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同事吃饭,要了几样点心,做的很不错,我想余冬应该能喜欢,医院的饭菜营养搭配再合理,味道也是千篇一律,让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的人更加没有食欲。我拎着餐盒刚想推开余冬病房的门,就透过玻璃看见闵学儒坐在他的床边,两个人神情严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迅速离开那扇门,向走廊的另一端快步走去,我没想到闵学儒会找上门来,自从离开家那天起,我除了工作电话和郭文他们少数几个朋友打来的电话会接,其他号码一律拒听,我说过,他有他的选择,我也有我的。
"杨沫!"又是那个让我逃不掉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着闵学儒那张强撑着笑容的脸,淡淡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别这么说话,我想我们应该没吵架吧?"他的手伸向我的脸颊,我刻意地扭头躲开了,他慢慢放下手,叹了口气,把一个旅行袋递到我手中:"你也不回家,还得我把换洗衣服给你送来吗?"
我接到手中,头依然扭向一边不去看他:"我有时间会回去的,再说我在北京又不是没有家回。"
"我给杨老师打过电话,你没回过那边。"
"闵学儒我不会再管你的事儿,也请你不要管我!也别老去骚扰我妈!"我冲他吼着,医院走廊里的人都向我们看过来。
闵学儒尴尬地站在那里,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有些失落地对我说:"杨沫,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会爱你。"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欲哭无泪,只觉得心已经碎成一片片,我他妈的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我推开余冬的房门,他坐在那里,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他的脸上,让憔悴的面颊有了些许的血色。
"饿了吗?我带了些点心,好像有点儿凉了,还是去找护士用微波炉热一下吧。"我摸着餐盒,已经冷透了,便站起身去找护士,却被他拉住手。
"别去了,坐下说会儿话,我还不饿。"他的手很冷,浮肿的关节已经有些变形了,撑着薄薄的皮肤,让人觉得略一用力就会破碎。
"什么时候饿告诉我。"我轻轻的把他的手放在掌心里,希望我的体温能让他好受些。
"刚才闵老师来了。"他微笑着看我。
"是吗?"我装作不知道。
"我想他是来看你的。"
"嗯。"我简单的回应着。
"自从生病以来我想过很多事儿,自己的,家里人的,周围人的,虽然谈不上大彻大悟吧,但是多多少少明白些道理。人这辈子真的太短了,好些事儿想去做,但是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抓住眼前的,而一旦错过了,就别想再追回来。"他坐起身靠近我,神态异常的平静:"我错过了太多,但是现在能看到你,已经足够了。"他有些干裂的嘴唇落在我的双唇上,浅浅的,还有些发抖,但是却和闵学儒的吻一样,有着炽热的温度。他闭上眼睛,躺回到床上,不再说话,放在我掌中的手也慢慢地松开。我心里一惊,伸出指头放在他唇边试探了一下鼻息,还活着,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眼泪已经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人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好运北京"测试赛接下来又是火炬传递。因为境外传递多次被当地反华势力冲击,我们负责转播的国内媒体也跟着提升了一个级别的保障措施。当我从王主任手里接到这份任务的时候,我的犹豫令他有些意外。
"怎么,有困难吗?"王主任有些疑惑的望着我,的确,之前无论多么重的任务,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接下来,正是这一点让他总能放心地把工作交给我这个仅仅是部聘的编导。
"没有。"我的声音很低,心里格外的矛盾,我这一走,估计到5月份香港澳门传递之前是没办法回来的,晚上谁能去陪护余冬呢?
"那就好,虽然任务很急,但我还是相信你会做的很好。机会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抓住了就是你的了。"他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台里开到医院的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跟余冬说,不过等我推门进屋的时候,我发现郭文他们也在,准备了一肚子的草稿都瞎了。
"你们怎么在啊?"我看着郭文、苏鹏、谭郯和孟杨围了一圈坐在余冬的床前,有说有笑。
"怎么就你能来看,我们就不能啊?"谭郯又摆出那副很鸟的德行。
"行,怎么不行?我还等着你来值班儿呢,怎么就不见你呢?"我一巴掌拍在这小子脑袋上。
"这你说的!明儿我就来值班,你们谁都别拦我!"谭郯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说。
"你小点儿声儿,这是医院!"孟杨一把拉他坐下。
"李国栋呢,像跟屁虫似的,今天怎么没来?"我趴在孟杨肩膀上,笑着问。
"还能天天让他跟着了?我还有没有自由啦!"孟杨作出求救的样子,显然是被李国栋每天缠着无法脱身。
还是苏鹏实在,立刻回答我:"李老师今天带学生出去参观了,这是不能跷的课。"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谭郯捅着苏鹏,还一边用眼角扫郭文的表情。
"你丫是唯恐天下不乱是吧?!"郭文怒了,那表情像是要咬谭郯一样。
余冬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微笑,他和我们分开的太久了,很多事情都是我这段时间慢慢说给他听的,说不上话也很自然,何况他也没那么多力气跟这几位贫。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余冬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问。
"嗯,没什么事儿,就先回来了。"我的思路又回到了出差的事儿上。
"说真的,杨沫,你晚上总在这里,不是个事儿。"郭文话题一转,说到了正事儿上。
"没关系,反正我晚上也没事情做,跟余冬在一起还能有个说话的。"我实在开不了口让他们代替我。
孟杨贴近我的耳朵悄悄说:"你不会这段时间都没回闵学儒那个家吧?"
