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也就那么一瞬间,宋兆天想着真好,就这样套着被汗水浸臭发灰的白汗衫,穿着沾上山草的牛仔短裤,踏着灰头土脸的Converse,唱着爱你一万年,就这样脏里巴叽汗流浃背,就这样背着谷瑜在这条小破路上一直走下去......
那时的宋兆天只有十九岁,谷瑜十六,充其量只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年轻人都会有那么几次冲动,没头没脑,也往往半途而废。
但就因为那几次荒唐冲动--甚至不至行动仅限意淫,年轻才无限美好,流光溢彩。
第 8 章
"妈妈,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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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桥是小渔村的中心,住民大多是胡姓,但胡家桥没有桥,只有一块平地上突兀耸起的巨大石头,形似石桥,故得名胡家桥。
石头杵在胡家桥中心,也就是渔村中心之中心,东边是巷子,弯曲绵延,由两边高高低低奇形怪状年代各异的平房构成,谷瑜的家就在巷底,西边是较为开阔的小道,有一段平坦的铺着盐渣滓,用盐渣铺的路对轮胎具有腐蚀性不过就地取材价格低廉,那也算渔村里最好的路。沿着盐渣路往前,零星散布着学校医院镇公所等等。
快到胡家桥时,谷瑜在宋兆天耳边轻轻讲话,他告诉他,过了石桥一直往西边走,有一片盐渣路,路的尽头是医院,墙上有个红十字。
宋大少不禁联想鞋底踩上盐渣路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一些晶体受到压力互相排挤,有那么几颗从鞋子的边缘处飞溅开去......
但那天宋兆天终归没有把谷瑜背过桥,在石桥前他见到了一个大块头自称是谷瑜父亲,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大块头男人说他会带谷瑜去看病叫宋兆天不用担心,讲话很客气,谷瑜也没反驳。
宋兆天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大块头的语气太急迫,还是谷瑜的颤抖?
犹犹豫豫的把谷瑜卸下来,宋兆天又小心翼翼问了谷瑜一遍:"你爸爸?"
谷瑜低埋着头,"嗯"了一声。
大块头男人于是露出笑把谷瑜背起来,往石头上走,走了两步后,谷瑜忽然转过脸看着宋兆天,什么也没说,仅仅嘴唇动了动。
宋兆天以为谷瑜向他道别,用手画了个圆圈,也用嘴唇做了个口形:摩天轮。
谷瑜哭了。
很多年以后,宋兆天回忆起那块模样古怪的石头,想也许是冥冥中上天对他的暗示:这个海边小村的心脏,冰冷而坚硬。
谷瑜的伤是见不得人的,这地方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但同性恋性行为这种事简直该天打雷劈。十年前就有过一桩,那两个男青年被脱光衣服示众随人打骂吐口水,镇公所关起门至室内事外。闹腾一天后,被扔进牛棚里。第二天,看守的老头打开门进去送馒头,只觉得血腥味扑鼻,眯起老眼一看,那两个小年轻身上一人一把刀插着。这老头吓得有半年说不了成句的话。
后来城里派了人下来,验了尸,两个人加起来林林总总被砍了三十七刀,但奇怪的是,所有村民都不给城里领导面子,态度极度恶劣,似乎毫不伤心这两个从小在村里长大,吃着百家饭,买了街口糖葫芦长大的曾经活蹦乱跳看着长大的壮小子,不合作的简直就像在对那个杀人犯丧心病狂的行径表示赞同。
过了石桥,胡豹像模像样走了几步,还没到盐渣路就找了个草高的地方躲着,见宋兆天走开,很久才探头探脑从草里钻出来,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午夜,胡家桥的穷光蛋们早早睡了,整个地方黑乎乎暗洞洞,到处都是破房烂瓦,偶尔几声狗叫也吠的跟狼嚎似的,风声里还隐隐夹杂遥远的海潮声。
谷瑜是听到门打开的吱呀声醒的,他觉出房间里亮灯了。
过了一会儿,传来皮鞋落地的声音,谷瑜觉得有人在近处看着他,于是微微睁开眼睛。
"你好,我来带你走的,"那个人笑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心,但话里的真实是残忍的,"你父亲把你卖给我了。"
谷瑜闭上眼又慢慢睁开,看得不很清楚,整个房子都在晃动,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搁浅的鱼。
"干嘛买我?"谷瑜说,声音就像蚊子叫,但那个男人听到了。
"你很漂亮,我的客人会喜欢你,"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谷瑜的头发,"那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谷瑜想了想,开始明白了,他睁大眼睛说:"我不去,我快死了。"
谷瑜的意思是这笔买卖不合算。
男人想,聪明的没有庇护的孩子。
"不知好歹的小王八羔子要造反啊!"胡豹怒了,拔了皮带正要打,那人挡住了胡豹。
"没意思的,硬逼终归有天会逃,到时我找你要人?"他说的轻描淡写,坐在硬邦邦的床头,把谷瑜抱起来,谷瑜烫得惊人,就像油尽灯枯前最后一古脑的释放活气。他拉下谷瑜的裤子,撩起谷瑜的汗衫,没遇上反抗,他看了看,重新帮谷瑜穿好,就这样抱着。
这当口,胡豹捧了个瓷瓶过来。
小东西明显在怀里震了下,他盯着瓷瓶看,眼光似乎被粘住了。
"你走就把她还给你,"胡豹想了想,"全部还给你!"
