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盯着那龟片又端详了良久,突然轻轻舒出了一口气:"吉兆。"
他说着,缓缓抬起头来,冲韩庚和希澈微笑着道:"两位贵客,我等候你们很久了。"他顿了顿,又自我介绍道,"如你所说,我便是玄武国的国师,我的名字叫李特。"
第57话
"贵客?"韩庚和希澈面面相觑,希澈嗤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玄武国的待客之道?"
李特却并不介意他的讥诮之色:"两位误会了,也许我的手段极端了一些,这点我可以向你们道歉。不过既然贵客已经出现,我会传令下去,不再扣押外来百姓。"
韩庚感到疑惑,问道:"你一直说我们是贵客,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由占卜得来的讯息。"李特指了指那片带有裂纹的龟片道,"前几日我占卜得出,玄武国将有天人相助,于是我在城门上设了关卡,但凡外来百姓都先扣押起来,然后我一个个进行龟占,直到吉兆出现为止。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们终于出现了。"
希澈抱起了双臂:"在来的路上,我听说你们玄武国发生了内乱。你所说的贵客,不会就是帮助你们平息内乱的吧?"
"哎--这件事,说来话长啊。"李特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地,请二位随我来。"
他说着朝身后的两名大汉招了招手,便见其中一人俯下身去将他抱了起来,另一人给他身下的木椅按上两个轮子,然后再让他坐上去,两人便抬了轮椅走上高高的石阶,出了牢狱。
希澈睁大眼睛看着李特的背影,喃喃道:"原来是个瘸......"话没说完,韩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李特毫不在意两人惊讶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带着他们进过城墙的长廊,一边指着城下的百姓道:"玄武国内乱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如今对峙的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百姓们也早已民不聊生。作为这个国家的国师,百姓便是我的子民,我不忍见他们再忍受战乱之苦,所以我希望借助贵人的力量,尽早结束这场战争。"
韩庚问道:"到底是什么人作乱?"
"作乱么?"李特苦笑了一下,"没有人作乱,不过是政治更替的产物而已。玄武国先王尚在人世的时候,曾立了他的大儿子屏影为太子,继承他的王位。太子长到了二十多岁,渐渐地涉足各类政事,在国家也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一切也几乎水到渠成了。不料先王在临终前的一个月,突然改变了主意,废了长子,改立小儿子屏隶为太子,并在死后留下了让幼子即位的遗诏。太子一派坚持认为先王突然改诏是受了宠妃芸姬的枕边蛊惑,于是在屏隶新王登基的这一日,公然叛乱。"
希澈道:"听国师的口吻,似乎是站在屏隶这一派的吧?"
"我是国师,肩负着完成先王遗诏的使命,我不管先王废长立幼是否受了芸姬蛊惑,我只知道,先王最后决定传位的人是屏隶,也就是当今新王。"
"所以其实内乱的两派人物代表,就是国师你,和废太子屏影,对么?"
"不,"李特摇了摇头,"屏影虽然对被废一事感到愤恨,但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做事优柔寡断,且不善策略,真正支撑着他的,是他手下的卫庭大将军,强仁。废太子对强仁有知遇之恩,所以强仁无论如何也要帮屏影夺回王位。"
韩庚看了看李特,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国师通晓龟卜之术,这不是常人所能习得的。更何况既然你能坐上国师之位,必然也非泛泛之辈,难道你镇压不了乱军?"
李特突然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挥手屏退了身后的两名侍卫,然后一手撩起下摆道:"看见我的双腿了么?"
希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竟然萎缩成了这副样子......"
李特苦笑了一下:"已经五年了,我原本也是个正常人,能跑能跳,但是自从那一次事件之后,我的双腿便开始渐渐萎缩,到如今,已根本无法支撑我的身体了。"
韩庚皱了皱眉:"那一次事件?什么事件?"
"这件事情我以前从未对别人透露过,不过事到如今,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李特说着,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和强仁,原本是同门师兄弟,一同学武,一同研习兵法,我们有着相同的梦想,就是长大之后,为国家效力。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年少气盛,凡事都喜欢一较高下,比武斗法也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们在郊外斗了个天昏地暗,突然冒出来一个龟身蛇尾的怪物,他说他是天界降凡的玄武神君,因为凡胎肉身意外死亡,元神飘荡至此,见我们俩是可塑之才,决定让我们自相残杀,生存下来的那一个,便能继承他的毕生法力。我与强仁虽事事争强好斗,但从未想过要将对方至于死地,于是我们佯装互斗,趁玄武神君疏忽之时,合力挫伤了他的元神。玄武神君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将他的法力分别赠送给我们,于是我习得了龟卜之术,而强仁则拥有了蛇沥大法。自那之后,我和强仁分别以不同的才能获得如今的地位,而我的双腿也渐渐开始萎缩,强仁的背部每个月便会产生一次裂纹,疼痛难忍,也许......这就是我们获得奇术所付出的代价吧。"
"等等!"希澈打断道,"刚才你说你得到的是龟卜之术,而强仁得到的是蛇沥大法,可是为什么你们的身体反应却正好相反?"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感到非常疑惑。"李特道,"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也许那玄武神君为报复我们,便有意折磨我们的身体也说不定。"
希澈没有再说话,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韩庚项前挂着的锦囊。父亲临终前说过,只有等找齐了四位星君,锦囊才能解封。可如今玄武神君的元神已灭,看来开启锦囊是遥遥无期了。"
正说着,只见一名士兵匆匆跑来报告:"国师大人,好消息!叛军已撤出了南城门!"
