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能走的,又不是万里长征,有半个小时到了!"蒋小平拿眼睛白他,一看这人就是开车开懒了,一步路都不愿意多走。
安宁现在是彻底服了,打小儿他就没吝过谁,蒋小平还真是头一个!
走到支队的宿舍,真就是差不多半个小时,这让安宁怀疑蒋小平这家伙是不是拿表掐过。这宿舍楼一打眼看过去安宁就觉得亲切,真是太像大学时候的小本科男生楼了,红砖墙,蓝绿色的木框窗户,一条大走廊上两边分布着N多间小屋,公共厕所、盥洗室,不过最不同的是,这儿住的不只是单身,还有些无房户,家里4、5口人,老人孩子挤在一间房里,最多就是加间厨房,还是几家共用的那种。安宁小时候跟着爸妈也住过这样的房子,不过那是80年代初的事情了,没想到这都21世纪了,堂堂国家公务员还有这种住房困难的人存在。
蒋小平打开挂在木门上的锁头,让安宁进了屋,小小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贴着墙摆着一张木架子床,老旧的写字台,拼装的塑料衣柜,墙角摞着两个行李箱,屋子里唯一的大件儿恐怕就是写字台上那个台式电脑,键盘还歪在床头附近。安宁一看就乐了,这是懒人的习惯,不用下床就能把电脑关了。
蒋小平给他搬了把椅子:"你先坐会儿,我去水房把衣服洗上。"说着拎了洗衣粉就奔了水房了。
蒋小平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他的视线扫过整个房间,突然发现写字台下面的两个铁质的小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大部分是法律方面的。安宁探下身去选了一本最薄的,准备拿出来看,隔着墙传来的巨大冲水声把他吓了一跳,头碰在桌子底下,疼得他叫出声来。
"这墙怎么这么薄!撒泡尿都能听着了!"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着,翻看起手上的书来,但是没10分钟,就烦了。"我果然不是学习的料。"他把书放回架子上,看了看表,这么半天都没见蒋小平回来,不是连自己一块儿都洗了吧!
安宁打开门四下看了看,走廊没人影,只有浓重的辣椒炒肉味儿和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他借着昏黄的灯光找到写着盥洗室的大屋子,里面洗衣机的轰鸣声隔着门就能清晰的听到,推开门看过去,蒋小平坐在洗衣机前的破椅子上,抱着手臂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宁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蹲在地上抬头去看他。合体的白色背心扎在藏青色的警裤里,从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能看得出蒋小平还是很注重锻炼的,而且颇有成效,这一点安宁并不以为然,因为他平常也没少跑健身房,偶尔还会踢踢球,他总是觉得万一哪天要是有个艳遇,可不能输在身材上。
安宁蹲着看了半天,腿都麻了,他准备换个姿势,但是这水泥地上也不知道洒了什么,倍儿滑,他一个不留神就趴在了蒋小平两条腿之间,虽然拽着蒋小平大腿上的裤子让他没有摔个狗吃屎,但是这一下也把面前这位给弄醒了。
"你干嘛?"蒋小平睡眼朦胧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安宁。
"啊?没......没干嘛。"安宁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那把手松开,抠着我肉呢!"蒋小平的眉毛越拧越紧,安宁知道这叫下床气,虽然他是坐着睡着的。
安宁从地上爬起来打岔说:"要睡回屋儿睡去!我那事儿明天再说也行。"
蒋小平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把整个脑袋都探在湍急的水流下冲了一阵。安宁看得直咧嘴,这水一看就不是市政水,这大夏天的还冒着凉气儿呢!
"你不怕激着啊!多凉啊!"安宁看着头顶晒衣绳上的数条毛巾,不知道该拿哪个给他好。
"左手数第二条!"蒋小平就知道他跟那儿想什么呢。
安宁看了看,略放下心来,还挺干净的,其他那几条都没法看。
蒋小平一边擦着水,一边笑他:"看什么,你又不是没住过集体宿舍。"
"嗯,我就是因为住过集体宿舍才会有阴影。"安宁一想起当年宿舍里的情景都会汗毛直竖,什么拇指般大小会飞的蟑螂,未喝完的酸奶瓶里养出的蛆虫,呃......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回屋吧,我给你念叨念叨。"蒋小平把毛巾搭回到绳子上,跟安宁一头一尾回到了他那件小屋。
"你在学法律?"安宁拿眼睛扫着那两个小书架上的书。
"嗯,想参加今年的司法考试。"蒋小平走到衣柜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拿了件短袖衬衫穿在了身上,但是没系扣子。
安宁觉得有点儿可笑:都是男人,你怕什么?但是他没言语,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怎么,想改行了?"
"也不是,多一个证儿在手总方便些。"蒋小平坐在书桌前,非常老实地回答他,不过马上又反应过来说:"哎?怎么聊上我了,你不是要问今天交通管制的情况吗?"
