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兄弟,爱和友谊都是你——肖红袖

作者:肖红袖  录入:07-29

 01

 今年的气候很是反常,往年这个季节早该草长莺飞了,而现在,坐在阴冷的房间里还得披上棉袄。不仅是阴,还有持续着的小雨,从早到晚时有时无,像不省心的孩子哭唧唧地闹人,你说他有病?他不过是在哭着玩;你说他没病,他又时刻离不开关照。这样的日子心情不会很好,我们都是容易触景伤情的人,云开雾散与满目阴霾的背景下,人的脸孔总会写着不同的感受。于是,我烦躁,饮酒,长时间地抽烟和发呆。坐在电脑前,天南海北的人一会儿聚了一会儿又散了,各说各话,欢笑悲伤。突然聊到“退休以后”这个话题。我说,我给自己退休之后,会找个院子,种些花花草草,绣一幅很大的《百美图》,写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绣图的时候,要立一个很大的木架子撑着,站着绣,像传说中那个谁似的飞针走线,刷刷地,可拉风了。 他们说他们退休之后也会种花种草,但会弄个天台,把天台弄成庭院,除了养花之外还有别的项目,比如烧烤和赏月。 我不失时机地揶揄,在城市中心,看汽车尾气缭绕下的曼妙月光? 当然不是,要高楼,楼高了不会有尾气。 但或许会很热。 是啊,楼高一层,我们离天也就近了一层。 如果出太阳,会热的。 这瞬间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幅画来,三五个人坐在天台上,晒太阳。这个情景如此熟悉,但又一时找不到来处。是我看过的电影?还是经历过的往事呢?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但那个天台肯定存在……我的思想飘出窗外,风一样盘旋在成都的上空。 这里云层密布,朦胧的水汽逼仄着高楼大厦,街上行人不紧不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自己的心情。不是这里,没有阳光的日子,没有天台上的清风拂面。 于是它打了一个转,从西南向中南,是的了,飞去三千里,便到了湘水之滨。 我的第二故乡叫长沙。 当我降落时,发现自己已重返二十岁。 02 九八年最流行的歌曲是《相约九八》,央视春晚舞台上,蓝色灯光背景下,一对男女在大圆球里面表演杂技般翩翩起舞,然后,那姐和王姐从地底下窜了出来,乌拉拉乌拉拉,掌声雷动。 表哥盯着王菲说,这妹坨硬是有味儿,要是我屋里堂客就好哒。 表嫂狠狠地掐他胳膊,他龇牙咧嘴躲闪,两个人打情骂俏,完全忽视了我们的存在。我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热恋的人习惯大秀恩爱,王菲的醋好吃些,但我却不喜欢这个王菲。她太高,太冷,太难懂,她的歌我不会唱,相对比较,我倒是喜欢那英。是啊,那英多好,傻大姐似的,身材魁梧声音高亢,看那走向舞台的步伐,腿肚子上都写着健康。 表嫂自然不会妒忌那英,因为她比那英苗条。 对于我们家族来说,她就像是个空降的天使,意外中奖的彩票,不可侵犯的神圣。 一切缘于她的爸爸,省建筑公司工程队的队长。 大伙都有活儿干了,虽然不至于发财,但新的一年里票子会有的,进城的梦想会圆的,崭新的开始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就有我。 大年初三我们就离开了家,这是我第一次到达省城长沙。 当我们提着行李随着人流挤出出站口之后,情况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那个贼应该是在站台上就盯上了我,我确实非常鄙视他的眼光。这个时节扛着行李挤火车的人口袋都比脸还干净,真是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机。当然他盯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比较好下手。 就是这样,我刚放下行李,突然有人撞了我一下,然后听到了细微的“滋拉”地一声,撞我的人迅速远去,挤到人群中。我盯着他的背影,穿着件红色的夹克衫,步子匆匆地往前走着,我心想这个人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大概过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新衣服上好大一条口子,从面到里再到衬衣,全划透了。不见的有钱包,身份证,表哥给我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张我随身携带的自己和初中三个同学的合影……我脑子懵了一下,感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骂了一声我X,奔着那个方向就追了出去…… 同来的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追过了站前路。 城市里的街真宽,人真多,那些大包小包的人,拦在路上街客的商贩,按着喇叭的出租车司机,我眩晕着,分不清方向,站在街头被南来北往的人流推搡着,终于靠到了路边。 回头看,看不到同来的人了,只看见车站广场中心那个喷泉,没有喷水,四周都是湿漉漉的。 真是倒霉,我捂着衣服上的大口子,像捂着一道伤疤,心里既气愤又委屈。 正准备往回走,突然看到那个红衣服的贼了,叼着一根烟,手插在裤袋里,一耸一耸地正往五一路的方向走。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条宽阔的路叫五一路,它是长沙最大的主干道。但这个贼我是忘不了了,我冲上去就抓他。 事实证明抓贼是极其需要技巧的,最基本的技巧就是抓人前不能喊“抓贼啊”。 你一喊,他跑得比老鼠还快。 就这样,一只笨猫在精明的老鼠的引导下,顺着五一大道狂奔着,一直跑到鞋子冒烟,老鼠东拐西瓜不见了,然后……猫迷路了。 可想而知那是怎样的狼狈,一个面红耳赤的我,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寻找方向,气喘吁吁地问路人,火车站怎么走? 一个卖水果的大妈告诉我,坐1路车乘三站就到。 我无比感谢她的指引,虽然我不可能坐车,但至少知道自己离火车站只有三站路。 于是找到了1路车,看它开去的方向,垂头丧气地跟着车走去。 03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任何公交车都有两个方向。 当你选择方向的时候,先看清站牌,不要南辕北辙。 之所以称为经验……总之,我没有看到广场和喷泉,当我走到一座桥头的时候才彻底明白,前方已经不会再有火车站了。 他们叫它湘江一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湘江,一瞬间,心里的沮丧便被兴奋所取代了。 还不是涨水的季节,河床有些干,成片成片的鹅卵石裸露着,河滩上还堆着不少垃圾。 我在河滩上走着,嗅到一种奇异的味道,说不出来的味道,根本无法用香还是臭来描述,而心里却洋溢着一种愉悦。 这里真的很大,很大很辽阔。 从河滩上看这座桥,有些破旧但真的很长,桥上经过很多汽车,每有车经过桥面都抖动一下,真的很有趣。 远远地江中心有个小岛,我知道那是橘子洲,伟人的诗里写过,我老爸经常念叨。真的就是这里啊,我想,做梦似的,我来了。 我在这里大概转了两个小时,一直到新鲜感完全消退之后,才想起何去何从的问题。 对了,芙蓉路,表哥给的地址上写过芙蓉路多少多少号,原谅我对数字不敏感,一直到今天,超过三位阿拉伯数字的排列组合我都记不住,我想我去打听一定能找得到的,就像在村子里从东走到西找一条狗那样。 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误。 我的生活经验在这里,这座陌生的城市,根本用不上。 我们都是环境的产物,在每一个新环境下,都要学会它的生存法则。 这法则包括了,最基本的信任。 因为信任一个糙着北方口音的过路人的指点,我又一次走错了方向,终于在“百转千回”之后摸到芙蓉路上的时候,日已偏西。 我的肚子开始强烈抗议,腿脚也发软了。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街灯一盏盏亮起,看着车灯毫无躲闪地在目光的水平线上晃来晃去。 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辣椒炒肉的味道,就像根绳子穿过我的鼻孔,再系成鼻环,再狠狠地拉一下,然后啪地断开。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天无绝人之路”的话应验了,真的,我相信它,因为老天不会为难一个身无分文但脚步不停的年轻人。 所以当我再次提着咕噜乱叫的肚子站起来,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之后,奇迹发生了。 面包店门口台阶下面,有一块钱。 就这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块钱,把它轻轻交到售货员手里边,售货员没微笑,也没有把头点,顺手给了我一包方便面。 04 虽然还是很饿,但不至于心慌,这一夜我坐在建设银行取款机下面的台阶上,望着对面工商银行的取款机。 然后,灯光似乎从天而降,忘不了那样炫彩的夜色,把整座楼都染成五彩斑斓的梦境。霓虹灯真的很耀眼,有很强的穿透力,一切在白天清汤寡水的人和物,在夜色中都变得不可思议。我看到高跟鞋和漂亮的小皮靴,也看到旅游鞋和锃亮的黑皮鞋,我看到成群结队嬉笑的男女趾高气昂地在街头巡行,他们和我差不多年纪,但脸上那么光洁,笑得那么招摇。 终于半夜的时候,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下起了雨。 我尽量缩紧身子,往台阶里面躲。 缩了一夜,竟然睡得很香。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一辆洒水车吵醒了。 很奇怪,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这种车。 很大,开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还放着音乐,祝你生日快乐,洪湖水浪打浪,翻来覆去很单调,然后,所过之处,车底下喷出两股水流,喷射着,冲开街上的尘埃。多年以后我仍然经常在清晨醒来,耳边听到熟悉的音乐声,从阳台望下去,看到洒水车拉风地开过,水过之处,人们惊走奔呼,车辆慌忙避闪……我想那时候我有个梦想就是成为洒水车的司机,相当于民间坦克手一样,车一出来谁都得回避,然后,看谁不顺眼就用水冲他,很酷。 洒水车走过之后,扫大街的清洁工开始用扫把清扫了,他们还负责倒垃圾桶和捡矿泉水瓶子。 天越来越亮,我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脚。 我想,如果找不到表哥就回家吧。他们肯定也在找我,如果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决定,回家的念头在五分钟之后断然改变。 既然出来了,为什么还会去呢? 是啊,我问着自己。 在家的时候,不是做梦都想出来的么? 自从我爸爸去浙江之后,我不是每年都号称要跟他一起去打工的么? 他不肯带,说活太苦,说我要种好家里的稻田……可我还是觉得无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跟着表哥出来了,这样的机会不能错过。 再说了,原计划不也是跟表哥在他岳丈那个建筑队混一段时间再找机会做别的事情,现在既然如此了,连混都不用混了,我有手有脚的,找别的事情做不就结了。 我没想过这个决定会改变我的一生,也或者说,人的很多决定都有可能改变一生。 而事实上改变我一生的也可能不是我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人。 于是,在临近中午,在我吃完盒饭没给钱之后,那个满襟油渍的家伙用特别热情的方式赐予了我一份工作。 方式是两个耳光。 工作是洗碗和送饭,以及,等等。 那个家伙大家叫他罗满哥。 05 罗满哥三十五岁,和老婆一起开了这个街边快餐店,主要经营盒饭,其实,这里的盒饭更多的时候不装盒,人们过来要个五块钱的或四块五的,自己在菜架子上选菜,选完后坐等,这边叮叮当当三下炒完,我往上一端,完毕。 五块钱的两荤一素,四块五的一荤一素一汤,还有三块钱的,一荤一素,米饭不要钱,随便吃。 他的生意很好,或者说,当地这种便当生意都很好。 我的月薪三百块,但是可以睡懒觉。 一般不等罗满哥起床,我就已经打扫完店面了。 午夜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我和他一起关了店门,往定王台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面走。 那条巷子很深很深,终年不见阳光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 一边走着,他一边算计着今天赚了多少钱,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聊。 他说,你这个伢子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的?我看你不像好人。 我只是傻笑,不应声。 他又说,警告你啊,老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要是有么子案底,我…… 我还是傻笑。 他就骂一句,宝里宝气。 回到他们租住的那个位于筒子楼二楼的小房间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潮湿。 湿漉漉的地板,湿漉漉的桌椅,就连被褥也是湿漉漉的。 那种又潮又闷的味道,常让人误以为自己的鼻孔里也长了霉。 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有装盒饭用的一次性餐盒筷子,成捆成捆的卫生纸,塑料杯子,烂桌子破椅子,第二天用的蔬菜,腊肉……豆腐泡在木桶里,海带泡在大铁盆里,猪血泡在搪瓷缸子里,土豆丝泡在塑料盆里,靠墙角放着一个陶罐子里面是猪油,一个大塑料桶里面是豆油,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潲水油,但都是罗满哥买回来的我不参与。然后,我的床挤靠在最里面的墙角,他和他老婆睡在木板搭成的“阁楼”上面,他们沾满油污的大脚经常踏过我的头顶,踩着梯子爬到上面去。然后,上面床板咯吱作响,他们或者鼾声如雷或者鸡飞狗跳与地动山摇。 一个星期后,我到星安大厦四楼一个办公室里送盒饭,收到了一张五十元的假币。 盒饭一共是十五块钱,我找出去三十五元,累积起来,应该是损失了……十五块盒饭白给人家了,三十五元也白给了,五十元罗满哥说从我工资里面扣,到底亏了多少我没算清,抱歉我真的对数字不敏感。 再一个星期后,我专门请了一天假。 我站在星安大厦门口足有一上午,也没碰到那个给我假钱的人。 后来终于鼓起勇气上了四楼,一看,那办公室锁着门。 我沮丧地敲了两下,心里就一个“恨”字。 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下走,楼梯口的保安把我叫住了。 你做么子? 我说我不做么子? 你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偷东西吧? 你才想偷东西呢!我来找人的! 去去去,这里没你找的人,看看你那德性! 我样子怎么了?我……我看我自己,不用说,裤子上面油亮的几乎能照出人影了,衣服和罗满哥的装备相差无几,只是比他那件腻得熏人的衣服上多了一条露出胸脯的大口子,确实,我端着盒饭有人会认为我是送盒饭的,不端盒饭的话,和乞丐毫无分别。 我倒是很佩服那些视而不见能够吃下我送的盒饭的人…… 我羞愧无比地低下了头,保安显得洋洋得意起来,快速往我这边走。 不好,看样子他是要抓我,即便不抓我,踢我两脚也划不来啊。 我撒腿就跑。 他叫了一声抓贼,猛追。 我三步两步窜到楼下,然后迎头撞到一个人,把他撞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个人就是他咯,赵俊。 当时他的眼镜飞出去老远,手里抱的公文包也散开了,里面露出一叠人民币。 他还以为遇到了抢匪,一把就把我脚踝抱住了,死也不撒手。 我扑通一声摔了一个狗啃屎。 事情弄清楚之后,赵俊请我吃饭。 赵俊说,没吃过肯德基吧?楼下拐角就有一家。 我歪着眼睛看着他,他的镜片碎了,用透明胶布粘起来,戴着的感觉很滑稽,但我笑不出来,刚才的跟头把我鼻子摔出血了。要不是他,事情怎么会这样?如果他不给我假币,我就不会挨骂被扣工资,也就不会到这里来找他,也就不会被保安误会抓我,也就不会撞到他,也就不会摔跟头……我确实很讨厌他。 我说,什么肯德基,不好吃,我要吃……臭豆腐。 听说长沙的臭豆腐非常好吃,我还没试过呢。 他扑哧一下,笑了。 06 说实在的,我一直喜欢吃肯德基,尤其是原味鸡块,那么大一块,实惠。当然,那是最初的感觉,以至于后来再吃,总觉得老美耍滑头了,所有的东西都抽条,可乐少了,汉堡小了,鸡块也不那么大了。 我吃了两块,然后喝口冰凉沁甜的可乐,看着窗外,心想,真他妈贵,我可吃不起。 赵俊说,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你连身份证都没有。 我立刻火了,你什么意思?你现在就跟我去,假钱还在我床底下压着呢,你怎么你?…… 他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假币那事儿我知道,当时顺手放抽屉里,给你的时候忘了。我不给你补了五十块了嘛。唉,你这个孩子。我也对你说对不起了啊。我是意思是说……你真的是在火车站把东西全丢了? 我说爱信不信,我又没骗人,我从来不骗人! 他说,那你怎么不回家?你不找你们一起来的……哦,没钱……这样吧,我给你…… 我说不用。 他说为啥不用?我没别的意思。你看你现在……不大好。就算是朋友帮个忙吧。 说着他去掏钱包。 我急了,说,不用就不用,我现在挺好的! 呵呵,小样儿,还挺倔的。他说,行,不用算了。我把我传呼机号码给你,有什么事儿打我传呼吧。 这个赵俊是个好人,我遇到过很多好人,以至于我认为自己遇到的都会是好人。 但好人未必就是朋友,生活里我们可能每天都与好人擦肩而过。 但是赵俊不会,多年后赵俊说,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印象那么好吗?你自己没注意到,在肯德基里吃东西的时候,你顺手把垃圾丢到垃圾桶里了。这是件小事儿,但你做了。所以我认为你一定是个好孩子,因为你有很好的生活习惯。还有,你真的很阳光,满脸油污都藏不住那种青春,样子很标致。不过说实话,当时你身上有一股油烟味儿,脏得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 我说那你还吃我送的盒饭? 他哈哈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 我说惨了吧,就是这种马虎害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做完手术,浅表型胃癌。 傍晚回餐馆之前,我在解放一桥下面旧货摊子上买了一件衬衣,花了十元钱。 天气真好,那个黄昏漫天彩霞。 我拎着衬衣哼着小曲儿慢慢往回走,发现路边的迎春花都开了。 经过火车站附近,看到了横穿过路的铁路,铁路右侧是一片民居,当然现在早就拆了建成了金苹果服装批发市场。我望着火车站的方向,心里不免担忧起来……表哥找不到我,会不会急坏了?或许他通知我爸爸说我失踪了,或许他报案了,或许……或许我该回去了,罗满哥只给我到六点的假。 我加紧了步伐。 回去之后没什么废话,忙到头也抬不起,一直干到半夜。 快12点的时候,罗满哥接了电话,说要送一份鸡蛋炒粉。 他骂骂咧咧着,酿他妈妈鳖就要一份炒粉,三块钱…… 话虽如此,他还是在三分钟之内炒完,我提着饭盒送去。 路口,赵俊停在电动车上,对我按了按喇叭。 我说原来是你要的啊? 他说当夜宵吃。 我说,为什么不加个卤蛋呢? 他问为什么要加卤蛋呢? 我说……卤蛋营养好。我没说可以多赚一块钱。 他说那好吧,加一个吧。 我屁颠屁颠跑回去给他取了一个卤蛋,反正离得也不远。 临走前,他说以后每天都要一份炒粉,加个卤蛋。 我满面微笑说好的。 心里说,撑死你,把你眼睛撑冒出来,眼镜再掉下来。 07 赵俊没有食言,果然每天晚上都会来要一份炒粉,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九点多。 渐渐地我就熟悉了他的作息时间,看样子他经常一个人加班,而且回家之后一定没有人给他做饭吃,否则还要夜宵干嘛? 一天他看到我穿的是那件新衬衣,说,终于换衣服了?那件衣服油得洗不出来了吧? 我眉毛一扬丢了句,要你管? 他笑了笑。 又问,你们老板给你发工资了没? 我说还没有,怎么了? 他说你头发该剪了,天马上就热了,长沙的春天很短,夏天一来,热着呢。 我说我不怕,你们成天坐在空调房里的人才怕热呢。 天气果然说热就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小餐馆里空间狭小,而且终日烟熏火燎,没有风的时候油烟呛得人直流眼泪。这个时候我真的敬佩罗满哥,他竟然可以面对煤炉里的烈火面不改色,叼着烟气定神闲,一看就是久经考验,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练家子”。我不行,我恨不能每天都泡在水里。 城市里的热和乡下完全是两回事,干燥,焦灼,没有一处阴凉。 熬到晚上回到住处之后以为会凉快一些,但实际情况完全相反,房间里很闷,唯一的一扇窗也被东西挡住了,一进门,满鼻子都是菜叶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夜夜咳嗽。 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回来后就是半夜,浑身酸疼地躺在床上。 耳边传来隔壁电视机里喧哗的声音,听说有部很好看的电视剧叫《还珠格格》,我没看过,但我听过,听着声音,我知道小燕子一定是大眼睛,容嬷嬷一定是满脸横肉。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然后被拍电视机的声音惊醒,那家的电视工作起来是需要拍的,有时候不拍就不出图像。 然后继续听,一直唱完爱到心破碎,又睡去。 第三个月月末,我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 八百七十五块钱,闪闪发光,这已经刨除了打碎碗筷的罚款了。 看着油腻的钞票静静地躺在手心,再看到钞票下那双皴裂的手,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很快,瞬间的情绪过去了,我请假一天。 烈士公园很好玩啊,老板娘说过那里有个云霄飞车,还有很多人放风筝…… 这一天分外充实。 理发。 买衣服。 买鞋子。 继续游转在芙蓉路找表哥上班的公司。 放风筝…… 放风筝。 放风筝。 第一个放风筝是我自己放,五块钱买的风筝,在烈士纪念塔前放。 第二个放风筝是来了几个小朋友,应该是什么小学的,穿着校服,笨得够可以,不会放,我帮着他们放。 第三个放风筝,就是遇到了赵俊。 我认为赵俊是我命中注定会结交的人,因为即便是不期而遇都能碰到,当然我忽略了长沙就那么一个烈士公园,周末出游的人不是选岳麓山就是烈士公园,碰到的几率是很大的。 又是黄昏,夕阳如锦,晚风轻拂,风筝在天上高高地飞着。 赵俊说,你剪完头发都认不出你来了,这样多好,洗澡了吧? 我呸他,我每天都洗澡。 他说那就是今天洗得特别干净,一点儿油烟儿味都闻不到。 是吗?我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是闻不到的,只有新衣服散发出来的味道。 他问,衣服哪儿买的,我也去买一件。 在我心里,他根本是不可能穿这种衣服的,这种在路边摊九块钱一件买来的T恤,穿起来皱巴巴的,他身上那件衬衣,少说也得五十块。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他那衬衣两百八。 有钱人,哼,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穿衣服贵点儿,吃东西好点儿么,我想。 望着天空出神儿,一直到有些累了,才抬起屁股准备走人。 赵俊若有所思,想了一下说,小肖啊,今天是休假一天吧? 我说是啊,不过现在要回去了,一大堆衣服没洗呢。 他说不如明天再洗,我带你去玩儿? 去哪里? 他说不如这样吧,你来选,第一个是跟我一起去电玩城,我教你打游戏,第二个是我们一起去酒吧,听摇滚,第三个……第三个不如,去我家? 电玩……算了吧,我们镇上有,乱哄哄的,不好玩。酒吧……酒吧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好像很费钱,花别人的钱可不好……你家?你家在哪里啊? 他说离这儿不远,走吧,你到长沙以后肯定还没去过别人家里做客呢,我给你炒两样小菜吃! 08 赵俊原来是会做饭的,但会做饭的人不一定要做饭,尤其是一个人生活的时候。 那年的那天,我坐在他电动车的后面,20码的速度当成风驰电掣般的感受,穿过熟悉和陌生的街,进了一个我从未进过的城市小区。 原来城里人住这样的地方,楼下楼下,鸽子楼一般。 但很干净,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干净让我不舒服,不知道第一脚应该踩在哪里,坐下来要不要移动位置。 打开电视,我终于看到了《还珠格格》。 糟糕,小燕子又闯祸了!这可怎么了得,被皇后知道了就惨了…… 赵俊说,冰箱里有饮料,你自己拿。 他走进了厨房,厨房里开始传出切菜的声音,水开了汽笛响,油烟机嗡嗡转,他哼着小曲儿…… 我靠着沙发坐着,真舒服,这种感觉……比家里舒服……家里没有沙发只有藤椅,家里的电视也没这么大,爷爷呢,老是霸占着电视看战斗片,奶奶就打牌,从早打到晚,我们前后院住着,彼此间话很少,我爸爸去浙江之后,我们话就更少了,顶多给他们读读信……更多的时候我在田里忙,这个时候,禾苗正壮,该施肥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双抢,那真是累,累到腰都挺不起,晚上睡觉都在割稻子抛秧苗……我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少了一块,就是不小心用镰刀割的……我妈妈在隔壁那个村儿,不提也罢,她早嫁给了别人……不过她最大的贡献应该是让我认识了表哥……还珠格格这么快就演完了……遗憾啊……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电视机上有个相框,相框里两个人,赵俊和一个女的,勾肩搭背,笑蜜哒。 赵俊说来尝尝我的手艺,不必你们老板做的差。 我说恩不错,但这个香干炒肉有点儿咸了,丝瓜汤有点淡了,米饭很好,又软又香。 他说不会做倒挺会挑的。 我说那确实,我嘴巴最叼,对自己做的菜从来就不满意,所以,我才不断进步…… 切,吹牛吧你就。他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问那个女的是谁?你女朋友啊? 他说是。 我问你们没住一起吗? 他说恩……她出国了,留学去了。 哦,不错不错……哪个国家? 法国。 法国很远吧? 恩,远,从伍家岭到杨家山那么远。 去你的,耍我是吧。 呵呵,说了你也不知道。 别欺负我没读过多少书,我在我们班级可是地理课代表。 是吧?那我还没看出来,地理课代表还会迷路哇。 迷路怎么了?迷路不代表我不记得路,我迷着玩儿的,不行啊? 行,行,你总有理。 总有理,其实是一句北方话。 赵俊说我总有理。 永远有道理,撞了南墙不回头,死不悔改,正确有正确的理,错误有错误的理,但我永远不会错。 吃完饭,我洗了碗。 擦得很干净,他的厨房,不大的空间,一切都井井有条,擦亮的水壶很漂亮,不锈钢的能照出人的影子来。 出门前,我说了声谢谢。 赵俊说……天都黑了,你记得怎么回去么? 我说不记得,但你可以送我啊。 他说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说那怎么办? 他笑了一下说,住我这里吧。 09 关系改变一切,一切即是命运。 床太软了,睡起来好累。 也或者说,根本就睡不着。 枕头太滑,不知道什么布料,估计跳蚤到了上面都会摔跤。 被子太厚,这么厚还觉得冷,开空调睡觉的感觉……很滑稽,外面明明那么热,里面却又那么冷,冷到盖被子,又不关空调,很闷,鼻子不通气,我好像感冒了。 他倒是睡得很安静,摘下眼镜之后,他的眼睛有点儿凹,睫毛挺长的,趴在脸上像两条毛毛虫,胡茬儿出来了,他大概三十几岁了吧? 不习惯,太安静了,这么安静又不关灯,这还让人怎么睡啊。 我翻了一个身,看床头闹钟,快十二点了,每天这个时候我还在洗碗呢。 然后想起来,刚才洗完澡之后,我忘了关煤气阀门。