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镜花----若灵[下]

作者:  录入:11-15

      于是以后的午休都变了教学时间。老崔懂的东西很多,刚开始只是教他怎样自保怎样反抗,接着开始教他怎样出拳踢腿怎样打架,教他人体哪种地方最脆弱,最后居然还带来道边买的小兔子让他"练手"。虽然想要变强,他却从没想过要做这种残忍的事情,所以一开始很是害怕与抵触。然而在担心不听话老崔会讨厌自己的情况下,他强忍着胆怯伸出手去,在男人热切的眼神中用力扭断了那只小兔子的脖子。看着那小东西安静地瘫软下去,感到手里温热的小身体慢慢变冷,他剧烈地喘着气,不自觉颤抖的同时却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兴奋感顺着脊椎窜上来。"掌控生命的感觉很好吧?"老崔夺过那只死兔子随意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喉间低沉的笑声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而轻易断送生命的感觉却无比清晰地留存在心里,让他周身的血液都奇妙地变得沸腾。
      他读的学校是可以直升高中的,所以上了高一之后他的同学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受人欺负。不过因为大家都觉得无聊,除了口头上的嘲讽和行为上的排挤,真正动手动脚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很安心,虽然老崔教的东西都用不上了,但只要能不声不响地过着就好。自小养成的懦弱让他不敢出手伤人,杀死小动物的经历又让他对自己身体里那陌生的兴奋感到害怕。他总觉得灵魂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个迥异的自己,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异常惊怖。对自身的恐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甚至不再在乎期中考失利的同学拿自己撒气,只要不太过分就算打骂他也能忍。他只想保有本心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就连这点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最后也成了一场可笑可叹的泡影。
      人大了花样也多了,一直带头欺负他的男生终于有天想到向他勒索钱财。依他在言家的尴尬地位自是不可能有零花,对方见达不到目的异常恼怒,推推搡搡的同时嘴上也开始不干不净。他始终沉默地忍耐着,直到最后那人把目光盯到自己身上猥琐地舔了舔嘴唇:"嘿,突然发现你小子长得还不错......要么干脆介绍你去卖吧?赚点外快不是挺好,还能拿来孝敬老子......唔!"意外的是,话还没说完,男生就被一拳狠狠击中小腹,疼得弯下了腰。"别再让我听到那个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猛地揪住头发,男生被迫仰起脸,看到总是唯唯诺诺的他冰冷得如同换了一个人的眼神。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然而这男生触到了他的逆鳞。不堪的出身让他自小听多了难听的辱骂,让他从来没过过正常的生活,以至于他对和那方面有关的所有词语都抱着一种既害怕又痛恨的感觉。男生吐出的那个"卖"字,无疑让他忍无可忍。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喧嚣起来,压抑不住的破坏冲动流遍每一个细胞,他扯出一个扭曲的笑,拽紧对方的头狠狠撞到墙上--"给你洗洗那张脏嘴!"毕竟是十几岁的健康少年,和老崔呆的时间久了,在得到系统的训练后,他的力气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男生整张脸贴到了粗糙的水泥上,鲜红的血顺着缝隙一点点滴下来,看在眼里更激起了他近乎疯狂的渴求。享受着凌虐他人的优越感,他开心地用各种学过的方法折磨对方,直到玩差不多了才收手。发泄完毕的他眼中再没有了昔日的畏缩,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餍足。清理好自己,他扔下惨不忍睹的男生,径自回了教室。

      被打得如此凄惨的男生自是不会善罢甘休,然而他平日的软弱形象实在深入人心,即便谁都觉得男生的样子十分可怖,也没有人相信那几近疯狂的指控,于是他这次酣畅淋漓的报复轻易的不了了之。尝到了血的滋味,便再不能刻意遗忘。骨子里被压抑了太久的自尊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被释放出来,转化为令人战栗的狂气。第二天中午老崔看到他时了然地笑了下,从此开始拿匕首一类利器来教他怎样突刺怎样见血。虽然仅仅十六岁,他短短的人生中却已经历过太多太多,因此对老崔的目的总是心存疑虑。然而对方又确实未曾提过任何要求,学会隐藏情绪的他便佯装不知顺着那人铺好的台阶下。
