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告诉恩伟说,我们既然有着轰轰烈烈的开场,以后分开的时候至少也得惊天动地。
我和恩伟是在一场饭局里认识的。
可能是在学校憋久了的关系,早已被食堂的饭菜败坏了胃口,再加上夏季炎热的天气,更是没有食欲。下午老爸到此地出差并召见我一同晚餐,我等立马二话不说换好衣服哼着歌儿风风火火地驱车赶了过去--虽说平时对那些官场饭局没什么兴趣,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当时是特别愿意让自己溺死在那共产主义的大锅饭里。
其实早料到场面会比较腐败,可没想到还真是腐败。四五辆平均水平在新别克以上的黑车早在那里候着我呢(我今天才发现自己特别有face),一看车里全坐着省厅的人,一个个脑满肠肥作菩萨状。我也识时务立马变身新时代好青年特别欢快地挨着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地叫,逗着那些菩萨乐得花枝乱颤,肚子上的肉那叫一个松软。可能那就是俗话说的弹性好吧。
车队七转八拐开了很长时间,我心里琢磨着这顿饭怎么就吃得这么迂回啊?等到后来经过的那些街道我全没印象的时候,车队终于钻进一个幽静的院子里。吃饭都要如此掩人耳目?真是辛苦,还是在学校舒服,在宿舍想怎么吃怎么吃,把脚丫子搁在脑袋上装大爷也没人管得了你。那些菩萨们客套地寒暄过后,终于落座.桌子大得可以让一匹马在上面撒丫子跑,装修特典雅,上档次,服务小姐也一个个细声细气跟神仙姐姐似的。上菜以后我就完全不顾什么形象了,其实也没人注意我什么形象,菩萨们正忙着觥俦交错呢。什么竹荪龙凤煲汤,鲍鱼西兰花配蒸蛋,凉水小黄桃,逍遥兔腿......我全照单全收一个也不能少。边吃边琢磨着现在中国的苦难农村还有多少孩子吃不起饭啊,想着想着心里一酸,化悲痛为食欲,往碗里夹得更多。吃到七八分饱的时候还起身特优雅地挨个敬酒。我原来一直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好歹也一文化人儿,可今天敬酒的时候才见识到了什么叫文化人儿。那些菩萨们不仅夸人时用词极为震撼,还顺带夸了我现在的学校以及我目前的专业,那阵仗就好像我学校已经矗立在了世界名校之颠,我那专业以后出来就是玩儿似的每月进帐数百万。最夸张的是一什么处长喝高了,硬播了电话让我给他儿子上思想教育课,主题当然是读书好,要努力云云。我当时还真接过电话,和那小孩侃了侃最近发疯的股市和房价。完了我一边把电话还给那位处长的时候,一边在想我的口才怎么那么好。我也没喝高啊?
"你也是某某大学的么?"我听见一个声音问。我转过身看见他。利落的短发,干净的脸,尖挺的鼻子,薄嘴唇,眼睛特别有神的一男的。吃了这么久我居然现在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同龄人。而且还是一帅哥同龄人。看来我同学说的没错,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就是没办法用它来发现帅哥。
"我叫林恩伟",他站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和你一个学校,三年级了,你得叫我学长哦。"我心想你拽什么啊拽不就比我多吃一年的大白饭吗,同时脸上笑得那叫一个娇俏:"以后那得让学长多多关照了。"
他笑起来。
晕,可能他真以为我在说良心话呢。也忒天真了点吧。
然后坐他旁边注意我们良久的一位大叔发话了:"伟伟你英语那么差,以后就让你这位小校友帮你补补吧。"
我们俩的脸几乎同时绿掉。
我悄悄对他说:"你老爸够狠啊,给儿子找补习老师都盯着免费的挑。"
我转头想拉我老爸救驾,但是看他那副可把一饼认成九筒豪气冲天的醉样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恩伟不好意思地笑着,摸摸鼻梁小声说:"我爸就那样,你别在意,你先答应他然后不做便是。"
我可能那天真喝高了,我只记得自己说:"那不是做面子工程吗?我们国家的豆腐渣工程可够多了啊",然后扭头拍拍胸口对他爸说:"伯伯你放心,您儿子就交给我了。"
后来我真想抽死自己,我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再说,他儿子交给我?吃饭噎着了喝水呛着了出门被车撞了难道来找我理论?顶多前去哀悼一下不得了了,顺便还得供顿饭吧?阿弥陀佛,这种玩笑开不得啊。
我是那种极爱幻想,然后睡一觉就全忘了的人。
但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信以为真。
隔天早上我正在床上做梦梦见自己悠闲漫步在巴厘岛,回到下榻的Hotel Bali Hyatt时发现五星级的大厨已经把做好的早餐放在我的房间了。我当时那个口水流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后来才发现不是我在梦里地动山摇,而是有人在拼命摇晃我,我一边擦着口水,一边虚开眼看。同宿舍的同学说:"老大我求你了,你快起来吧,有个人说在外面等你,老打电话,你走了我们好睡觉啊。"我说我不管,就是玉皇大帝也得让别人睡觉不是?我那同学终于发飚一把把我从床上拎起来甩到厕所里,我一边刷牙一边呜呜地哭。反正也睡不了觉了,我火速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看看是哪里的山贼敢跑到我的地盘来撒野。
恩伟挎着一个褐色的帆布包,挺拔地站在宿舍大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弱柳扶风般地摇过去,问:"大哥,用不着这么早来问候我吧?"
