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不得了了!获悉此事的派尔顿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莱恩受到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他们。
倘若化名艾德华·沙仑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赎金大盗,那冒牌卡尔斯的真实身分是什么?他又为何要冒充卡尔斯子爵来到安普敦庄园?他说要到前线的事,又是真是假?
一连串的问题压得莱恩无法思考,下午赫特又告知将要辞去教职前往南约克郡就任牧师的消息,面对接踵而至的变化,莱恩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处理,整个晚上都关在画室里,对着卡尔斯的肖像画发呆。
原本是因为厌恶画里的人,不想成天面对着他,所以他才视心情好坏拖拖拉拉地处理,没把画及时完成给对方带走,没想到这下可好,这幅画恐怕只能永远放在这里了。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说过的那些话,到底走真是假……
明知道不可能有答案,莱恩仍固执地对着肖像里自信微笑的男人问了又问。
他现在不后悔都不行了。
真是错得离谱。
自己不该连一次机会都不给,就认定冒牌卡尔斯是作恶多端的赎金大盗。在和他最后一次的谈话中,自己的态度和言词更不应该那么无情和决断,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此时此刻的痛苦全都是自食恶果。如果事实真像他说的,他是即将前往战场保卫国土的勇士,那么他应该得到更多的支持与祝福,而非一句恶毒的诅咒。
若非自以为是地误解他的身分,也许、也许……
有太多的也许和可能,但绝对不会比现在更糟。
莱恩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无力挽回的现状,形成无限的后悔与自责。
六个月过去,比斯开湾的战事如火如茶地持续着。
镇上的青年也组成民兵团加入前线,民生物资有赖爱尔兰供给,大致上仍能维持平衡的物价,但是一直依赖法国进口的葡萄酒就大受影响,价格水涨船高。
直到现在,派尔顿夫妇始终没有接到那名诱拐犯的赎金要求,也没有阿嘉沙的下落,派尔顿先生成天忧愁烦心,加上四处奔波打探消息,身体终于不堪负荷而病倒。
自从那个男人离开后,堆积在莱恩心里、无法形容的悔恨并没有随着日子过去而减少,相反地,过去这半年来莱恩都在后悔当初不该说那句话,并为那句可能影响冒牌卡尔斯的诅咒感到担心和无限的悔恨。经过时间的沉淀,这种悔恨的心情在得知他并非赎金大盗之后,更膨胀成数十倍、数百倍、数千倍。
除此之外,莱恩还察觉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思念之情,那是一种让人讨厌的、非常折磨人的情绪。
莱恩现在才发觉,没有身分、没有社交圈,对他而言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碎的事。根本没有人可以帮他打听这个男人的下落,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没有轨迹可寻。
莱恩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残忍的话,要是他在前线不幸为国捐驱,莱恩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请让我再见你一面。
除了每天面对他的画像这么祈祷,莱恩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传达给他自己的自责与懊悔。
卡尔斯离去后,在第一个夏天结束前,法军终于在英国舰队的协助下击退西班牙,夺回比斯开湾沿海港口的统治权。