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儿,真是笨蛋,我蹑手蹑脚地起身,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一看,阀门已经关好了。 没有回卧室,我走到阳台上。 哈,一股暖流扑了过来,空气的味道真好。 这么多年来我都忘不了这个味道,说不出来的味道,我说过,即使有一天自己双目失明了,仅仅是闻到这味道,就能知道自己回到了长沙。 阳台上有两把椅子,和我在家里那把藤椅一样的,坐下来,吹吹风。 夜色阑珊,楼群灯光若隐若现,这个城市真好。 你说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人呢?这么多人里又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外来人口呢?这么多的外来人口又有多少是做服务员的呢?这么多做服务员的今后又都会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呵呵,或许没有人会知道。 然后,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膀上。 我吓了一跳。猛回头,赵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打着呵欠问,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想家了? 没有,呵呵,没家可想。 不如这样吧,给你倒点儿红酒喝,喝完就困了。 说着,他去倒了杯红酒过来,坐在我对面,递给我,喝一口,味道可能有点儿苦? 苦?我尝了一下,不觉得苦,反而有点儿酸。 不好喝? 恩……味道怪怪的,不是说咖啡才苦吗? 两种苦味儿,红酒是涩涩的苦,咖啡是滑滑的苦,不一样。 不懂。 不懂就多喝。 呵呵,赵哥,你别笑话我,这是我第一次喝红酒……我也没喝过咖啡。 呵呵,是嘛。 真的,没喝过。 我这里有咖啡,不过今天太晚了,喝了睡不着,改天吧。 好啊,谢谢赵哥。 你这个伢子就是嘴巴甜。别叫赵哥,叫俊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的,不为什么。 我们也根本不知道是为什么。 晕晕的,原来红酒这么容易醉人。 我看见他忽然近了,然后,脸颊一热,贴到了他的肚子。 软乎乎的,这肚子,像个大枕头。 他把头贴在我的头上,手在后背抚摸着,像是抚摸一只心爱的小猫。 别这样……怪怪的……我说,但舌头有些硬,他摸得我好痒,好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这是干什么啊……不大好……手这么软,软绵绵的,别这样…… 他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瞬间,我的心一紧。 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完蛋了,我碰到一个……一个……一个怪人。 但是,他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三个月以来,无数的白眼、辛劳、最可怕的是视而不见,我知道自己就像一根小草,风吹过来的一样,今天在就在,明天不在,这个城市还是这个城市,不会有任何分别……所以人需要朋友,朋友才会让你变得重要……俊哥…… 然后,不争气地,我看见自己的裤子慢慢鼓了起来。 赵俊把我抱到床上的时候,我看见闹钟的指针,凌晨一点了。 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我洗完澡睡觉的时候。 其实在洗澡间里,偶尔的,对着镜子,我会做些不好的事情。 一个人,悄悄的,有种偷东西一般的紧张,洗澡间的墙壁很凉,我尽量不靠到墙上,站在中间,脚跨在排水沟沿上,忘我而又时刻警惕着,迅速地迎来那一刻,然后,让水冲走,我那虚无缥缈的青春。 10 闹钟惊醒我的时候是八点钟,这不是我的起床时间,餐馆里中午才营业,我基本九点半才起床,十点才出门。 窗帘前,光很暗,我看到赵俊的背影,全裸着,悉悉索索地穿衣服。 我翻了一下身子,才发觉自己的头很痛。 你醒了?继续睡吧。起来以后自己弄早餐,冰箱里还有牛奶面包和鸡蛋。钥匙在门口鞋柜上面,出门前别忘了锁门。钥匙不用还给我,我还有一把。 我捶了锤头,晕乎乎的痛,脖子有些发硬,怎么了? 我应该是喝醉了,我坐在阳台上喝了杯红酒,然后,他好像……抱我到床上,脱了我的短裤……然后……迷迷糊糊的……真不该喝酒。 我是我们村子里酒量最不好的,每次碰到喝酒的场合都要逃跑,我爸爸也这样,他们说我们家族的人缺少一种消化酒精的能力。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一定是他……憋得太久了。是啊,他女朋友去了法国,那么远,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呵呵,男人啊……我表哥说,男人穿上衣服是教授,脱下衣服是禽兽……我是不是禽兽呢? 不知道,可能我也是吧。 不过,我想找个富婆,富婆多好,男人找到了,可以少奋斗多少年呢。 富婆一定不喜欢禽兽,但喜欢野兽。 书上都这么说的,男人要勇猛一点儿。 我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再醒来可以用生猛来形容,因为闹钟指示已经下午一点了。 我逃荒似的套上衣服裤子,脸也没洗就奔向门口,然后抓起钥匙,正在穿鞋的时候才发现钥匙底下还有个信封。 “肖亲启” 搞什么力克朗还亲启,这屋子里除了我没别人。当时我还不知道小资这个词。 我叼着信封七手八脚地托拉着鞋子出了门,锁门,一边下楼梯一边打开信封。 五百元钱,一张便签,你先休息几天,然后找别的工作吧,那个参观不适合你,别回去了。 伍佰元,我一个半月的工资。 多么崭新的干净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啊,当然,赵俊的字写得很漂亮,我们村会计每次写账目公布表的时候,书法都引来一片赞美,不过在我看来,还不如赵俊写的。 信封这么白,上面还印着一只丹顶鹤。 是哦,丹顶鹤,他们说长沙有个白沙井,白沙井以前有丹顶鹤。 下午四个小时时间,我在白沙井坐着,午后的太阳那么暖和,闲散的人们坐在草地上喝茶,卖刮凉粉的忙着张罗生意,我却闲着。 我半躺在躺椅上,一遍又一遍闻着那信封的味道,原来纸的味道也会有所不同,这个信封有淡淡的香甜。 小眼镜……我想起把他眼镜撞飞的时候了,真是狼狈,当时他刚领了员工工资回来,还以为遇到了劫匪…… 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 昨夜,那个小眼镜不见了,他摘了眼镜,变成了大灰狼。 肩膀上还有他嘬出来的印子,像起了红疹,幸好不会露出来。 我的脸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 唉,这到底算什么啊。 六点左右,我回到了……家。 整理了一下,丢掉了那件被割了口子的外套,被割了口子的毛衣,被割了口子的衬衣,丢掉破鞋……其实应该不用回来的,因为我根本什么都没有。 七点左右,我再次回到了……家。 他还没有回来,我打开电视。 真好,无论何时,都有《还珠格格》看。 这集没演完,容嬷嬷还在针扎紫薇,他回来了。 我听见了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刻关了电视,悄悄地躲到了门后面。 他进来了,先换拖鞋,然后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肖? 我没回应。 他放下了手里的公文包,又拖下了外套,直接进了卧室,仰面躺到了床上。我听见他鼻子里闷吭了一声,哼或唉的发音。这个笨蛋,都不知道我躲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他翻起身,拿着自己的传呼机看了又看。 然后,似乎很烦躁地丢掉传呼机,起身,出来。 然后,看到了我。 如果不是镜片反光,我一定会看到他的目光。 幸好没看到他的目光,所以我不用去描述他的目光。 因为我很笨,根本描写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目光。 他一把抱住我,脑袋用力地在我胸口撞了一下。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比我矮一截,大概矮五厘米,竟然从来没发觉。 我说,搞么子?想撞死我啊? 他说走,咱们吃肯德基去! 不做饭啊?我菜都买好了? 恩……要么,选择一下,第一,吃肯德基,肯德基新出了一款奥尔良烤翅,听说那味道,啧啧……第二,在家自己做着吃,当然,有冰箱那些菜可以放到明天…… 好了好了又来了,不选了,去肯德基。 OK。 真好,没有富婆,富翁也行,这样可以天天吃肯德基。 11 如果说世界上有种地方会让不会喝酒的人学会喝酒,我相信是冰河的士高。 它坐落在文艺路口,当然我说的是当年,从韶山路往南走,步行十分钟,过了袁家岭,再走几步,左拐,就到了。 我惊奇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切,旋转的灯,热闹的舞池,往来穿梭的奇男异女……然后,拼命抵抗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的干扰,使劲拉了拉赵俊的袖子,贴在耳朵边上说,咱们回去吧。 怎么了?他说,不喜欢啊? 不喜欢!我大声地回答。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头,你不是不喜欢,是不习惯。坐一下,马上就好了。 坐在一个布置得像盘丝洞一样的角落里,穿着豹纹服装的服务员热情接待,她们有一条尾巴,我说,这衣服……真的好好玩。 一打啤酒?啤酒打了就碎了。我说。 他说一打就是十二支。 怎么你们城里人说法都这么怪的…… 你会习惯的,他倒着酒,然后微笑着注目舞池,闪烁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这个时候他就像一只充满生机的狮子,随时准备捕猎一般。 然后一阵喧闹,舞台上串上去三个帅哥,边跳边唱着。 我知道了,这歌我听过,我还会唱,《红红的蝴蝶结》嘛。 对,红红的蝴蝶结,他们就是火鸟,瞧着衣服,喜庆吧,像不像火鸟?你们湘潭的。 什么叫我们湘潭的啊,我又不是湘潭人。 反正是你们湖南省的嘛。 我们湖南省……你不是湖南人?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赵俊不是湖南人。 他不是湖南人,他来自北方,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遥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在我看来,但凡长江以北的地方都叫北方,但他告诉我,在他眼里,北京以南的地方都叫南方。 人就是这么奇怪,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界限,那么多的不同,实际缘于自己的坐标点不一样。 这一夜一共喝了十五瓶啤酒,出来时脚步都散了,摇摇晃晃,电动车也不能骑,寄放在存车处。 我们步行着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还高唱着什么歌,还手牵着手。 远远的,汽车疾驶而过的啸音划破夜空,与我们擦身而过,又驶向远方。 我们对着汽车的尾灯破口大骂,有么子了不起,有车很牛B啊!老子将来开宝马! 我们走到十字街头,躺在发热的柏油路上,脑袋枕着井盖,听里面那些奇怪的声音。 一翻身,他压住了我,狠狠地亲我的脖子,让我呼吸困难。 我推开他,反过身骑在他身上。 我说,我是食人族,你不知道吧? 他说我好怕,别吃我,我还有用。 我说现在求饶,晚了,我们村子里是食人家族,我是家族里最后一个食人恶魔,必须要喝人血才能保持体力,你白白嫩嫩的,是最佳人选,来吧! 我当然没把赵俊吃掉。 多年以后也没吃。 或者,我已经对吃这个来自北方的小会计没了兴趣。 也或者,能够吃掉我们的,只有岁月。 爬上楼梯,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赵俊突然坐在台阶上,哭了。 酒醉的人有很多表现,有哭的有笑的,有唱的有跳的,有打人骂人上街裸奔的,有发钱抢钱闷头睡觉的……赵俊属于第一种,我知道他醉了。 他什么都不说,就是哭,哭到我烦了。 我扛麻包一样把他扛到了房间里,丢到床上。 胡乱地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他猛然冲起,进了卫生间。 趴在马桶上哇哇大吐。 我捶着他的背,不停地捶着。 接下来惊奇地看到他吐出来了生菜叶子——模糊地想着,生菜,大概是前天晚上那餐肯德基的汉堡包里才有的。 他属骆驼的,可以不消化。 一直折腾到无力再折腾了,我们才睡去。 这一夜睡得很拥挤,梦都插不进来。 第二天他没去上班,一直缩在被窝里。 我煮了一碗面条给他,吃完之后他又吐了。 吐完了,他捧着马桶顾影自怜,祥林嫂一般说,妈妈的,再喝这么多,我就是王八蛋。 赵俊酒量确实很差,一点儿也不像北方人。 但他很爱喝酒,我是说,他总能找到喝酒的理由。 比如,各种生日,同事的朋友的领导的我闻所未闻的他的亲戚的,比如各种纪念日,甚至,大学时他养了一只猫,猫死的祭日,再比如……心情,高兴了,悲伤了,怀旧了,不高兴不悲伤不怀旧了,再再比如,就是想喝了。 但他不是个醉生梦死的人,至少我这么认为,他很严谨,也很阳光,更富有耐心。 第一次逛阿波罗商场,面对从未坐过电梯的我,他可以花十五分钟来讲解电梯的发展历程和乘坐须知;第一次吃口味虾,他则用了半个小时告诉我,这种东西源于日本鬼子的生物侵略,并且包含着无数细菌与脏东西,他把它们描述成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魔鬼,而接下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用痛恨的牙齿及复仇的腮帮来消灭魔鬼的历程。 他说,长沙人每年吃过的龙虾壳,可以填满两个咸嘉湖。 我说俊哥每次喝醉了以后流过的眼泪,可以哭倒五百个孟姜女。 他说快吃吧,龙虾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着,光说你哭倒长城已经达不到标准了…… 12 一个月后,我有了第二份工作。 跟赵俊没有关系的是,这份工作是我自己找的。 跟他有关系多少,这份工作在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冰河的士高酒吧。 没办法,我只能做服务员。 第一天上班我就被骂了个半死,因为没个眉高眼低,客人来了不鞠躬,客人走了不恭送,客人点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很委屈,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 谁规定的湖南人必须懂粤语? 你规定的? 你规定的你干嘛不把它写到法律里面去? 没有谁规定,是服务行业规定的。 你想吃这口饭,你就得学习。 学习就学习,老子要不是家穷,说不定早就大学毕业了。 主管说,那你就和阿飘多学学吧。 阿飘是我们这里业绩最好的服务员,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他的业绩主要来源于他会笑。 他真的很会笑,他笑起来牙齿白白的,眼窝弯弯的,眉毛挑挑的,目光闪闪的。他笑起来让你不由自主地觉得可亲,不能抗拒地认为他真诚,无法拒绝地让你听从了他的安排…… 他一笑起来嘴角就有两颗小小的梨涡,不笑的时候没有。 他比我高出一头,身材挺拔,走路时总是挺着胸,无论走到哪里,我们第一眼都能看到他,因为他确实很出众。 当然,他后来参加了某个选秀节目,还获得了较好的名次。 阿飘教我的第一课是如何给客人倒酒。 他说,要侧面对着客人,要微微欠下身体,瓶口不要碰到杯口,瓶子的角度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倒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倒红酒倒洋酒倒啤酒都不一样……他一遍遍演示着,演示完毕拍我的肩膀一下,现在,你来吧。 我来就我来,其实并不难。 阿飘教我的第二课是如何给客人点烟。 他说,要眼疾手快,时刻观察客人是否要抽烟。打火机要随身携带,至少三个。打火机要事先调好,火苗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点烟时身体微欠,但不能离客人太近……又是一遍一遍演示,轮到我来做……我做的后果是,自己学会了抽烟。 我爷爷不抽烟,我爸爸不抽烟。 我也很不喜欢烟的味道。 但是,在某段时间里,烟能让我安静下来。 烟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烟能让我忘记自己。 烟同时也让我想起阿飘,和,释怀。 星期六的晚上,我在的士高上班的第二周,赵俊来了。他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玩的,但专门坐到我负责的区域里。 他对我笑了一下,我对他笑了一下。 我故作熟练地服务着,不想让他看到我笨拙的一面。 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我们开完会下班,走出门口,我才看到他等在车棚旁边。 我说哥你怎么还没回去。 他说等你啊。 他说今天周末……明天不上班。 是哦,我说,明天我们又该忙了。 我陪他走了一段儿路,到了岔路口。 他说肖,今天晚上,回去住吧? 不行,我说,我刚搬过来三天,宿舍里熄灯前要点名的,经理说了任何人不请假都不许在外留宿,真的,我们管得可严了。 他说那你就请假呗。 这个时候请假……不大好吧?我想着说,我刚来,不想给人留下调皮的印象…… 赵俊脸色有些阴沉了。 他说,你们不是有员工在外面租房子住吗? 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说,肯定有的……这种工作没那么正规的。再说,你又不是没地方住…… 但你那里……我说,你那里不是我的家。 什么? 他愣住了,目光里有些惊诧,你说什么? 我说俊哥,别误会,真的……我打扰了你一个多月了,连吃带住的,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是我介意……虽然你女朋友出国了,但她毕竟是你将来的老婆,不是吗?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你也没说过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总会回来的。我不希望就这样住下去,住到我……住到我离不开的时候又必须得离开…… 他的眼神一下子暗了。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伤了他,也或者是我想得太多了。 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们这样在一起到底算是什么呢?偷情?……天啊,不可思议,我跟一个男的在一起偷情,每晚搂搂抱抱,做那种事情……之后呢?之后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根本不可能带他回去跟我爷爷奶奶说,这是我堂客,而且,他也根本不是堂客,他更不可能带我回去,回他那个鸟不拉屎的北方去,我们啥都不会有,我们之间本身就是荒唐的,我们……真是说不清楚了,不说了…… 就这样沉默着,一直沉默到阿飘和其他几个同事经过我身边。 嘿,肖,走,吃夜宵去。 我应着,和他们走去,回头看赵俊。 赵俊一言不发,发动了电动车。 他走了,走得很慢,远远地还在回头看。 阿飘问我,他是谁? 我说是我哥。 他说,有事儿啊?没事儿一起去吃夜宵嘛,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是有客人找你麻烦呢。 我说,没事儿。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做得对不对,我根本没计划过有这样的事情。 但我知道,赵俊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肯定会幸福。 一直到四年后,他结婚的那天,我还羡慕着他的老婆,眼含热泪地目送着他们的婚车,深深替他们祝福着。 而那份祝福,已是万般滋味。 13 每次夜宵都是阿飘买单,他总说他是领班比我们多赚三百块,买单是应该的。 渐渐熟悉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他的为人之道,他实际并不富裕,虽然业绩很好,但应酬也多,而且很多人拿他当“冤大头”。 比如借钱之类,哥们之间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欠了钱的不还他也不要,一直到他出事了那些人全都无影无踪。 但他好像从未挂在心上。 他出事是被一个醉鬼砸出了脑震荡,多少跟我有些关系。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们又去吃夜宵,在湘江边上一家鱼头火锅店,吃得很开心。 热闹非常的大排档里经常有些趁机拉生意的小贩,他们没有摊位,行走着,卖烟的,卖槟榔的,卖玫瑰花的还有卖唱的。我们聚坐在一起,谈兴正浓,不到半个小时时间就过来四五拨,后来过来一个背着巨大音箱怀抱吉他的流浪歌手。他观察了一下,径直走到我面前,递上了点歌单子,帅哥,点首歌吧? 我说谢谢不用。 他说就点一首嘛,你们这么开心,我给大家助助兴。 我说真的不用,你去别的地方吧。 阿飘接过话茬来,问,多少钱一首? 歌手说五块钱。 阿飘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他,说,这样吧,你挑两首最拿手的歌,唱的好我们再点。 我知道他刚买完单,身上就剩三十块钱,还在这里充“大款”,有些想笑。 好咧!那歌手答应着,立刻拨弄起琴弦。 他的声音有些哭腔,唱《流浪的人》。 说实在的,他唱得并不好听,大概是喉咙累坏了,声音很沙哑很刺耳,破烂音箱的效果也不好,嘈杂又震耳,好在原本这里的气氛就是如此,大家并非欣赏音乐,只是好玩罢了。 唱完一首,他清了清嗓子,又拨起了琴弦。 他唱: 我们是这样走下去 还是明天就要说分离 时光让我们变得忘记了呼吸 我回头看见 你的眼睛落满灰尘 不是说一直走下去 为何突然对我说分离 如果爱是约定之后轻易放弃 我不够洒脱 但宁肯没有遇见你 …… 这首歌他唱得不错,旋律很平缓,唱得很伤感,仿佛很有感触。 阿飘说,这是什么歌,我怎么没听过?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自己写的。 真不错,写得真好。阿飘说,还有没,再唱一首? 这个时候身后另外一桌吃饭的人,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家伙嚷嚷起来,弹四郎吧?莫在这里紧搞得搞,烦躁! 我正听得有趣,猛然这么刺耳的一声挑衅叫了起来,立刻有些火,应了一句,关你屁事儿! 哟嘿!小鳖,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黄头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凶狠的目光盯着我。 他那样子很凶,衣装打扮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人,赤膊的身上还纹了什么图案,面红耳赤的样子是要打架。我心里有些怕,嘴上并不想服软,也站了起来…… 阿飘暗暗地拉了我一下,把我拉回到座位上,小声说了句,甭睬他。 我咽下一口气,坐了回来。 歌手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走还是留,只好问我,还唱吗? 阿飘说,算了,你快走吧。 歌手背着他的谋生工具,悻悻地走开了。 回来的一路上,我越想这件事情心里越气。 凭什么啊?人家一个卖唱的,唱一首歌才五块钱,不就是为了生存么,马路边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不许人家唱啊?再看那副德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社会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真是人渣! 阿飘看我脸色不好,猜得到是因为什么事儿,就过来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说,算了,这么点儿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招惹他们。 是的咯,在的士高看客人脸色,出来还受人欺负,你脾气好,我可没那么好脾气。 他笑了一下。 正说着,经过十字路口,竟然又碰到黄头发他们一伙。 黄头发正扶着路灯杆子呕吐,看样子是喝醉了。 经过他身边,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恶心,那家伙个子不高,但有些粗壮,看样子也三十多岁了,还染着黄头发,打了耳洞,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我唾了口,垃圾! 没想到他听到了。 他一抹嘴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鳖你站住,你刚才说么子? 他们三个人,我们四个人,我心想还怕你不成,我站住了,狠狠地骂他,垃圾! 这些人哪里是吵架的货色,根本不说第二句,直接冲上来,一把揪住我头发,劈头盖脸打耳光,于是,乱作一团,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四下里都是人影…… 然后我被阿飘架开,我看到阿飘冲上去,一下把黄头发扑倒,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打得脆响,我大笑,打得好打得好! 根本缺乏打架的经验,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一人举着旁边饭店里用来装垃圾的铁桶,使劲地朝他脑袋砸下去! 阿飘翻倒在地,黄头发他们三个撒腿就跑。 我们根本追不上,也是根本无暇去追,阿飘抱着头在地上抽搐了两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瞬间无比惶恐地想,会不会砸死人?…… 我们先把阿飘抬到一家小诊所,大夫看没有明伤,也找不到伤口,查看了一会儿,问他哪儿疼,他说不上来,就说是晕。 大夫说看样子没多大问题,这伢子脑壳硬,不过就怕内出血,还是去大医院做个CT吧。 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颅内出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好在湘雅医院离得不远,赶紧过去看看吧。 但是,我们身上没钱。 14 那天晚上确实有些绝望,我们都没钱。 而阿飘越来越晕,大家都束手无策。 后来好不容易凑了两百块钱,挂完号,挂急诊,结果根本不够检查费……怎么办?我说阿飘,你还有钱没,我回去取。他迷迷糊糊地说,没有,都借出去了。 借谁了? 借给某某某和某某某,那么多某某某,半夜三更根本找不到人,回传呼的有两个,一听说要钱,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我说阿飘,看你交的这都是什么狗屁朋友。 他扶着墙壁往外走,说算了算了,我没事儿,回去睡一觉就好。 开始扶着还能走两步,后来不行了,只好轮流背着他。 走了一半路,大家都累了,想了想我说,你们两个先回去,能找到钱最好,打个的士回来接我,我就背着他沿着蔡锷路走,晚上没人,一眼就能看到。 那两个也都是刚来不久的小服务员,早吓得脸色惨白的,想也没想撒开腿就往回跑了。 就这样我背着阿飘,走两步坐下来歇一下,走着走着,怎么也等不到人来。 突然阿飘吐了,白沫子,溅了我一身。 我吓得腿一软,立刻把他放了下来,立交桥底下有个破烂台球案子,我把他放在上面,让他平躺着,托起他的头,试探着他的呼吸。 阿飘,阿飘……你没事儿吧?……你可别死…… 我晃了晃他,结果,他鼻孔里流出血来。 我更害怕了,声音都抖了,阿飘…… 他应了一声,哎,很微弱。 我说你感觉……疼不疼,哎呀,怎么办…… 我想,不行,我得找人帮忙,怎么这么傻,刚才还在医院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没人管,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这么高这么重,我根本摆弄了不。 