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似乎……
我不禁眯起眼睛打量起瓦伦来,他要说的意思,似乎还并非只有这些,难道他以为……?
“陛下……”他似乎也在斟酌著用词,“齐格的身份毕竟还是一个奴隶,”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想了想,道:“就算脱离奴籍,也是个平民,他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甫上战场,已经立下了赫赫战功,可也还只不过是个中将而已,更何况这次的事既然关系到别国的间谍,就算陛下有心维护,依然难以撇清关系,他跟陛下,实在是……”他斟酌了一下,才说到,“难以匹配。”
我长叹一口气,终於明白他的来意了。
57
我不禁心下黯然。
瓦伦的意思我很明白。
不仅仅是瓦伦,其实整个奥第斯上下又有几人是能摆脱传统的观念,而不以貌取人的呢?奥第斯人对於美貌的偏好,从来就是别国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好像武思仪提到奥第斯人的美貌时,也不过觉得新奇,至多也只觉得奥第斯人的种种习俗比较有趣而已。而一个真正的奥第斯人,对於美貌的重视程度,恐怕却是他无法想象的。自古以来,不论是开创了我爱斯洛尔王朝的第一位皇帝,还是历史上一个个文韬武略、满腹才华的皇子、大臣,但凡是曾经有所成就的,无一不是出了名的美人,便是我这一代,不论是十多岁便天纵奇才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少年”的瓦伦,还是英姿飒爽、睥睨天下的修格斯,豔冠群臣、少年得志的埃尔,美貌骄傲、无往不利的塞亚,无一不是美貌与智慧同齐,与力量同在。但凡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面目俊秀、温雅如玉抑或是英姿勃发、动人心魄?即便是朝野之下,一个个贵族、城主、谋士、异人、商贾……只如百花齐放,满山烂漫。我当日在朝廷之上对那萨克斯的使节所说之话,确实绝非虚言,甚至曾经有外国人来我奥第斯游玩,甚至发出“美人之国”的感慨,也绝不是一时之巧合。在这样一个美人如云的国家,祖祖辈辈都坚信著:唯有貌美之人才能成就大事业。所有人都坚信,得天独厚的美貌,是神赐予奥第斯子民最珍贵的财富,远远凌驾於享之不尽的荣华,威武不屈的勇气,凡人难及的智慧,独一无二的体质之上,而开创我奥第斯帝国万世难及的疆土,千秋仰望的传奇这样的重任也就无疑落在了这样的人的肩上。
到现在,已经在没有人能分得清,究竟是因为对美貌的如此推崇,才使得美貌之人往往能达到常人所不能达到的巅峰,还是就因为美貌之人往往能达到常人所不能达到的巅峰,才使得祖祖辈辈对美貌如此推崇?
我心中一片怅然。
在我所受的二十多年的教育里,在我的所闻所见里,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先知的话,对著奥第斯这样的传统也从来都是欣然接受,如果不是当年修格斯於战争中毁容,恐怕直到今天,我都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对这种传统的质疑:美貌果然能决定一切吗?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只有拥有无双的美貌、凡人难及的智慧以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功,才配拥有“战神”的称号。
修格斯就是战神。
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奥第斯的战神。
可是,被毁了容的修格斯怎麽还能做奥第斯的战神呢?就算他因为曾经所作出的贡献不会遭人鄙视,可是,却再也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将他比作战神。人们只会继续寻找真正的战神──真正美貌无双的战神。
我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愿修格斯永远都是我奥第斯皇朝的战神,名留史册。所以,我尽力的将这样的不完美抹去:我宣布了他的死亡,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如愿以偿的待在他的心上人塞亚的身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而那个完美的近乎神话的修格斯,将永远活在千千万万子民的心里。
可是,我还是错了啊。
错的离谱。
我不愿世人只被那容颜所误,却不知自己,也早已被那容颜所误。
什麽千秋万代,什麽名垂史册,修格斯就是修格斯,就算别人不愿意接受他,他也还是我深深爱著的那个修格斯啊,何曾有过任何改变?我以为我并不如此的执著於容貌,却不曾觉察,我的所作所为正是出自於对容貌的在意。我以他的美为美,也愿全天下的人以他的美为美,我不以他的丑为丑,却在意全天下的人以他的丑为丑。这样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因容颜而误呢?
到最後,修格斯横死沙场,又怎麽能说,不是我的错呢?
如果,不是我那麽自以为是,他是不是,就不用受那麽多的苦?也就不用死了呢?