      知道老崔的身份是个偶然。某天半夜他突然惊醒,觉得闷得厉害,便去厨房打算取杯冰水喝。经过书房的时候,里面传来的私语声让他停下了脚步。苍老的声音和另一个有些激动的男声他都很熟,前者是他所谓的"爷爷",后者是他担任检察院高官的"大姑夫"。"你做事别太绝,傅宗书不好惹,脸撕得太破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爸爸!您就别瞎操心了!咱家这么多年都罩着傅氏,不过让他们多吐点钱,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了,这些年我们手上掌握的要命证据也有不少,我就不信他们不忌惮!""傅宗书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就怕他来阴的......你怎么摊牌前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算此次换届很重要急需钱财,这事你做得也太欠考虑了!!"老人总是冷静到严酷的语气里多了点气急败坏的味道。"爸爸,是你想太多......"男人还在无奈而厌烦地争辩,已经听够了的他转身回房,黑暗中晶亮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第二天中午依旧是熟悉的程序,时间快到时他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头也不抬淡淡问了一句:"你是傅氏的人?"老崔愣了一下,继而苦笑起来:"这孩子,把你教成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你想借我对言家做什么?"不理对方的嘟哝,他仰脸看过去,"教我这些莫不是想拿我当刀用?""就你现在这半瓶水的功夫?省省吧。"哼了一声,老崔轻松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坐到一旁看着他。"我们不指望你‘做'什么,当然,如果动手时你有兴趣来帮帮忙也行。别告诉我你不恨言家那群伪君子,在我面前虚伪是没用的......"男人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有种奇异的蛊惑力。恨是肯定的,十几年的鄙夷辱骂殴打,对言家的恨意早已深深刻到了他的骨子里。然而如果让他帮着别人去残杀自己名义上的"家人",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毕竟嗜血的欲望还没有压倒良知,他还没有做这种可怕的事的打算,心理上也承受不了。而且,连续的背叛让他憎恨被人利用,自然不想称了老崔他们的心思。
      "醒醒吧!别对言家心存幻想了!"看他沉默不语,老崔叹了口气,"这次为了防止傅氏对他们不利,言家人平日出门都雇了人暗中保护,有人护着你或至少提醒你小心吗?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让你下手,也不用你搞什么大动作,只要到时候你把自己房间的窗户打开就好......"他马上就明白了这一举动的含义,他的房间在一楼最偏僻的角落,和院墙距离非常近,没有防护用的铁栅栏,也不会有人看守,虽然最近草木皆兵的言家人自然会采取措施以防万一,但如果自己从里面打开放人进来,饶是最好的防弹玻璃也不过废物一件。"如果我说不呢?"挑衅似的盯着老崔,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问了这么一句。"那也不会怎么样,充其量我们费点劲挨个收拾呗!不过到时候你就也得悠着点了,"男人摊摊手,云淡风轻地说着似威胁又似蛊惑的话语,"而且,你确定你会说不?"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静静对峙了一会,老崔咧开嘴拍拍他的头:"别想了,你该回去上课了!反正要等过年,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自己慢慢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没做任何回应的转身离开。
      老崔看似给了他选择,实际上他却根本没有自主的余地。听不听话带来的,无非是早死晚死,能不能自己泄恨的区别而已。然而无论选择哪条路,他受到的折磨都别无二致。若选择帮忙,未曾泯灭的良心会让他自我憎恶;若选择拒绝,他又做不到眼睁睁放弃报复言家的大好机会。不过是一个未成人的少年,为什么他要承担的总是这么多?
      时间从不在意任何人的矛盾,就在这样纠结的情绪里,一个学期悄然结束。最后一次午休时,老崔强硬地给他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我不勉强,你自己选给不给我打电话。"说完不等他回应,男人第一次比他早离开。紧紧握着拳,他的脸上浮上清晰的红,似乎那串号码有着灼人的热度。今年的三十比较晚,但也只有一个月左右,现在还乱成一团的心绪到时真的能理清吗?他不知道,只是拉紧了校服的领口,挡住肆意侵袭的寒气。
      虽然和傅氏暗藏龃龉,表面上言家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今年的冬天甚至比以往还要热闹,因为远在美国的小叔一家回来探亲了。大概是在国外待的时间长了,这三口的观念相对要开明很多,对他的态度也是极其难得的和善。尤其是刚刚六岁的小妹妹,不知怎么就是喜欢缠着他,谁拉谁叫都劝不动,疼爱孙女的爷爷见状无奈,只有命令他一切顺着小女孩的意天天陪她玩。一开始他对这事极为抵触,对喜欢黏他的妹妹也毫无好感,然而小女孩个性异常阳光,不怕他那张冷脸坚持不懈地和他亲近,日子一久他到底还是抵挡不住,心里对这从未见过的妹妹产生了奇异的温情。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女孩不带市侩的天真,不计回报的喜爱让他温暖安心;同时,因为自小受到开放的美式教育,女孩身上又有种小大人般的成熟精灵,和她谈话倒也颇有趣味,有时感觉不像带个小孩,反而是在和年纪相仿的朋友融洽地交谈,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异常放松舒服。因为有了这个妹妹,曾经觉得无比漫长的寒假居然过得飞快,看到避他如蛇蝎的"父亲"不再感觉难过,其他家人如常的讽刺和冷落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伤人了。近几年激出的狂性与怨恨被女孩甜美的笑脸逐渐化解,每次握住妹妹柔软的小手,他都会感到近乎奢侈的幸福。家人也许就是这样的吧--他淡淡地笑着想。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试着忘却被伤害的痛苦,试着去相信妹妹的乖巧与纯真,试着抓住这十七年里最后愿意去体验的温暖。