我说阿飘,你躺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我放下他,立刻沿着路往前跑,心想前面好像有个警亭,如果晚上有人值班的话,叫警察过来帮忙也好。 刚跑了两步,又想,不行,万一就这个时候他死了怎么办?就这样把他丢在街上,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不行,那两个小子说不定立刻就回来了……我又往回跑。 跑回到桥底下的台球案子旁边一看,阿飘竟然不见了! 吓得我半死,这人哪儿去了?不肯能啊,他连路都走不了,这么大工夫人就没影了?被人救了?好了?我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扯着喉咙拼命地喊,阿飘!阿飘!! 结果在台球案子底下吭了一声,我在这儿。 原来他一翻身,掉下去了。 他已经坐起来了,靠着案子腿儿,垂着头,努力地回应着,我在这儿呢。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腿有些软,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大哥,别这么吓唬我啊。 他迷迷糊糊地说,没吓你……晕……我们在哪儿? 我说在路上,马上就到宿舍了。 你现在没事儿吧?我背你,算了,你死就死在我背上好了。 我一咬牙又站起来,背着他,一步捱着一步继续往前走去。 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那两个小子并没回来。 后来才弄清楚,这两个人怕“惹上麻烦”,当夜就打包回他们常德老家了。 反正也没他们什么事儿,真是胆子比老鼠还小,可能从小就没打过架,而且就算是阿飘有什么三长两短,跟他们也没关系啊。 阿飘跟我不在一个宿舍,为了照顾他,我跟他们房间的人换了床,搬到他们宿舍里。 那一夜我都没怎么合眼,看着他躺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不时碰他一下,看他有没有反应。 后来觉得他呼吸挺匀净的,看样子不会有什么事儿,就捡起脏衣服来,拿到卫生间去洗。 那些衣服上又是烂菜又是油腻还有血迹,费了半块肥皂才洗干净。 等洗完了,天也亮了,整个走廊布满晨光,四处都飘荡着打呼噜的声音。 我也困了,打着呵欠回到房间里,又看了看阿飘,他还睡着,鼻子里已经没有血迹了,我把他全身上下都擦了一遍。 然后想,睡觉吧,醒了以后,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结果伸手一摸,暗骂了一声畜生,跟我换床的那小子真叫一个脏,臭袜子还裹在被子里呢。那被单上,白的黄的都结了一层壳,我送盒饭时那么邋遢都不如他邋遢,枕头散发着浓重的头皮油味儿。 干脆挤到阿飘身边吧,这样他有什么动静也能尽早发觉,万一睡死了他有什么事儿就糟糕了。 阿飘的腿真长,什么叫身材啊,这就叫身材,上下比例,完美。 我心想,这么好身材,做模特去好了,做服务员真可惜。 这小子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儿……什么味儿?不是汗味儿,也不是香皂的味道,像是什么草药的味道……后来才知道,他老爸是个老中医,每年都会给他做一个什么药浴,泡在大木桶里,放十几几十味草药,跟武侠小说似的,是想把他泡成百毒不侵? 他不爱学中医,从他老爸的诊所里跑出来的。 他喜欢跟人打交道,服务员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后来,这件事情之后,他辞职了,再后来做了一段时间的业务员。 总之,他的体温悄悄地蔓延过来,光滑的胳膊无意地碰到我的身体,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莫名的,有种颤抖。 我告诉自己,妈妈的,赵俊害的,被男人抱惯了,碰到男人心里竟然会激动。睡觉吧。 15 临近中午,大家都起床了,洗脸刷牙准备下午两点开工。 因为折腾了一夜,我还在贪睡,阿飘也没起来。 后来他们叫我,说上班了。 我烦躁地说给我和阿飘请假吧,一转身继续睡。 世界终于安静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阳光暖暖地照进屋子,我很放松。 突然就醒了,不知道几点,感觉是被尿憋醒的,低眼一看,短裤被撑成了太阳伞。 我扭了一下身子,悄悄拨弄一下,这样胀得很难受。 阿飘一转身,抱住了我。 然后他醒了,说,做了一个梦。 我说妈的,你终于清醒了。 他说我梦见我身边睡了个妹坨。 我说结果睁眼一看,是个大灰狼? 他说,真的,没骗你呢,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她还看着我笑,眼睛特别靓塞,睫毛又长又翘,对我不停地眨。 我说行了行了,别白日做梦了。说正经的,头还疼不? 他说不特别疼,就是晕。 我说你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死了。 他说我死了,你就当领班吧,能多赚三百块。 我不知道是气还是笑,顺势掐了他一下,伸手揪他乳头。 他不动,不躲,看样子也不痒,揪了半天,他说别揪了,没奶水。 我松开了手,坐了起来。 今天还是去做个检查吧,我说,别脑袋里留个血块之类的,到时候你傻了,我可担当不起。 传呼打出去五分钟之后,赵俊回了电话。 我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说好的,我提前下班过来,你们收拾一下,直接去医院门口等我。 在医院门口碰面之后,一切都是赵俊买单,给阿飘做了全面的检查。 只是轻微脑震荡,不过不像小诊所说的那样没有外伤,他头顶上实际有个小口子,只破了头皮,所以没流多少血,被头发糊住了没发现。 为了防止感染,阿飘剃了个光头。 像个小和尚,我说,这下好了,不用上班了。 送阿飘回去之后,我和赵俊回到赵俊的家里。 赵俊的脸色有些沉重,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想了想就说,下个月发工资了还给你,不急吧? 结果他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肖,以后不要惹这种没必要的麻烦,花钱不说,万一真出了人命…… 不是没什么事儿吗?我说,人哪那么容易死的?再说了,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当时不在场,那些人……真他妈恶心,这里怎么有这样的人呢?简直就是垃圾。我要是有枪的话,把他们全灭了!你还说什么没必要惹麻烦,难道遇到这种事情就要忍气吞声吗?要是这样,这些流氓地痞就更嚣张了,这世界还哪儿有什么正义什么善良?开玩笑…… 他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这一夜,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又开始啰嗦起来。 你们工作的环境复杂,什么人都有,以后别意气用事。刚认识你的时候看你好像不这么冲动啊,挺和气的一个小孩儿……要学会息事宁人,这是为你好。住在外面也不安全,老和他们半夜三更瞎逛,迟早得出事儿,还是搬回来吧…… 我一听就气了,他根本就是想让我回来陪他,还说这么多废话。 我说算了算了,别啰嗦了,我得走了,回去看看阿飘怎么样了,今天再不上班,肯定扣钱。 他突然抱了我一下,用头使劲地在我背上蹭。 然后说,你是不是喜欢阿飘? 我说你说什么呢?他是我同事!再说这件事情因我而起的,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被打成这样的,这跟我喜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人……真多疑。 多余?他说,你觉得我是多余的吗? 拜托大哥,是多疑!你听人说话都听不清楚。 哦,呵呵。他说,不喜欢你紧张什么啊,还解释那么一大堆。 行了,松开我,我得走了。 我推开他,匆匆地下楼了。 出门走在街上,打开包,才看到里面又有个信封。 他习惯这样,哪怕只是五十块钱,也会放在信封里,悄悄地放在你包里,根本不容拒绝。 他到底是图什么啊,真把我当成那种为了钱的人了吗?钱确实是个好东西,但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我始终认为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找富婆,找富翁,那只是说说罢了,如果真让我遇到……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我不知道赵俊怎么会喜欢男人的,再说了,男人都一样,你有的我也有,你怎么做我也怎么做,有必要这样吗? 昨夜他弄得我很疼,我很想早点儿结束。 还有,这个小眼镜的身体有点儿酸……我是说,有股酸酸的味道,汗味儿,洗完澡以后腋窝里也会有狐臭的味道,他毛系太发达了,可能北方人都这样? 这是一种尴尬的关系,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对我来说,这是没必要的浪费脑筋的事情,我想,法国女友快回来吧。 她回来就好了,赵俊的床那么宽,一个人确实很孤独。 16 上班前我帮阿飘买来午餐,他吃得很香,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脑袋光光还包着纱布,真像受伤的小和尚。 他说哥们儿,先备个坨,我老子明天要来看我,他还不知道我这事儿,你别跟他说,就说……我被花盆砸了。 我说行,就说你走在路上,突然听见有小两口子吵架,抬头一看,掉下来一个花盆。 他想了想说,那不行,我爸爸这个人喜欢刨根问底儿,这么说他肯定会找人家去。 我说那怎么办? 他说得好好想想,走在哪条街上,什么时候,怎么掉下来的花盆,然后我们怎么处理的,不能有漏洞。 我说那不是要编个电视剧哇? 他笑,你要是能编好了,推荐你去《玫瑰之约》当编剧去。 《玫瑰之约》是当时我们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他特别喜欢那个主持人金晓琳。 事情的结果是,他爸爸并没有来,因为中途家里有事儿,临时取消了行程。 我们很是庆幸,至少不用撒谎了。 被识破了就不好了。 阿飘头发长得真快,没过两天就毛茸茸的了。 而我们的友谊也像他的头发那样长势良好,非常蓬勃。 休息了一个星期,经理说让他上班,他推说头还有些不舒服,想再休息几天。 因为他是这里的“金牌服务员”,经理特别给面子,说你休息吧,什么时候想上班了再上。 回过头,暗地里,经理找到了我。 他说,小肖,阿飘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说……我不知道,没有吧? 他说,没有就好。你们这次在外面惹事儿我还没批评呢,下次再也不能这样了,懂么?干咱们这行的山不转水转,每天混子来得多,说不定在吧里碰到,到时候又要惹麻烦。该你们出力的地方不出力,尽给我惹麻烦。你回头劝阿飘尽快来上班。 他的神色很威严,说得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什么叫该出力的地方不出力?这里的保安都是吃白饭的啊。 不是夜夜如此,基本隔个三天五天就会有闹事儿的,服务员也跟着一起上,就算不在场子里动手,也把人引到巷子里去,这些人谁没受过伤……我和他们不一样,确实不一样,我想得总是很多,我觉得那帮闹事的人确实很恶心不能姑息,但自己打抱不平和替人卖命是两回事儿,我不愿意拿一份工资把什么事都干了,在快餐店里没命地干活干三个月我这辈子都受够了。 老板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对阿飘那么客气,回头又让我去游说,干吗自己不直接说,真他妈的。 我并没有把经理的意思转告给阿飘,但阿飘跟我说,他要辞职了。 我愣了一下,问,你找到新工作了? 他说恩,报纸上找的,跑业务。 我说工资多少?我也去。 他说没底薪,全靠提成。 我说那万一没跑到业务怎么办? 他说,怎么会跑不到呢?别人都能做的,我想试试。 我说你试试也行,不行了再回来。 他说好的,你先别动,存一点儿钱再说。 我说你不也没钱吗?你万一没业务,饿肚子啊? 他说我有钱了。 好小子,你头被打了没钱看医生,现在又有钱了?你藏私房钱! 不是,我老子给的,他人没来,但送来一千块钱,我准备先租个房子对付两个月,跑跑试着看。 唉,有钱的老爸。 我老爸从来不会这样儿……自从去浙江之后,除非是过年回来,才给你三百五百,然后又一年不顾死活……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酸。 又一想,无所谓啊,男人嘛,都二十多岁了还等老子给钱用,丢人不?自己能养活自己算本事,养不活就饿死,管它呢! 阿飘辞职的消息谁也没告诉,月底结算完工资之后就把行李打包搬出去了。 我帮他搬家,一直送到他新租的房子里,在望月湖小区,环境还不错,房租很便宜。 我说哇,我将来也租到这里来。 他说可以没问题,咱们合租也行。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套桌椅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人,一个空房间,白天出去跑还无所谓,到了晚上多无聊啊? 我想着,突然想起,赵俊那里好像有一台淘汰掉的老式黑白电视机,闲置不用丢在杂物间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就当是废物利用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给赵俊打了传呼。 赵俊骑着电动车把电视机送到楼下。 那天下很大的雨,他把雨衣裹在电视机上,自己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旧电视很重,我们两个呼哧呼哧地把它抬到了六楼,调试了一下,能收到三个台,好在有湖南卫视和经视,这就足够了,节目很丰富呢。 赵俊看了看环境,说,这里还不错,就是有点儿偏,离市中心远了。 我说房租便宜啊,再说公交车也挺方便的。 他说,到文艺路口有直达车吗? 我说不知道,要看看才知道。 猛然才反应过来,我在文艺路口上班,他这样问,实际是在试探我,判断我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我心里就生出一种逆反了。 我说没直达车也没关系啊,反正有时间,在溁湾镇转车呗。 17 阿飘走后,我和小健、莎莉、彬彬成了好朋友,大家年龄相仿,又在一起上班,平时无话不说,日子过得也还开心。 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就结伴到阿飘这里来玩。 每次来,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 先是房间里的变化,墙上贴海报了,后来又挂了一幅油画,阿飘说是师大一个教授送的,教授是他的客户,买了两个疗程的保健品。 椅子也多了起来,开始只有两把,我们聊天只好两个人站着,两个人坐着,轮流,为了抢椅子还得剪刀石头布,现在好了,能打麻将了。 厨房里的东西也多了起来,终于开伙了,那天我们一起来燎锅底,喝了一箱啤酒。我又醉了,躺在天台上不下来,阿飘把我背下来的。 然后是,阿飘的变化,他买了一套西装,站在镜子前臭美。 镜子里面,一个风度翩翩的帅哥,像老电视剧里的许文强那样,真是又高又帅。我想,老天爷真不公平,帅的话就不要那么高,高了就不要那么帅嘛,两样都让他占齐了,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莎莉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地看,后来她说,阿飘长得有点儿好哦,真的有点儿好。 哪里是有点儿好,这妹子恨不得吞口水了。 秋天很快来临了,气候稍微转凉。 这天我刚出宿舍门准备去上班,阿飘隔着铁栅栏叫我。 我们上班走员工通道,从后院直接能进入大厅,但要经过院子,院子属于公司私有领地,所以周围围了铁栏杆。阿飘每次来的话,不想让很多人看到他,就在这里隔着栅栏打招呼。 我跑过去,啥事儿快点说,要点名了。 他说没事儿,来看看你。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子。 什么东西?我接过来翻看。 他说,搞活动买的,我定了两个,你一个我一个,连号的。 哇塞,传呼机啊! 要知道那时候腰上别个BP机是多么拉风的事情,广告词是这样说的“摩托罗拉寻呼机,随时随地传信息”。 我喜不自禁,嘴上说,本来还想这个礼拜休息去买一个呢。 他说正好不用买了,127台的,我的末尾数是1,你的末尾数是0,你不喜欢这个号,咱们俩再换,不过就这两个号。 白给的怎么会挑三拣四?我很臭屁地立刻把传呼机别到了腰上,之后,有事儿就打我传呼成了口头禅。 传呼号码第一个告诉给了赵俊。 赵俊回话说,不错嘛,这下联系方便多了。 又说,以后你打传呼可以留言,或者号码后面加一个0,这样我不用回就知道你是谁了。 没过两天,有人呼我,我一看,数字很奇怪,5201314,这是谁的号码? 下班后有时间了,想了半天,呼叫赵俊,赵俊回了电话,我说今天是不是你打我传呼,5201314是哪里的号码? 他哈哈大笑,说这不是号码,是密码,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琢磨了半天,天知道我对数字是多么不敏感,他根本是在故意折磨我。 他只好公布答案了,这是谐音,我爱你一生一世。 哇,真的啊,这都想不到呢,够笨了。 这个挺好玩,我也要玩一玩,立刻转发给阿飘。 周末的时候在阿飘家里聚餐,阿飘翻弄着他的传呼机,说,肖,你给我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好玩的。 他笑了一下。 我说,这个你都不懂嘛?5201314,还有5301314,哈哈哈哈哈。 他说你现在才发给我啊,别人早就发过了。现在都过时了,下个月我买手机。 哇,你发财了?!我说。 小健也瞪大了眼睛,跟着起哄,请客请客! 阿飘说还请什么客啊,你们不正吃着呢吗? 莎莉说阿飘,你们那个保健品这么赚钱啊?我干脆辞职跟你干算了。行不? 他笑了笑,没回话。 我说算了吧,我们只有眼馋的份儿。 话虽如此,我还是开始留意起阿飘来。 他的床底下堆满了保健品,镜子上贴着营销人员口诀,床头放着《穷爸爸富爸爸》和《一个伟大的推销员》,通讯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电话号码,吃完饭之后,放下碗筷立刻就开始打电话了,每打一个,就在本子上做个标记,有的打对号,有的打叉子,认真的样子仿佛忘记了身边一切的人和事…… 我想,他会成功的,一定会。 而我呢? 我已经是个合格的服务员了,甚至,新人来了也可以带一下,经理说下个月开会,让我升为领班,但是总经理目前还没批……就算批了,多了三百块,又如何呢?一个月下来吃用开支去一大部分,存钱要存一年才能买部手机。 我是不是应该辞职了? 是啊,人家都说服务员和演员是一样的,吃的是青春饭,我可不想等到老了,被淘汰了才去想后路。 就这样想着,夜幕降临了。 18 小健彬彬和莎莉要赶回去上班,我因为上个星期没休息所以可以连休,说再玩儿一会,便留了下来。 外面月亮很圆,还有一个月就中秋节了。 算起来,我离开家也七个多月了,真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而人的变化也这么大。 主要是开阔了眼界,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第一次,人生的第一次总是最难忘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实……我还是有点儿想家了,尤其是月亮圆的时候。 但我会鼓励自己,想到家的好,想一条,就立刻想一条不好,这样我就不会情绪失控。 我没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寻找我的启示,估计我家里,包括我表哥他们,都认为我失踪了吧?呵呵,年底吧,年底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阿飘说,走,到天台上看月亮去。 外面爬到楼顶,月亮真的很大。 有些像雾一样的云,飘过来,很美。 阿飘说,真好,空气清新,凉快。不如,我们把床搬上来,睡这里吧? 好主意!说搬就搬! 但是阿飘家里只有一张折叠床,另一张是厚重的木板老式床,搬那个显然太兴师动众了。 阿飘说,那就凑合一下吧,反正我们两个又不是没挤过。 床很窄,而且中间是凹下去的,躺下来人控制不住要往中心陷,于是越靠越紧,好在天气凉爽,不会觉得热。 阿飘说,干脆我抱着你算了,枕到我胳膊上来,这样还舒服些,要么你胳膊肘得我肋骨痛。 呵呵,这样啊……我怎么感觉像情侣似的。 你同性恋啊? 你才同性恋呢。 你不同性恋,怎么想成情侣,你就不能想成哥们儿? 哥们儿哪有这样抱着睡的? 是你抱我的。 我抱你怎么了,我就抱你。 那你是同性恋。 我是同性恋又怎么了?同性恋还能替国家省一个妞儿呢。 那我得谢谢你了,你替我省一个嘛。 你得自己争取。 怎么争取? 这个这个……他说,我也说不清楚。 云淡风轻,月朗星稀,那棵高过楼顶的桂花树已经有了花苞,虽然没有花香,树叶子的味道还是徐徐地飘了过来。 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个时间根本睡不着,两个人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月亮,就那样看着,沉默着,竟也不觉得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说,把收音机拿上来吧,听听柴静的《夜色温柔》。 我说你老土了吧?还柴静的《夜色温柔》呢,她都调走了,去电视台了。 是吗?他说,真可惜,前年我经常听呢,一直听到睡着了,我觉得她有些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哎,听说她才十九岁,跟我们差不多大,你说人家怎么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呢? 这个……人和人都不一样呗。我说。 他说是不一样,他们读书多,见识广,理想也远大,咱们呢,就过自己的日子吧,呵呵。 我说你有理想吗? 他说……有,我想在长沙买房子。你呢? 我……我还真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现在想。 现在想……我的理想是……做柴静,哈哈哈哈。 哈哈,他说,这算什么理想啊,变性啊? 切,我说,不是说要变成柴静,是做个她那样的主持人,通过电台帮人解决苦恼,还有,聊天就赚钱,多好啊。 他说好是好,但得有人愿意跟你聊啊? 看你,还当真,我就信口这么一说罢了。 我确实是信口胡说的,什么理想不理想,我能有工作做,能吃能喝,能开心,就是最大的理想了。 又望了一会儿月亮。 阿飘哼唱了起来。 那首童谣。 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小儿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呵呵,真韵味,这个时候念这个,我说,你当我是小娃娃? 他说,小时候家里那边如果有小孩子哭夜,就写这个,贴到树上,路过的人一念,他就不闹了。 我也看到过,不过不知道灵不灵。我说。 他说管它呢,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然后他说,对了,你觉得莎莉怎么样? 莎莉……莎莉是个美女,桃江美人窝出美女,那里来的女孩子个顶个都漂亮,怎么了? 他说,你觉得我跟她合适吗? ……我脑子里突然……突然,怎么说呢,说不清楚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突然,是啊,我早就看出来莎莉对阿飘有意思,竟然忘了想阿飘对莎莉有没有意思……呵呵,真是有点儿蠢……挺好的,一个帅哥,一个美女,青春年华,不谈恋爱可惜了。 我说,恩,不错,不过她好像有点儿矮。 不矮了,阿飘说,她应该有一米六,对女孩子来说不算矮的,是我太高了。 也是,阿飘怎么也得找个像模特那么高的才般配啊。我说,穿上高跟鞋就好了。 呵呵,阿飘说,你还真以为我对她有那个意思啊?不会的,我暂时没那份心思。莎莉那女孩子挺好的,特别勤快,人也善良,是个好女孩。 我说你这个人就是不爽快,刚才还问我你跟她合适么,现在又说没那个意思。 他说,我就是随便问问,因为今天她跟我说,想约我去看电影。咱们做什么都是一起去的,这次单独约我,我觉得可能是有什么意思。 那你就去呗,我说,你想就去,不想就不去,真啰嗦。 他说,我想让你去。 啥?我问。 他说,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19 这我还真没想到。 莎莉……模样漂亮,尤其笑起来很好看,牙齿特别白,眼睛不大但很亮,特别干净,手脚勤快,连续几个月都被经理点名表扬,个子呢,对阿飘来说矮了,对我来说还合适,但是,我还真的没想过。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人家约的是你,又不是我。 阿飘说,电影票都给我了,我没好意思推脱。不过我明天下午要拜访一个客户,不可能去电影院,你就替我去了呗。 我说少来了,这事儿还有替的? 他说求你了,真的,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了,你们确实挺合适的。 我不去,这算什么事儿啊,我说,人家一看去的是我不是你,还不翻脸? 他说不会的,我了解她,保证不会。我千真万确是约了客户,一个大客户,这笔单子谈下来能赚两千多块呢!吃完饭她在厨房里把电影票给我的,然后就急着走,我没来得及解释呢。你帮我好好解释一下,我下次再请她。 真的?我想了想,阿飘,你说话算话,不是整我的,我可是帮你的忙,你忙着赚钱,我还要帮你泡妞。 哈,你小子话里有话啊。阿飘说,这样吧,提成下来了,我买手机的时候也给你买一部,算是报答,如何?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我是会在利诱面前昏头的,手机,多洋气啊,算来算去自己都不吃亏。 成交。 然后,终于要睡了,月亮都困了。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的呼吸,特别沉。 呼吸是能够共鸣的,困意也是可以传染的,我打了个呵欠,翻了一下身。 这一觉,睡得又暖和又甜美,一直到太阳出来,晒得人头疼才满眼眼屎地醒过来。 还没睁眼睛,就感觉情况不对。 有什么东西顶在我后面,硬邦邦的。 阿飘,你太过分了,做春梦了你啊? 叫什么叫什么,你不晨勃?我就不信,大惊小怪的,我又没怎么你。 无耻流氓。 我不信你不流氓,我看看。 我们扯着毯子满阳台飞奔,像小朋友那样厮打,狂呼乱叫地迎来了艳阳高照的新的一天。 下午三点我如约来到人民路上的长沙电影城,确切地说是,代人赴约。 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莎莉,穿着条粉绿的长裙,还特意化了淡妆,左顾右盼着。 我等了又等,人进去得差不多了才向她的方向走过去。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惊讶地打招呼,肖?……你来看电影?这么巧。 是啊,我嬉皮笑脸地说,更巧的是,我的座位在你旁边。 她才猛然反应过来,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呵呵,是啊……好巧。 我说得了吧,别失望,事情是这样的,阿飘今天下午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谈,忘了跟你说,又怕电影票浪费了,所以委托我来了,快进去吧,电影要开场了。 哦,她说,业务要紧。恩,我们进去吧。 她没表现出什么来,进了电影院刚坐下来,灯就黑了。 然后,那个曾经被人疯狂追捧的、万人空巷的、热泪盈眶的、好评如潮的电影,在这样错乱的机遇和尴尬的缘份里,在我们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眼帘上映了。 《泰坦尼克号》。 三个小时的电影,中间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候,但更多的是大开眼界和慨叹嗟伤。波澜壮阔的大西洋,追逐嬉戏的海豚,凭海临风的船头,张开双臂的俊男美女,雾霭朦胧的激情,生死相托的营救……等我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近黄昏,很多人眼圈都红着,《我心永恒》的旋律还一直在耳边回响。 莎莉显得有些沉默,我们顺着人民路往东走,一路上她都垂着头。 我也有些怅然若失。 后来我说,这个电影怎么样? 