"我不跟你说我在现场都看到了吗?"安宁笑着坐在床上,这一下有点儿重,那床咯吱咯吱响起来:"行不行啊?会不会塌?"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都睡了几年了,没见塌过,怎么你一坐就塌了?"蒋小平坐到他身边,的确,床板发出异响,他也觉得很奇怪。
"改天我帮你修修吧。"安宁拍了拍床铺,依然有响。
"你还会修床呢?"蒋小平有些惊讶,看不出安宁这公子哥一样的人物,还有两把刷子。
"你知不知道鲁班?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特著名的那个。"安宁有些得意地大声问他。
"你当我两岁小孩儿啊?怎么,你跟鲁班还有关系?"蒋小平觉得自己要遇着神人了。
"嗯......基本上......差不多......完全没有关系!"
"去你妈的,滚蛋!"蒋小平骂人了,虽然他还穿着一条警裤,但他真是忍不了这厮了。
床后来真让安宁修好了,不过不是他自己动手。"不同的人要实现他们不同的价值,我干了木匠活儿,让木匠上哪儿找饭吃去?"这是安宁把床完好地交给蒋小平时的一番说辞。
贫嘴只是安宁的副业,他虽然没有十分热爱目前这个行业,但是工作却是干的有声有色,跟踪采访蒋小平和他们支队的这个专题一播出就火了,还有个别居心叵测的小姑娘打电话到台里问蒋小平的联系方式,安宁真是捏了一把汗,幸亏自己把那天拍的照片都私藏了,要是真放到网上,蒋小平还不得被情书淹死啊!
安宁打开电脑,翻出文件夹里的几百张照片,仔细端详着,完全没注意到郭文早就站在他身边跟着一块儿看起来。
"这就是你采的那个交警?"郭文小声在安宁耳边问,吓得他栽向一边,手扶着桌子才没摔倒。
"你丫吓死了我!"安宁面目虽然狰狞,但是依然不敢惊动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你这是偷拍的吧,看着角度像,不过挺清楚的,又用的你那两万多的宝贝儿?"郭文笑着去抢鼠标,准备放大了看。
安宁惊恐地关掉显示器悄悄对他说:"除了你还没别人看过呢!别出去说啊!"
"干嘛?还真是偷拍啊!跟踪狂吧你。"
"不是!哎,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不能说啊,要是他让人盯上了,我会死的很难看的。"安宁的脸色显得相当为难。
"有那么严重吗?还是说......你准备私藏了?"郭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去你大爷的,你以为都像你啊!我是对采访对象的隐私负责,咱不能干那种缺德事儿!"安宁狠狠地瞪着他,心想你管那么多呢,回家看着苏鹏去得了!
"我看你这行为就够缺德的了,跟狗仔队没区别!"郭文拿鼻子哼着,扬长而去。安宁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索性把文件夹隐藏了,然后起了个谁都想不到的名字"鲁班",谁都想不到吗?也许蒋小平能想到吧,反正他也不会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安宁这才觉得天衣无缝了。
(五)
眼看要到十一了,安宁这专访也做了将近一个夏天。
"你准备什么时候收尾啊?还没完没了了呢!"蒋小平每天身后都像带了个尾巴似的,走哪儿人家都觉得奇怪。怎么着?交警执法现在还有市民监督了?
"我觉着什么时候行了就收尾,你急什么,我可从来没违章啊,你不能赶我走!"安宁死皮赖脸地杵在他面前。确实,自从安宁跟着蒋小平采访,就没领过任何罚单,这也真是邪了门儿了。有他在身边儿,或多或少都让蒋小平工作起来有些拘束,平常很简单三两句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都会格外小心,生怕有什么疏忽。
"我还是不习惯在媒体面前工作,不自然。"蒋小平总对安宁这么说,但是那人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挺好的,没见着有什么不自然的。"安宁靠在马路边的护栏上,微凉的夜风让他缩了缩脖子,他拉了拉身上的短袖衬衫,又看看蒋小平那身夏装,觉得自己真没他抗冻。
蒋小平站在路口,盯着不远处酒店停车场开出来车辆。查酒驾实在不是什么好活儿,总有车趁你开单子的时候跑掉,上回还是一老交警呢,逼着车门都让司机溜了,脚都被压骨折了,你说冤不冤。
一辆劳斯莱斯沿着辅路摇摇晃晃地向蒋小平这边开过来,就这车行状况,蒋小平一看就知道是醉酒驾驶,不过咱得以理服人,验一下还是省不了的。车窗户摇下来,酒气扑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驾驶位上,穿着淡粉色的POLO衫,脸红的都跟关公似的了。
"您......您好,警察叔叔!"这小子还乐,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蒋小平敬了个礼,把呼吸式酒精测试仪递到他面前说:"吹口气儿!"