谷瑜想,妈妈啊,别怪我。
谷瑜闭上眼,不开口。
男人摸了摸谷瑜软软的头发,很像他小儿子的,那小子就喜欢往他怀里挤。
"你到那边等着,我和他谈谈,"男人看了一眼胡豹,"还有,小心你手里的东西。"
"你叫谷瑜是么?"令人安心的浑厚低音:"你很聪明,成绩应该很好吧。想过考大学么,然后自由而骄傲的生活......还是心甘情愿像畜牲一样死在和窝棚没区别的破屋子里?"
谷瑜握住拳头。
男人确定谷瑜在听,继续说下去:"陪人睡觉不是最糟糕的事,任何好的可能都得以生存为前提。你妈妈过世了,但她一定很爱你,她会希望你好好活着,读好的大学,过好的生活。"
"我的客人不会打你,你可以继续读书,你这么漂亮,也许只要四五年就可以还清债务,离开我,离开过去的生活,像你妈妈所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谷瑜的脸贴着男人的衬衫,他把扭曲的痛哭的脸埋在那里,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话中所描述的未来寄予希望。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为何不试试?还有什么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你还能失去什么?"
谷瑜抬起头,看了看胡豹手里的瓷瓶。
"妈妈,我可以带走么?"
"当然,妈妈是你一个人的。"
第 9 章
"脸和脖子都涨红的模样很好笑,我记在心里,可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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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桥没有了被称为谷瑜的沉默孩子,连那个所谓的"爸爸"也都消失不见。整个胡家桥,宋兆天着魔的像牙刷推销员挨家挨户去追寻他逃跑的精灵,只换来各种各样夹杂个人想象的凄惨故事。
宋兆天几乎错觉谷瑜是童话世界里的孩子,从故事里蹦出来溜达,他有一张精灵面孔,单纯或者单蠢的三观,他时而露出惧怕的眼神,又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向上天祈愿母亲的自由。不久前他悄然降临,现在又彻头彻尾消失不见,如同乘着南瓜马车出现在他梦中的舞会,午夜钟响就急急忙忙逃跑了。
晚上十点,宋大少坐着班车偷偷回去省城,在车上,他睡着了,他梦见谷瑜和他站在转向至高点的摩天轮上,谷瑜把脸紧贴玻璃,脸蛋挤压变形,他站在身后,望着窗外夜景被璀璨灯光点燃,如星火燎原,城市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双手撑着玻璃,微微俯下身体,慢慢的凑近谷瑜的脖颈,以防小动物受惊逃跑。鼻子蹭过谷瑜的头发,嘴唇碰上皮肤的时候,小动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躲开,宋兆天奸计得逞,下巴靠着谷瑜细长的脖子来回蹭着。
城市痛苦而美丽的燃烧着,宋兆天在梦里说:你就像这个城市,而我在你身后望着你。
梦醒时分,宋大少的脑袋很疼,在还未睁开眼的一分钟里,他记得梦中的场景,没见过却并不陌生,他也记得梦中所说话,但他认为按自己的急色本性,美色当前维持这种低温语气天方夜谭。
没有了精灵的宋大少天天被父亲拖着参加各种派对酒会,恹恹的,终日总像半梦半醒,虽然睚眦必报这点根深蒂固的存在于宋大少的本性之中,谁敢惹他,他立马瞪眼睛咬人......然而,毫无疑问,一如丢失心爱手办的男孩,宋兆天的攻击力和气场都不同等级的下降,对头何中西当然不放过这种机会。