她显然还沉浸在故事情节里,说,太惨了,你说如果露丝不放手会怎么样?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不松手,就跟杰克一起沉到海底去…… 我心想,如果是你的话,可能根本登不上泰坦尼克号,我们月工资转正了才六百块。 嘴巴上却说,是啊。 她问,你哭了没? 怎么会?呵呵,我说,确实挺感动的,但电影都是假的,生活里哪有那么多事情让一个男人稀里哗啦掉眼泪的……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赵俊。 俊哥,那个喝醉了就哭的家伙,是啊,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流那么多眼泪。 因为看了电影,我们心绪都很乱,回去后就上班了,一直到下班也没再打招呼。 吃完夜宵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和赵俊通了电话。 我说俊哥,我今天看了场电影,泰坦尼克号,挺好看的,你看过没? 他说还没看过呢,听说是挺好看的。 我说要不我请你看吧。 他说怎么了,发工资了?这电影票可不便宜。 我说我觉得特别好看,想再看一遍。 他说那我请你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想了想,这个月的假已经用完了……下个月,鬼晓得下个月电影还放不放……我说,上午场怎么样?我每天上午都有时间。 他说那就赶到周六吧,哦不,周日吧,周六我们要开会。 就这样定了,周日,不见不散。 20 赵俊其实并不爱看电影,或者说他生活中根本没什么爱好,有句话说没有什么爱好的人是可怕的,所以我拼命地想了又想,最后决定他的爱好是喝酒,和偶尔去烈士公园放风筝。 周日很快就到了,我提前一天买的票,这部电影实在太火,根本买不到便宜的票。 但是,就在出门前,我的传呼机响了。 我一看,是阿飘,想也没想就回了电话。 阿飘说,肖,快过来。 什么事儿啊?我看着表,现在如果去了望月湖,就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赶回人民路看电影。 阿飘说咱们一起去买手机啊。 啊……啊?真的啊?我心花怒放,但是,我说,下午行吗?上午有事儿。 什么事儿还比买手机更重要吧,他笑呵呵地说,快来吧,咱们去手机城一起挑挑,不过说好了哦,你只能挑一千块钱以内的。 行行行,我说,只要能通话就行……说着,我突然想起来,长沙电影城旁边不就有个手机城吗?现在阿飘赶过来,正好有时间去选手机,买完之后,电影也快开场了,赵俊过来后,我们就一起看电影,阿飘就让他自己玩儿去。 恩,这个主意不错。 我说,你过来吧,我正好在人民路手机城旁边呢。 阿飘说那行,你等我啊。 九点钟阿飘赶到手机城,我等了半个小时。 电影是九点四十开场,也就是说我们有四十分钟可以挑选,时间足够了。 阿飘笑眯眯地走过来,靠近我,拍了拍胸口,意思是这里面有钱。 我真想使劲地掐一下他的脸,把他的小酒窝给抹平了,让他笑得一副银贱相。 他一抬头,看到了电影城,说,哇,在这里啊,我还没来过。对了,上次看电影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啊,莎莉没跟你说吗? 他说没有,我们根本没联系过,呵呵,忘了。 看来他真的没有把莎莉放在心上,否则肯定第二天就会问起这事,跟莎莉解释一下。这个家伙……可怜的莎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管他呢,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不用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手机我一定知道。 我们屁颠屁颠地进了手机城。 当时手机的款式并不多,品牌也少得可怜,价位都偏高,以我们的预算来看,只能买两部摩托罗拉手机,什么型号的我记不得了,我对字母和数字真的不敏感。总之,这部沉甸甸的黑家伙握在手心里感觉就是踏实,拿起来就是威风——但是,办卡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我没有身份证。 阿飘说,通融一下,我一张身份证办两张卡不可以吗? 营业员说要本地的身份证才办卡,万一你欠话费跑了怎么办?你本来就是外地身份证,给你办就不错了。 有些郁闷,没有卡怎么打电话? 营业员说,你借个身份证,或者找个担保人吧,还得留个担保电话。 这个这个……我想了想,除了赵俊,还能找谁呢? 正在纠缠着,赵俊来了。 我出门找到了他,直接领到手机城。 赵俊还奇怪着,看电影到手机城里来干嘛,我一边走一边解释着,等看到阿飘和柜台上放着的手机,他明白了。 他微笑着帮我办了手机卡。 阿飘说,瞧,有哥就是好。 我说那当然。 阿飘说我们传呼机是连号的,手机卡也连号吧? 我说好啊,我本来就记不住号码,这样背下来一个,就等于记住了两个。 我们兴高采烈地办理着,一直出了手机城的门,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赵俊当时还没有手机。 他还在使用传呼机,手机对很多人都是奢侈的。 我不知道赵俊心里会有什么滋味,不过我确实没考虑过他的滋味。我把手机递到他的手里,美滋滋地问,怎么样,这个还不错吧? 赵俊说恩,不错,挺好的。 我说哎呀,电影快开场了,我们快进去吧。 赵俊说……那个,临时开会,我们老总说,财务上有点儿事,所以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就走……你们俩看吧,挺好看的。 奇怪,明明约好的,我说,你们昨天不是开过会了吗? 他说公司财务就是这样,呵呵,你不懂的,关系重大,我过去了啊。 阿飘说恩,是的,管账的根本没有休息日。 赵俊匆匆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小气。 阿飘说,你原来是准备看电影的啊,怎么看过一遍还不过瘾? 我说是啊,特别好看,所以想再看一遍,他不看走咱俩看去! 阿飘说好的,几点的?马上开演了啊,快走! 21 生活永远比戏剧更有戏剧性,就是这样,原本是两个人约看电影,最后变成了我陪他们各自看了一场电影。 故事情节已经熟悉,但那么大的银幕下,那么具有冲击力的画面,神色各异的角色,爱与死,泪和痛,又被折腾了一回。 没有完全沉浸,我还有时间侧过脸去观察阿飘的表情。 男女主人公张开双臂感觉飞翔,阿飘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 船撞到了冰山,阿飘皱起了眉毛。 露丝挥舞着斧头砍杰克手腕上的镣铐,阿飘握紧了拳头。 船的半截沉下去了,露出巨大的船舵,像一座高山,乘客纷纷落水,阿飘叹息着。 终于,杰克沉下去了,海洋之心也沉下去了,而我的心,也悄然地沉了下去。 我看见阿飘掉了眼泪。 黑暗中,他悄悄地擦着眼睛。 灯亮了,他双眼发红,对我微笑了一下。 他说走吧,好闷。 中午的阳光已不似盛夏那样灼人,我们闲散地漫步,走到芙蓉路上。 阿飘问,你不是有个表哥在这条路上上班吗?找到了没有? 我说没有,我根本也不想找了,随便吧。呵呵。 他又问,你的那个哥……是什么哥啊,你姓肖他姓赵,应该不是堂哥,也是表哥? 我……我想了一下,说,就是一个朋友,认的哥。 他说,哦,这样儿,他人不错,不过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怪怪的?我立即说,什么怪怪的?你还怪怪的呢。 他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他好像在吃醋? 啊?我说,吃什么醋啊? 他说,吃我的醋。 我说你就蛮搞笑的了,怎么用这个词儿?你其实是吃我的醋吧,因为我陪莎莉看了电影。得了,不理你了。 他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我们穿过了芙蓉路,绕到侯家塘,又转到南门口,再转到天心阁,年轻的脚步总是轻快的,不知不觉转了那么大一圈儿也不觉得累,之后,到红梅冷饮店坐下,开始喝酸梅汤。 阿飘说这个电影给他最大的感受是不管多么强大的人在灾难面前都是渺小的,什么爱情不爱情之类,都不值一提。 我不认同,我说,你也不想想,生死关头的时候,杰克宁肯自己沉到海底,也要让露丝活下去,这不正好证明爱是伟大的吗? 阿飘说那露丝爱杰克吗?如果她爱他,把他当成生命,她怎么不一起沉到海底下去呢?这才叫生死相随。结果不是,露丝一直活了一百多岁。 我说那是因为她心里有杰克,不能让杰克白白牺牲,因为杰克的心愿就是让她活下去。 阿飘说活下去倒是活下去了,可一切都会改变,他们在一起就几天,正是喜欢得不行的时候,所以才会那么冲动,宁肯自己死也不让对方死,如果时间长了你再看看…… 你不相信爱情。我说。哥们儿,原来你不相信爱情。 你相信?他反问。 我说恩,我相信爱情。 去你的吧,他笑,你谈过爱没有啊?连恋爱都没谈过,还说什么爱情,笑死人哒。 看他那副讥诮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 我就是相信怎么了?我要是爱上一个人,不管是谁,我死了也没关系,才不像你,没感情! 他不说话了。 吃过中饭后阿飘要去图书馆,他说你也去吧,多读点儿书有好处。 下午的天气有点儿热,闲着也没事儿,去图书馆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我得上班。 我说算了,你自己去吧,我不能再请假了。 他说不如你把工作辞了算了,一个月累得要死也挣不了多少钱,最重要的是学不到什么东西。 辞职?辞职以后我吃啥?你养活我啊? 他说你跟我一起跑业务呗,我可以带你,业务做好了能赚到钱,而且,跑业务最锻炼人,能学到东西。 我说做服务员也能学到东西,我现在有空就去看他们调酒,如果我学会调酒了就做调酒师,有一门技术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 他说我觉得你不适合做那些工作,你这个人脾气挺怪的,看着和气,实际心里面总有想法,伺候人的活儿能干一段时间,时间长了就做不下去了。你还是换工作吧。 真是奇怪,怎么我认识的人都叫我换工作?就像一开始赵俊那样,认识我没多久就让我换工作,我换了,现在阿飘又要我换工作,难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换什么好呢? 我静静地想着。 一边想,我们一边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快到岔路口的时候,阿飘问,怎么样,跟我去图书馆? 我摇头,不去。 他说,那我自己去了啊。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走吧,别回的士高了,乌七八糟的,在那里能学到什么? 哼,还说我,你当初做领班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上班下班跟充完电的机器人似的,一转眼就瞧不起服务员了。 我没理他,快步小跑地赶回去上班了。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情,我有手机了,得抓紧时间对莎莉小健彬彬他们炫耀一番嘛。 22 舞池里很吵,阿飘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我才发现,跑到僻静一点的地方回拨过去,阿飘说你过来,到院子里来。 我说现在正忙呢,溜岗被抓住就罚款啦! 他说我就在后院老地方呢,出来一下用不了五分钟。 我答应着,看看值班经理不在场子里,和小健说声让他帮我看着,一路小跑地从后门出来,阿飘果然在铁栅栏外面,正无聊地扯着上面的树藤叶子玩儿。 我走过去问,你看书看到现在啊? 他说没有,晚饭的时候就出来了,然后在江边坐了一会儿。 我问,你找我做么子? 他说我看有本书挺好看的,给你拿过来了,没事儿看看? 说着,他从包包里把那本封面印着半张美女脸孔的书拿出来递给我。 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儿呢,我说,什么书?不是那种理论型的吧,太枯燥了我看不下去。 他说不是,你看吧,都是小故事,你不是喜欢柴静吗?这本书就是一个像柴静那样的电台主持人写的,深圳的,写的是工作里的感想。 我翻了一下,莞云,《感悟》。 呵呵,这小子,明明是自己喜欢柴静,柴静怎么不出书哦?还说我喜欢,好了,谢谢。 我捧着《感悟》快速跑回去了。 我一直不明白阿飘为什么会送我这本书,薄薄的一册,浅浅的道理,看着文字能联想起午夜电波里一个低沉的女声,用智慧与技巧为生活装点颜色,有时候像灯,有时候又像雾。 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寂寞。 阿飘一个人住在河西,白天跑业务,晚上只能捧着电视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肯定是需要朋友的。 他朋友不多,的士高里第一份工作结交下的人,借了钱就没影儿了,就剩下一个我。 我们还在上班,每到夜晚,即使看着别人纸醉金迷,自己也会沉浸其中,况且,音乐那么嗨,舞姿那么狂放,每天都有新鲜的脸孔和事情,看不完的怪现象。 所以我们不寂寞,况且还有小健彬彬莎莉一堆人呢,吃完夜宵睡觉前还会扯谈,一直从地球扯到火星,从鸡鸣狗盗扯到世界末日。 人总是需要朋友的,在那个时候,阿飘看了一本书,莞云的《感悟》,据说,这是一本自琼瑶金庸退热之后的令千万读者热泪盈眶的书,这个作者成了“中国的卡耐基”,可想而知,书里面那些思考和总结,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多么具有鼓舞和诱惑的力量。他看得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于是,半夜三更地跑来找我。 第一天我没看,洗完澡躺在床上,光玩弄新手机了。 第二天开始看。 我看过的书很少,也根本没有阅读习惯,但这本书浅显易懂,说的又都是自己曾有或曾听说过的事情、想法,很快便沉静下来。 等我读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辞职。 自然而然,中秋节前一天,便搬去了望月湖。 收拾停当之后,阿飘说明天带你去公司面试。 我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对做保健品推销很陌生,想也没想过。 他说,很简单的,就跟你推销酒水的道理是一样的,公司有培训,你肯定比我做得好。 我说那可未必,你人长得帅,笑得甜,容易接近些……我进入状态慢,熬了这么久,经理都说了下个月就提拔我做领班…… 他哈哈大笑说你辞职都辞了,还惦记这个干吗?领班,呵呵,领班,放下吧,再下下个月都轮不到你。 为什么呢?我不解。 他说你懂不懂什么叫金苹果效应? 金苹果就在那里吊着,能看得到也能摸得到但就是摘不到,这样你才会不断努力去摘,如果苹果吊得高了你感觉不到希望了,就不努力了,如果苹果吊得太低,让你轻易摘到了,你就觉得成功很容易,不思进取了。 明白了,领班原来是我的金苹果。 妈妈的,什么狗屁,小小的服务员领班就成了金苹果,我呸。 人生的金苹果无处不在,既然都是要摘,为什么不努力去摘更大的?他说。 好吧好吧,不听他啰嗦了,就多看了几本书,理论一套一套的。 打开电视,哇,《还珠格格》还没演完呢。这个电视剧的好处是,不管你什么时候看,也不管你从第几集看,还不管你仔细不仔细看,最后你都能完整地看到。 午夜刚刚睡着,阿飘咳嗽,声音很大,把我吵醒了。 听他咳嗽得很难受,我忍了又忍,后来还是起身,到他房间里看一下。 他还睡着,在睡梦里咳嗽,呼吸很沉闷。 感冒了?不至于吧,他体质这么好,今天又没刮风也没下雨。 我摸了他额头一下,不发热,推了推他,醒了。 我说,怎么了?急性肺炎啊? 他反应过来,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说不行就去医院,我看你咳嗽得挺厉害的。 他说没事儿,老毛病。 他让了一下,我就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 他说我这咳嗽每年发一次,每次都是中秋节前后,别看我长得挺高挺结实,就这个毛病就是不好,从小到大就这样,要不然我老子老拿药水给我泡澡干什么。 呵呵,那倒是奇怪了,撮我的吧,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病? 不是病,是毛病。人吃五谷杂粮嘛。他说着,翻了个身,弓着脊背虾一样对着我。 就这样的瞬间,我心里猛地鼓起一道颤抖的电,像是有什么东西流过……自然地,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了他,真厚实,暖和,扯着他的手,伸开臂膀…… 搞什么?他说。 我笑了一下,呵呵,泰坦尼克号船头啊。 他也笑了。 躺在床上也能飞啊,他说,这样的泰坦尼克号,不沉才怪。 23 是夜,梦到了大海。 海水很蓝,一望无涯,成群的海鸥飞舞,翅膀尖尖扫过了我的额头,看得好清楚,翅膀上的羽毛都看得很清楚,每一片都干净整洁,散发太阳的光泽。 我问阿飘,你有没有看过大海? 他说没有,但他想去看海。 我说那我们一起去吧,等我存够了钱的。 他说算了,人家都是带着堂客去海边拍婚纱照的,我们两个去多滑稽。 我说有什么滑稽的?哪个规定玩得好的不能一起去了? 他说那确实,没规定……哎,你昨天晚上拱来拱去的,干吗? 有吗?我说,我有拱吗? 拱了。 没拱。 拱了。 没有。 有。 没有就是没有,我拱你干吗?你当拱猪啊? 他说,还斗地主呢。 他又说,你小子八成不正常,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我心里砰……地一下。 像是有一只铁球破窗而入,砸碎了玻璃,然后,打烂了电视机上的瓷器花瓶。 站在阳台上,抽烟,人生的第一支烟。 我不喜欢抽烟,抽完嘴巴里有味道,烟很呛,但呛完之后,胸口没那么闷了,好像有些闷气随着烟飘了出去。 阿飘洗完脸,拎着毛巾走到阳台门口看了一眼,叫,肖,还不洗脸,抓紧时间去公司了。 我应了一声,把烟蒂丢到楼下去。 他问,怎么抽烟了?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我说没什么,人嘛……什么都得尝试一下,不是吗? 他说那确实,人要不断去尝试才行,换上正经一点儿的衣服,给人留个好印象。我们经理挺好说话的,嘴巴特别快,做销售的都这样,基本没问题,你一定会录取的。 我说好的,一切都听你的。 他说,面试完了应该没什么事儿了,看培训课什么时候开,要等招聘结束了一起开。如果今天没有会场,我带你去填一些调查问卷,下午早点儿回来,买条鱼,你忘了,今天中秋节? 哦是啊,今天中秋节了。 电视预告说晚上有演唱会,我蛮期待的。 我匆匆洗了脸,两个人一边吃着油条一边往公交车站方向走。 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彬彬打来的,说今天晚上的士高搞活动,非常热闹,让我们过去玩。我问了一下阿飘,阿飘说你想去吗? 我说不想,刚辞职就回去,不好。 他说,那就约他们过来吧……他们可能请不下来假,你问问莎莉? 你自己怎么不问?我说。 他说行,我问,我说小肖,你最近好像……变了,变得斤斤计较的,哦,不是斤斤计较,是……我说不清楚,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变了吗?我不知道。 人肯定会变的,虽然不过短短八个月,从火车站跑出来的野小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有点儿……不开朗了? 阿飘的背影在公交站牌下显得那样高大挺拔,旁边所有等车的人都黯然失色。 真的糟糕,我对阿飘的感觉,不对劲。 阿飘打完电话,对我做了个鬼脸,没办法,你女朋友没时间不能来。 切,这个小子太不厚道,人家明明追求他,他硬是推到我头上,回头又装成没事儿人的样子来取笑我,这个这个,不是在玩弄人家感情嘛。 我呸他一口。 车里人比较多,我们挤到车厢后面,抓着拉杆,面对面站着。 他呼出的热气都吹到了我的脸上,不礼貌,我报复似的回喷了他一口。 他说,你嘴巴里有烟味儿。 怎么会?我说,我刚才刷过牙了。 他说确实有,等下买包口香糖吧,做销售的最忌讳嘴巴里有味道。 阿飘就是阿飘,做什么都做得那么专业的。 他说销售是一门学问,不但要察言观色,还得学会心理学,懂得别人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 我说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 他说可以根据他们的情况进行判断啊,比如,他们多大了,什么工作,家庭状况,经济收入,等等吧,还有交谈,通过这些做判断,大概心里有数了,再采取方法,怎么说服对方买你的东西。其实不是说服,要让他们自己信服,你老想说服对方,对方肯定心里抗拒,人总是吃软不吃硬的,相信自己胜于相信别人,所以取得信任,你就成功了一大半了。 你快成讲师了,我说。 恩,公司正准备培养我做讲师呢。 金苹果? 不是金苹果,是熟了的能摘到手里的苹果。 他又笑了,再笑把他门牙掰下来。 终于到站,下车后第一时间去买了包口香糖。 然后,我跟着他,一高一矮,满面春风,脚步铿锵有力地向那座大厦走去。 24 出人意料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它就是用来形容我们今天的遭遇的。 首先,我们在大厦门口,看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熙熙攘攘,原本以为是客人进进出出,业务员携老妇幼亲切引导的情形,结果,现在也算是熙熙攘攘,熙熙的是一大群穿着制服的人正往门口一辆大卡车上搬成箱的药品,嚷嚷的是那些满面沮丧如临大敌的业务员。其中,还有个中年妇女哭啼啼地阻拦着,被推倒一旁,那是库管阿姨。 接着,我们在楼道里看到了大沿帽,拿着封条,呼啦啦地走过来,玻璃门左边右边打了个交叉,办公室封了。 再次,谁也找不到经理,当然不用说,分区经理也找不到,地域经理也找不到,总经理不知去向,董事长……哦,我们不知道董事长是谁,总之,所有头头全部人家蒸发。 所有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公文包里的人的脸上都有丧家之犬的神色,叫嚷着,我们的工资呢?我们的工资还没发呢? 天哪,我这个月的提成,我还有五千块钱…… 被人捂住了嘴巴。 娘老子,药都是假的,人不抓你就不错了,还要工资要提成! 我看阿飘,阿飘看我,面面相觑。 耸了下肩膀,这一次,美好的未来像彩色汽泡一样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在我们眉毛底下破碎了,喷了我们一脸的肥皂水。 回来的路上,讲师闭嘴,熟苹果烂了摘不到,我们都沉默了。 垂着头走到小区的门口,看了看,没进去。 阿飘一转身,往江边走去。 我紧紧地跟着他,心里一个劲儿地犯嘀咕,不会吧?这不是什么小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一个月薪水没发,他刚领过提成,应该没毁什么钱,公司封了,也就是再找一份工作而已……想不开? 天知道今年湘江的水那样急那样凶,前个月刚发完洪水,江边小摊子都变成了水下世界,这个时候他要是跳下去,会被冲到哪里去呢? 刚跨过堤坝,老天开眼,咔嚓一声闷雷,下雨了。 真是应景,电视剧里特别惨烈的场景都会狂风暴雨,而现在,没有风,雨也不大,淅沥沥地飘了下来,等你发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湿透了。 阿飘坐在堤坝上,看江水。 没创意,原来只是发呆。 我更没创意,坐在他身边,陪他发呆。 他说,真不好意思,我…… 我一下子抱住他的头,狠狠地抱了一下。 哥们儿,挺好的,咱们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是啊,呵呵,确实……他笑着,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然后起身,拍打屁股上的泥土,走,咱们回家。 经过菜市场,我们还是买了一条草鱼,他说,下雨了,打雷了,中秋节还是要过的嘛。 中秋云遮月,我们坐在阳台底下看雨。 一边喝着暖暖的糊子酒,一边吃着酸菜鱼,电视机里演唱会唱得很热闹,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背景罢了,他自己哼着歌。 给我一个空间 没有人走过 感觉到自己被冷落 给我一段时间 没有人曾经爱过 再一次开始生活 曾经爱过却要分手 为何相爱不能相守 到底为什黱 早知如此何必开始 欢笑以后代价就是冷漠 既然说过深深爱我 为何又要离我远走 海誓山盟抛在脑后 早知如此何必开始 我还是原来的我 我没料到阿飘的歌唱得这么好,好到让人……不可思议。也或者说,原本他说话的声音就充满磁性,迷人的声音,只是朝夕相处,我们只看着他的笑容,忽略了这一切。 就是这样嘈杂的环境,淅沥的雨声,没有月亮的中秋,裹着一条浴巾光着脚板坐在藤椅上的我们,菜都凉了,酒还温着,不说话,唱歌。 这歌是《原来的我》,我听过,齐秦唱的。 我根本不懂听歌,什么流行就听什么,什么流行就觉得什么好听。 但这一次我觉得,我至少能够知道,歌声是可以应景的,这样的日子,一辈子可能只会有一次。 之后,毫无例外,我又醉了。 我有个外号叫“粘杯倒”。 这和千杯不倒恰好完全对立。 阿飘告诉我,我醉了之后裸奔,满屋子跑,他拿着浴巾追,追得头晕目眩,满眼睛里都是白花花的屁股。 阿飘说,我趴在厕所里吐,然后嚷着嘴巴里有烟味儿,用牙缸舀马桶里的水来刷牙。 阿飘把我扛到床上,然后我抱着他,吧唧吧唧在他脸上身上胡乱亲,然后把他牙齿撞出了血。 阿飘还说,就是没有照相机,如果有的话,肯定拍下来,然后,敲诈你一辈子。 阿飘说的我似乎记得,也似乎不记得了。 我只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在旋转,慢慢地旋转,慢慢地旋转,然后,天花板飞走了,然后,飞来一群海鸥,然后,我对它们喊英文—— If we can only encounter each other rather than stay with each other, then I wish we had never encountered. 老天作证,我可能字母都认不全,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但又好像发生过,也或者是后来发生的,也或者只是想像,还或者电影看多了,更或者是灵异事件。 总之,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无须答案。 25 渴醒,凌晨三点半,爬起来找水喝,把椅子撞翻,回头看看床,阿飘用一种打高尔夫球的姿势睡着,当然别人睡觉头枕枕头,现在是枕头枕着他的头。 我喝了大概1/4瓶可乐,爬回到床上去,把枕头给他弄好,然后瞪着并不大的双眼惊奇地发现,他背上像是猫抓了那样有很多红色的血道道。 怎么搞的?我推了他一下。 他动了一下,高尔夫换成网球。 我又推了一下,他又动了一下,改打乒乓球。 我再推,他砰地一下坐起来,大骂。 搞么子咯搞你哒绊死鬼绊哒脑壳冒缝针…… 我鼻腔浓重地哼了一下,指他的背,怎么搞的? 妈妈的,小鳖你还问,你还问?你还问我!不都是你抓的撒?! 我抓的?我抓你做么子? 鬼晓得!我看你不是抓我,是要吃了我! 毫无结论,就当不是我干的吧。 爬回床,跟他一起打乒乓。 然后手机响起,魂不附体地接通。 赵俊的声音,中秋节快乐。 恩,中秋,节快乐。 你在哪里? 望月湖。 哦……这样啊……睡了啊? 恩。 这么早就睡了? 恩。 ……我这里有月饼,要不要过来吃…… 恩。 睡得像死猪的人自然是不能吃月饼的,事实证明,月饼过了中秋仍然是月饼,而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这次辞职我没有告诉赵俊,甚至,我连想告诉他的这个念头都没有过,一直到他的电话打来,才提醒我,至少除了阿飘之外,我在长沙还有个朋友,第一个朋友。 第二天中午翻看通话记录的时候才反想起来,午夜是接过赵俊的电话的,心里有些愧疚。 毕竟他是我哥,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过去祝福一下中秋节的。 可是,昨天多忙啊,早起,赶车,公司被查封,回来买菜,做饭,看电视,喝酒……我在给自己找借口。 实在找不到最合适的借口了,我告诉赵俊,今天晚上过去看他。 买了一些水果,提着,爬楼梯,敲门,进门。 赵俊正在厨房里煮东西。 水蒸汽蒙住了他的眼镜,他一边用围裙擦着,一边上下打量着我,微笑着,买东西干啥,又不是外人。 我说,俊哥中秋节快乐,呵呵,说晚了……别介意。 他说不晚不晚,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坐吧,你看电视,我继续煮。 煮什么呢?我跟他进了厨房观望。 猪脚湖藕汤,试着做的,我不会弄,这应该是你们湖南人的做法,我们那里没有藕。 呵呵,我也不会。我说着,揭开锅看了一下,水已经开了,翻滚着略微的油花儿。我说,煮这么多啊? 