那小子笑着轻轻吹了一下,蒋小平皱了皱眉头,手没动:"使点劲儿!"他又猛吹了一下。
蒋小平拿到手里一看,酒精含量390毫克/100毫升,好家伙超标18倍!他敲了敲车门对那司机说:"下车,下车!"然后掏出执法终端查找该车的牌照。
那小伙子好像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把车门开了一个缝,磨磨蹭蹭地坐在驾驶位上半天不动弹。
"下车说话,拿着驾照行驶本。"蒋小平把车门让开站在他刚开的那条缝边上,低头查找执法终端上相对应的车辆信息。过了大概有半分钟,蒋小平没听着动静,又催促说:"请您下车好吗?"话音未落,车门突然砰地关上了,蒋小平立刻觉得裤脚被车门夹住了,他俯下身使劲儿拍驾驶位的玻璃,那小伙子看他一脸着急的样子,也慌了神,猛地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就窜出去了。
安宁在路边看了半天,没什么动静,正准备要过去瞧瞧,只见面前这辆劳斯莱斯像受了刺激一样冲了出去,一直站在车那边的蒋小平也突然消失了。安宁心里一惊,觉得事儿不好,他跑到辅路上,正看见蒋小平倒在地上被那辆车拖着,车开出大概30多米,司机减了速,把车门打开,随即又关好迅速开走。安宁站在30米开外,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蒋小平,他腿都软了。交通事故他见得多了,但是眼睁睁看着和自己相处这么久的人出事儿,他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路边的一些行人和车辆渐渐围了上来,这交警当街被撞还是很罕见的,安宁这才回过神儿来,疯了一样冲过去。蒋小平的警服被磨破了好大一片,左手臂和背部一片鲜血淋漓,辅路的行车道上留下了将近10米的血印子。安宁跪在他身边,伸出手却不敢碰,因为他不知道蒋小平伤的怎么样,就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喂!你醒醒!蒋小平......蒋小平你别吓唬我,吱一声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安宁大声冲着一动不动的蒋小平喊。
"别那么......大声,我没事儿......"蒋小平慢慢睁开眼,用受伤比较轻的右手撑着坐起身,他从腰间抽出执法终端递到安宁手里:"拿好了,上面......有肇事车信息......"说着,无力地靠在安宁的肩膀上昏了过去。
安宁攥着那机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都他妈快没命了,还留这破玩意,操!"他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大声骂:"看他妈什么看!还不快叫120!"
支队的同事们赶到急救中心时,正看见安宁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急诊室门口走来走去。安宁一见他们这身警服,就立马崩溃了,他冲到老吴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就是一个劲儿地淌眼泪。
"好好,我知道,辛苦你了,这不怪你,意外,纯属意外!"老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白安宁这孩子绝对不会伤害蒋小平的,所以这事儿肯定跟他没关系。
安宁拼命地摇头,把兜里的执法终端交给老吴说:"给......蒋小平拼了命保下来的,里面有肇事车的信息。"
老吴赶紧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眼圈儿也不禁红了:"这孩子,真是的......"
"这叫什么事儿......"安宁使劲儿擂着墙,如果今天蒋小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肯定没法原谅自己,当时他们之间就那么几米的距离,但是却眼睁睁地看着蒋小平出事儿,安宁看着自己手上和身上的血迹,那是蒋小平的血,曾经滚烫地流淌在他的身体里,但是现在摸在手上却是那么冰冷,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安宁第一次觉得这么害怕,他怕刚才那是蒋小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的专题还没做完,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的。
急诊室的门开了,大夫一脸微笑地走出来,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事儿,都是外伤,就是失血比较严重,不过送来的很及时,你们可以进去看看,别太大声,还没醒。"大夫看了看这群警察,又看了看安宁,自言自语说:"交警送来的病人我倒是见过很多,不过第一次看见老百姓送交警过来的,肇事司机不会是你吧?"
"不是不是,他是记者,是记者。"老吴推着身体有些僵硬的安宁朝急诊室病房走去。
那大夫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的记者可真神,深更半夜出车祸都能跑来采访。"他哪知道这位是现场目击者啊!
病床上躺着的蒋小平活像个木乃伊,浑身都缠着绷带,就没露几块皮肤,好在脸上没什么伤,面容依然俊秀,但是多了几分苍白,大概是失血的原因。安宁坐在他的床边,有些丢了的东西失而复得的感觉,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紧紧地抓着腿边的床单。
"吴警官,能让我在这儿陪陪他吗?毕竟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安宁低着头,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吧,不过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跟你没关系的,啊,别太自责了。"老吴说着,打发同事们离开,他看安宁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都一样,做事儿太较真儿了。"
安宁把头埋在蒋小平的床边,呜呜地哭起来:"都他妈什么事儿啊!我都快吓死了......你自己玩儿命,别拉我垫背行吗?行吗?......我还想寿终正寝呢,所以麻烦你也好好活着......别离开我......"
(六)
拿医生的话来说,年轻人就是恢复能力强,一个月的时间,蒋小平就出院了,应该说是他自己要求出院的。
"在床上躺都躺成瘫痪了!"他一边收拾自己的物品,一边对站在病房窗口前的安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