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他,孟杨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担忧的神色。郭文似乎也察觉到了孟杨问话的内容,他立刻打圆场说:"唉,你们也闹得差不多了,让余冬休息一下吧,这屋子里都有点儿缺氧了,我们都出去,余冬你睡一会儿吧。"
余冬点点头,目送着我们离开房间。刚一出门郭文就拉着我往医院的花园里走。
"你干嘛?"我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来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其他人也跟了上来,一个个都绷着脸,像是要对我发难。
"你自己觉得呢?"郭文皱着眉头紧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着,还要一起打我一顿啊?我干嘛了我?"我都多少年没经过这个架势了,要真都上来揍我一顿,我还真未必能招架得了。
"我倒是真想把你打醒呢!"郭文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在墙上。
"杨沫你脑子没问题吧,余冬住院这么长时间,你居然晚上一直在这里陪护,都没回过家?"孟杨的样子告诉我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会这么做。
"我之前还信了你的,以为你只不过是偶尔来,但是今天和余冬聊天的时候,他不小心说漏了,你就没回过家!"郭文已经在歇斯底里地冲我发火了。
我平静地反驳他说:"你不是说余冬这里不能少人吗?"
"那我也没说让你天天在这儿啊!你不会跟我们开口,叫孟杨,叫谭郯,叫他们任何一个熟人都不会不管!"
"我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干嘛还要麻烦你们?"
"杨沫,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把闵学儒撂在一边,天天守着余冬,这算怎么回事儿?"谭郯实在忍不了郭文他们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索性把一干人等扒拉到一旁,站到我面前质问起来。
"你想太多了。余冬是我朋友,照顾他是理所应当的。"我不理他,转身要走,却被他硬拉回来。
"你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余冬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他对你那份心,你也该清楚吧?但是你爱过他吗?你但凡对他有一点感情,我今天都不会拦着你,就是在这儿陪他一辈子都无所谓。可你喜欢的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你给他这么多希望,最后能和他在一起吗?到那时候怎么办?让他去死吗?"谭郯抓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我,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把我划的遍体鳞伤。
"我什么都做不到......救不了闵学儒的事业......也救不了余冬的命......"我用力把他推到一边,背对着他们,强忍着泪水说到:"我下礼拜要出差,五一之前可能回不来了,余冬......就拜托你们了。"我不再理会孟杨在身后拼命地叫我的名字,径直地走向停车场发动车子冲出医院。
当我站在自家房门前的时候,老妈又惊又喜地拉我进屋,我站在玄关一动不动地看着熟悉的房间,明明是千差万别的格局,但是在我眼中却和闵学儒那个家无限重叠着。
"怎么还不进来?"老妈看着我异样的表情,走过来摸我的头。
那温暖的手掌击溃了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我跪倒在她的面前,失声痛哭:"妈......我该怎么办......"
老妈把我搂在怀里,温柔地安慰我说:"想哭就哭吧,平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一)
在国外的这段日子我过得格外安静,不是说工作平淡,也不可能平淡得了,只不过我的手机居然老老实实地度过几个月都不肯作声。老妈是奉行你不打电话回家,我也绝对不会管你的政策,多年来我们双方都习惯了。但是郭文他们却也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让我觉得很不踏实。我挺后悔当时没能好好跟他们说话,毕竟那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我也知道那些话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又能怎么回答,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的难处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我们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正赶上各个媒体的记者动身前往西藏做接下来的珠峰传递报道。我站在3号航站楼门前排队等出租,远远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从候机楼里走出来,那不是郭文吗?