他说是啊,我们吃不完的话,给你那朋友带回去一点儿。 恩,我笑了。 赵俊真是个细心的人,有点儿对不起他,上次还说他小气,他毕竟是哥哥嘛。 他又问,你那朋友,叫什么? 我说,阿飘。 阿飘……他说,这名字挺好的,挺像流浪歌手的,本名不是这个吧?恩,是了,上次他头被砸破了去医院我帮着挂的号,叫陈什么来的。 我说俊哥你老了,见过那么多次还不记得别人的名字。 他说是吗?呵呵,是啊。奔四的人了,比不得你们二十刚出头的了。 跟你开玩笑的,你不老,真的,我说着,拿起电视机上的那个相框,指着说,你看你的照片,说你二十五都有人相信! 他苦笑了一下,说,那就是二十五岁的时候照的。 我终于可以不用看《还珠格格》了,因为今天周末,可以看《快乐大本营》。 一边看一边笑,赵俊也跟着笑,笑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拿起了那副相框,俊哥,嫂子长得很像李湘哦? 是吗?他也看了看,顺便擦去相框玻璃上的灰尘,他说,我看不像李湘,倒有点儿像曹颖,呵呵,反正都是美女。 我说,你觉得,李湘、曹颖、仇晓、金晓琳,哪个漂亮? 他想了想说,各有各的味儿,李湘太闹了,曹颖演电视剧还行,仇晓太冷了,还是金晓琳更有亲和力一些吧。 哇哈,我说,果然英雄所见略同,阿飘也喜欢金晓琳。 他说,看来他和我的审美是一样的。 俊哥的审美,是什么样的审美呢? 俊哥说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帅哥,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粗不细,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我怎么长得这么中庸呢?失败。 但是很显然,俊哥对女孩子的审美是很刁钻的,他相框里的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左边看像李湘右边看像曹颖或许性格还像金晓琳?不知道,你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怎么会没有故事呢?你都等着她回来结婚的,该不会是介绍认识就订婚的吧? 真的是介绍认识的? 介绍认识,相亲,彼此还算满意,双方家长没意见,同居过两个星期,各自出差,然后,她出国留学去了,他派驻长沙…… 一点儿也不浪漫。 我突然感觉,她不会回来了。 也突然感觉,可能,这个女朋友,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我说,俊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不会生气吧?……你为什么喜欢男的? 26 六十年代初期,赵俊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医生,他是乖学生。自然他的童年少年和我完全不一样,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一切的环境和人都不一样。我想像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情形,在我看来,教授的家里是有钱的,有文化的,有良好教育的,可是不一样,他说他小时候在农村。 北方的农村。 天一黑,满炕都是人,像白菜似的叽里咕噜的滚来滚去。 什么叫做炕? 就想像成土砖搭成的长长的床吧。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出了一个同志。 就是这样啊,没有为什么,鬼知道为什么。 后来,教授又可以做学问了,医生则退休了,他则考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就业呗,分配的工作,多好,早生十年,工作就不这么难找,有人给你分,前提是,你得考上。 赵俊说,在大学的时候,他喜欢上了一个清洁工。 我愣了一下,想笑。 心里琢磨着,怪不得他对我……我送盒饭的时候,那副脏兮兮的样子,可能比清洁工还糟糕呢。 他说,别一说清洁工你就想成老头老太太,我们校工里有很多年轻人呢,接班的,其中有一个,我们叫他雷大力,外号。 我问,他姓雷,力气很大? 不是的,他是姓雷,但力气很小,特别瘦,刚来的时候拖垃圾车都费劲,所以叫他大力,反着叫的,没恶意,开玩笑吧。 他爸爸就是老校工,除了打扫卫生也做园丁,做了很多年,有一次中文系一个学生失恋了跳湖自杀,他见义勇为,结果淹死了。大力接的班。 大家都知道大力家里的事情,所以对他都挺客气的,他人也特别和善,住在校工宿舍区。那是一栋小平房,他的劳动工具都停放在门口,有时候捡些啤酒瓶子之类,也都堆在门口。在我们这个将近五千人的学校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会注意到。因为我那时候有早起跑步的习惯,冬天也不间断,每次沿着校园里的路跑,哪里雪扫干净就跑到哪里去,跑着跑着就跑到他门口去了。几乎每天都这样。 偶尔碰到了,就点点头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他很腼腆。 后来有一天,快元旦了吧,我去跑步,发现那条路扫,雪落得很深了。 我挺奇怪的,就踩着雪过去看…… 然后呢? 发现他煤气中毒了。 那时候我们学生宿舍烧暖气的,他们那栋平房还没装暖气,烧煤炉子,通风不好,弄不好就煤气中毒。 我发现的时候他的脸青得……特别吓人,我也吓坏了,就找人,送医院抢救之类的。反正他捡回来一条命呗。后来他妈妈给我跪下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呵呵,挺可怜的母子俩。我们呢,也就成了好朋友,呵呵,呵呵呵呵。 听赵俊说着,就像是说别人的事情,很平淡,没有什么惊心动魄。 他们年龄相仿,身份不同,但都善良热情,一来二去,同吃同住,虽然没太多的共同语言,但有一种家庭似的温暖。 周末的时候,聚餐,喝酒,好吃的给他留着,天冷了送被子,天热了送蚊帐,睡在一个被窝里聊天。 就是这样啊,很简单很平常。 那是谁……先那样的呢? 呵呵,不记得了。 赵俊肯定记得,只是他不说吧。 赵俊说,毕业前一晚上,整个学校都弥漫着离愁别绪。 到处都能看到抱头哭泣分手的情人,也有喜气洋洋带媳妇回家的,大家好像终于刑满释放了,美好难忘的校园生活将成为一去不返的白衣飘飘的回忆。 他和大力跑到假山石后面,疯狂地拥抱,亲吻,泪水交织在一起,哽咽得喘不上气来。 他们还约定再见。 再见再见,有时候就等于再也不见。 真的再也没见。 毕业后回乡的赵俊就参加了工作,然后,就相亲,同居,再然后,就远离北方了。 赵俊说,很多时候也想回去看看,但真的不知道再见面会说什么。人都会变化的,至少我变了,变老了,呵呵。十多年了,人生观都会发生变化。 那他呢?我问,一直在学校里吗? 是啊,一直在学校里,一直是那份工作,听说他早就结婚了,现在孩子,该上小学了吧。 那你想他吗? 会想,偶尔,没结果的,想了也没用,所以,更多的时候不想。 听完赵俊的故事,我睡不着了。 我发现自己……不会是那个大力。 我仔细琢磨着,这个大力到底喜欢不喜欢俊哥,琢磨了半天,才恍惚地发现,喜欢和不喜欢都无所谓,因为这种感情,根本就不靠谱嘛! 说来道去,就是朋友,是友谊,只不过友情亲密到过火了。 张信哲不是唱过《过火》嘛,过了火,再回来不就得了。 哦,就是为了这事儿,赵俊一喝醉了就哭?一喝醉了就哭? 没啥啊,哭什么嘛。 又不是泰坦尼克号沉了,也没撞冰山,人都还在,还娶老婆生孩子,想了就回去看呗,用不着哭。 想到这里,我决定,睡觉。 赵俊这身材,还曾经坚持跑步?呵呵,不可思议。 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肚子都鼓得这么大了,可能再锻炼都没用了。 俊哥,以后不要喝醉了。 以后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住在阿飘那里,再坚持几个月,呵呵,我们都失业了。恩,保健品是假的,查封了,我们明天继续找工作。 第二天我睡到九点多起床,赵俊上班了。 我隐隐感觉到什么,因为我对他算是了解了。 果然,包包里又多出一个信封来。 我想了想,把信封拿了出来,放到电视机上面。 又想了想,这样,俊哥可能会觉得难过……如果我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远了呢?这样,只身在异乡的他,又少了一位朋友。 矛盾着,最后,先拿了再说吧,反正没钱用的滋味是,人人都知道。 27 又一次,在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行走,大街小巷穿梭,我们漫无目的却在不断寻找。走得累了,随便找个街边的长椅坐一下,饿了就吃盒饭,秋老虎反扑而来的热浪炙烤着我们,一天下来脱了衣服,身上印出明显的T恤痕迹。 我们在报纸上找招聘启事,打电话,面试,左一家,右一家,远的,近的,行行业业的,但是可选择的范围只有服务行业。 终于第三天,阿飘接了一个电话之后,面露喜色。 他告诉我,他有个客户是师大的教授说,教授的朋友刚到湖南来准备开一个信息行业的公司,正在招人,可以推荐过去实习。 实习什么呢? 我们不懂,那时候我们认为,在公司里办公的人,一定是要有学历有技术的,我们除了端盘子和跑腿儿之外,别无所长。 阿飘说,实习就等于学习,不会就学呗,没什么的。 那个送阿飘油画的教授,应该是对他印象非常好,但是我呢?我不行,一天业务都没做过,也没什么口才。 果不其然,面谈过后,阿飘被留下了,我被告知“再找找别的事情看”。 有些沮丧,慢慢往楼下走。 阿飘安慰着我,没关系,我先干一段时间,学到什么回来就教你什么。 好吧,还能怎么样呢? 反正阿飘有了工作,这很好。 看着阿飘充满活力地下楼,我叼起一根烟爬到了天台上面。 楼不高,望不到很远,但从这个角度去看长沙,新楼和旧楼交替着布满眼帘,古朴和现代糅杂着,绵延着,雾蒙蒙的江,绿油油的树,灰蓝色的天,鸽子由远及近,鸽哨划破了宁静,港口的汽笛声隐约传来。这就是生活。 我终于想回家了。 是啊,回家。 家才是我熟悉的地方,有我的安全感。 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在城市里不会有未来。 哪怕,未来不过是买个房子那么简单。 我们做社会最底层的工作,没有任何保障,剩下的只是一点热情,而这热情流淌在晒得快融化了的柏油路上,之后呢?之后我们没钱恋爱,没钱买房,没钱生孩子,最终,都要告老还乡。 前方可能是个圆圈,所以,何必再向前。 我想着,想着,就越发地想家,吸完烟之后,立刻小楼。 给阿飘留了一张纸条。 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祝他顺利。 收拾了简单的背包,还不错,一无所有来到这里,走的时候还能装满一个背包。 然后,看到那本《感悟》。 呵呵,感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悟,我的感悟就是,累。 再到火车站广场,看到那座喷泉,记忆好像一下子复苏了。 人生就像是戏剧,我们都是演员,每一次经过都是出场,我的出场方式和谢幕是否有分别呢? 排队买票,终于走到了售票口。 电话响。 阿飘。 阿飘说,我快到家门口了,买了鸭脖子,你在楼上吗? 他说快到家门口了。 是啊,他说到家了。 也就是说,这里是家,是我们的家。 我的心一下子疼了起来。 我的天啊,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个家嘛。 呆两天就呆两天而已,只要肯努力,工作会有的,明天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人到哪里不都是要拼搏才能活下去,这我知道,我种稻田的时候就播种着希望,但也可能会颗粒无收,那也不能因此就不种稻子了嘛。 想到这里,车票不买了,家不回了。 我应着,我在外面,马上回来。 撒开腿就往回跑了。 就在我跑到出站口附近,一则启事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招聘。 一个大酒店招聘很多人,什么保安、服务员、保洁、厨师、水电工……什么人都要,我想虽然什么都不会,但还年轻有力气,反正都出来了,去试试也不错嘛。 还好这个不是职介所用来招揽生意的伎俩,真的是酒店招聘。 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给我一张表,让我填写。 有过求职经验,很快填完,聊了几句。 她问,应聘什么工作? 我说什么都可以啊,我做过的士高的服务员,送过快餐,还跑过销售……当然,后面那个是想像中的。 她说,学历怎么没填? 我说没有学历。 是没有学历,现在大学生笔笔皆是,我一个初中毕业的怎敢说自己有学历呢,那不笑死人哒。 她说字写得还行,普通话说得也可以,看看到餐饮部吧…… 她还没说完,一个穿得像主管似的人推门进来了,进门就怒气滔天地说,我把小谢给辞了,太不像话了,这个月的账单你看看,私人电话打了九百多!全打的声讯电话! 经理说那个小谢早该辞掉,每次客人要总机,她睡得比谁都死,一口的湘潭话,早跟你说了不要用了…… 说着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小肖,接电话你会吧? 我心想,这不等于废话么,马上点头,没问题。 行了,她说,今天你就顶班,到总机值机去,现在办入职手续,身份证呢? 糟糕,我没身份证,丢了。 没身份证?那不行,那哪里都不能要你。 我想了一下,瞬间灵机一动,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说,这个做抵押吧,新买的,不是来路不明的,我有发票,真的,我给你看看…… 28 当夜我就开始上班。 新的环境,新的感觉,终于是一份可以坐着或躺着上班的工作啦。 工作很简单,一部交换机,房间里的客人来电话,接听,转接,转到餐厅或超市等,进来的电话转接,某某某房间,时而上传下达,时而听听别人的谈话,完美! 因为还不熟练,我把上一班人教的东西全都记到了本子上,同时对数字不敏感,所以记得非常详细。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发现没事做了。 不能离开。 没有电视。 不能睡觉。 只能坐着,守着电话。 还好,救命稻草,身边有一本书《感悟》。 这本书都已经看过了,再看,看十遍,也还是看,不如,抄下来? 看十遍不如抄一遍,来吧。 我踌躇满志地抄写起来。 可能是因为在的士高养成熬夜的习惯,感觉值夜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辛苦。但到了三点多困意袭来的时候,眼皮开始沉,接连不断地呵欠着,只好喝水,不停的喝,喝完上厕所,跑了若干回。 终于折腾到天色发白了,电话铃再也没响了,好了,那些住宾馆的猪们终于安息了。 我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下。 猛然地,本能一样,突然惊醒了。 抬起头坐了起来,自己还诧异,怎么醒了。 门悄悄地开了,原来是值班经理。 这个家伙很毒嘛,竟然在凌晨的时候查岗,累死他。 就这样,顺利过关,经理对我很满意,说第一天来上班的,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可以坐得笔直一直从晚八点坐到早八点的人。 下班之后,脸也没洗,心里兴奋着急忙坐公交车往回去。 我要告诉阿飘,我又上班啦! 回到家里,阿飘已经上班走了,厨房里有早餐,稀饭还是热的。 在我给他留的那张字条后面,他又留了言。 恭喜你上班了,好好干,早餐自己热一下。 新的戏剧性的生活便又开始了。 他早八点出门上班,我早八点下班出门;他晚六点回来七点吃饭,我晚六点吃饭七点出门上班。我们的时间是错开的,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碰面竟然成了“奢侈”的事,但生活是关联着的密不可分的,因为,他总做好早餐留给我下班回来吃,我也总做好晚餐留给他下班吃。除了饭菜,我们还专门钉了一个留言本,挂在门后面。 “肖猴子,出门前记得关煤气,昨天你又忘了。” “飘猪,今天房东来收电费,我身上没钱,你明天别忘了给他。” “裤子不洗衬衣不洗,脏死你算了。” “你今天出门穿错袜子了吧?我的怎么少了一只?” “今天我犯了个低级错误,有个客人要402房间,我转到401去了,结果他老婆以为他在宾馆里和402的房客偷情,打起来了。太热闹了。不过月末我少50块钱工资。” “低级错误,不许再犯。” “明天发奖金,给你的奖励是冰激凌,领奖处:冰箱。” “跟你说多少遍了,备用钥匙在门口毯子底下左边数第三块瓷砖缝里,再撬门我报警了!” “小健辞职了,要回常德,今天来辞行,我代为转告一下,祝你工作顺利,后会有期!” “猪,他给我打电话了。多此一举。” “莎莉给你买了条领带,到你自己的衣柜认领。” “领带不合适,你戴吧。” “人家给你买的,不是给我。” “她心意我收下,礼物你收下,好兄弟有福同享嘛!” “飘猪,昨天你没回来?” “昨天我结束实习提前试用,现在安排在策划部,和几个同事聚餐了。抱歉啊,没通知你。” “明天我休假。” “今天我生日。” …… 我第一次休假,正好是阿飘生日。 11月11日,那时候还没有“光棍节”,我有些开心,这个日子好记,天知道我对数字不敏感,当然,不仅是天知道,我说过无数次了。 说了无数次的话就是真理,对吗? 回到家之后,先美美睡了一觉,中午醒来,蓬头垢面地奔向菜市场。 称了二斤牛腩,买一根白萝卜,买了一只活鸡,长豆角和茄子,西红柿,鸡蛋,然后,蛋糕店里订做一个蛋糕。 老板问,上面写什么? 我想了想,就写“梦想成真”吧。 老板面无表情,挤着奶油刷——出来四个字。 这个祝福有些俗套了,真的很俗套。 但是,蛋糕一点儿也不俗套。 因为蛋糕是一栋别墅的样子。 我想,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伟大的事情了。 老板又问,买几根蜡烛? 是哦,买几根呢? 我竟然真的不知道阿飘多少岁。 三十根吧,反正只多不少。 我左手拎着鸡,右手提着菜和蛋糕哼着小曲儿往回走,看看表快六点了,心想得抓紧时间,阿飘七点到家的话,牛腩恐怕煮不烂。 走到楼下,看到楼门口停着一辆电动车。 很眼熟。 29 赵俊站在门口,看到我,微笑了一下。 肖,这段时间怎么样?工作挺忙的吧。 我笑了一下,让他帮忙提着菜,拿钥匙开门。 我说,每天值夜班,已经习惯了,现在听不到电话声,心里还有些慌呢。你来得正好,今天阿飘过生日,喝一杯? 他说不了,就是来看看你。 酒鬼不喝酒?我说,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哦。 进了门,我把东西拿进厨房,立即抓紧时间做了起来,赵俊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赵俊说,看样子,你都快成家庭主妇了,很熟练啊? 呵呵,随你怎么说,自己不做饭,难道你帮我做啊? 他说我想帮你做,但是你不用嘛。 我说你那手艺,算了吧。记得那次你炖猪脚,还说吃不完拿回来给阿飘,结果怎样,吃得满嘴猪毛。 他笑了一下。 然后,又叹息了。 他默默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看着墙上的画,地上的拖鞋,床上的被子,阳台上的书架。 真像是一个家啊,就是太小了点儿。他说,天气这么潮,书放阳台上会返潮的。 我一边洗菜一边回答,没事儿,书都是借的,很快看完很快就还回去了。 他说我看看你都看了什么书……《方与圆》、《追忆逝水年华》、《康熙王朝》、《日瓦戈医生》、《永远的情人》、《故事会》、《来来往往》……喝,够杂的啊……《同性恋亚文化》? 我说哦,随便看看。 他说,这书不错,刚出的,我一直想看还没抽出时间呢。 我说你拿去看嘛。 他说谢谢啊。 我说俊哥,看你说的。 他说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普通话这么标准了,学会客气了,好像,长高了。 我说上班要求讲普通话,每天都对着镜子练口型,带本书去朗读。 他举了举手里那本《同性恋亚文化》说,读这个吗? 我吐了一下舌头。 他笑了。 然后他走到厨房里,帮我择菜,洗菜的时候,在洗池里抓住了我的手。 他说了句,我想你。 我……我该说什么好呢? 我什么也没说,继续洗菜。 水有点儿凉,哗哗地流着,我身后的这个男人,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改变我生命的人,在我乞丐一般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闷声不响往我包包里塞信封,信封里几十几百的钱虽然不多,但帮我一次次度过难关,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他想我。 我定了定神,说,帮我杀鸡吧,我有点儿不敢下刀。 他说好的,肖大厨的命令不敢不从哇! 他拎起菜刀去了阳台,然后,鸡飞鸡跳,一阵嘶鸣,他说,拿个盆子来。 我在村子里长大,别说杀鸡,杀猪都敢。 但我却有点儿不敢看赵俊的眼睛。 他蹲在书架旁边拔鸡毛,一副认真的样子。 在我看来,他更像我爸爸。 过年的时候,我爸爸杀鸡就是这样,脸上的肌肉跟着动作抽动,一副凶狠的样子。 收拾完之后,把鸡往我面前一丢,背着手出门了,等回来,鸡已经熟了,年夜饭就开始了。 我说,俊哥,过年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说不知道,可能回北方吧。 哦,你几年没回去了? 三年了,没什么事儿也不想回去。今年要回去看看了。他说,怎么了?想不想跟我回北方呢?看看雪。你们湖南的雪不叫雪,我们那里,呵呵,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撒尿的时候得拿根棍子…… 为什么呢?我问。 他笑,说,得敲啊,你不敲,小鸡鸡冻住了,就惨了。 呵呵,开玩笑,哪有那么夸张。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去呢,过年的时候我带你去我家玩,看看我们乡下人怎么过年。 哦,谢谢啊。他似乎漫不经心,又问,他呢,阿飘,在哪里过年? 我说不知道,我没问过他。 他说,肖,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我不知道。 他立即说,看我,就不该问。行了,鸡收拾完了,我也该走了。看到你好,就好。 我说别啊,一起吃饭吧,别这样,哥。 他看了我一眼。 他的样子真的是要走,我有些急了。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儿,真的,说实在的,我从没想过要怎么样。跟你说吧,我就跟你这一个男的有关系,别人我都没有,想都没想。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地面,地上什么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你是我哥,我说,你到我家来了,还从来没在这里吃过饭呢,一起吃顿饭嘛,这个面子总得给吧? 要不得罗? 我的语气似乎有些在撒娇了。 他笑了,说,好的。 高压锅炖牛腩没有想像中那么慢,很快气阀开始喷气,味道也出来了,整个房间都香喷喷的。 这边叮叮当当地炒菜,那边赵俊下楼去了。 我知道他是去买酒,没想到他除了买酒,还买了礼物。 他回到楼上,怀里抱着一瓶红酒,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还有一只抱抱熊。 然后,略显尴尬地说,不知道过生日,你们小区里也没有礼品店,水果吃了好,你们南方人都爱吃水果。这个熊,他喜欢么? 我说……不知道哦,好像小女孩才喜欢熊吧。 他说,不管了,反正我送的。 正说着话,阿飘回来了。 在门口他就大叫,哇呀呀,这么香?你把这个月的工资全煮了吧? 赵俊迎了上去,递了一根烟,回来了。 回来了,阿飘接过烟,但他不抽烟。 赵俊把抱抱熊给他,说,生日快乐。 嘿,这么客气,阿飘说,这个给肖吧,比较合适,他晚上睡觉喜欢抱东西,跟个妹子似的。 我摆好了碗筷,大家倒好了酒,碰杯。 但除了生日快乐和谢谢之外,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打开电视,还好,经视台的《幸运1998》,这个节目也不错,请很多明星来,至少欢乐的气氛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 阿飘说了句,幸运1998完了,还有幸运1999吧? 我说当然咯,去年叫幸运1997来的。 赵俊说恩,我喜欢看,奇志大兵的相声,奇志那小眯眯眼,一看就有喜剧效果。 阿飘说,大兵吧?大兵才是小眯眯眼。 赵俊喝了一口酒,恩是吧,呵呵,他们两个,我总搞混。 我知道这晚赵俊心里很不舒服,一切是那样微妙,一切要等很多年以后自己才能明了。那些生活的小细节,哪怕是细微的一句话,可能都隐藏着波涛汹涌。 阿飘说我晚上睡觉喜欢抱着东西,俊哥肯定意识和联想到,我会抱什么,抱着谁?俊哥错吧奇志叫成了大兵,而阿飘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这是尴尬的,不妥的,但也是无所谓的。在意的人,什么都在意,不在意的人,什么都无所谓。 我们那么年轻啊,哪想得到这么多,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事儿也可以一笑而过。 不知不觉我就喝完了一杯红酒,竟然没头晕。 奇迹,我暗自赞叹着,今天真有进步了。 然后擦了下嘴巴,站起来,挂着一副洋洋自得的微笑,来,咱们切蛋糕。 30 毫无疑问,当蛋糕盒盖揭开的刹那,阿飘发出一声“哇——”的惊叹。 这个别墅型的蛋糕是我“逼”着蛋糕店师傅做出来的,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此刻,在烛光的招摇下,它光芒四射,美得像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22根蜡烛,呵呵,原来他比我大两岁。 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切蛋糕…… 终于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来,我过生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又会有什么人,送我什么礼物呢? 几乎与此同时,赵俊问了句,肖,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说,你问新历还是旧历啊? 阿飘说,生日就是公历嘛,要不然星座怎么计算? 赵俊说不啊,我们那里只过农历的。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生日什么时候了,得看身份证。对了哥,你呢?什么时候生日? 赵俊语塞了一下,说,我只过农历的,九月二十三。 哦……我对数字没概念,对日期就更没概念了,对农历和阳历的转换,算了,杀了我吧。 阿飘说,我查查日历,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赵俊笑着说算了,已经过去了。 正说着,手机响,摸了一下,是阿飘的。 阿飘接电话,小声地对我说,是莎莉。 哦,莎莉啊,呵呵,谢谢啊……你怎么知道?不会吧,还能看到我身份证呢?那可不大好,你帮个忙,让人事部把我资料给撕了吧,烧了也行啊……不是那个意思,没说你偷看,恩,恩,你那边太吵,谢谢啊,谢谢…… 挂了电话,阿飘说,没事儿,莎莉祝我生日快乐。 还没说完,手机又响起来了。 这次是赵俊的电话。 我才发现,原来赵俊买手机了。 哼,买了手机竟然不告诉我,太过分了。 他接起电话,到阳台上说话去了,声音很低,好像说了句生日聚会之类的话,我听不大清楚。 之后挂了电话,回到桌子边儿上。说,没事儿,一个同事。 我说哥,你什么时候买的手机啊? 他说刚买的。 号码多少?我记一下。 他说,不用记,跟你的,呵呵,跟你们的一样,阿飘的末尾数是6,你的是7,我的是8。 哈,这么巧啊,我惊讶地说,你怎么办到这张卡的? 赵俊说,碰巧,碰到了。 他明知道我记不住数字,一定是故意的,能买到和我们连号的卡,肯定下了一番功夫,唉。 赵俊问,你的手机呢? 我说公司呢。 阿飘说,他没身份证,找工作的时候,把手机抵押那儿了。 我说恩,不过没关系,下个月我发了工资,交了抵押金,能拿回来。 赵俊说那就好,反正你也没什么电话,手机不在身边还省电话费了。 十点多,赵俊要走。 我想了又想,挽留。 赵俊还是拒绝了。 我一直送他到小区门口,树影依稀,灯光昏暗,在偏僻的角落里,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说,只要你开心,哥怎么都成。 怎么说这话呢,我说,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赵俊说没有,就是,想你。 我说,想我就来看我呗,我白天都在家。 他说傻孩子,呵呵,你不会懂的,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 我说真酸。 