在此次战役中,朱利安·桑德罗伯爵因为领导有功,加上战略奏效,接受女王颁赠勋章,受封公爵。
在安普敦庄园的派尔顿先生得知这个好消息,病恹恹的气色稍有好转,一心想亲赴墨西塞德郡请罪,并提出让黛西代替阿嘉莎出嫁的建议。
然而身体衰弱又长期卧床的派尔顿先生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派尔顿太太又必须掌管家中事务,在折衷的考虑下,只好派莱恩前往桑德罗公爵府邸拜访。
一想到事情可以有转圜的余地,派尔顿先生便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休养,立刻写信给桑德罗公爵,告知即将前往拜访祝贺的日期,并交给家仆到镇上邮寄,一秒钟都不肯耽搁。
莱恩搭乘的马车行驶着,一路上他始终心神不宁地注意行经的路人,期待在茫茫人海中可以和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擦身而过。
他不敢奢求对方原谅,只希望他愿意告诉自己他的姓名,连喜欢的人叫作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是太悲哀了。
经过三天的路程,围绕在墨西塞德庄园外的一大片树林终于出现。
庄园面积非常大,据说是安普敦庄园的十倍,园内山岗河谷、高坡山地、平原溪流,自成一格、错落有致,莱恩从来没有见过比此处更多的天然美景,他喜欢极了。他突然有个念头,要是阿嘉莎来过此地,也许就不会做出跟男人私奔的蠢事。
马车在一大片花海林荫围绕的道路上行驶了很久,才终于抵达大宅。
大门入口处,是一座高达十公尺、壮观雄伟的豪华雕像喷水池,没有炫耀财富的低级品味,只有艺术家巧夺天工的精湛手艺,莱恩对此激赏不已。
直到管家从屋内走出来,莱恩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管家是一位仪态端正得体的中年男子,不如莱恩想象中的年长,但比预料中更加严格谨慎,这位坚称没有收到派尔顿先生来信的管家,将莱恩挡在门外。
「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派尔顿先生非常注重礼节,为了派我前来,他还特地抱病下床写了拜访信,是不是可以麻烦你再确认一下?」莱恩诚恳地拜托。
连桑德罗公爵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撵回去不打紧,要紧的是,若是派尔顿先生得知他的最后一线希望落空,说不定会导致病情恶化,距离康复之日更加遥遥无期。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莱恩即使说破嘴也要请管家帮忙通报。
「是谁在外面?」一位年轻女性出声关切。
管家必恭必敬地解释将客人拒于门外的原委,由管家应对的措词判断,对方应是家中主事者之一。
听完管家的说明,大门内走出一位有着明亮黑瞳的妙龄少女,莱恩目测,对方的年纪约和自己相去不远,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饶富兴味地盯着莱恩瞧了瞧,又转头对管家说话。
「才听瑞克说他们家附近的邮局被火烧了,该不会派尔顿先生的信也在里头吧?不管怎么说,来者是客,先请客人进来吧,从男爵府到这里,一定很累了吧!」女孩回过头对莱恩嫣然一笑,笑起来的时候,清秀的脸庞上可以看见小小的梨涡,「你好,我是薇拉,朱利安的妹妹。」她大方地伸出手,莱恩也慎重地在她手臂上亲吻表示礼貌。
简短的自我介绍,薇拉邀请莱恩入内,并亲切地指示管家准备茶点招待,但是莱恩的心思已经全部被「瑞克」这个名字占满了。
她刚刚提到……瑞克?莱恩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明知道她口中的瑞克不是他心目中期待见到的那个人,莱恩的心还是噗通噗通地狂跳着。
他跟随薇拉的脚步进入府邸,走在铺着红毯的长廊上,窗外的美景随着角度变换,但是不管走到哪个窗口,庭园中包罗万象的花卉景致都能一览无遗。莱恩无意间看到的几个房间都高雅精美,家具陈设考究、讲求美感与实用性并重,气派庄重的布置与主人的身价颇为相称,既不流于俗艳更不浮华奢侈,莱恩打心里欣赏主人的格调与品味。
