律将军好兴致啊!”轻摇纸扇,缓声沉步,耶律俊才眼见他从花影中走出,却还是微微一怔。
“哈哈哈,本将军才懒得跟你们这些个文人学什么风雅,既然来了,便陪我喝一杯吧!”说着便亲自斟了一盅推到公孙策的面前。
公孙策倒也不推辞,擎起酒杯道:“在下刚想这月夜良宵,只是少了美酒,没想到这便有了美酒,这杯,在下敬将军!”
“好,爽快!来,请!”
“请!”微一仰脖,便喝了干净,再抬眼打量耶律俊才只觉不似平日爽朗,隐隐似有愁云。
“将军好兴致啊!这么晚了,还在这赏月?”
耶律俊才端酒的手微微一滞,再一仰脖又喝了一杯,才笑:“只是睡不着罢了,公孙公子你不也睡不着么?”
莞尔一笑,公孙策道:“是了,同是静夜无眠人,相逢有酒不问愁,那么我便陪陪将军喝几杯!”
二人再饮几杯,耶律俊才便微微有了些醉意,倒不似刚才那般黯然,梗着脖子问道:“公子睡不着可是因为思念故土了么?”
“想起一些故人故事,有些感慨!”
“你啊,也不必感慨了,只怕不久你归去的日子便到了!”
“将军此言何解?”这些日子公孙策一直被软禁在将军府,虽行动自由,被奉为上宾,到底是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听他一言,便知前线有变,不禁问道。
“你大宋皇帝本不愿和谈,只是自上次劫了你们那批粮草,与庞统交战了几次,你们皇帝的口风倒是松了,现我辽主已派了人去和谈,倘若成了,少不得便要放你回去!”
“终于要停战了么?”公孙策轻叹:这一战持续数年,两国早已都兵乏民穷,如今,终于能停了!
耶律俊才斜眼看着公孙策的笑容,神色有些奇怪。
“将军?”见他有些失神,公孙策不禁轻声唤道。
“啊?”耶律俊才一惊,又微微泛起些笑意:“本想就这么留下了你倒也不错,只是看你这样子定是不肯了!”
“啊?”公孙策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见他眼神也奇怪:像是看自己,又像是透了过去看另外一人。
耶律俊才却只是自顾着摇了摇头,又喝了杯酒。
“前日,我听将军府上的下人说南院大王要成亲了,不知是与小风筝么?”那个精灵般的女子,总算找到她的幸福了吧!
耶律俊才一顿,公孙策明显的感觉到他的震动,自问并没有什么失言之处,他如此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
“将军,南院大王乃令弟,难道他成亲,将军你……舍不得?”
原本只是调笑之语,却见耶律俊才忽得抬眼看着他,久久才露出一笑,“舍不得?舍不得!哈哈哈,是啊,是舍不得!”
他虽笑得大声,可公孙策更觉奇怪,只觉这笑声太过荒凉,有种深深的寂寥,深深地痛楚。
公孙策正想的入神,耶律俊才却突然站了起来,拍着他的肩道:“不早了,回去睡吧!”说着便拿着一坛酒走了。
转眼三天过去,公孙策眼见将军府里渐渐热闹起来,便知大喜之日将至,不知自己倒是有没有幸能喝一杯喜酒。
想着便抬脚去找耶律俊才,这几日,想来是议和的事再加上文才的婚事太过繁忙,自那一夜,竟没再见着他。
来到后院,隐隐听到有人声争执,这人声偏又耳熟的紧,公孙策微一迟疑,还是移步来到了林后。
“二哥,我们真的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公孙策凝神,原来是耶律文才,此时他不应在前堂准备婚事么?怎么在这里?
“不能再如此?你这‘如此’是指哪般啊?”冷冷一笑,公孙策识得这声音是俊才的。
“二哥!你不要这样,我知道我们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不该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放纵了这一份冤孽,今日我来找你,也是想了结的!”
“了结?如何了结?是我去出家当和尚?还是我们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二哥!”
“文才,我自小疼你爱你,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找来给你,也绝不想让你受任何委屈伤痛,就算到了今日的田地,我也从未后悔过,只是,只是文才,你告诉二哥,二哥于你,究竟算个什么位置?你可曾真心待过我,你就算要断了这份念想,至少也让我有个回忆,好么?”
“二哥……我……”踟蹰了一阵子,才听他道:“我对二哥的心绝不比二哥对我的心少半分,只是你我同为男儿,况且,况且……明日,我便成婚了,我希望能够得到二哥的祝福!”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够了!”
“不够!”一声清冷的声音从林后传出,二人都不禁一怔。
“公孙策!”
一阵风过,耶律俊才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颈间:他与文才的事,绝不能泄露出去。
“二哥!住手!”
冷冷的看着他,公孙策的心里不是不难过,但男儿立于世间,该承受的必定不能逃避。
“你对你二哥如此情深,那么你将小风筝置于何地?你可考虑过她的感受?”不顾脖间刺人的冰冷,公孙策定定的盯着他。
“公孙,我……我会尽力去爱她!”
“尽力?这三年你也尽力了吧?但你如今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该忘记的你却也没有淡忘一分吧!”