他刮了我鼻子一下。 我说还说想我,刚才让你留下来住,你还不肯。 他说,你那不是诚心的……呵呵,哦,对不起,说错了。你是诚心的,我也得回去,我还有事儿。 我说,恩,路上要小心……快松手,有人来了…… 没事儿,让我再抱一会儿。他说,把头埋在我肩膀上。 我拍了拍他的背。 突然想起来,那本书,《同性恋亚文化》,他要看的,出门时竟然忘了拿。 我说糟糕书没拿,你等下,我马上去取! 说着立刻转身想回去取书。 他说,不用了,我想看的话,就到袁家岭新华书店去买,离得那么近。 然后他跨上了电动车。 夜风微凉,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时短时长。 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自己的鼻尖也很凉。 摸了摸肩膀,才发现湿了一块儿。 他哭了? 竟然没发现。 这个爱哭的男人啊,真的,不像个男人。 我转身往回走去。 回到家里,阿飘已经把碗筷洗好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抱着抱抱熊发呆。 我踢了他一下,问,喝多了? 他说没有,这点儿酒对我来说顶多算是漱口……你哥走了? 走了。 你哥挺有意思的啊,呵呵,那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你看,哪有给人生日礼物买熊的,又不是女孩子。 我说不喜欢啊?不喜欢算哒,你给我咯。 他说看,口音,讲普通话。 我抓过熊,拿熊使劲蒙他的头。 两个人厮打了一番。 然后阿飘问,你和你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说就那样认识的呗,你吃醋了? 靠!他叫了起来,你喝多了吧,老子恰哪门子飞醋咯?你看他那腰身板勒肥地,脸是面黑地,你当我发神经不恰他的醋,真是神不隆通! 不许你这样说我哥,我踹他。 他说我跟你港咯,莫神策鬼策,你哒又不是妹子,我哒又不喜欢满哥,以后莫紧说些个哈里哈气地话。 注意,口音,普通话! 我靠着他躺下了。 阿飘,飘哥,飘伢子:哎,我问你,我如果是个妹子,你要不要咯? 不要。他说,你当你是祝英台啊? 我说,我如果是祝英台也不错吧?你看,皮肤多好的,腰多细,又会做饭,又会洗衣。 越说越不像话了,喝醉了。 他抓起东西丢我,床头的书,纸杯子,臭袜子……台历。 台历?我想起来了,咱们查查看,我哥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的? 恩……他说……好像是九月十几,不对,是二十三吧? 好,我翻翻看,农历九月二十三…… 我们翻到了那一页,清清楚楚地印着: 1998年11月11日星期三,农历戊寅年九月廿三。 31 真的没有想到,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天竟然也是赵俊的生日。 他过农历,阿飘过阳历,这两天碰在一起的机会可能几十年几百年才有一次,不论是多久能碰到,我们在这辈子里可能只有这一次。 他今天来找我,难道是? 我的头突然痛了一下。 他过生日,是啊,他接过电话,在阳台上,说了什么生日聚会,我认为他是说他自己在参加生日聚会,怎么可能猜得到那是有人在打电话祝福他的生日? 他一个人过生日,他一定打过我的电话,但我电话不通了,所以特意跑过来找我,说不定,他准备好了怎样庆祝,晚餐,蛋糕,蜡烛……但是,一切都变了,他跑过来替一个自己假想中的“情敌”庆祝完了生日,又一个人在夜色中孤独地回家,甚至连我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收到…… 我一翻身爬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找我哥。 阿飘愣了一下,也是满脸歉疚的样子,小声说了句,算了吧,这么晚了…… 我说还不到十二点,不晚,我得去,你不想想他一个人跑过来的,刚替你过完生日,又一个人跑回去,多难过啊! 阿飘想了一下说好的,不过,你先打个电话问问,万一他不在家呢? 他把手机丢给我。 果然,电话那边很是嘈杂,听声音应该是在酒吧里。 我在阳台上,使劲地说了句,哥,对不起。 赵俊说,喂,喂!听不清啊!是阿飘吗? 我说不是!是我啊,哥!你不要看号码认人,是我! 他说,哦,怎么了? 我说你到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他说不行啊,走不开,你怎么了? 我说你在哪里,我要过去看你! 他说,不用了,我很忙啊,没别的事儿,我先挂了啊…… 电话那端,好像是一群女人,娇声媚气地叫着,俊哥,俊哥,来嘛,喝一杯…… 电话断了。 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 如果错了,又错在哪里,如果没错,为什么又这么难过…… 阿飘陪我在阳台上抽了两棵烟之后才去睡。 阿飘说,你和你哥的关系很危险,好像已经超过了一般兄弟之间的感情。 那我们呢?我反问着。 你说什么?他说,我没听懂。 我说……说实话吧,我说了,你会不会不理我了? 他说看你说的,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不?如果算,你就说。 我说我和赵俊……他可能是太孤独了,对我一直很好,其实我也不知道算是什么。那天我喝了一杯红酒,喝醉了,你知道我酒量不好,我…… 等等等等,他说,你今天也喝了一杯啊?你现在是不是在说醉话?你确定? 我确定,我没喝醉,我是说,那天醉了,我们在一个床上睡了。 睡就睡呗,阿飘说,没什么的,咱们两个不也经常睡一张床嘛。 我说,哎呀,不是那个样子。 那是哪个样子?他说,你了瞥点儿,直接说。 我说,我们全脱光了。 他哈哈大笑,说,这样啊,靠,哎,那次我被打破头,你背我回来那次,不也脱了吗?对了,脱光了没?我不记得了。 我说没脱光。 他说,那跟脱光也没什么区别啊? 我说,有区别。 他说,真是说不清楚了。有区别就有区别吧。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爱不爱你哥? 我……不爱。 真的?他说,真的不爱? 真的不爱。 他说,那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哎呀,怎么说呢,电视里演的,哦,电视里没演过,反正就是那种,两个男的,穿女的衣服,抹口红,戴胸罩,然后接吻啊,什么的?……我都快说不下去了,有没有? 我说,没有,真没有。 他说哦,那你小子正常,没病啊。 我问,什么病? 他说就是那个病呗,然后压低声音,有些鬼鬼祟祟地样子,凑近我说,就是,性变态。 我说你才性变态呢。 他说没有就好,我看你借了那本书回来,还吓我一跳,没事儿少看那种书。 我说我想了解一下。 他说了解一下可以,可别照着学啊。 我说我没有。 他说没有就行了呗,睡觉。 我说我睡不着。 他说还在想你哥的事儿?别想了,没事儿的。这事儿也怪他自己,生日就说呗,正好一起过了。我看你啊,跟你哥学的,性格都变了。你记不记得在江边怎么跟人打架的了,那多爽啊。男人嘛,拿得起放得下才行。 我说,我不是拿不起放不下,我……我就是觉得,今天好像哪里做错了,我又说不清楚。你说我哥会不会出事儿? 他说你还是在想你哥啊? 我说是啊。 他说,那你还是爱他。 我说我不爱,我他妈的说了,不爱不爱。 他说真的不爱? 我说确实不爱,但是,我爱你。 之后,阿飘站了起来,好像生气了,也好像震惊了。 总之他走出阳台,又停了脚步。 回头来说,你小子啊。 你小子。 你小子不是醉了,就是有病。 行了,我睡觉了,明天还上班呢。 32 我一直坐到天快亮了,才感觉体力不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听到阿飘开门关门的声音。 然后,很安静。 外面是阴天,感觉气压很低,若有若无的雨声飘过来,滴答滴答在我耳边响。 起床后已是下午,我热了昨晚的剩菜剩饭,索然无味地吃了两口。 我很后悔,昨天晚上没喝醉,但说的都是醉话。 我怎么能说出来呢? 我他妈的懂得爱是什么? 这样做,很可能失去一个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阿飘,和我共患难同努力的兄弟。 时间还早,我不能这么迷惘,我得出去走走,走到酒店再上班吧。 出门前,看到门后的留言本。 “好好练习普通话,我们公司会拓展新业务,那个应该适合你。飘。” 我一把扯下那张纸。 不争气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知道,阿飘不会怪我的。 兄弟之间,怎么可能因为这么屁点儿小事儿就产生隔膜呢? 我是喝醉了,说了句气话。 我爱他吗? 那不是爱,是友谊。 阿飘所说的新业务,是当年在长沙火爆一时的声讯信息服务。 一些挂靠电信或与电信合作的相关公司,利用电信平台,开拓的特服号码增值业务。 通俗说就是热线电话,自然,变味的市场竞争中,也有人叫它色情信息台。 但是,它顺势而生,并以不可取代的优势,瞬间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和一些人赖以生存的谋生方式…… 年底,我终于回家了,这一年我爸爸没有回来。 我进了村口,大家都在看我,像是在看外星人。 一直到了爷爷家的门口,才发觉情况不对。 原来,爷爷去世已经三个月了。 我在他坟前大哭了一场,我曾想像过怎样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没想到老天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奶奶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时候爸爸回来过,所以过年没回来。 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死了。 甚至在祖坟旁边给我留了个小小的牌位。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不会找啊?电台电视台报纸都不存在吗?我就在长沙,离你们不足百里,每天都看电视,晚间新闻你们不看啊?你们在新闻里露一个脸,我马上出现在你们面前…… 表哥说,算了算了,你还埋怨起别人来了。说别人不找你,你自己不晓得回来哇?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出了火车站就丢了?指不定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我不屑跟他争吵。 这个春节简直烦透了。 过了初二我就返回到了长沙。 因为工作要做,还有,心里也惦记着阿飘。 阿飘春节没有回家。 他爸爸来看他,给他带了一大包草药,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我听他爸爸的口音不像湖南话,没好意思多问,等他爸爸走了之后问,阿飘笑了。 原来能说一口长沙话的他竟然也不是湖南人,与湖南一字之差,海南。 我说好啊,原来你家就在大海边上,竟然还骗我说没看过海,害我一直存钱,还想带你去看大海。 他嬉皮笑脸,我不这样说,你不就把钱乱花了吗?现在数数存多少了,分我一半儿! 我说去你的! 他又问,去看你哥了么? 我说打过电话,他在北方过年,还没回来呢。 他说那就好,一个人过年挺可怜的。 正月初九,赵俊回到长沙。 我跑到机场去接他。 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起来神色倦怠。 但说兴很浓,跟我讲家乡那边下了历史上最大的雪,有的房子矮的竟然没到房檐……我的天啊,那是什么情景?肯定冷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了,打死我也不去。 我阿飘赵俊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吃饭的时候我说了新计划,说准备三月份辞职到阿飘他们公司去做热线主持人。阿飘强调了一句说,是台长。 哈,不错嘛。赵俊说,好好干,你越来越有出息了,现在都当官儿了。 我说哪里啊,是新开展的业务,什么都得从头学,他们自己也没做过,还不知道行不行呢。 赵俊说肯定行,我早说过,以前的工作都不适合你。 阿飘说小肖跟我说过他想成为柴静,想通过聊天帮人解决烦恼,还想聊天就赚钱,这下,梦想全部实现了。 赵俊说这样说,你应该有个新名字咯,那就叫……肖静吧,跟柴静差不多。 去你的!我抓起餐巾纸揉成团,打雪仗咯!丢向他。 33 又是三月,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对于长沙,经过一年的摸爬滚打,我已经非常熟悉。 我们在南门口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一处专营“鸭锁骨”的小店子,深夜过去,一块五一根,铁盆子端上来,戴上塑料手套,啃得齿颊留香。 喝着微热的糊子酒,回味着精心烹制的味道,外面乍暖还寒,心里却无比惬意。 闲散消磨了几天,我辞去了酒店电话总结接线员的工作,在阿飘的引荐下,再次去了他们公司。 没有多余的废话,我坐在策划部的椅子上耐心等待,阿飘进去和总经理说了一会儿话。 然后,他满面春风地出来了,对我吐了一下舌头。 “这项业务在深圳已经很火爆了,但在这里还是试运行。董事会好像不是很有信心,因为话费高额,担心受众市场接受程度不佳。所以,我们等于是在深圳总公司未书面授意的默许下,挪出一部分公关费用来,招几个志愿者尝试一下——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对这一块没有投资预算,前期从业者也没有基本保障。我们只提供场地和设备,保障业务的基本运营,人员方面,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以绩效提成为主。你再仔细考虑一下?” 总经理说这话的时候正襟危坐,我听的时候目不转睛。 出了办公室,阿飘问,怎么样,干不干? 我拍了他肩膀一下,那边都辞了,我没退路。 或许,年轻人根本就不用什么所谓的退路,我们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于是,这个未来,在没有所谓投资预算的前提下,打包装进了湘江侧畔的一栋白色小楼里。 确切地说,是一栋自建土楼的顶层,一个不足五十平方米的阁楼上。 墙是木板钉的墙,顶棚是石棉瓦铺的顶,地板是旧预制板拼的地板,窗户小得像轮船客舱的了望口,除了电话机,什么设备都没有。 房间被东拼西凑隔离出八个机位,每个机位都有一张巴掌大的小桌子,上面放着电话机、水杯、纸笔等物。每个机位的座位都是个长方形的木箱,既是座椅也是简单的床铺,打开木箱里面还可以做储物柜。机位与机位之间用隔板隔开,装修的老板在隔板上蒙上了绿色的隔音泡沫革,远远看去,与旧火车的卧铺车厢毫无差异。 在弥漫着胶水与油漆味道的房间里,我推开小窗,看到了不远处的湘江,江水浩荡,在高大的梧桐树遮挡下时隐时现。 电话线路通了,毫无疑问,第一个电话是阿飘打过来。 哈喽,我找者名地知心主持人肖柴静……他怪声怪气。 好的,您稍等——死鳖,信不信老子一拖鞋拖死你?! 哈哈哈哈,测试一下线路,八条线,八个分机号码,你记不住就用不干胶贴贴在电话机上。明天就会在《三湘都市报》上试着打一期广告,同时也是招聘广告,你得时刻守着电话机,辛苦了。 不怕,来吧,来吧! 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声讯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我的初步的概念里,就是一分钟一块钱,有人无聊打电话找你聊天。 但是,他为什么找你聊,又聊些什么? 每个人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无聊,所以,我守在这里,空荡却又拥挤的阁楼,一个孤独的人,一种忐忑的等待和希望,布满了这个不眠之夜。 一个电话也没有,当然,我们这条热线还无人知晓。 但我的工作却已经开始了。 行李搬过来了,天台上临时搭起了雨棚,搬个煤气灶过来,就成了小小的厨房。用木板搭个桌子,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当椅子,这里就成了我的“家”。 阿飘仍然住在望月湖,他被公司送去深圳培训,明天就走。 中午时分,我正在吃面条,叮铃铃……电话铃响。 我欣喜若狂,丢下碗筷以豹一样的速度冲向电话机。 但整个房间里摆了八台电话机,根本不晓得是哪个在响。 手忙脚乱找到了响铃的电话,接听,请问,你这里是招人吗? 哈哈,我的第一次服务,是接待应聘咨询。 是啊是啊,我们这里招热线主持人。 请问,有什么要求呢? 恩,基本要求有三个,普通话、语言技巧和应变能力。 能具体说说吗? 你是想求职,还是只想了解一下呢?如果是求职的,我们面谈吧,现在这条热线才刚开通,只有我一个人,而且你现在打的是声讯电话,收费一块钱一分钟。 对方说哦,谢谢。 电话挂了。 奇怪……想不通,我说错话了? 自然,在后来,四年之中千百万条电话记录里,奇怪的电话难以数计,奇怪的种类五花八门,奇怪的事情数不胜数,奇怪的人层出不穷,我总想,如果有个人能够记录这一切的话,那将是天底下最写实又最猎奇的故事了,不过,这个人不是我。 不管怎样,证明有人看到了广告,有了兴趣,并拨打了我们的热线号码。 我心里还是非常激动的。 接下来,激动在两小时之内变成了抓狂。 疯了,真的疯了! 每当我回顾那个下午,我都会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可想而知,两小时内接了八十多个电话。 并且,只有我一个人。 于是,那个浑身缠满电话线,左手抓着两个听筒,右耳贴着听筒,下巴上还夹着一个听筒的人,蹦蹦跳跳去接听另一部电话的时候,还有再一个电话响起的样子……是多么滑稽。 当夜,经理派了两个文员过来帮忙接电话,并下了死命令,下星期一之前务必招到至少五个人。 人如果是个机器,上满马达之后,就会不停止地运动,身子不动嘴巴也在动,嘴巴不动脑袋也要动。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充实。 而这份充实,竟来源于人们的无聊。 这个城市,六百多万人口,刨除不会说话的不想说话的,再刨除没钱说话的,剩下的,哪怕是百分之一,都已远远足够我去服务与倾谈。 自然也就带来一份生存与发展的可能,这就是我在这里的第四份工作。 阿飘不在,没一个人可商量的,找八个人不难,但找八个志愿者却不简单。 而且我们的条件这么简陋,工作这么不为人知,吃饭都成问题。 没办法,只好动用了我的一切“社会资源”。 我的社会资源便是,俊哥,小健,彬彬和莎莉。 星期一之前,我完成了总经理交待的招到五个人的任务,并且是超额完成,每台机位都有人接电话了。 其中,赵俊帮忙拉来一个同事毕业在家待业的侄女小美,自告奋勇应聘来的两个湖大一个中南大学的女学生,我,小健,彬彬和莎莉。 我们的“星语传情”情感艺术热线就这样在长沙的夜空中悄然出现了…… 34 “您好,这里是星语传情情感艺术热线,我是主持人小美,请问您是第一次拨打我们的热线吗?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甜美的声音,关切的话语,朦胧的夜色,燥热的春天,在没有互联网的短暂的真空般的时代里,这种聊天方式势如破竹地迎合了城市不眠族的需求,迅速火爆起来,一直到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们寂寞,或者忧伤。 他们快乐,但却孤独。 他们狎昵,却又隐藏。 他们卑微,但又自我。 他们放肆,道德沦丧。 他们内敛,充满人文。 他们梦想,却没方向。 他们追逐,或者停顿。 他们啊他们,没有选择,一个陌生的声音就是诱惑、希望、浪漫、寄托、消遣或者放纵。 无数个他们,视热线主持人为圣洁、为败类、为导师、为骗子、为朋友、为敌人……那个时候,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人不晓得有热线电话这种东西,有条件打电话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打电话的,几乎没有没打过热线。 于是话费暴涨,问题丛生,呵呵,如火如荼。 阿飘在深圳培训了三个月。 回来后,第一时间跑到星语传情来看我。 推开门,目瞪口呆,下巴差一点儿掉下来。 何其壮观,密闭的空间,横七竖八衣冠不整的男女们,接了一夜电话,腮帮子上挂着黑眼圈,睡得鼾声如雷。 而我缩在一个角落里,捧着电话,魂飞天外一样,不知道跟谁在“谈情说爱”。 他冒出一句,我的娭毑哟。 阿飘说,公司决定调他去深圳。 深圳那边又在拓展新的业务,也是与电信相关的,前景非常好。 公司专门对一些有发展潜力的年轻人进行了系统的培训,目的也就是做这个新项目,具体做什么还不太清楚。所以这次回来算是一个过度期,什么时候走等通知。 那你去吗?我问。 他笑了,你说呢? 别对我笑,你的笑……太莫测。 你笑起来很好看,帅气,阳光,魅惑,但却又那样飘忽。 我说,干嘛要我说呢,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 他说也是的,呵呵。去是肯定要去的,不过不会马上。现在回来也没什么事情,等于是半休息状态。我过来帮你吧? 阿飘提着行李走进机房,晚上九点,热播的电视剧刚结束,热线电话还没到“黄金十点”,推开房门,那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学生一下子停住了谈话,那个扣脚丫子的男生也愣住了。 然后莎莉砰地一下跳了起来,阿飘! 天棚太矮,她差点没撞碎石棉瓦。 我介绍说,大家停一下,新同事阿飘,小安,他今天坐你的7号机,没接过热线的,帮忙带一下。轮班表你一个星期夜班都没填,给阿飘填上吧。 小安说遵命!笑眯眯地迎了过来。 阿飘客气地点头,递给他一支烟。 机房了不许抽烟。我白了他一眼。 阿飘说,不是说小健和彬彬也在吗? 我说,已经辞了,没人找他们聊天,声音不好听,说话不中听,回家了。现在就小安一个男士专线,是我们星语传情的“一枝花”,现在你来了就好了,他可以有休息日了。 莎莉把阿飘扯到一边,对我努了努鼻子。 莎莉说,别理他,凶巴巴的包工头,每天一副铁板脸。哎,阿飘,深圳好玩吗? 阿飘说好玩。 莎莉说看到大海了吗? 阿飘说看到了。 莎莉感叹着,唉,我也想去看看。 我不理他们,下楼去做工资表了。 阿飘的到来,对这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来说,就像是一枚催化剂,从此后这个机房便不得安宁了。 他英俊帅气,高大威武,脸上还总挂着迷人的微笑,静下来有明星的气质,接起电话声音充满磁性,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找他的电话逐渐增多,一个星期之后就有了四个铁杆听友。 我偶尔会监听电话,工作职责是监督,有没有什么功什么毒什么黄之类,同时也会摸排一下经常打电话人的来路。 有的是在公司上班时打来,那些都是有背景的大公司,电话费每月过万,不介意员工打个几百消遣一下。 有的是住宅电话,每个城市里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有钱人,电话费是固定的支出,多几个0少几个0也无所谓。 有的则是东躲西藏的电话一族,号码总是在变化,游击战的群体们,电话聊天成瘾,估计亲戚朋友都遭了殃,顺便还会去些可以免费打电话的场合煲电话粥。 有的用手机,这样的人还不多,手机热线会收取附加费。 天知道那时候的114,可以提供号码查询到机主的姓名或单位,根本毫无隐私保护的概念,如今,那样的时代一去不返。 给阿飘打电话的人,清一色都是女性。 没有周末,没有黑白,没有上下班,有的只是通话和休息。 我们像一架不知疲惫的机器,每天在悲喜中交错,在各种各样的故事与情感里穿梭,聆听不同的声音,发表深思熟虑或一时呓语,同时也在摸索着这个世界与生活。 阿飘对我说,这样不行啊肖,你得出制度。 什么制度? 培训制度,考核制度,管理制度,一切所需要的都要做。 接电话就赚钱,不接就不赚钱,要那么多制度干什么?约束人,多累啊! 赚钱是目标但不是目的,他说,想做好必须得有方法啊。现在人还不多,问题也不多,但你一个一个教,会累死的。 那怎么教?我说,我自己都还弄不清楚呢,怎么教别人? 他说你这样办,先总结,再整理,然后弄出来可以复制的资料……我说的复制,不是扫描打印,是……别人照你的方法做也能行得通的,这样,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 行啊小子,培训完了确实变聪明多了。我打趣他。 他说反正我有时间,跟你一起弄吧。但是我业务不熟,你可以多跟我说说,比如,都接过什么样的电话,遇到过什么情况之类,这样,就知道要规避什么,注意什么,很快就能搞定。 有了阿飘,我仿佛就有了主心骨,因为他说得对。 是应该这样做。 接下来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那时候,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 35 又熬了一个通宵,4号机最后那个醉鬼也顶不住了呼呼睡去,小美困得电话没放就睡着了,我则关了台灯,揉着干涩的双眼,爬到顶楼天台上抽烟。 阿飘也上来了,伸着懒腰。 他把手里厚厚一叠纸塞到我手里。 呶,看看吧,你自己再修改一下。 我看,《声讯热线主持人接听技巧培训》、《主持人工作纪律》、《工作制度》、《通话记录表》、《业务考核表》……哇,这么全,这么详细,我忍不住抱了他一下,你真棒。 他说其实都是你总结的,我执笔。 我说算了吧,我可没这么厉害。 他说你看看,看看这个,通话记录。 通话记录怎么了?我说,接多少电话,电脑会打清单出来,月末结算的时候扣了手续费,剩下的分成,不用记录。 他说这个很重要,或者说,这个决定了你们能否长期走下去。 有那么严重吗?我将信将疑着。 当然有。他说,你们的业务主要是通话构成,你们的客户就是打电话的人,通话记录首先是你们的客户名单。每个主持人都有自己的通话记录,你看,记录精确到年月日,什么时间,分秒,什么人打了多久,聊了什么。根据内容,可以判断这个客户的基本资料,打电话的频率,说话的风格,兴趣爱好,性格,等等,太重要了。同时,你们肯定会接到各种各样的投诉,比如,有人盗打电话之类,那么,通话记录又是线索,他们在电信打印出来的清单只能有号码和时间,不会有打电话的是谁又说了什么,遇到纠纷,该怎么解释? 我说是啊,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 他说,通话记录里至少能提供一个是男是女,大概讲了什么。这样不就解释清楚了。 我说这不是出卖人家的隐私吗? 他说你的概念不对,这不是出卖隐私。正当打电话的个人消费,基本都不会纠纷。有纠纷的,一般都是因为电话费用问题。偷打电话的人本身道德就有问题,他们的隐私可以不出卖,但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得负责,不是吗? 呵呵,真有你的。我说,你怎么想到的? 他说,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 是啊,我刚来没几天,怎么可能想到这么多。你跟我说什么,我就记什么,所以主意都是你的,我帮着整理一下就行了。 呵呵。这小子。 难怪当年是金牌服务员。 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会做人,会做事。 我笑着,感叹着,看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 晨曦中的他有些憔悴,但眉宇之间藏不住的英气,嘴角上自信的微笑,调皮又有些闲散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鲜活又遥远。 说吧,怎么感谢你?吃什么? 恩……他想着,说,其实,还真有点儿怀念你做的菜了。 那,我们回望月湖! 望月湖的房子很快就要退了。 我知道,虽然现在,我们还保留着它。 推开门,一股潮热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那扇窗,那张桌子,还有阳台上的书架。 我扫去上面的灰。 进了厨房,把菜放下,打开水龙头,流出一股水锈。 洗菜洗菜,阿飘要吃我做的菜,阿飘这个家伙变化真大,去年这个时候还在的士高里对客人点头哈腰,今年就已经要去深圳做白领啦! 我呢?我想,我变化也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了。 我是台长嘛,手下管了十几个人呢,那些家伙,拼命地接电话,每个月提成都比我高,好一点的赚几千块呢。 真不可思议。 阿飘说深圳的东西不好吃,还是湖南菜有味道。 剁椒鱼头我还没做过,不过看我奶奶做过,很简单,鳙鱼头,肉馒头,切两半,加点蒜,葱姜肉煸炒金黄,蒸啊蒸,蒸啊蒸…… 阿飘你要喝酒吗?恩,还是来一点儿吧。 我这个喝不了酒的人现在没事儿都要喝点红酒了。 阿飘你觉得我炒的肉末酸豆角怎么样? 那还用说,我的手艺是祖传秘方,多吃点儿。 不用吃饭了,还有一道菜,当当当当,腊味合蒸! 没做红烧肉,帅哥嘛,吃出啤酒肚就毁了。 