李特一怔,直起了身子追问:"你说什么?!"
"叛军全部撤出去了!"士兵喜笑颜开地道,"原本双方军队还相持不下,但是突然对方接到后方传来的密令,命卫庭大将军即刻撤出南城门。所以我方军队成功地将叛军全部赶出了城门之外了。国师大人您说得没错,是老天助我们剿灭叛军呀!"
李特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他失神地发了一会怔,喃喃道:"为何突然要从南城门撤出?屏影究竟玩的什么花样?"
第58话
强仁跃下战马,带着浑身的怒气大踏步奔进军营。
"太子殿下,为何突然命我撤军?"强仁是个急性子,见了屏影便开门见山地问,"要知道我们只剩下南城门这么一个据点了,如今连南门也自动放弃,我们要再想攻回城去,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屏影耐心听他发完牢骚,并不接话,只是笑了笑,道:"强仁,你还未见过我的这两位贵客吧?"
强仁一怔,这才发现原来营帐中还坐着两个人,一个瘦高英武,另一个艳丽妩媚。强仁只是盯着后者看,寻思着世间竟会有如此美丽的男子。
只听屏影道:"我之所以招你回来,是因为与这两位贵客相比,失守的南门根本不值一提。"
强仁皱了皱眉,狐疑地道:"是什么贵客如此重要?"
"你应该听说过,在我们玄武国以南的皇都吧?"
"就是以祭祀天帝的天皇庙而著名的皇都?"
瘦高男子抽了抽眉,脸上略有不悦之色:"东皇庙以前的确是用来祭祀天帝的地方,但如今在我的统治之下,已废除了这项祭祀,东皇庙也不过是一座空庙而已。"言语间溢满了傲慢之色。
屏影忙解释道:"这位就是皇都现任城主,昌珉。"
强仁这才重新打量这个名叫昌珉的男子,年纪很轻,眉宇间尚未完全脱去青涩,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的棱角。他看人的眼神很直率,就如同他说话的风格一样,是个自信而无畏的家伙。
由于玄武国是北国之地,向来与中土没有太多的交涉,强仁也只是依稀听说皇都前任城主病入膏肓,正值流民起义,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城门,直逼东皇庙,捣毁了天帝神像,流民首领更是软禁了大祭司,自立为新一任城主,开创了平民统治的先河。没想到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民首领居然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孩子。
就在强仁打量着昌珉的时候,另一个男子也正细细打量着强仁。"看来这位就是屏影太子常提的卫庭大将军了吧?"那男子笑着站了起来。
屏影忙道:"先生猜得不错,他的名字叫强仁,是我最忠心的得力部下。"又对强仁道:"这位是随同昌珉城主一起前来的......呃......"他突然顿了顿,显然他也还不太清楚该如何称呼这名男子,只因看到昌珉一直对他态度恭敬,故而猜测此人一定也身份不一般。
"叫我在中就可以了。"男子笑了笑,"现在的身份么......"他瞟了昌珉一眼,"就算是城主的参军好了。"他的语气非常随意,显然并不是个小小的参军这么简单。不过昌珉也没有反驳,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自我介绍的方式颇为不满。
屏影忙接口道:"此次城主和参军前来我们军营,就是为了帮助我们攻回城中,夺回属于我的王位的。"
强仁狐疑地看了看两人,道:"城主愿意派军支援?"
在中与昌珉对望了一眼,笑而不语。
强仁随同屏影走出营帐,仍是愁眉紧锁。
屏影道:"有了外军的支援,我们便在人力上占了上风,一年来相持不下的局面也便可以结束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殿下,"强仁迟疑着开了口,"他们不可能毫无条件地帮助我们的,我总觉得很奇怪,他们难道就没有提任何要求吗?"
屏影想了想道:"要求倒是没有提,不过他们说,是因为听说我们这里持续内乱,看不过女子乱政,所以才派军来支援的。"他顿了顿,又道:"且不论他们是什么目的,只要能助我登上王位,偌大一个玄武国,他们想要什么财宝没有?"
