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接过茶,安夜淡道:"将军大人已经闲到给安夜端茶送水了吗?"
"你知道是我?"漠恒有些吃惊,"明明没有抬头的。"
安夜撇撇嘴,很有些不屑:"又不是第一天在一块儿,你的气味我还不至于认不出。"
漠恒心中动了一下。
夜儿啊,没事干什么又引诱我?
克制住抱住这个让他想到心疼的人,他坐了下来,翻看桌上摆放的书转移注意力。
"怎么......?"看清是什么书,漠恒略微吃了一惊,"你怎么在看这个?"
这书是他和裘允凡教安夜识字时买的,现在看它,未免有点......
安夜倒是没什么不自在:"想看就看了呗。"
纯粹是怀念。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园子。
怯生生的安夜,成熟却又张扬的裘允凡,还有强大而温柔的漠恒。
教他识字,教他练武,教他处理政事。
"......你说,允凡哥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要丢下我们,远走高飞?"
安夜的声音传过来,宁静的波澜不惊。
"或许吧。"漠恒望着他的侧脸,恍然道,"我们都被抛弃了。"
安夜愣了一下,强笑道:"说什么呢?允凡哥......没有抛弃我们,他会回来的。"
漠恒沉默,不再辩驳。
有些不喜欢这种气氛,漠恒笑道:"记不记得我们花了多久时间教你识字?"
安夜一听,红了一张脸,生硬的答:"不记得了。"
漠恒笑起来。
安夜生气的瞪了他一眼,端起茶想降火,谁料一心急竟被呛到,脸红的更是厉害。
漠恒这下是大笑了,手上习惯的摸了摸安夜的头。
安夜甩开他,气道:"我那么大了才识字,学得慢也不能怪我啊!"
"我也没怪你啊。"漠恒觉得颇无辜,"我可是夸过你很多次的。"
安夜一个白眼砸过去:"胡说!你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笑得那么亲切嘴巴却厉害得很。"
"我厉害?比嘴上功夫我哪比得上我们家小夜儿?"
"你不就比我早生几年,卖什么老?"
"还知道知道我年长?都没听你叫过我声大哥......"
"就你也配?真不知道允凡哥哪里交来的损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欢畅,好像忘了所有的爱怨情缠,好像两人都还是当年的样子,裘允凡没继位、没出走,漠恒也什么都没说开,好像没有这将近三年的痛苦,一切不过一场梦。
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份单纯才是他们的梦。
"安夜大人,许大人有事相商,已在书房等候。"一个婢女过来行了礼禀道。
漠恒笑得无力,趴在桌上:"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我知道。"
安夜顿了顿,神情黯淡下来,淡定的转身离去。
漠恒看着安夜离去的背影,笑出的泪沾湿了眼睫,透着模糊了一双眼的光。
梦醒了,夜儿。
是梦都要醒的。
你做了三年的梦,何时会醒呢?
谁......才能叫醒你?
漠恒默默地坐在原地,手里捧着安夜留下来的茶,轻轻的、轻轻的吻着安夜触碰过的地方,流连忘返。
他是不是太过懦弱?
以前允凡在的时候他是退让。因为他看得出安夜的心思。那时候的的安夜笑起来眉眼弯弯,快乐而单纯,他怎么忍心去剥夺那样的笑容、叫他困扰?
允凡走的那天,他陪着安夜追了很远很远,追到身无分文,追到了自己也不认识的田野、城镇、山林,直到安夜哭着说,回家吧。
然后是无止境的等待。
安夜被推上城主的位子,变得严肃、不爱笑了。他喜欢一个人坐着,谁也不让触碰的独自寂寞着等。
然后,终于说出了口:漠恒爱着安夜。
他很坦然,因为他确信了允凡不可能给安夜幸福。
可是事到如今他们依然是各自守着自己的信仰,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安夜等着,他也等着。
他轻呡了一口手中变凉的茶。
突然身后有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看清是安夜身边的人,漠恒心头一紧:"什么事?"
"漠恒将军,安夜大人和许大人吵得很凶,您快去看看吧。"婢女急得冒汗。
漠恒一听,二话不说冲向书房。
还没见着书房的门就已经听见了里面吵架的声音。
"......不服我的话就滚,找什么烂借口?"安夜显然气坏了,早已不见什么矜持稳重。
"安夜大人您冷静一点,老夫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你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主子......"
"老夫是为我城着想啊!"
"你的意思是我就是存心灭城了?"
"大人您别......"
漠恒冲进去,一眼就见安夜气红了脸,就差没动起手来了。
他赶忙站在了二人中间。
"安夜大人请冷静一下。"漠恒出声提醒道。现在的安夜有些失了理智,一看就是又被这老头子触到了软肋。
安夜看见是漠恒,没再说什么,闷闷的坐回椅子里。
漠恒问道:"许大人,怎么回事?"