他从薇拉口中得知,屋里的一切装潢摆设概念全出自朱利安·桑德罗公爵之手,莱恩除了替阿嘉莎感到惋惜之外,想要替派尔顿先生完成心愿的意志也就更加坚定。
进入起居室,一阵凉风立即迎面而来,这间起居室朝北,一整片落地窗面向庭园,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青葱翠绿的山峦,庭园中的草坪错落有致,种满茂盛浓密的苍翠橡树和进口栗树及芬芳四溢的各色玫瑰花,构成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图画。
一位气质高贵的男子见有客人到访,堆出满脸笑容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
「这位是卡尔斯子爵,是府中的常客。这位是约翰·派尔顿男爵家的……」薇拉望向莱恩希望他接着下去介绍自己,可是莱恩受到过度惊吓,根本无法言语。
一头褐色短发、左边太阳穴上的痣,完全符合山普拉兹教授信中描述的特征。眼前这位风度翩翮的男子才是货真价实的瑞克·卡尔斯本尊。
意识到这个事实,莱恩不禁心生感叹。
若之前那位拜访安普敦庄园的家伙如果不是冒牌货,这一瞬间和自己相对的男人应该是他才对。
莱恩异常的反应引起了薇拉的注意,「怎么了吗?」
薇拉关切的声音提醒了莱恩的失礼,使他不得不振作起来。
「我是派尔顿男爵的表亲,莱恩·霍斯陶芬。很荣幸认识你。」莱恩保持良好的礼仪与对方握手行礼。
「原来你就是莱恩!久仰大名!」
卡尔斯子爵露出仿佛认识他许久的亲切笑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让莱恩有不自在。明明是初次见面不是吗?莱恩在心中暗忖。
这时候,管家带领女仆们送来冷盘、蛋糕和各种茶点。
杯盘茶具上的精致雕工吸引莱恩看得入神,这时,薇拉从椅子上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叫道:「朱利安!」
薇拉只听见脚步声,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她拎起裙摆跑向门口迎接新上任的公爵大人,同时也是最疼爱她的兄长——朱利安·桑德罗。
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当莱恩顺着薇拉的背影望过去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头乌黑的头发、高耸的鼻梁、清澈的眼神,以及弧线完美的嘴唇……
尽管威风凛凛的相貌多了一种王者气息,他的长相、他的声音,却的确像极了莱恩日夜挂心的那个男人,因为自己每天不知道要盯着他的肖像看上几百遍,莱因相信他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是他……
是他没错!
如果不是担心闭上眼睛就会发现这其实只是一场梦境,莱恩几乎要昏厥过去。
好象在作梦一样,莱恩的心脏不停地狂跳着,连胸口都痛了起来。
心急之下莱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撞翻了管家手中的托盘,正要放上桌的罐子掉落地毯,晶莹剔透的白糖洒了一半出来。
莱恩手忙脚乱地想要替管家收拾,却越帮越忙,最后不得不在管家的央求下放手,让下人去处理。
真是一团混乱……
莱恩可以感觉到额头渗出的汗水。
他全身僵硬地站了起来,面对卡尔……不对,是朱利安·桑德罗公爵,正式地鞠躬行礼,并表达代替派尔顿先生前来祝贺之意。
他实在不敢相信,朝思暮想的男人不只完好健全地出现在面前,甚至比记忆中更成熟、更有吸引力。四目交接的瞬间,莱恩突然心中一热,好想上前拥抱他。
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莱恩在安普敦庄园中认识的冒牌卡尔斯,而是一个更高不可攀的男人,他怎么也猜想不到,他的真实身分竟然是朱利安·桑德罗公爵本人!