"只怕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财宝这么简单吧......"强仁道,"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他们对玄武国另有图谋,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屏影冷哼一声道:"与其输给那个妖女和她的儿子,倒不如拱手让给外人。总之我就是咽不下‘废太子'这口气!"
望着拂袖而去的屏影,强仁有一瞬间的忡怔。与幼帝那一派持续了一年的战争,他和师兄李特之间或明或暗的较量也逐渐上升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且不论以前的同门情谊化为乌有,单是考虑到这一场拉锯战本身的意义,使得他第一次对自己所坚持的信念产生了疑虑。
北国的夜晚,奇寒无比。
强仁巡视完所有的哨岗,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脱下盔甲,抖落一地的冰屑。
动作的幅度并不大,却逐渐牵引起背部灼烈的疼痛。
"又到月中了啊......"强仁叹了口气,拧着双眉强忍着疼痛,脱下贴身的衣物,站在铜镜前,稍稍背过身去,隐约可以瞧见镜中自己的后背上裂开了一道道血痕,整个背部就像是龟壳上的裂纹。
这种龟身上特有的"龟裂"现象,已经折磨了他长达五年之久,自从他获得了蛇沥大法之后,武功日益精进,而相对的,每到月中,背部的龟裂也就越发严重了起来。
"想必李特的双腿,也已经萎缩到完全没有办法站立的地步了吧......"强仁叹息了一声,目光复杂而深邃。
"请问--"门外有人掀帘而入,却在发出两个音节之后嘎然中断。
强仁回头望去,却是今日在太子帐中见到的那个名叫在中的参军。在中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背部,显然是略略吃了一惊,然而充斥在他眼中的,却并不是惊惧,而是探究与兴奋。
但凡见过他这种伤痕的人,无不掩面躲闪的,就连屏影太子都无法直视他的伤痕,然而这个男人却露出了兴奋的神色,这让强仁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强仁挑了挑眉,率先打破了沉默:"参军有事?"
"似乎流了很多血啊......"在中却兀自叹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细细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问道,"有绷带么?"
"要绷带也没用。"强仁语气平淡地道,"反正过两个时辰它又会自动痊愈的,五年来我早已习惯了。"
"五年了啊。"在中像是做了某种确认,点了点头,"可是流这么多的血,看了还真让人心疼呢。"
强仁一怔,心想此人说话还真不分生,但表面上还是佯装镇定地道:"这点伤不碍事,让参军见笑了。"
"别一口一个参军了。"在中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背部流连,"直接叫我在中就可以了。"
强仁突然一个闪身避了几步,神色凛冽地道:"天色不早了,参军如果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还是请早点回去休息吧。"
"哟,逐客令下得还真是干脆。"在中也不恼,只是轻声笑了笑,"想必你是知道玄武神君的下落的吧?"
"你也认识玄武神君?"
"我在找他。你能告诉我么?"
强仁犹豫了片刻,道:"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经死了。"
"死了?"在中眯了眯眼,继而浮出一丝冷笑,"若真死了倒也干净了。只不过玄武七宿未灭,他怎么可能如此简单便死了?"
"他的确是死了。"强仁于是将五年前的那番遭遇简单叙述了一遍。
在中默默听着,到了最后,他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强仁感到不解:"你高兴什么?"
"我在想啊......也许我可以帮你治好你的伤也说不定。"
"怎么治?"
在中眨了眨眼睛:"等攻下玄武国的城门,我自会告诉你的。"
强仁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们......究竟为了什么目的?"
"你真是不可爱。"在中笑着叹了口气,一边退出营帐,一边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只是单纯来帮你们攻城的。信不信由你。"
第59话
韩庚又开始做噩梦了。
希澈看着昏睡中的韩庚渐渐发白的脸色,轻轻擦拭着他额角上不断淌出来的冷汗,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样的状况从上次在虎符岛韩庚吸入云雾障的毒气之后便开始了。
最初症状还不是很明显,再加上旅途劳顿,希澈也只是以为韩庚没有恢复精神罢了。但是随着睡眠的加深,以及韩庚每次入睡必做噩梦的征兆看来,他的确是病了。
李特转动着轮椅,进入房门,见希澈注视着床上的韩庚发呆,于是道:"他还没醒么?这样睡下去不正常啊。"
希澈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一把抓住李特问道:"你们城里有大夫么?"
"要说大夫的话......"李特笑了笑,"我便是个合格的大夫。只不过,我怀疑他这症状,并不是普通的病症。"
"什么意思?"希澈一怔,既而解释道,"他曾经吸入很多毒气,虽然当时没有发作,但是从那以后的状况来看,肯定是毒气在他体内产生了什么后遗症。一定是这样的!"
李特把了把韩庚的脉,又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睑,道:"他的身上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他吸过毒气?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