这许大人还知道顾及一些漠恒,恭敬答道:"只是老话题......"
"他对允凡哥下了放逐令,告知所有的城主领主允凡哥应经被逐出我城,定为叛徒了。"安夜冰凉而愤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许大人倒显得坦然:"本该早些下令的。安夜大人,这也是为了保障我城的安全,维护我城声誉。"
漠恒听了他们的话,大致清楚了事情经过。
他对许大人严肃道:"城主赋予许大人一些特权,不是让大人凌驾于城主之上的。"
"许某知罪。许某也曾再三请求过安夜大人,两年多大人也不曾答应,许某也是迫不得已。反正许某一心效忠我城,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了。"
"好。"漠恒平淡道,"那么依法令会将你降职三级,削去所有特权,并杖刑五十,你可服?"
"许某领罚。"
"那就退下吧。"
"遵命。"许大人看了一眼安夜,行礼告退。
安夜被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弄愣了,他上前抓住漠恒吼道:"你就这么让他对允凡哥下了放逐令?!"
"难道你想收回么?"
"有何不可?我是城主......"
"所以你才更应该履行你的职责!"漠恒严厉的声音镇住了安夜,"别再任性了,你是城主就不能指望别人的姑息!这个放逐令拖了那么久,你再反悔,别人会怎么看你?"
"我不在意!"
"我在意!"
安夜看着眼前不再温和的人,莫名心慌起来。
"漠恒,放逐令不收回的话,允凡哥就回不来了......"
漠恒闭上眼,不愿再心软,"夜儿,允凡从没说过会回来......"
"你住口!"安夜刺耳的叫着,盖住那个让他痛苦的声音。
他将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在漠恒身上,茶泼了他一身,杯子变成了无数尖利的碎片,四处的飞溅。
"你走!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漠恒垂下眼帘,默然的转身离去。
注视着他的身影融合进了光晕之中,安夜愤怒而不知所措般的在房子里跌跌撞撞,摔了所有能看见的东西,像寂寞的候鸟,痛苦而迷茫。
眼神猛然定格在地上的几滴鲜血。
他再也克制不住,东歪西倒的走到桌边,颤抖地蜷缩进了椅子里,狠狠的抱紧自己。
允凡哥,没有人要夜儿了,夜儿又成了孤儿了。
允凡哥,你在哪里?
夜儿好冷,好冷......
九百八十七。
各城主的回函像花一样洒落,每一张把人都刺痛。
七。
只敢躲在影子里看你,却越看越伤。
"你到底想干什么?!"
漠恒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喝的烂醉如泥的安夜拽了起来,夺走他手上的酒瓶。
看清是谁,安夜笑起来:"哟,原来是漠恒大将军啊。几天看不见您的人影,怎么今天有空到安夜这儿来了吗?"
"你想醉死吗?"漠恒气得不行,虽然这两天在暗处里看着他也觉得他越来越消沉,但他真就痛苦至此、一定要借酒消愁?才一晚上没盯着,回来就听见婢女说安夜醉的不成人形,他......究竟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醉死也不用你管!"安夜醉起来蛮不讲理得要命,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就要把酒瓶抢回来。
漠恒眼疾手快的将酒瓶扔出门外,两手接住倒向他的人。
"你还有没有一点城主的样子?!"漠恒看见他那样子,禁不住大吼起来。
"没有就没有!"安夜也吼起来,"我本就不想当这个破城主!要不是为了允凡哥......"
"允凡允凡!你就只知道允凡吗?"漠恒气红了眼,拼命摇着那醉进了梦里的人,"你怎么就那么痴?"
"痴......"安夜叨叨的念着,"谁不痴呢?除了允凡哥,我还可以为谁痴?"他一把抓住漠恒,笑得灿然:"难道要为我们的将军大人?"
漠恒一刹那感到锥心的疼。
明知道他的心,何苦还问?
他就这么一钱不值么?
"不敢回答?"安夜讽刺的笑笑,推开他,便走进内室边道:"漠恒,既然你不是我什么人,就别老装成一副为我好的样子,虚伪的让我......恶心。"
恶心?
漠恒脑袋里嗡嗡的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强烈的穿透进了全身每一个毛孔,毒素沿着血脉一直蔓延,麻痹了他的行动。
虚伪。恶心。
原来他让安夜感到恶心。
多么可笑,他竟一直不知道。
这么多年的付出,换回来这样一句话吗?
夜儿,你真是好狠的心......
"安夜大人,你干什么?!"