他说:"英语不是都要早读的吗?"。眼睛像黑色的玛瑙石烁着微光。
我说那好早饭你包了,我胃口也不大,就三个巧思的包子两个老婆饼一个煮玉米一大杯冻酸奶。
"你能吃得完吗?"他怔怔地问。
我说这个就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了,您承认请客就好。说完就大步往外走。
他在后面,小声嘀咕:我是怕你早上吃玉米,闹肚子。
我在心里笑,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
于是转身问他:"你是处女座的吧?"
他站住,看着我。
我没说话,用手指指食堂,脸上微笑得那就是一碗单皮奶。前些天网上看见一个帖子,问什么是双皮奶,答:就是二奶。再问:什么是单皮奶,答曰:就是不要脸的二奶。我琢磨着我又不是二奶,那就当一果单皮好了,反正都是不要脸的。
不解
中午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了萧铭。他老远就冲我大喊:"许亦然!你给我站住!"。旁边无数个人的眼光从我的脑门顶刷到了脚趾丫。
萧铭高中的时候就和我是同学。1米8的身高,篮球校队队长外加足以气死李奥纳多的帅气相貌,着实让当时学校三个年级的女同胞们好好疯狂了一把,同时也让无数心碎的痴情男放了N次暗箭、甩了M次国骂外加比了X次中指。
我比较佩服他的一点就是,他可以完全不去理会那些烦恼而是更加频繁地更换着身边的MM。我原来问过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乐。
此话后来一直被我奉为经典。
还好我定力好,连忙装出一副无辜和不解的神色看着眼前这个疯子。
我说:"你吃撑了吧?我是欠了您老人家几百万呢还是抢了你老婆?"
他笑嘻嘻地问:"听很多人说你今天和一帅哥鬼混去了啊?新认识的吧?"
我说:"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无耻。再说我有那么出名吗?这点事情就闹得满校风雨的。"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微微俯下身子:"我担心啊。万一我老婆给我带绿帽子怎么办?",我还没开口,他又说,"我不怕他和我抢,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敢要你。"说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原来是因为某个暗恋林恩伟的小妞看见他一大早在我们宿舍大院门口徘徊,以为他有女朋友了,就派萧铭前来侦察。
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你萧铭也有今天啊,为一个女人这般事必躬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不用吃一个男人的醋!"
"怎么不吃?你这样可爱,就算是男的也会喜欢你,我可追了你整整四年了啊",他撅嘴,"我管不了那么多,哪天你想通了,记得我可是排在第一号,哈哈。"他挥挥手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些学生时代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猜忌,暗恋和自我折磨,不由笑起来。
我叫许亦然,男,18岁。每天奔波在宿舍、图书馆、教室和食堂的路上,喜欢让自己忙碌,喜欢在起风的时候偏过脑袋让头发飞扬,喜欢没心没肺地大笑,喜欢穿着泛白的牛仔裤挎着帆布包一个人逛唱片店,一直努力自信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相信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早晨我都不得不在林恩伟骚扰电话的淫威下挣扎起床,给他补习英语。当然早饭让他包干也就成了我唯一的反击方式。他倒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每次掏钱都特别痛快。"小样,我不信吃不垮你!"我在心里暗暗说。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还是没占到什么便宜,早饭能吃多少啊?撑死了10块钱,而且每天被他这样精神虐待,导致我食欲不振,吃得自然更少。
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英语根本就不差,说得再准确一点,根本就不比我差。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脱口就问他:"林恩伟你别给我装,你和你爸串通好的吧?"说完我就特后悔,别人串通好能图我什么?我爸官大不过他爸,我妈没他妈会打扮,我家钱也多不过他家,我又不是女的所以也当不成他林家的儿媳妇......正当我思绪如脱缰野马驰骋在中华大地时,他用笔头狠敲了我的脑袋,说:"你在瞎想什么?"我抬头,看见他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我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狭长深邃,棱角分明,里面似乎漾着层层水波,上面一对浓黑剑眉。精神抖擞。气度不凡。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小妞为什么会对他如此着迷,他是世间温柔挺拔男子,妥帖细致,守护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
他见我那幅痴相,便转而低头看书,轻轻说:"我爸想让我出国,我不过找个借口推脱。"
"你傻啊?别人想出去还没条件呢",我对他嚷嚷,"让你出国又不是让你出殡。"
我小时候就老想出国,还说万一最后出不去,那就算偷渡、爬也要爬出去。
他笑笑,不再说话。
我又噼里啪啦地开导了他一番,当然还不忘提醒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去,可以考虑把机会让给我云云。
等到我别别扭扭地给他"讲完课"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背对着我收拾书包,说:"如果我说我这是为了我喜欢的人,你会不会笑我?"