何中西人如其名,母亲是俄国人,中西合璧的种,三分土味七分洋气,小的时候就像洋娃娃,幼儿园阿姨常常偷塞他饼干奶糖。现在喜欢漂亮东西的宋娃娃当时的审美观还比较薄弱,比较爱好甜食,深谙原始的强盗定律: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是我的。洋娃娃明明也是个横主,挥完拳头打完架顶着脸上红红的抓痕就去阿姨那里装可怜,阿姨给何中西塞了一口袋的大白兔,宋大少却被他爸压膝盖上吃竹笋炒肉。然而虽然是一粒大白兔引发的斗殴,从幼儿园到高中都鬼使神差在一个班的宋何两人从没对过眼,只是从武斗进化到了文斗罢了。
八月底的班级散伙饭上,他们又扛起来,宋大少大失水准抓起一盘辣子鸡几乎演变为械斗,但何中西只一句话就浇了他气焰:失恋玩心碎请另觅新地,区区恕不陪君。
开学没几天的教师节,宋兆天回去母校找以前臭味相投的数学老师喝酒,下课铃响后,他等在教室外,很享受的站在阳光下面,以过来人的姿态看教室里涌出学生,有点得意,但得意迅速被其他情绪掩埋。
热血冲到胸口,并继续上涌,宋大少失魂大叫:"谷瑜!"
一个小个儿被周围人撞了一下,晃了晃继续往前走,眼冒绿光的宋大少窜进人群拽了他的手。
谷瑜转过脸,惊讶之后认出了宋兆天,于是眯起眼睛露出门牙,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小得多。脸蛋胖了些,似乎挺健康,有点儿婴儿肥,叫宋大少牙痒手痒,心里热血翻滚。
意识到自己货真价实成了前辈,宋兆天拉着谷瑜就往校门口走,借口豪气干云:"走,师兄我带你去吃烧烤。"
数学老师整理完教案出来,发现得意门生放了他鸽子,除此以外,何中西花了两年时间苦苦经营的军事武器网站当晚被黑了,黑客在网页留下了类似到此一游的文字:
这里被愤青占领了!占领了!占领了!
第 10 章
"你再使坏,我,我就揍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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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后,宋大少每周都要往距大学车程一个半小时的母校往返几次,乐此不疲。他带谷瑜去甜品店,去游乐场,去爬郊区的小山坡,去开卡丁车,去室内雪场......他挖空心思找着他记忆里谷瑜可能会喜欢的地方,认真仔细安排周末每一次外出,只为了看谷瑜鼓起腮帮满足的把冰淇淋勺子衔在嘴里,为了他在过山车迅速下降时紧闭双眼喊他的名字救命,或者乘他还没摔进雪堆前及时拉他一把。
谷瑜是很容易满足的大男孩,他笑起来眼睛会发亮,幸福就很生动的从眼睛里溢出来,神采奕奕,宋大少为之神魂颠倒,所以,无论为谷瑜耗损多少脑细胞,宋兆天心里明白,最贪得无厌的家伙其实是自己。
一年级的五一,他带谷瑜去大学玩,请他吃学校里茶餐厅最有口碑的罗宋汤和鸡仔饭。午后,吃的饱饱的谷瑜躺在图书馆前的广阔草坪上一边看书,一边听宋兆天讲话,有时他看书入迷,宋大少就很霸道的拧他的耳垂,然后谷瑜会抬起头,疼得嘴里吸着气,给他一个带点抱歉的big smile。观摩过后,宋大少心满意足的放手,接着他的夸夸其谈。
五月的太阳霸气已现,阳光溅洒上墨绿的尖叶小草,把草地晒得温软,落在人眼里,漾起温馨的倦意。谷瑜把书合在脸上,睡着了。
宋兆天摸了摸谷瑜的耳朵,最终没忍心下手,他环顾一周没人走过,贼溜溜挪了挪位置靠近谷瑜,色胆包天起来,轻轻拈起谷瑜汗衫的下摆......