「没有寄拜访函就直接闯来的客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和莱恩的期望相反,桑德罗表情冷淡,连手也没有伸出来,反倒出言奚落,冷酷的语气和目光仿佛他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许还认为莱恩是刻意送上门来跟他重逢的。一思及此,莱恩不禁感到有些失落,甚至失去在他面前抬头的勇气。
薇拉想开口帮腔,却被桑德罗严厉的目光制止。
「我没有闲功夫接见不懂规矩的不速之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和之前相较,现在的桑德罗言谈举止变化很大,像是在提醒莱恩曾经犯下的错误,沉重的羞愧和烦恼压得他不知所措,桑德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莱恩感到困窘不安。
等到桑德罗头也不回地离去,莱恩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根本忘了呼吸。
「别担心,他已经这样很久了。舟车劳顿的一定很辛苦,先喝杯茶吧!」卡尔斯一边在莱恩的瓷杯里倒茶,一边体贴地安慰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薇拉侧着头开始回想。
吃了一口饼干的卡尔斯接腔:「是从安普敦回来之后吧!阴阳怪气的不说,还动不动就发脾气,幸好入伍令很快就下来了,他刚好可以将这股暴戾之气发泄在战场上,要不然我和薇拉可就遭殃了!」
「安普敦庄园?」莱恩喃喃自语。
「是啊!一年前,他还提到过你的事。」卡尔斯很肯定地指出时间点,要不是他接下来立刻说到是打猎的事,莱恩很可能因为想起别的事而红了睑。
「但是……当时他是以瑞克·卡尔斯子爵的身分……」莱恩不想冒犯对方,谨慎的说道。
卡尔斯子爵表情先是一僵,然后大笑了出来。
「这小子!」
卡尔斯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在大腿上拍了又拍。他爽朗率直的个性令莱恩感到十分安心。
待情绪冷静下来,卡尔斯才娓娓道出,在桑德罗接获派尔顿先生催婚的信件之后,他是如何建议桑德罗,派人前往安普敦庄园观察阿嘉莎的计划,但是卡尔斯作梦也没料想到,桑德罗竟然伪装身分亲自前往,由此可见他对选择结婚对象有多谨慎,对任何人都信不过。
莱恩还记得,当桑德罗以卡尔斯的身分大言不惭地否定阿嘉莎成为伯爵夫人的资格时,他因为忍不住一时气愤停止作画,更因此影响了对桑德罗的看法。
当时他认为桑德罗不只不重视他父亲生前许下的承诺,更不尊重派尔顿夫妇,对他自己的婚姻也漠不关心,才会仅仅听信友人的片面之词,就轻易破坏父亲的诚信,有鉴于此,莱恩对桑德罗的印象一落千丈。
现在莱恩终于明白,他当时的斩钉截铁其实都是有原因的,莱恩只怪自己,在他说出「我的眼睛就是桑德罗的眼睛」时,自己没有嗅出端倪。
隐藏真实身分前往安普敦庄园,足以证明他对自已婚姻大事的重视与用心,他一方面想要维护父亲的诚信,一方面又不愿意对婚姻草率,所以必须亲自确认阿嘉沙是否具有成为他妻子的资格。而他对阿嘉沙做出的评论相信也来自于他的审慎观察,只怪阿嘉沙不争气,没有良好的美德和个性可以吸引他。
一个对自己人生不抱持谨慎态度的人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莱恩现在知道自己完全错怪他了,如果不是阿嘉沙与人私奔,桑德罗也许正为了违背父亲的诚信感到大伤脑筋也不一定。
卡尔斯的话澄清了莱恩对桑德罗的误解,再一次让莱恩对过去曾经对他做过的刻薄、不公正的指责感到愧疚万分,他不敢奢望能够得到桑德罗的谅解,只企盼他愿意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问题是,解释清楚之后又能改变什么?
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桑德罗公爵,莱恩知道他绝对不能有非分之想,尤其是在自己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之后,即使被对方恨之入骨,莱恩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只不过要是因此阻碍了派尔顿先生的委托,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没察觉莱恩的心事,卡尔斯兴致高昂地问起安普敦庄园的大小事,莱恩尽可能地有问必答,薇拉则是邀请莱恩暂留庄园小住,并委托车夫带回口信转告诉派尔顿先生。
好几天过去,桑德罗还是不肯接见莱恩。
比起他的冷淡态度,卡尔斯和薇拉就显得热情许多。
他们带莱恩在庄园里到处参观,还带莱恩到湖边垂钓,日子虽然过得优闲惬意,但是莱恩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到此的主要目的。
莱恩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计划,一边走向阳台。此时桑德罗和卡尔斯从中庭走了出来,没有注意到阳台上的莱恩,有说有笑地朝花园走去。
都这么晚了……
桑德罗和卡尔斯在花园小径上漫步着。身高和身分皆相去不远的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画面十分相衬和谐。
桑德罗是货真价实的潇洒男人,而卡尔斯也有着气质取胜的端正五官,莱恩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不管是任何人出现在这个画面里,都会破坏整个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