我怔在那里,望着他宽阔的肩膀。我想像以前那样说句什么玩笑话,但是就是一时想不出来。就那样僵了好一会。他轻轻叹气,挎上包,和我微笑说再见。
又是因为爱情?
我总以为年轻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我们可以说喜欢,但是不能说爱。那个字太神圣,不可以轻易亵渎。它又那么现实,不够坚强就不要走近。这是我的箴言。
我本来想站在某个智者的高度,俯视他的那份感情,然后摇头微笑。十分惋惜。
但是我那天没有那样做。事实是,我做不到。
他有种坚强的忧伤。就像黄昏落日,你能看见它的光芒,但是却感受不到温暖。
于是我在想也许明天开始,他就不会再到我宿舍门口等候,不会再让我给他补习英文,不会再掏钱给我买早饭。
我嘲笑了他的爱情。
那么,当没课的时候我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自由自在,难道不开心?
可是我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沉甸甸。憋闷得难受。
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些事情了。成天疯疯癫癫,在别人面前假装自己很快活,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到最后就以为自己真的很快乐了。这些话我不能告诉别人,比如萧铭,因为他会说,你不快乐?你还缺什么?
我什么不缺。只是有时候找不到真实的自己。
一直在隔壁
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手机响了许久我才听到。刚接起来就听见萧铭中气十足冲我吼:"许亦然你干嘛不接老子电话啊?我还以为你死了!"
刚才我那点蓝色的忧郁瞬间烟消云散。也好,重新做人。我大笑三声,毫不犹豫地火力全开都给他骂回去。开始的时候,他还能和我硬扛,到后来就渐渐没声了,我冷笑道:"小样有种你再冲你大爷吼啊!说吧,什么事?"
"得了吧我只是怕别人说我欺负自己老婆。没什么,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唱K,你也一起来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去活动活动了,平时那么多书等着要看,没课的时候还要为林恩伟补课的事情占用宝贵的休息时间。我冤不冤啊?!想到这里我就立马答应下来。挂电话之前萧铭甩了一句:"就你那狗脾气,除了我,别人受得了才有鬼!"
我没还嘴。他说的很对。
我这人就是那种喜欢就掏心掏肺万死不辞,不喜欢就算黄金万贯跑车豪宅外加十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驴脾气。用萧铭的话说就是假清高,其实就是一善良的纸老虎。还是未成年的纸老虎。我喜欢在不经意间用眼角余光看人,喜欢强者同情弱者但是极端厌恶明明只有半壶水还硬装成太平洋的傻B。原来在高中因为看不惯一个成天炫耀又没有真货的同学,整整三年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我因此吃了很多亏。但是我一直固执地不肯作改变。也许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所做出的全部妥协和忍让后,保有的最后一点自留地。
生活不能没有一点原则。
晚上约好的是八点。我准时抵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是个守时的人。
包间里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个人。看来我还是来晚了,积极性不如他们高。
一个女的穿着睡裙一样的衣服站在角落,浑身散着迷幻的神采,一边慢慢摇晃着身体一边唱着:"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擦掉一切陪你睡......"。那表情和声音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个凄惨劲儿简直就是六月飞雪十二月飞花,比窦娥还冤。比我还冤。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来。以前熟悉的感觉又都回来了。真好。
要疯一起疯。我把包一甩,直接蹦上沙发边跳边吼《洗唰唰》。端茶进来的姐姐脸都吓绿了,哆嗦着手掏小本准备写物品赔偿单。萧铭见事不妙忙跑过来一把把我扯下去。我一边下来一边说:"姐姐,我今天穿的新鞋,还是纽巴伦的,可没亏待你们。"那小妞看也不看我马上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真豪迈。
待我High够了,坐下来准备开始闹中取静装斯文品茶的时候,睡裙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旁边,问我:"你认识林恩伟?"。
我看了看她。绸缎一样的长发,小巧的脸,大眼睛,虽算不上绝代佳人,但也是一校园型气质美女,轻易就把其他小妞给比下去了。
"对啊,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唉......",我答。
睡裙女继续追问:"你和他是不是很熟?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他......"。
我心里想姐姐,开记者会也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不是?再说了至于那么狂热么?现在物价这么贵,无米下炊的时候难道能把帅哥剁了当肉吃?
他林恩伟就真的那么好?
而且别人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们就准备好前仆后继英勇献身吧,我默默想。
后来萧铭告诉我,睡裙女名叫周妙,是他们系的系花,学校文娱部长。那天就是她派他来侦察林恩伟的。
幼稚!我笑笑说。
那样费心费力的爱情离我太遥远。
我老是梦想有天出门踢到五百万,不劳而获,对于爱情也一样。别人蜘蛛虽然不需要为生计四处奔波但还知道结网呢,我是连网都懒得织。
那就比踢到五百万的机率还要小,所以我说我不相信爱情。
连续两天林恩伟果然没有再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