可是宋大少没想到,汗衫下除了引他浮想联翩的旖旎风光之外,还会有谷瑜从未对他提起的过去。
怕水的宋大少那天突然回心转意,答应带谷瑜去游泳,他们偷偷翻入学校游泳池,体育课项目全A的宋兆天是一只标准旱鸭子,怎么都学不会狗爬式,谷瑜嫌他笨,气鼓鼓不教了,宋大少就以身高优势潜入水里去挠慑于宋大少淫威只在浅水区游泳的谷瑜,谷瑜像鱼一样在水里游窜,宋大少耍赖掐住他的腰不放,谷瑜又痛又痒,大着胆子往宋大少脸上泼水。水进眼睛的宋兆天恼了,变本加厉的挠,很快如愿听到了夹杂笑声的求饶,谷瑜的喘息加重了宋大少的心跳,水珠挂在谷瑜的鼻尖,耳垂还有睫毛上,楚楚可怜,让他心软了,宋兆天不再使坏,抱着谷瑜靠着水池凉凉的瓷壁上休息,耐心等待怀里的身体慢慢恢复呼吸的频率。
在水里闹腾够了,宋大少背着扑在他背上安然睡去的天使走去车站,沿途有很多出租车经过身边,但宋兆天没有停下,固执的往前走着。他想着谷瑜身上那些星星点点浅浅的疤痕,想着每一个印记发生时谷瑜所承受着什么,想着他隐瞒过去不对自己袒露悲伤的每一天。
不告诉我,是因为我还不够可信吧。
儿子是个花心大萝卜的事实,老子宋慎很清楚。宋兆天和他老爸很像,高大英俊,脾气固执,很多小动作坏习惯如出一辙,头脑也都好使着,唯独男女关系这点上南辕北辙。宋兆天三岁时母亲因为药物过敏去世后,宋慎再没给他找过后妈,除了和固定伴侣解决生理需求,宋慎的私生活干净的乏味。所以宋慎不明白他儿子的三心二意到底从哪里遗传来的,除了应付学业,头脑资源几乎完全浪费在包括周游于形形色色男女等毫无重量的吃喝玩乐上,没有继承他一点点的稳重和事业心。
所以大二开学前,宋兆天突然表情严肃,语气诚恳的告诉他老子:我有了想过一辈子的人,老爸你教我做生意。
宋慎还当他儿子开他玩笑。
天地良心,常和他老子没大没小的宋大少这次是认真的。
第 11 章
"在地上画个圆圈,我站在圈里,你站在圈外,不得越界。这是游戏规则,它名为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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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抓住一切机会吃豆腐,每次见面强自压制狼性,宋兆天从没对谷瑜说过喜欢。原因不只怕莽撞举动吓坏小动物,他觉得还需要时间来确认互相的关系。谷瑜和以前那些与他半斤八两游戏人生的伴不一样,总是一门心思的做事,毫不怀疑宋大少的吹嘘,剔透莹亮的简单之后是一根筋走到底的固执。
反观自己的人生则一直是轻飘飘的随心所欲,宋兆天还没把握给与承诺,直到自己足够担当足够强大。
大二以后,闲闲散散无时无刻不在享受阳光雨露舞池和电子音乐的宋兆天忙碌起来,日程几乎被排满,与谷瑜见面的次数也不得不降为一周一次,每次见面,宋大少就一整天腻着谷瑜。然而,几乎睡觉都恨不得想把自己的大块头塞进谷瑜怀里当抱枕的宋大少,却不知道谷瑜住在哪,谷瑜似乎相当排斥被问及住所,宋兆天看出那时的谷瑜眼神闪烁。
那里面有惧怕。
惧怕什么?宋兆天只能想到胡家桥的道听途说,以及谷瑜身上的亲眼所见。
宋兆天曾偷偷跟踪谷瑜和他分手后的去向,他跟着背影穿过小街进入老城区的小巷,老城区的小巷九曲十八弯,经络复杂呈不规则树形结构,狭窄的小道在夜间被大排档挤得满满,他总在这个或那个岔口失去谷瑜的身影,然后挫挫的站在喧闹而昏暗的小巷分支某处,很茫然的环伺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