我的心,又痛了起来。似乎有些站不住,微微晃了晃。
其实,在奴隶市场上第一次见到齐格,我便想到了那个骄傲的,美丽的修格斯。
那次他毁容归来,只略略的见了我一面,并没有说什麽。
他对我,从来都是这样。就算是一起长大的世交好友,他也关心我、也效忠於我、也会在我伤心难过时安慰几句,我却知道,这种关心,与他对塞亚的关心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温情与他面对塞亚时的柔情也是不一样的。
我爱他,也敬他,我不愿折断他骄傲美丽的羽翼,只愿他能永远自由的!翔於天际。我对他的安排,他未曾置喙半句,就这样匆匆归来,又随著塞亚的脚步匆匆离去。而我,从头到尾,只是坐在皇位上,看他恭敬有礼的行礼,然後默默的离去……
“陛下……”耳边,仿佛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双手臂强而有力的扶助了我,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神思恍惚了。
“我没事,瓦伦。”我轻轻的推开他的手臂,依著门站直身体,这才想到瓦伦是来和我谈齐格的事的。
看到齐格,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修格斯。
同样被毁去容貌,他们的遭遇那麽相似,我怎麽可能对著他无动於衷呢?每每,我总觉得,我对齐格好一点,就是对修格斯好一点,齐格能建立怎样的军功,那麽,如果修格斯没死的话,也定能达到如此的成就──即便在失去美貌的情况之下,在必需忍受他人轻蔑鄙视的态度之下。然後,我才能对自己说,美貌并不是决定一切的。就算失去了美貌,只要努力奋发,一样可以获得他人的重视。
难道,我又错了吗?难道说,不论怎麽奋发自强,在美貌面前、在出身面前,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吗?
我怔怔的望著眼前的瓦伦,情不自禁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喃喃问道:
“真的……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是没有用的吗?”如果不是瓦伦、新桥等人都绝口不提他的奴隶身份,他的军功,立刻便将化为乌有──奴隶,又哪有什麽权力参军、建功立业呢?
瓦伦看著我,目中似乎有一种难解的怜惜,轻轻地握住我冰凉的、颤抖的双手,长叹一口气: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不论如何,我总会帮著你的。”
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兀自站在门边,还没有完全从自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只怔怔的想著那一个个解不开的疑惑,等到意识到身前已无一人时,才恍恍惚惚的想到:
“瓦伦刚才……是不是又误会了什麽呢?”却再也想不起来刚才的对话,重新振作起来,向营地走去。
附:奥第斯人对美貌的看重,也是出於传统,倒并不是瓦伦以貌取人,所以也怪不得他。^ ^
58
清幽的树林中间或有几只鸟儿嬉戏玩耍,透出一派春意盎然。
我坐在树下,抚弄著手中的纸条,一股甜蜜,从心底散发开来,只觉得四月的春光,从没有这麽美过。
纸条不大,有被卷曲折过的痕迹,被收在无名的信封里,显得平平无奇。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
明日归。
下面,甚至没有署名,只在一角上有一只雄鹰的标记──
奥第斯王族的标记。
虽然没有署名,但那曾经日日摆在我案头的字迹,我又怎麽会认错?
若是我猜得不错,定是他借了师傅的鸟儿给我送信来了。他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瓦伦却实在是个能办事的,就这样不著痕迹的把信拦了下来。
埃尔,就要回来了呢!
“什麽事这麽开心?”
咦?我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武思仪,他什麽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有发现!
“有吗?”
他笑了,在我身边坐下:
“当然,你自己摸摸,这不是笑,是什麽?”
我不著痕迹的把纸条拢进袖里,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角,果然已经翘起来了呢!
“哪有,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的,不笑,难道叫我哭啊?”
他笑意盈盈的望著我,“你今天心情很好。”
我看看他,不打算跟他做口舌上的计较。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著身边的小草,一颗心,早就已经飞到了明天,恨不得时间快快过去才好。
“过几日,我便要回国了,你愿不愿意去我的国家看看玩玩?那里的风光可不比这里的差。”
我闻言抬头,难道他看出了什麽?
“大使的美意,伊文先谢谢了,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以後会去的,不过,眼下两军交战,可不是什麽好时机呢?对吧,大使?”
他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道:
“也是。”
然後,便也默然无语,似乎在想著什麽事。
我暗暗思量,不可跟此人过於接近,以免被他看破身份,横生枝节。於是,起身告退。
刚转出小丘背後,却正瞧见新桥东张西望的背影,看了一眼身後无人,立时,便迎了上去。
“找什麽呢?”