我忙碌着,从客厅到厨房,像是在舞蹈。 阿飘放下筷子,看着我。 慢慢地,说了一句,肖,你要是个妹子,我真娶你了。 是吗?呵呵,我打着哈哈,你娶我还不嫁呢。 猛地,手指一痛,滴出血来,这只碗什么时候有个缺口,我竟没发现。 真的太忙,不能坐太久,晚上还要值班。 我收拾了几本书,没电话接的时候可以看。 并且,算不算良好我不知道,但没事儿抄书养成了习惯。 出门前,无意看到了门上挂的“留言本”。 随便翻了翻。 像电影的回放,短暂却又美好的日子…… 我把留言板装到了包包里。 阿飘说,都是灰丢了吧,还留着干什么。 我没理他。 阿飘想起了什么,说,不如今天就把房子退了吧?我住到台里去,反正下一步是去深圳,也不回来住了。 …… 怎么了? ……你不回来,我也得回来啊……这么多东西,台里也没地方放。等你走了以后我再退吧。呵呵,放心,押金给你寄过去。 你小子,谁说押金的事儿了,肖猪。 飘猪。 肖猴子。 飘猴子。 你。 你!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下了楼。 大家对新出台的培训、考核、纪律等制度比较满意,其实他们关心的更多是收入,这些东西无所谓。 排班表又填好了,7号机一串全是阿飘的名字。 我敏感地发现,6号机空位,被莎莉的名字填满了。 莎莉?我说,6号机是临时机位,给新人实习坐的,你填错了吧? 莎莉正在化妆,睫毛长得快贴近鼻尖了,一边用手扇着风干睫毛油一边说,算了,新人来了坐5号机呗,5号6号不都一样? 不行,6号机正对着门口,进进出出的方便,你完电话肯定睡得像猪一样,我不想新人来了一推门就看到你的尊荣。 36 星期四小安来结算工资,顺便辞职,他说,我听友都被阿飘抢去了,我不干了。 我笑了一下,说,随时欢迎你回来。 我知道他并非不干而是跳槽了,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沙冒出了很多声讯台,这个行业发展迅猛,有钱赚自然会引发疯狂竞争。 昨天总经理特意请我们几个骨干吃饭,言下之意是扩大规模,包括换新机房,扩线,招更多的人,他说,咱们租一层办公楼,招一百个接线员…… 是啊,在商言商,或许他都没料到这个尝试的业务会有意外的收获,肯定会趁势再捞一笔,我不反对。 暗地里,我提出底薪制度。 总经理打着哈哈说,现在的竞争机制不是挺好的吗?如果大家都有底薪,那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我相信有能力的人都不在意有没有底薪的,咱们上不封顶嘛! 我又问,合同? 他说这个行业流动性太大,都是临时工,合同就没必要了吧。我看现在这样挺好,还给大学生们提供了一个社会实践的机会…… 末了他说,小肖啊,你管理得不错,公司考虑给你一个饭补,每个月三百块钱,这可是先例哦。 我没说话。 公司的这个政策,实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收入还是从业务中来,十个人也好,一百个人也罢,对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但是,我仍然没有退路。 哦,我是年轻人,不需要退路。 我脑子里乱乱的。 不想了,越想越乱。 回到星语传情,先是两个每周三来上一天班的女子大学学生辞职,之后小安打电话说明天来结算工资。 我立即打电话回公司,要它们星期五多加一次招聘广告。 对方说不行,临时加广告要经理签字,你非得要加,就过来找经理签。 我说我刚从公司回来,还得再跑一趟啊?你们拿单子找经理签一下不就行了,我给经理打电话。 对方说,没时间,忙着呢。 我火了,经理办公室就在隔壁,你忙到抬屁股时间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要以为你们有点成绩了就了不得了,凭什么命令我?你不就是个端盘子送盒饭的嘛,还真以为自己是电台大明星呢! 我气得啪地一下摔断了电话。 不行,我得找他理论去! 我气冲冲到了楼下,迎面正好遇到了阿飘和莎莉。 两个人趁下午电话不多出去“放风”,买了刮凉粉,一人端着一碗边走边吃,有说有笑着。 莎莉看到我,笑眯眯地过来,举起刮凉粉,肖猴子,想吃吗?嘿嘿,不给你,自己买去。 我脸色刷地变了。 你们去哪儿了?我问。 莎莉说,哟,又摆官威啊? 我问你们,去哪儿了? 阿飘看我脸色不好,解释,刚出去五分钟,马上上楼,马上…… 回来,阿飘……我冷冷地说,工作纪律是你写的,对吗?值班时间不能溜岗,是吧? 莎莉气嘟嘟地说,我们让小美帮着盯一下啊,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时间没人打电话的…… 那万一有呢?我说,万一几条线都有人打了呢?万一小美忙不过来呢?! 莎莉突然喊了起来,那是万一!小肖你别有气往我们身上撒,还搞那么多万一出来!不就是几个人辞职你招不到人着急了吗?至于嘛!我…… 你别说了……阿飘拦住了她的话,拉着她迅速往楼梯走,回头对我说,我写检查,按纪律扣罚,别生气,是我错了。 他们匆匆上了楼,我站着,太阳晒着,望着眼前阳光下白花花的世界,突然觉得头晕。 那么多的人走来走去,不知都在忙些什么,他们累吗? 不知道,或许累,或许很轻松。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去知道我累不累,分担我的累与不累。 这个时候我才恍惚地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夜半三更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为什么会有人不顾廉耻满口讲着脏话来骚扰我们的接线女孩,或许在生活中,阳光下,他们都是衣装笔挺的人。 因为,人需要释放。 我没有回公司。 打不打广告跟我关系一点儿也不大,顶多是迟一点招人。 没有人,老板会比我更着急。 因为他要赚钱,眼看着能拿到手的东西到不了手,他们比我还累。 我又何必呢? 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但是,我对得起自己了吗? 我有眼看能拿到手的东西吗? 有吗?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肖猴子?这不是我的外号,或者说,这不是大家称呼我的外号。 这是阿飘专属的。 是的,只有阿飘在留言本上会这样叫我。 莎莉怎么会知道? 带着这个疑问,我接了一晚上热线电话。 有个离异的女人,孤单寂寞,没完没了地跟我回忆她前夫的好与坏,那些是是非非,喜喜悲悲,我听得昏昏入睡。 她挂电话时天快亮了,而我的睡意却没了。 吃过早餐之后,小安结算完工资之后,我回到机房。 7号位的灯还亮着,我走过去。 37 阿飘还在接着电话,声音很低,样子很疲倦。 我坐在他身边,他示意我帮他倒杯水。 他好像在解答什么问题,很是细致,这真的不是病,不用担心……恩,我想有时候,每个人的爱不需要理由……呵呵,我们这样聊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见面呢?……我啊,我身高一米六三,呵呵,是不是太矮了?……是啊,恩,我皮肤比较黑,恩,眼睛不大…… 我暗笑,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见他忙,我便下了楼。 习惯性地走到技术房,拿起话筒,听一下。 只听到最后一句,再见。 阿飘的热线已经挂了。 但我听到了,给阿飘打电话的,是个男声。 他接这个人的电话累积有三个多小时,显示器上的记录是,从四点四十分到九点整打了三次,凌晨四点半打电话的人,不是失眠就是心理压力过大,达到了不得不说话的地步。 习惯了,这个城市,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一点儿也不好奇,只是觉得阿飘很辛苦。 这个时候,他应该睡了。 至于莎莉为什么知道我外号的事情,算了吧,问不问,有必要吗? 我也该休息了。 于是,出了技术部,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打开沙发准备睡一下。 敲门声。 我开门。 阿飘。 没睡啊?没睡出来透口气,今天不热,太阳还没出来呢。 这个天台其实有些危险,因为只有几平米是水泥面,边缘就是楼下石棉瓦的顶棚了。 我们捡了两块砖头,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阿飘,公司那边有动静吗? 没有,深圳那边说还在做前期策划,估计……是个大项目吧。 那你过去做什么呢?我问,你们培训了什么呢? 阿飘说,互联网。 互联网? 恩,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讲,我还不太懂,技术性挺强的。 哦……深圳是想弄网站吧?我问,听说现在很多人都上网……上网是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阿飘说,讲的是可以聊天看文章玩游戏什么的,还有买东西?反正就是,好像什么都能实现。 呵呵,不可思议,怎么实现?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可能有些东西我们永远都弄不明白。 其实,想明白还不简单,我也去深圳学学? 阿飘说好啊,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咱们一起去深圳发展,呵呵……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问,肖,你那本书带过来了吗? 哪本?《感悟》? 不是,李银河的那个,什么什么文化的…… 哦,《同性恋与亚文化》,没带,那不是买的,是借的,还回去了,你要看? 我看过了,不过没仔细看。阿飘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随便翻了一下。 我一下子想起他刚挂断的那条热线了,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说,刚才那个听友是同性恋啊? 恩呢。他说,前天打电话来说找同志,我还不明白,问他找哪位同志,他笑我是老土,后来就聊起来了……哎,小肖,你好像对这方面有研究,不如我让他找你聊吧? 去你的,我没研究。我说,他喜欢你吗? 呵呵,喜欢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说,他约我见面,我把我自己说成像曾志伟那样的,结果他没兴趣了,哈哈哈哈。 我跟着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想起了赵俊。 我说,别那样戏弄人家,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社会上很多人歧视,心里一定很有压力…… 阿飘说我倒不是戏弄,主要是讨厌这种以貌取人的人。 没见过你,怎么说是以貌取人呢?通过你的声音想像出一个美好的值得爱的人,就去喜欢了呗,生活中可能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吧。 阿飘说,呵呵,不知道,对于这个话题,我还真不如你想得多。 我说是啊,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他说,好像同性恋很多哦? 是吗?我说,有多少? 你问我?他说,那本书上不是说有个百分比吗? 我说不清楚,我记不住数字。我也奇怪,既然那么多,他们为什么找不到朋友…… 正说着,机房几个家伙爬上来了。 太阳也出来了,世界变得暖和起来,炎热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帮家伙,今天精神不错,平日这个时候都睡得雷打不动的。 每个人都穿着睡衣,不论男女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每张脸都是那么饱满,写满了青春与朝气。大家像一串电线上的麻雀,一起坐在天台上,面对着朝阳,大口地呼吸。 她们叫,肖台长,唱个歌嘛! 我说不睡觉去,今天怎么了? 她们说刚才接了个电话,说我们欠费停机,每个人都接了,都欠费了,这下没电话进来了,唱个歌嘛! 呵呵,真是难得的释放瞬间啊。 我们的电话也会欠费停机,还真是忘了。 算了,让它停去吧,公司不交费,热线进不来,难得偷闲。 我说,唱歌我不行,让阿飘唱吧。 阿飘说,唱什么? 大家一起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阿飘说,那是新歌,我还不会唱呢。 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唱《爱一个人好难》! 呵呵,爱一个人好难,爱两个人好难,爱三个人了不得难。 阿飘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迎着太阳,唱歌。 多年以后,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他唱得那么深情,就好像是个历尽了感情沧桑的人在倾诉,那时候我们才二十几岁,少年不知愁滋味,他如此忘我投入,把我们带到了各自心里那个旖旎的情感世界。 而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蓝白条纹的棉布睡衣,脚上夹着人字拖,唱到动情屁股还一扭一扭着,我们那个笑啊,闹啊,笑声一直飘到了湘江之上。 然后,他就一脚踩空,从石棉瓦上掉下去了。 38 也就是阿飘,如果换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摔成残废。 他比我们的个子高,胳膊长腿也长,穿过石棉瓦之后,挂到了下面正在施工的防护网架上。 我们和工人师傅七手八脚地把他“打捞”上来,出了一身冷汗,而他只是刮破了大腿而已。 莎莉吓得大哭,抱住阿飘不撒手。 我忙疏散了大家,拉着阿飘去医院做检查。 出了楼门,阿飘扑哧一下笑了。 他说,好糗。 我说看你还得色不。 他说放心,我这条贱命老天还看不上眼,不会拿走的。 这个时候我便想起了那个午夜。 那个我背着他四处求援的,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午夜。 真的以为他要死了,吐了我一身,我捧着他的头,拼命地喊他的名字…… 我鼻子一酸,眼泪遏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阿飘愣了,把我拉过来。 拉到街角梧桐树下。 你怎么了?肖? 我擦着泪,说,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突然哭了呢?我,我不没事儿吗?看你,跟个孩子似的,你到底怎么了?害怕了?》别,别这样儿啊。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忍不住眼泪还是往外涌,语无伦次地说,你知道吗?多危险!要是没有防护网,掉下去你就摔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上次你脑震荡,那天晚上,你知道吗?你吓死我了……你吐白沫子,鼻子里还流血,我,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阿飘,你别死,你死了我也去死…… 阿飘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好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最后,无可奈何地抱了一下我。 帮我擦眼泪。 阿飘说,你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会死呢?呵呵。这大白天的,老说死不死的,呸!晦气!莫哭了撒?哭啼啼的点不好玩,走咯,我带你起恰肯德基! 于是我们没去医院,直接去了肯德基。 还是不变的套路,我佩服肯德基,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 两个穿着睡衣眼红发乱面目模糊的人,非早餐也非午餐时间,捧着可乐,靠着玻璃窗,一边闪烁着可怜又无辜的小眼神,一边嚼着鸡翅膀,阳光下,树荫里,是多么奇异的场景。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恢复正常。 板起脸来教训他,以后,注意安全,并勒令他去打印一个警示标语,贴到天台的入口处。 他乖乖遵命,然后故作惧怕地颤抖着声音说,您还有什么吩咐啊肖太后? 能让我告饶的,或许只有他的眼神吧。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赖皮。 这一套分明是哄女孩子开心才用的招数。 我应该从里到外都起鸡皮疙瘩,然后严肃制止,可是为什么,又是如此受用呢? 我清了清嗓子,恩,还有,不许见听友,尤其是那个凌晨四点半!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 想不见听友是很难的,对听友来说,电话那端的声音的主人是个诱惑,对主持人来说,那段喃喃倾诉和侧耳倾听的人也一样诱惑,原本诱惑有个名字就叫距离。 这与现在的网络道理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就在这个下午,我们吃完肯德基的下午,见听友的事情发生了,小美。 我才想起来,我们在天台上胡闹的时候没看到小美。 机房里小美的机位是空的。 星期五不是小美的休息日,她去哪里了? 我问,莎莉告诉我小美和她串休了,把星期日的休息日换成了星期五,所以一早下班就出门了。 她们终日接电话,以台为家,生活物品也带了很多,包括洗完的衣服都晾晒到天台旁的架子上。 我扫了一眼,昨晚她晾的那件她最喜欢的粉红色长裙不见了。 哦,换漂亮衣服休息去了。 串休是正常现象,我没多想。 但到了楼下,我又一想,不对啊…… 小美家在宁乡,读书在岳阳,在长沙除了一个亲戚没什么朋友,而且她的休息习惯是把两周的日子攒到一起,然后周六日两天回家,这次比较反常。 而且,昨天她刚跟我提前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说是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去买衣服,怎么,今天就去逛街了? 我和这帮其实比自己年龄小不了几岁甚至大的男孩女孩们,因为工作在一起,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因此情意早已如同一家,更何况还做负责人,因此时刻操心着。 莫非,见听友去了? 交朋友不关我事,每个人都有去结交的权力。 但见听友是违反纪律的事,并且,万一见的人是个坏人,出了问题,责任算谁的? 自己可以负责,领导也有监管不利的责任啊。 我就无法向她家人交代了,更会让她的推荐人——赵俊不好做人。 想到这里,我立刻打开监听器,察看通话记录。 果然,在九点二十分,她的线路还有一个通话时长达一个小时的电话。 九点二十五分,这个手机号码又打了过来,但只通话十五秒。 十五秒,说一句话,我到了,在你们楼下。足够了。 我立刻打了小美的传呼,两分钟后小美回了电话。 肖台长,什么事儿啊? 我说你今天不值班吗?跑哪儿去了? 她说我和莎莉串休了,她替我值班。 我说你是不是见听友去了?自己注意安全,记得不要违反纪律。 她说哪会啊,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这份忐忑很快就消除了,午饭时间,小美回来了,还领着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运动装的校服。 小女孩很粗壮,头发乱蓬蓬的,糙着一口宁乡口音。小美说,这是我表妹,来看我的。 我热情招呼着过来一起吃饭吧,她们说吃过了。 我问,今天是星期五,不上课吗? 小美说,没,她们放假。 39 问题还是出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 下午她们一起出去玩了,我叮嘱着不要跑太远,晚上记得回来。 我们并不会限制工作人员的人身自由,但她们大都晚上无处可去,外地来的只能选择值班,这样晚上可以睡在机房里,如果有了亲戚过来,无处落脚,在机房里对付一夜也是正常的。我想,这个小女孩是她的表妹,不会惹什么麻烦。 她们也还乖巧,四点多的时候就回来了。 这时候我正接待一个前来应聘的女学生。 她很高挑,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举手投足之间都有股子学生气,笑起来银铃一般悦耳,她一出现,楼上机房的女孩子全部黯然失色。 她打开随身的白色小皮坤包,拿出简历,双手递到我面前,甜甜地说了声,主管你好。 我看着简历,程思雁,21岁,湖南师大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 她说,我平常就很爱好播音主持,在学校里经常主持学生活动,同时也是广播站的站长,还爱好写作,您看,这是我的作品…… 她说,我每天晚上都听收音机,最喜欢的主持人是尚能,但是,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说,我不介意工资问题,只想有一个锻炼的机会,尝试一下通过电波与人交流的感觉…… 她说,骚扰电话?不会怕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会先去倾听,了解对方此时此刻的心态,然后再去劝慰……性话题,我会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和思考,性是一种正常的本能,每个人都有所需求,如果我能主持一条热线,我不会让它成为所谓的色情热线,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知识和技巧,成为交流思想、分享人生的平台…… 她很优秀,我是说,她的侃侃而谈,比我要强得多。 她毕竟是专科的学生,有文化,有见地,更何况,她热情还漂亮。 最主要的,我们正缺人手。 我掩藏不住心中的喜悦,告诉她明天就可以来试用。 她开心地笑了,说了声谢谢,笑的时候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刷刷地,搅得人心潮起伏。 我送她走出门口,在门口碰到了阿飘。 阿飘礼貌地给她让路,几乎是与此同时,她也让开了一条路。 然后,她微笑着说,您先过吧。 阿飘说,女士先请。 她提着裙摆,侧身从狭窄的门口飘然而过。 望着她的背影,阿飘问,谁啊? 我说应聘的,叫程思雁。 阿飘说了句,正点。 我还没来得及评价她是否正点,就看见小美带着她的表妹走了过来,一人手里拿只一支雪糕,边走边舔。 真是从大雅到极俗,程思雁的半个背影就把小美她们两个正面比到地沟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美的表妹好像很怕我,看到我站在门口,立刻有些躲闪,横着进了门,然后她们窃窃私语地上了楼。 十五分钟后,楼下有人开始乒乓砸门。 我刚打开门准备察看,两个膘肥体壮的人就冲了进来。 我一直退着,他们一直冲着,直接冲进了办公室。 然后矮个子破口大骂。 高个子厉声地问,人呢?!交出来!! 我愣住了。 再十五分钟后,小美和所谓的表妹哭着从楼上走下来。 看到表妹,矮个子一把揪着领子扯住,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骂得更加难听了。 他骂的都是宁乡的土话,很急很粗野,我听得不太明白,但大概知道了,这并非是小美的表妹,而是一个逃学出来的中学生,矮个子是她的爸爸。 我拦住他不许再打人,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高个子叫着,你们还问我们怎么回事儿?您们是搞么子路的?是么子公司咯?拐骗小女娃做么子?走,跟我到公安局克港清楚! 我说小美?她不是你表妹吗? 小美一个劲儿地哭。 这边不罢不休,一定要给个交代。 我压住火气,赶紧赔不是,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女孩是逃学出来的,我们同事带她来玩,说是表妹…… 根本解释不清楚了,对方开始敲桌子。 阿飘冲了下来,拦在我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他们毫无畏惧,叫骂,拐骗女孩,你们还有理了,你们这帮畜生! 我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回敬,你家教不严还跑到这里来胡闹,滚,都给我滚出去!带你这个不听话的野孩子滚出去! 那矮个子顺势又去扇女儿的耳光,女孩子倒是不哭了,一声不吭,然后书包掉落,散出一大把钞票来。 原来她是偷了家里的钱出来的。 我把他们往外推着,出去!滚出去!就你这种家教,也教不出什么好孩子来! 推搡之间动起了手来,高个子操起板凳砸我,我躲闪着,阿飘则冲上去,拳打脚踢着…… 楼上的女孩子惊吓得尖叫,堵在楼道里观望。 楼下的保安上来,拼力地拉扯着大家。 我看见矮个子掏出刀来就要刺阿飘,一个箭步穿过去,拼命抓住了他的手…… 夺刀的时候,只觉得胳膊一凉,衬衣嗖地一下裂开条口子,然后一股血喷了我一脸…… 我哎呀一声,松开了手,捂住了胳膊。 保安终于把他们推出了门口。 他们见见了血,也不骂了,扯起那个小女孩,扭头走了。 大家围了过来,查看我的伤情。 还好,胳膊能动,只是割了条口子,但还在不断地流血。 阿飘说,去医院去医院! 拿毛巾缠住了胳膊,扶着我往外走去。 在门口,竟然又碰到了程思雁。 远远地,看着我们的架势,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神色有点儿慌,尤其是看我脸上都是血,更是紧张,问,怎么了?怎么了? 阿飘说,没事儿,先去医院看看再说。 程思雁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哎,那个……肖总,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疼。 40 这一天应该是我最倒霉的一天吧? 阿飘坠楼,小美违规,我受伤,还有,程思雁…… 只是轻微的外伤,碰巧割破了一条小血管,缝了一针,敷点儿药,包扎了伤口就没事了。 但是喷到脸上的血还是蛮吓人的。 在洗手池里洗脸,惹得人们都在看我。 阿飘叨咕着,有什么好看的?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深呼吸,我尽量平静着自己的心绪,想着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 小美肯定要处分她,或者干脆开除,但事先要了解情况,而且,要让大家引以为戒…… 我们出了医院,慢慢往回走。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 程思雁说,刚走到公车站,发现公交卡不见了,包包里也没有,我想可能是拿简历的时候一起掉出来的,就回来找找看。肖总,你真的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儿。回办公室找找吧。 又想,今天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影响到她,忙解释说,是个意外,闹了点儿小纠纷,跟工作关系不大,这样的事情像买彩票似的…… 她笑了一下,说,没事儿,我们学校里学生打架的事情我看多了。不过肖总,你还挺勇敢的呢。 是吗?我苦笑。 她说,我刚才看到门口挤一大堆人,然后那两个人骂得很凶很难听,我都听不下去了。我刚想报警,就看你们把他们赶出来了。社会上就有这样一种人…… 我说,也不能全怪他们,小女孩家长担心是肯定的,就是……哎呀…… 又疼了?她关切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手心一暖,感觉这个女孩子的手,真软。 阿飘说,没事儿,这点儿小伤,呵呵。 程思雁说,还小伤?流了那么多血呢。我看得补补。 阿飘说,肖,上次是我救你,这次是你救我,咱们两个扯平了吧?哈哈哈哈。 恩,扯平了。我说,这次是施展不开,她们也都吓坏了,要不然,脑震荡的说不定是谁呢。 程思雁不明就里,只跟着傻笑着。 回到星语传情,办公室里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我问阿姨是否捡到公交卡,阿姨说放在桌子上了。 程思雁拿回公交卡,安慰了我几句便走了。 我问阿飘,你觉得该怎么处理小美? 阿飘说你自己决定,这件事情要瞒着公司,他们会当成事故来处理。 我说好的,让我想想。你先到楼上值班吧,告诉大家我没事儿,别影响工作。 阿飘走到门口,又突然转回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看他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放下吧,我拍了他的手背一下,你上去吧。 