文才微微的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不要再逼他了!今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了!”俊才说的坚定,公孙策却没有放过他眼角微微泛起的红。
“你如此做是在利用她,你知道么?”
“我……”
“我要带她回去!”公孙策说的坚定,看到文才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旋即又只是愧疚,“直到你真的可以去爱她!”
说罢,不再理会那冷冷的刀锋,从容的转身。当初自己差点就这么伤害了她,幸好那一份理智还在,今日,他却绝不能眼见她受伤而置之不理,怎么说他对这个女子也不仅仅是愧疚。
风一般的闯出将军府,竟也没受到多少阻拦,看来由于大宋议和,对自己的软禁已经结束了。
一路思量着来到南院大王的别院,心中其实对将她带回后该怎么办也没底,只是坚定的告诉自己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敲开了门扉,见到她,公孙策却不禁一怔,三年未见,她怎么瘦了这许多?苍白的面容更加坚定地告诉他,要带她走。
“跟我回去!”
(八)
惊讶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晕染开来,露出他熟悉的迷茫样子:睁大了一双眼睛,麋鹿一般,让人怜爱却又让人心疼。
“公孙?!”
“我带你走!”
“走?走到哪里去?”
“我带你回大宋,回家!”
“家?”她先是一怔,而后惨然一笑,转身向房内走去,“那里有我的家么?”
公孙策顿时怔住,看着她眼中隐现的水色,心中一阵阵的疼,“只要你愿意,可以把我的家当作自己家!”
回首看看他,小风筝又是一笑,“你也说了,可以‘当作’,事实却不是!”
“风筝,你听我说,你……”
“公孙,我明日便要成婚了……这里就将成为我的家,一个可以安身的家,你明白么?真正的家!”
“风筝……”
“我自小和外公四处漂泊,浮萍一般,有时我想,倘若将来能找到相爱的人,定要找处心醉的地方,安定的过日子。如今,我累了,我希望能有一个家,不要阻止我好么?”她就那般定定的看着公孙策,有些哀伤,有些疲倦,却也含了祈求。
公孙策张了张嘴,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真相,文才已经允诺会尽力爱她,公孙策相信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相信他必会好好待她。
倘若她可以被欺瞒一辈子,或许她会过得很幸福,只是万一将来她知道了,她会怎样?加倍的期待背后,是不是更深的伤害?
他不想她受到伤害!
“风筝,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你知道,你跟我回去好么?我会好好的照顾你!”
“你爱我么?”小风筝忽然问道。
被问的措手不及,公孙策怔怔的愣在那:既然自己不爱她,那么把她带在自己身边和让她留在耶律文才身边有什么不一样?同样的照顾,同样的温柔,却也是同样的,没有温度。
“对不起!”
小风筝忽而就落泪了,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上,却无从安慰,然而她却笑了。
上前一步,紧紧拥住他的肩膀,嗅着他身上传来的干爽味道,眼泪落的更凶。
“谢谢你,谢谢你,公孙……你是唯一一个不曾骗我的人,唯一一个!”
透过单衣感受从她身体上遗落的温度,公孙策轻轻地环上她,忽而间就明了:或许,或许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她是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啊!是他们自以为是的以为能骗得了她。
“你知道么?我们陈家自我太爷爷死后就开始败落,到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和我外公一起行骗,或许是我骗得人太多了,上天开始惩罚我。”
“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爱的人,我最在乎的人,原来却是骗我最深的人,我曾以为我们相互袒露的都是最真诚的那一面,可是当她取下面具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当我再睁开眼时,原来的世界都已经背叛了我,我最爱的人把我当作傻子,我曾以为最爱我的人却原来也在欺骗我,这是上天在惩罚我么?为什么我只不过是转了个身,却已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深深的吸一口气,公孙策只觉得满嘴的酸涩,苦不堪言,却在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时无能为力,不知所措。
“公孙,只有你没骗我,只有你!”
低低地啜泣声从他的肩头一点点送出,仿佛泣血杜鹃,婉转盘旋,消融在空气中便有了秋雨的愁容。
不远处的耶律文才站在廊下,透过门看着那两个相拥的身影,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静静的望着,直到眼睛撑出了酸涩,才转身揉揉眼角,静静地离去。
哭累了,她轻轻地推开他,抬头道:“你不必担心我,如今我只想有个家,这是对一个人的承诺,虽然她欺骗了我,我只想完成这个诺言,至少让我们之间还留下这一点是真实的。”
公孙策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同样的无奈,他见证的已不止一次,如今,他能说得只是,“保重!”
轻轻地点头,她有些不舍,嘴角却尽力挤出一丝笑容。
“明日,我恐怕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开心了,便回大宋来找我!”
“嗯!你也是……你……要回去了?”
“嗯,宋与辽修好,想来他们也不会再为难我!”
“那么……那么你替我告诉柴皇后,小风筝不怪她,小蛮不是她害死的,小蛮她是在风月楼那种阳光的地方生长的,所以一到了晦暗的京城她便不得不枯萎凋零,虽然那只是个幻象,但,小风筝不会忘记小蛮!”
公孙策忽然间忆起那日小蛮被册封为皇后时眺望塞北的眼光,那般缠绵,那般温柔,却那般无奈哀伤,那时,他曾以为那是因为包拯,可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