"郭文!"我试着大声喊他,他吓的一激灵,四下看了看,在等车的人群中发现了我,不过他没动,扭过头去好像要装作看不到。
这小子又搞什么名堂,装看不见我是吧?就这么记仇?我拉了箱子向他跑过去,走到跟前猛拍他的肩膀:"唉!装看不见是吧?"
他苦着脸对我笑了笑说:"哪儿能呢,我这不抽着烟呢嘛,怕熏着您老人家。"
"开车过来的吧?捎我一段吧,省的我排队打车了。"我把他那辆马六的后备箱掀开,把行李扔进去,坐到副座上,他慢吞吞地掐了烟,也坐了上来。
"去哪儿啊?小爷?"郭文拉长了声音问我。
"回家呗!"我爽快地答应着。
"回哪个家?"
我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回我妈家。"
一路上,郭文的表情都很不自然,一句话都没有,我刚才被他那么一问,心里也疙疙瘩瘩的,索性也闭了嘴。直到我家楼下卸了行李,我才开口跟他说:"等我一下,我把行李放屋里,你再送我一段。"
"上哪?"
"去医院看看余冬。"我拉着箱子就往楼道里走,听到他在身后说:"不用去了。"
我停下脚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郭文的侧着脸,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着,眼神异常的悲伤。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丢下手里的箱子,几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郭文从牙缝里勉勉强强地挤出这三个字。
"你在开玩笑。"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杨沫,余冬他在你走之后的一个月就不行了,低钠血症......"郭文低着头,不愿让我看到他难受的样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知道这可能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没想到会发生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
"余冬他不让。在临终的时候他还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这时候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工作。"
这是我能想到的答案,换做是我自己,可能也会这样做。
"他走的时候......受罪了吗?"
"......他走的很平静。"郭文从钱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字条,塞到我手中,那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最后这段日子我很幸福,谢谢你!
我把那张字条捏在手心里,对郭文笑着说:"没受什么罪就好,挺好的,谢谢了。"我又拖起地上的箱子重新走回到楼道里。
"杨沫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我。
"别过来!......你回去吧,我没事儿......"我背对着他站在黑暗的楼道里,一直听到汽车发动离去的声音。
我慢慢坐在楼梯上,展开那张纸:"余冬,你每次走都不跟我打招呼,只留张纸条。你还真不把我当朋友啊!"我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纸上,直到所有的字迹模糊一片,再也无法辨别。
"杨哥,你不是休息吗?怎么又来了?"小成非常诧异地看着刚刚回国就出现在导播间的我。
"没什么事儿,你们不是忙不过来吗?我来帮忙的。"我坐到熟悉的导播台前,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一个人,没有牵挂,没有依赖。就像余冬说的那样,人这辈子有很多事儿都想去做,但是又做不到的,失去的,就不会再回来。余冬走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这是命,无法强求,但是闵学儒,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心里觉得再痛,我都觉得那一步走的很正确。说我这人顽固也好,幼稚也好,我都认了。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把除了睡觉吃饭之外的精力全部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不过小成说我就连睡觉吃饭都在工作,也许吧,我潜意识中还是受不了那种安静到死的感觉。
后半夜的直播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下午还得去场馆,我给妈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去了,就近在梅地亚睡一上午,反正都是台里出钱。一出台门口,我就觉得头疼,不知道是不是熬夜的缘故。
"小成你自己吃饭去吧,我先回房间了。"我揉着太阳穴往酒店的方向走。
小成跑过来追上我,笑嘻嘻地说:"别啊,不能不吃饭啊!要不这样吧,我请您在梅地亚吃早餐如何?"
"你发财啦?"我笑着看他得意的样子。
"没,不过有比发财还好的事儿!"他一脸神秘的样子。
"别跟我卖关子,有事儿说!"
"我签啦!"他小声地趴我耳朵边上说,好像怕人听到似的。
"真的啊!"我大声喊出来,他吓得捂我的嘴。
"别这么大声,同事里就你一人知道。再说,我这部聘也不是常规操作来的。"他高兴倒是高兴,但是言语中还是有些遗憾的味道。
"唉,别想那么多,能签就好,这年头找工作托个关系很正常,再说你又不是没能力,在台里白干这么长时间,这也是应该的。"我这说的是心里话,小成是幸运的,不过这幸运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有多少人努力过了,但是没有这么命呢。
"谢谢杨哥了!"他脸上的笑容现在绝对不亚于这六月份北京的大太阳。
"得了,你这顿我吃定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跟他奔酒店二层的餐厅去了。
不过说真的,我是没什么胃口,只不过看小成这么高兴,不好驳他的面子。一碗粥下肚,虽然让空荡荡的胃有了点儿底,但是头痛却依然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