      经年不遇的舒心日子让他将老崔的告诫丢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年关将至才猛然想起。虽然对言家的深恶痛绝不可能扭转,对小妹妹的疼爱依恋却已经重到让他心中的天平向拒绝一侧倾斜。反正小叔一家年后就回去了,只要三十不出事傅氏也不会对没什么大干系的他们穷追猛打,至于自己好歹有点防身技能,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考虑吧!不管怎样,他做不到看着心爱的妹妹被无辜牵连死在自己手里。下定了决心后终于能好好睡觉生活,几天下来他整个人的气色竟都好上不少,让从小到大看他就闹心的姐姐好生挖苦。他也不在意,只每日和小妹妹一起做这做那,仿佛一转眼就到了三十。
      骨子里很传统的言家过年准备功夫做得很足,春联年画爆竹饺子样样到位,全家每个人的心情都不错,就连对一向瞧不上的他也没人多做非难,三十一天气氛都比较和谐。虽然心底总还有些不安,然而想到老崔轻描淡写的保证,他又强迫自己收心,和头一次在中国过年,看什么都新鲜的小妹妹认真相处。折腾一番很快到了晚上,看了一会春节联欢晚会,小妹妹觉得无聊,他便带女孩出了客厅,回自己屋里两个人玩,留剩下的那群"家人"自己随意。
      给小女孩读了几个故事,妹妹说饿了想吃东西,他便牵她去厨房,细心照顾女孩吃完,拗不过固执的她,又抱了一大桶冰淇淋回屋让她挖。本来给妹妹围好了手绢,可等他去了趟卫生间,一回来就发现,淘气的小姑娘不好好吃,勺子乱挥不知在学啥,把已经化了大半的巧克力甩得哪儿都是。头疼地叹口气,从满脸心虚的女孩手中夺下冰淇淋桶放到一边,他认命地取了干净纸巾,开始细细地给自知闯了祸的妹妹清理污渍。沥沥拉拉的巧克力痕迹从嘴边到胸口,甚至雪白雪白的小裙子上都有,他认真地一路清理下去,待轮到裙子时伸手从里面抬起布料,正准备好好擦净,就听到一直安安静静的妹妹突然来了一句:"哥哥,非礼呀!"
      一瞬间僵住,他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你说什么?"颤着声音问道,他抬头看见妹妹可爱地歪了歪脑袋,殷红的小嘴再次吐出那句恶魔一般的话:"哥哥,非礼呀!"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这些日子来疼如心坎的那朵笑容在他眼中不断扭曲,天真的神情被险恶的狡诈取代,妹妹的脸不知不觉和其他家人的重合,化作一片可憎的幻象不断侵扰晃动。"非礼"两个字狠狠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所有相关的屈辱记忆都刹时汹涌而上,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轻蔑地骂着"贱种""蠢材""婊子的儿子",恍惚间似乎看到爷爷震怒的脸,听到他"孽畜"的吼声,见到他举起拐杖要狠狠打下来。
      "啊......啊......啊啊......"抱住脑袋蜷成一团,他干涩的嗓子里不断发出痛到极致的嘶哑呻吟。一样的,原来都是一样的。妹妹的纯真可爱都是装出来的,到底是言家人,才六岁的女孩居然就能说出如此下作的指控。她想做什么?想去和家长告状吗?想害死自己吗?亏他还以为这次是真的了,亏他还以为这次可以相信了,果然又是这种结局,果然只要言家存在一天他就凄惨一天。他受够了!这种生活他受够了!!着魔一般抬手紧紧掐住妹妹的脖子,他烧红的眼睛里再没了理智,满满的都是毁灭一切的恨意。
      "为什么找上我?嗯?看我可怜想耍着玩?你成功了很高兴吧?看我天天佣人一样跟着你转很好笑吧?看我蠢得要命地想法逗你玩很开心吧?"虽然正对着女孩的脸,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似乎透过她在看另外的东西。低低的声音宛如温柔的私语,可手下的力气却越加越大,没多长时间孩子的脸就开始发青发紫。"咕......呜咕......"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声音,女孩死命挣扎着,却无论如何挣不脱他那双结实的大手。为什么?为什么?锥心的痛苦中,女孩迷茫地想。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从来温文可亲的哥哥为什么突然生气?那天玩捉迷藏,躲起来的她不小心看到姐姐被一个男生撩起裙子,当时姐姐就是笑着对那人说"非礼"的啊!后来她问起的时候,姐姐明明告诉她"非礼"是对最喜欢的人说的做的......颈骨发出清晰的"喀喀"声,女孩瞪得几欲裂开的眼里一片模糊。为什么?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心里只剩下无解的疑问--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好痛苦,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小小的身体终于软软地滑下去,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上。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冷静地擦干沾上了巧克力的手,他起身拿起电话,拨通了一直记在心里的那个号码,然后没有犹豫地打开了自己房间的窗锁。已是半夜十一点多,外面的鞭炮声震耳欲聋,老崔就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和另外两人一起潜进了言家。男人一进屋就发现墙角的尸体,苦笑一下伸手想摸他的头,却被干脆地躲开。老崔顿了一下,扭头去看他,发现少年的眼里曾经的胆怯犹豫绝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片仇恨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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