内室里突然传出婢女尖叫的声音,漠恒一惊,反射性的冲了进去。
一眼便瞧见安夜神色恍惚的半躺在地上,手里拿这个刺眼的血红色小瓶。
尖叫的婢女这时早已吓坏了,跪在安夜身边抽泣。
漠恒一把抓住她:"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他......他让我找前些月某城进献来的迷幻粉......然后......大人他......"
"吃了?"
"嗯......"
漠恒瞪大了眼,惊讶的要说不出话。
迷幻粉是什么安夜知道得很。那是一种被禁止贩卖的邪物,使用者会产生大量的幻像,看到想看的东西,但之后会萎靡不振,甚至对这种东西产生一种可怕的依赖,不停的使用下去,直至身体崩溃,死亡。
漠恒浑身冰冷。
他颤抖着走近安夜,蹲在他身旁。
安夜转过头看见他,突然歪着头笑了。眉眼弯弯,单纯而快乐。
却没有一点儿神采。
漠恒僵在原地。
"允凡哥......"安夜高兴地扑过来搂住漠恒,"你终于回来看夜儿了......"
安夜拥住漠恒,幸福的笑着,
漠恒咬着唇,眼泪一下子涌出了这双一向坚强的眼睛。
他猛地扯开安夜,用尽力气扇了他一巴掌。
骇人的响声穿透脑袋。
安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狠狠撞上床脚,鲜血沾染上他的嘴角。他的脸上鲜明的留着那可怕的掌印,几乎完全肿了。
漠恒握住颤抖的右手,定定站在原地看着。
疼吗,夜儿?
我知道一定很疼。
可......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疼吗?!
你知道吗?!
安夜茫然的爬起来看着漠恒。
"允凡哥为什么打夜儿......夜儿犯错了吗?"
漠恒冲上前抓起安夜。
不顾安夜的尖声叫喊,他扛起他就走。
安夜吓得不轻,不知所措的叫着喊着,疯狂的拍打着扛着他的人。
漠恒不为所动,一路将人抗到浴池,丢在浴池边上。他随手抓起一个盆子,将安夜禁锢在怀里,伸手抠着他的喉咙。
安夜难受的想阻止他,可无奈漠恒的力量太大,他只能哭着慌乱的拍打他的手,抓着掐着,指甲狠狠陷进了漠恒的肉里,却没法撼动他分毫。
鲜血沿着安夜的手指滴落在地上。
直到安夜终于吐了出来。
他趴在漠恒怀里吐得一塌糊涂,好像连胃也一起吐了出来,心肺、骨髓,什么都不剩。
待他吐够了,漠恒一把将安夜丢尽了浴池里,跟着也跳了进去。
安夜沉进水里,混乱的扑打着想浮上水面,却在浮出来之后又被漠恒强行摁了回去。
水从四面八方呛进了咽喉、鼻子,安夜疯狂的挣扎出水面呼吸,对漠恒拳打脚踢,剧烈的咳嗽着。
漠恒的力气大得吓人,安夜只有本能的尖叫着反抗。
他挥舞的手终于击中了漠恒的脸,迫使他放开了手。
安夜浮出水面,大声喝道:"你想杀了我吗?!"
看到安夜终于清醒过来,漠恒冷笑:"这不正合了安夜大人的意思吗?您不是想死吗?我可以帮您动手啊!"
漠恒的眼里充满恨意,一下子让安夜有些惊慌。
"我......我不是想死......"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只是......相见允凡哥......"
漠恒的恨意却未减分毫,恨里还有着恐慌,一直一直的蔓延开来。
"我很想杀了你,你知道么?"他转过身,颓然的朝岸上走去。
"漠恒......"
他停住脚步:"真的,夜儿。刚刚有这么一刹那,我真的想要杀了你的。"细听竟能辨出那声音里的颤抖来。
......真的就这么将他摁进水里,硬着心看他在他怀里挣扎。
直到放开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刚才的作为竟是那么的出自真心,像是有一个妖魔在蛊惑着,要他出卖了灵魂、硬生生将最心爱的人拉进地府里。
渴望到窒息。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让人颤抖着用尽生命也夺不到?
安夜突然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漠恒。
湿润的躯体密合的贴着,让漠恒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不要走......求你......"
漠恒听见自己僵硬的声音:"怎么?还没清醒吗?"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细碎的低喃疼进了最柔软的眼眶里,化成泪水。
安夜轻而易举的扳过漠恒,贴近了用湿润的唇吻住他的唇,乞讨着一个回应。
"抱我......抱我吧......"他拥住漠恒,越来越紧。
心碎裂开来。
像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安夜用茶杯砸在他的身上,碎片像是这个小妖精的尖牙利齿,恶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