新桥一见是我,一把拉住我的手,往外拖去,嘴里喃喃道:
“这下,你可绝对想不到是谁来了,快快跟我去……”
我笑著看他大惊小怪的神情,就算是官拜禁军统领,身为七大高手之一,他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他的脚步停在某个营帐前,看看我,神秘的笑了笑:
“我在外面,你进去吧!”然後,伸手一推,我便踉踉跄跄的被推了进去。
营帐很干净,显然曾有人费心收拾过──毕竟,这还是在前线。
和一般的营帐一样,正中间有张几案,几案後是一道帷幕,帷幕後就是士兵们休息的地方了。
帷幕前有个人背对著我站在那里,静静的看著帷幕上的画。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慢慢的转了过来。
我的呼吸,在那瞬间,停止。
他却并没有马上认出我来,只定定的站在那里,打量著我,我才想起,自己的身上还穿这士兵的衣服,脸上,还有易容的妆。
但是,我并没有动。
右手边的架子上有一盆水,帷幕旁的一张椅子上,甚至放著一套衣服。
不用看也知道,能把这些都考虑进去的,自然是从前一直担任内廷总管,照顾我饮食起居的新桥。
可是,这一刻,我却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离去,就好像那时一样,毅然决然。
还是,我应该洗去脸上的妆容,换上平日的衣服,然後,就好像一切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却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然後脸上渐渐扯起一个笑容──阳光般美丽的笑容──然後,轻轻的抱住我:
“哥哥!”
这一刻,我知道,那原先的坚持,已经崩溃。
就算曾经有过恨,也早就消散了。
数月来的思念,早已溢得满满的,再也掩饰不住。
我紧紧的抱住他,忍不住,淌下泪来:
“塞亚,你回来了。”
除了这一句,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哥哥在玩什麽游戏?怎麽打扮成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将我的头拉开点距离,一双眉,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然後拿起一边的毛巾,轻轻的替我擦起脸来,一边擦,一边笑:
“哥哥变成大花脸了,谁欺负你了,塞亚帮你去打他!”
我“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轻轻的垂了他一下,抢过他的毛巾,将脸上的妆一古脑儿地擦掉。
一抬头,正瞧见他揶揄的笑容:
“谁化的妆呀?这麽难看?”
我笑:“这可是宰相大人亲自捉刀,百年难得一见呢!”
他闻言一挑眉,笑得好不骄傲:
“我的手法可一定比他高明,下次我来帮你画,不要去找他啦。”
我摇摇头:
“好的不学,净学这些。”
他闻言垮下脸来,喃喃道:
“还不都是为了你……”看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连忙将我推向帷幕之後:
“好啦好啦,我一回来就赶来见你,瓦伦一定会闻风而来的,你要换衣服,就快点吧。”
我抱著衣服被推了进去,回头看看犹自飘动的帷幕,一时感觉,仿佛还在梦境中一样。
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掀起帷幕的一角,想确定这个离开我五个多月的弟弟,竟然真的回来了?
尽管,我绝情的将他赶到奥第斯之外,扬言再也不要见到他,他还是,回来了?
刚掀开一角,却正是他一脸灿烂的笑容:
“哥哥不会连穿衣服都不会吧?还是……要弟弟帮忙?”
我一下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抓住他马上就要伸过来的手一把推了出去。
兀自叹口气,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换完衣服,掀开帷幕,还是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面前的身形,我笑著看他,却见他的笑容渐渐淡去,剩下的,是浓浓的情怀:
“哥哥,你没有赶我走了,是不是?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
我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把将他按在我的怀里:
“是的,哥哥再也不赶你走了,哥哥怎麽会不要你呢?”
我能感到,自己的颈项凉凉的,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说:
瞧你,我才换的衣服,又被你弄脏了。
可是,现在,我却不愿意放开。
正如我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塞亚他,流亡他国,也是一样,思乡情切地吧?
既然,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现在的,为何不好好珍惜呢?
59
“哥哥,”他的声音闷闷的,在我的耳边,带著不十分确定的语气,问道:
“哥哥,你这是,原谅我了吗?”
我……
“其实,这件事,我也有不对……”早知道,赛亚对他会是如此,我怎麽会将修格斯交给他呢?
“塞亚……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好吗?”
一个,是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的人;
一个,是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最亲最亲的人;
这件事,对我和他,永远都将是一个伤痕。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与其要我选择失去,我宁愿不听不看不想,那麽,塞亚就还是我的好弟弟,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至於修格斯……
我已经有埃尔了,不可以那麽贪心,真正能陪在我身边的是埃尔,而不是那在战场上已经消逝的一缕英魂,我应该学著,把他忘记……这样,对大家,都好……
“哥哥……”见我没有回答,他开始犹豫起来,在我怀里,似乎有些不安:
“哥哥……如果……如果……修格斯没有死的话……”
我的背立时僵硬了一下,随即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