小美坐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红桃。 我本想劈头盖脸骂她一通,但看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又觉得不忍了。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小美,受点伤没什么,就当买个教训了。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带那个女孩子回来?哦,不是,我是想知道,你明知道我们的纪律,不能见听友,你还去见?见了,你还带回来……别人见听友,也见个成年人不是?你见个小女孩干吗?啊?你说啊? 她又开始哭,我心里真想抽她两耳光。 一边哭一边说,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爸爸赌钱,她妈妈跑了,她一个人不想读书,想到长沙找工作…… 她多大?未成年!找什么工作啊?那是非法童工!你也不动动脑子? 她说,我……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可怜?你怎么这么愚蠢!她情况那么糟糕怎么还有钱打热线呢?热线是什么消费?一块钱一分钟,一个乡下的中学生打得起吗?你也不问问钱是怎么来的?早晨我打没打过你传呼,告诉你别去见听友,结果你…… 越说越气,我干脆不说话了,抽烟。 她仍说对不起。 抽完烟了,我说,怎么办吧?你自己说。 她说,我辞职。 我说不辞职也行,写份检查,按见听友每次罚款五十扣你工资,见三次开除。 她说……你的医药费…… 我说算了。 她说我还是辞职吧,我不干了,对不起,肖哥。 我说,你实在不想干了,就先找工作,找好了再走,我这里也尽快招人。 我知道,她实际上是另有心思的。 接连几个月她的业绩都排在最后,累积的听友不多。 她是我们第一批的主持人,是为了开工招进来应付电话的,随着主持人来来走走,口才优秀的人,更有见解更有智慧的人,对她形成很大的冲击。 谁不想找一个能说会道并善于开导和充满智慧与道理的人聊天呢?只有最无聊最粗野的人,随便打发时间的人才会找到她来胡说八道打发时间。 而这些污言秽语,对她也造成强烈的冲击。 所以,她的压力是比我们更大的。 她为了业绩,才想拼命地保住听友,哪怕这个听友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她去见,去维护,只是想让对方继续给自己打电话而已…… 就这样,小美离开了我们的团队。 41 小美走后,立即开会。 因为事情闹得有点儿大,大家在几天之内都变得很谨慎,活跃的气氛也低沉了许多。 天气很热,伤口发炎了。 我也不想包着纱布出现在大家面前,提醒大家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 阿飘说,你休息吧,等好了之后再上班,我帮你盯着。 是啊,还有阿飘,还有阿飘呢。 我特意叮嘱着,招聘要抓紧,新人要留住,尤其是那个程思雁,条件那么好,一定要留住。 回到望月湖,日子在瞬间变得清净下来。 一切喧嚣都被隔到了窗外。 安静地看书,安静地看电视,安静地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然后,那辆熟悉的电动车,又出现在楼下。 小美的事情赵俊听说了,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个妹子也太蠢了,这不是害人害己嘛。 呵呵,走都走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我说,好久没看到你,还好吗? 我不好,他说,我有了。 有了?我愣了一下。 他拍着他的肚子说,你看,好几个月了。 我哈哈笑着,你是该减肥了,本来个子就不高…… 你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他说,人到中年没个肚子还成?那多失败啊。 我说算了吧,有肚子就成功?哎俊哥,我挺奇怪的,按理说北方人都是高个子,你…… 你这个小子,都说做热线会善解人意,你今天怎么跟我的个子过不去啊? 哈哈哈哈。 为了惩罚你的不识趣,哥今天决定施行家法? 什么家法?我问,心里想,他又耍什么鬼花招? 没有鬼花招,他所谓的家法,就是自己下厨做菜给我吃,当然,吃他做的菜本身就是一种痛苦的惩罚。 赵军说伤口发炎了不能只鱼,也不要吃葱姜蒜,不能吃辛辣的,不能喝酒抽烟……于是,他煮了一锅土豆。 根据这种做法,很明显不是惩罚我,而是在惩罚他自己。 我们在地上铺了条席子,盘腿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剥土豆皮,然后蘸酱油吃下去。 我倒觉得这种吃法挺新鲜,味道还蛮不错的。 他说他小时候经常这样吃,但蘸的不是酱油而是大酱。什么叫大酱?就是黄豆发酵制成的酱。他们那里,每家每户都自己做酱,黄豆煮熟,沥水,剁碎,揉团,风干,加盐水用缸浸泡,天热了太阳晒,然后发酵了,就可以吃了,味道很醇。 我知道了,韩国电视剧里经常说大酱汤?是不是这个? 他说不清楚,总之做酱也是一门学问,做不好,苍蝇落里面,会生蛆…… 那好恶心。 恶心什么,高蛋白呢。 每个地方做酱的方法都有不同,北京做甜面酱,是用…… 安啦,今天你跟酱过不去了。 不说酱说什么?说葱?北方的大葱高的有半人那么高,杆子粗粗的,味道浓浓的,不像你们这里的葱都是香葱,细得跟豆芽儿似的…… 但是我们这里有的你们那里也没有啊,我说,比如……我们这里有魔芋,你们有吗?把魔芋磨成粉,用水熬,熬成那种糊糊,往里点石灰之类的,我们那里有时候点草木灰,然后,就做成豆腐了,可好吃了。 他说恩,我们那里没有,我在这里吃过。 我很得意,又说,我们这里那种糯米粑粑你吃过吗?艾叶粑粑吃过吗?冰凉粉吃过吗?平江的香干吃过吗?酱板鸭吃过吗?银鱼吃过吗?黄鸭叫吃过吗?…… 他说得了得了你甭说了,我都吃过,不过我们那里确实没有。 我更加得意了,美滋滋地说,就是了,还跟我说大酱呢。哎,对了,土豆要是蘸猫鱼吃一定很特别吧? 他说恩,不如我们试试? 我说啊?你知道猫鱼是什么? 他说当然了。 我问,那你说,是什么鱼? 鬼小子,他没上当,敲了我脑袋一下说,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它为什么叫猫鱼。 那我倒是不知道了,我问,为什么呢? 这回换做他来得意了。 他说,猫鱼就是腐乳,北方也有腐乳。但是你们湖南人发音呢,腐和虎不分,虎是一种凶猛的动物,大家避讳,就改称猫了,猫多可爱啊。于是就叫猫乳。然后呢,你们发音乳和与又不分,所以就叫猫与,叫白了,不就是猫鱼了? 去你的吧!真能带笼子! 我们嬉笑着,不知觉吃了一肚子土豆。 我不知道赵俊讲的关于腐乳的典故对不对,但是很开心。 我们挺着肚子仰面朝天地并躺在竹席上,风扇在耳边忽忽地吹着,偶尔打个饱嗝,那份感觉很熟悉也很亲切。 我在想,可能上天注定让他成为我的哥哥,因为我没有哥哥,我的表哥,连他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但是,这个哥哥,和别的哥哥又不一样。 这一夜,我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睡得很香甜。 他则一直擎着我那只受伤的手臂,他说,现在还没消肿,怕被压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熟悉了这种被人从背后抱着入睡的感觉,贴着一个胸膛,感觉很踏实。 但是,再一步亲密,我却始终觉得,是件不享受的事情。 或许,闭上双眼,我想到的人,才是我最需要的人。 那个人是谁,除了阿飘,我该想谁呢? 突然地,程思雁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迷迷糊糊地想,可能,我还是喜欢女人的。 哦,阿门,我原本就应该是喜欢女人的,我干嘛还在这里纠结呢? 但赵俊的赤裸的身体还躺在我身边,我还枕着他的胳膊。我睡得太沉,无力或者也不想,把他推开。 42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刻没有红叶,正是春夏之交的火热季节,但爱晚亭在,黄昏时的爱晚亭沐浴在一缕霞光之中,山脚下看不到炊烟,但层层叠叠的楼房里也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赵俊对我说,他刚到长沙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都来爬爬山。 我说难得啊,我还以为你没什么爱好呢。 他叹息着说就这一点儿爱好也没坚持下来。 可是,我想说,但又忍住了,喜欢同性的爱好怎么就一直坚持下来了呢? 呵呵。 李乐平快回来了。 谁? 李乐平。 哦,我猜到了,相框里的那一半。 那好啊,我由衷地高兴着,你终于可以结婚了。 是啊,呵呵,结婚……结婚……他似乎自言自语着。 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很少有不结婚的。尤其在我家乡那边,不结婚?开玩笑。几乎所有都盯着你,看着,问着,关心着,想办法了解,解决,也想尽各种能够想到的恶毒和轻蔑,来戳戳点点…… 所以啊,我是结了婚的。 啊?我很惊讶。 你是结了婚的啊?跟谁?就是你法国的女朋友哇?你们是结完婚以后她去法国的? 是啊,他说,其实她不是我女朋友而是我老婆……哦不,前妻。 晕,哥啊,你能不能不绕了,这样说话我累。 呵呵,那就不说了,不说这个。 下山的路很轻松,我们坐着公交车到通程广场下,在最火爆的酸辣粉店买了两碗酸辣粉。 四处都在施工,乌烟瘴气的。我说,不晓得长沙要弄成什么样子,好像每天都在挖呀挖,黄兴路也在拆,要建步行街? 赵俊说恩,不过比天津好多了。 你去过天津?我问。 是啊,他说,从北到南,我自然是去过很多地方的。 呵呵,真好。我想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去很多地方,因为,至少我连大海都没看到过呢。 赵俊的家还是那个样子,每次来到,我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的情景。 坐在沙发上,也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真的是紧张,或许不管以后有什么样的经历,经过怎样的风雨,人回到最初的地方,都会碰痛最原本的心。 所以,我其实是不愿意到这里来的。 他总说,回家吧。 我总认为,这里不是家,至少不是我的家。 但不论是谁的家,安静的修养总会比没日没夜的折腾更容易让人康复。 伤口拆了线,愈合,结痂,很快就好了。 赵俊说,瞧瞧,年轻哥哥就是好,身体活力无限呢。 迫不及待的,我收拾一下随身物品辞行,心里其实早就飞回星语传情了。 走到白色小楼下,我抬头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顶楼的天台上晾着衣服,五颜六色的像海轮上的万国旗。 我舒了一口气,哈,回来了。 二楼走廊里空调的效果最好,瞬间的冷空气让人打哆嗦。 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对着不锈钢门把手上自己的倒影抹了抹头发,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在脑海里想像,推开门,破空调像拖拉机一样响着,接电话的女孩颔首微笑表示打招呼,没接电话的挤在空调出风口处,一边大汗淋漓地吃着冰棍,一边埋怨着着鬼天气。 然后,我就把怀里这瓶刚买的冰镇可乐打开给她们喝。 这样想着,美颠颠地爬上了阁楼。 推开门,奇怪,里面竟然只有两个人,都是新面孔,在接电话。 她们呢?我问。 接着电话不方便回答,她指了一下窗外。 我顺窗外望去。 阿飘正站在天台上指挥,那些女孩子七手八脚的正在搬竹椅子。 哈,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弄的,把顶棚悬空的石棉瓦都揭去了,重新抹了水泥,边缘用砖砌出了隔离带,这样确保安全。然后,她们支起了一把大太阳伞,伞下摆了桌椅,弄得像音乐酒吧似的,还在伞上坠了彩色的小灯泡。 喂,你们开舞会啊?我叫了一声。 她们嬉笑着围了上来,抓起我胳膊看,好了啊,这刀疤真新,像月牙呢,可以纹个纹身来遮盖一下,又酷又好看。 我问阿飘,那个从哪儿弄来的? 阿飘微笑,太阳伞啊?楼下垃圾站张爹捡的,我给了他十块钱,刷一下,还挺好的哦? 我说,恩,不错。 他说那当然。晚上还可以把电话线扯到上面来,一边乘凉一边工作,这可是顶级享受。 我说行,那就每月通话量最高的,作为奖励,可以坐这个宝座。 哈哈,你可真现实。他说。 正说着,程思雁上来了,袅袅婷婷的,唉,她就是出众,哪怕穿着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普通,但就算是站着不动也感觉摇曳生姿。 她说,肖总,你好了啊?太好了。 我说谢谢你。 她说不客气。检查一下我的通话记录? 好啊,我说,心想她大概是星语传情里第一个没用我来带而自己摸索着接热线的女孩吧,我倒想看看她的工作水平如何呢。 程思雁的记录做得非常好,非常详细,干净,整齐,甚至标点符号都没错。 不愧是学中文的,我心知,自己那一点点水平,根本无法评价她的记录,甚至,很多用词我都不懂。 她是认真的,认真也给她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尽管一个星期只来三个晚上值班,她接的电话还是名列前茅的。 甚至有的个别通话,一个电话就打了三个多小时。 不错不错,我夸赞着,好好干,好好干…… 我自然不会知道,生活会像故事一样不可思议。 美好的开始未必会有美好的结局。 这样一个优秀、漂亮、积极、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原本注定了就不会窝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寒酸的、低级的阁楼上,也不会属于我们,我们这样的阶层和生活。 43 紧张忙碌的生活又开始了。 絮絮叨叨的电话,黑白颠倒的作息,没完没了的胡言乱语,一分钟一分钟积累着自己的辛苦费。 但却不觉得苦闷和劳累,相反,日子还有滋有味的。 曾经坠楼的天台,经过阿飘这样一改造,竟然成了我们的“天堂”,大家有事儿没事儿都爱上来坐坐,我叮嘱,休息一下可以,但别让电话铃响了很久而错过。 每一次进线都是珍贵的。 凌晨三点多,我刚接完一个哭诉自己家庭暴力的热线电话,脑子里还乱哄哄的。 弄不明白这些人,如果痛苦,又何必在一起?既然在一起,干吗要撕破脸皮。我一直认为这世上谁离开谁都一样能活,但偏偏有些人要走半死不活的路。 这样想着,关了灯,趁没电话进,说不定能睡一下。 刚闭上眼睛,就听见楼上有电话响铃,一遍,两遍,三遍…… 我们规定电话响三声一定要接到,但这是谁的线?怎么响了这么久还不接? 我喊了一嗓子,喂!睡死了?接电话! 还是没有接听。 我爬起来看监听器的显示屏,7号位进线。 7号位应该是阿飘值班,这个阿飘,怎么不接电话? 我光着脚砰砰砰地上了楼。 一看,有的睡着,有的正在接电话,7号位却是空的。 阿飘呢? 接电话的示意,在天台上。 凌晨三点还在天台上放风?电话响了没听到哇?! 我气汹汹地上了天台。 远远的,太阳伞下,竹椅子上,阿飘正翘着腿坐着。 他只穿了一条宽松的大短裤,打着赤膊,腿放在桌子上,一副惬意的样子。 他身边,程思雁靠得很近,同样的姿势,两个人吹着夜风抬头望天,笑得很是开心。 我走过去,电话响三遍了! 阿飘忙站了起来,说哦,就去,就去! 说着往楼下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程思雁吐了一下舌头,笑,你等我啊。 程思雁说,快去吧。看你那死样儿! 我的心里顿时升出一股无名之火。 鬼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这么快?! 就这几天功夫啊……人家谈恋爱关我什么事儿,我有什么好气的呢? 但就是心里堵得慌。 又不得发作,瞪了她一眼,还不下去,你机位空着呢。 程思雁礼貌地笑了一下,说,刚上来的,马上下去。 我们的纪律严格规定,同事之间不许谈恋爱。 这么狭小的空间,同吃同睡的男和女,不加约束,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这是明文规定,违反了就要走人。 可是,这次是阿飘。 阿飘……你是公司策划部的员工,只是过来帮忙的,怎么可以带头违反纪律呢?更何况这是我管辖的地方,你这样不是给我添乱吗? 我想着,心里越发生气了。 而且……阿飘,你怎么可以谈恋爱呢?怎么能这样呢?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回响着,阿飘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有权利管他吗?不说工作纪律方面,从朋友角度来看,他遇到了一个这样可人的女孩子,无论从外表到内涵,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一次缘分,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我为什么要生气? 是啊,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之心头堵得难受。 周末开例会,总结和评点了一下本周的工作,然后着重强调了一下工作纪律。 刚想说到同事之间不许谈恋爱,又忍住了。 不行,我得给他们留情面。 目前男主持人就我和阿飘两个,我没有违反纪律,我强调出来,无疑就是给阿飘听的,而且大家也都会知道。阿飘和程思雁到了什么程度我也不了解,不能妄下结论,否则闹出误会就不好解释了。 只好把话题转到电话响三声就一定要接上面去了。 之后,我找工人把通向天台的过路封死了。 那些女孩子一百个不情愿,苦着脸说,肖台长,干吗封死啊?这么热的天,想透口气都不成? 想透气,开窗户。 开窗户?你看这窗户小的,没巴掌大呢。我们头顶上是石棉瓦,根本没有隔热层,这是顶楼,太阳直射到头顶上,长沙的夏天有多热你知道啊?别封死咯,求你咯…… 不封死?半夜三更跑天台上乘凉,电话进线了也听不到,影响工作。 做好事,我们又不经常去,阿飘…… 甭说了,拿通话量说事儿,这个月下来超过上个月的业绩,再开门。 干吗这么拼命啊?台长,你不是没有提成么? 我没有你们有,每天挤到这里没日没夜的谁不想多赚点儿,你跟钱有仇? 我没再理会他们,独自下楼了。 我料想阿飘会来找我,也等着他来找。 吃过晚饭,一直黑着脸没说话的阿飘终于下楼了。 轻轻敲开办公室的门,侧着身子进来,坐到我那张白天坐晚上躺的沙发上。 这间办公室就像是胶囊公寓,任何人进来都得侧身,我站起来不注意都会碰到头,更何况他那样的身高。 他窝着身子坐下,递给我一根烟。 我正在写报表,没接他的烟。这里这么小,还抽烟? 他说,要不我们去天台……外面抽? 我说有事儿就在这儿说吧,等下还得去公司送工资表。 他说……那个通道,能不能打开? 我头也没抬,不能。 他说,楼上都闷死了,小肖,别跟我赌气…… 赌气?呵呵,我放下了笔,心里一酸……你觉得我是在赌气吗? 你不是赌气是什么呢?他反问。 我说,工作制度是你起草的,里面条文你比我清楚,电话响几声必须要接?同事之间不许……那什么的,你觉得我是赌气,还是在整治风气? 他说那也没必要这么教条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天台我们也不经常去…… 我也没说经常堵啊?我狡辩着,不是说了下个月通话量好了就拆开。 下个月我就走了啊!他脱口而出。 走?哦……我说,深圳通知你了? 他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坐在我的侧面,低着头,头发在阳光下很亮,一丝丝的,润泽,然后,那些从窗户缝隙钻进来的光,在他的鼻子上,在他的嘴唇上,在他的手上。 就像是一副油画,一个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儿的大男孩,拘谨地坐着。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既软了,也疼了。 44 阿飘就要走了,去深圳,做他的白领,奔赴他的未来。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是短暂的,我知道,和阿飘在一起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可是…… 这个时候,他希望能够到天台上坐一坐。 午夜,微风,满天繁星,城市的夜不那么肃穆,但青春的躁动也不需沉静。或许,我们还可以在上面唱唱歌,喝点儿酒,聊一下未来。 可我知道,与他对酒当歌的,将不再是我。 我说,等下吧,我先去公司了。 出门时还艳阳高照着,走了十五分钟左右,还没到公交站,突然下起了太阳雨。 真是及时雨,给燥热的大地带来一些凉爽,很多人没来得及带伞,就淋着雨走着路,一边走一边带着微笑。 我不能湿,身上还背着报表呢。 快速跑了两步,躲到公交站的雨棚下面,顺便等车。 我的车还没到,彭立珊路公交车停了,程思雁下了车,哦,她今天的晚班。 她看到了我,打了声招呼。 我点了一下头,说,今天来这么早? 她说恩,学校里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过来了,你等车? 恩,去公司一趟。 她说,你没带伞?等下回来雨没停就惨了,来,用我的吧。她把她的伞递了过来。 等下回来,雨说不定就停了。我拒绝了。 不会的,她说,我看过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有雷阵雨,你拿着吧。 不用。谢谢。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了句,那算了。 看她有些窘的样子,我突然想,这又是何必呢?她也没得罪你,一片好心,一种对同事或领导的关心,这样小气有些可笑…… 她已经走了,我叫住了她,思雁……那个……伞…… 简单地和总经理汇报了一下工作,他继续说他那个扩大计划,说得他自己热血沸腾的,好像眼前就已经摆着成捆的钞票了。 我没做过多表态。 谈话结束后,我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阿飘下个月去深圳啊? 是啊,总经理说,这次去深圳短时期内不会叫他回长沙,哦对了,男生的热线你也得多招几个人,我看啊,打电话的女的也蛮多。长沙的妹子泡帅哥的好多呢,俗话说,湘女多情情不长撒…… 我应承着好的好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总经理说,小肖,你也得加油了啊?我看报表你这个月的通话很低,有好几天一个电话都没接,怎么了,生病了? 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是出了事故受了伤休息了呢?只好撒谎说,感冒了好几天。 他说,那得照顾好自己,你不能垮了哇,星语传情全靠你呢。 呵呵,我心知,他在惜的或许并非是我。 他叹息着说,你呢就比阿飘要实在得多,阿飘啊,就像他的名字,飘来飘去的。这次去深圳就不得回来咯,还跟我说想多要一个人去,咱们这边正要发展,哪来的人哦,让总公司自己招去吧…… 总经理无心的一句话却说得我心头一震。 阿飘向他申请带一个人去,是吗? 虽然被拒绝了,但肯定是的。 阿飘,呵呵,他说过,他说过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深圳发展……这个臭小子,一直瞒着我,肯定是怕实现不了会丢面子,所以事先不对我说出来…… 公司怎么可能放我走呢?这边大张旗鼓的,反倒对深圳的新业务轻视起来了。 不管怎么说,阿飘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 想到这里,我的脚步轻快起来,哼着小曲儿走了。 程思雁说得没错儿,黄昏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雷阵雨。 而且或许已经不是阵雨了,我觉得是暴雨。 好在有伞可以顶着,我一路狂奔从公交车站回到台里,身子淋湿了半边,皮鞋里灌满了水。 到了楼下才发觉,钥匙忘带了。 真是糊涂,走的时候心神不宁,钥匙应该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刚掏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叫他们下来给我开门,转头看见隔壁废品站的张爹推着一车矿泉水瓶子回来,车轮卡到马路牙子下的砖缝里。他费力地推着,雨水已经打透了他的破斗笠和身上那件蓑衣。 现在人们都穿漂亮的雨衣,只有这老头子下雨的时候还披这种古老的茅草扎成的蓑衣,看起来跟武侠电视似的。 老爷子,你该与时俱进了。 我把包从防盗门栏杆里丢进楼去,然后卷起裤腿跑过来帮他推车。 他说,快回去,莫淋湿哒! 我说已经湿了。 两个人合力把车弄了上来,把矿泉水瓶搬回到他的小房间里。 他丢给我毛巾擦脸,一边赞着,这个伢子,要得! 张爹人很好,一个人孤身住在楼下,靠打扫垃圾站为生,晚上还会帮我们打更。来来往往时,大家都和他打声招呼,他总是笑着回应着,非常可爱。 上次他还捡了把大太阳伞卖给我们了呢,我想,老爷子也根本不图什么钱,那么好的伞十块钱,阿飘太吝啬了。 正想着,看到街边走过来两个人,共同撑着一把伞。 雨白花花的下得很大,路灯反光,我看不清。 张爹倒是看清楚了,说,是阿飘啊,又克谈爱了。 这时我才看清,真的是阿飘,和他一起打着伞的是程思雁,两个人紧紧地靠着,抱在一起,顶着雨走过来。 那瞬间,好像有闪电,或炸雷,在我头顶响了。 我木木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一翻身躲到张爹蚊帐后面去了。 张爹说,唔该? 我嘘了一下,别出声…… 45 阿飘和程思雁走到了楼门口,和张爹打了声招呼。 然后阿飘拿钥匙开了门。 阁楼墙是木板,我听得到他们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趴在墙上,听着。门关上了。 两个人却没走。 扑通一声,什么撞到了墙上,应该是人。 然后,那样的声音,是接吻,娇喘,喘息,外面的雨声,雷电,和我的心跳。 程思雁说,别这样…… 阿飘说,不……来嘛……我就要走了…… 程思雁说,走了就不回来了? 阿飘说,不知道……如果你不跟我去,我就回来。 程思雁说,别哄我开心了。深圳那个花花世界…… 骗你我是猪,呵呵,飘猪。 那你就是猪。 让猪亲亲…… 不行,亲完我变母猪怎么办? 那我就娶你呗,呵呵。 外面可打雷呢,撒谎的话…… 我知道,被雷劈嘛……不会的,我都跟经理说了,带你一起去深圳,可是…… 又是一记炸雷,炸得地动山摇。 闪电一定照亮了我的脸,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 张爹给我倒了一杯茶。 张爹说,肖伢子,你唔该咯?不舒服克看医生咯…… 飘猪……飘猪…… 那是我的飘猪。 我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这样叫他。 但那只是我的想法,事实不是,确实不是,当我肖猴子这个称呼从莎莉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什么都没有。 我们和天底下无数的千千万万的兄弟一样,没有任何隐私。 不是说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为女人可以插兄弟两刀嘛……这是自然现象,是人生规则,是做兄弟的荣幸,被插了刀之后,我要说声谢谢你,这么看得起兄弟…… 一杯热热的茶,熏得我眼眶发湿。 我拼命地克制着,把头低下,假装是腾腾的热气润泽了双眼。 可是心里,还是有把大手,使劲地揪着,扯着,拽着。 去深圳,呵呵,真是美梦,白日做梦! 小肖啊小肖,阿飘哪里还记得你呢? 阿飘向总经理申请要带一个人,你真的以为是你吗? 什么叫自作多情…… 天雷滚滚风雨交加的夜晚,怎么出现这么大一只开屏孔雀啊,真的是太讽刺,太可笑了。 我一口喝了那杯茶,还以为是一杯酒。 烫得喉咙一阵刺痛,但那不是痛,那是你自作自受的惩罚。 后来,他们脚踩到了一只包。 我丢在走廊里的公文包。 阿飘捡到了包,还到我的办公室里。 一转身,我已经在他背后了。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见了鬼。 他说,你的包怎么乱丢?刚回来?没打伞?快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不用你关心。我走进来,关门,别到我房间里来。 他梆梆地敲门,喂,你怎么了啊你?没事儿吧? 有事儿没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念念着,隔开这扇门,从此之后,我们就隔了两个世界。 敲了几下,我不开门,他便上楼去了。 这一夜,热线电话很多,多得每条线都是满的。 下雨夜,无消遣,人们除了打电话窃窃私语,还有什么好选择吗? 我有,我有得是消遣,我消遣我自己。 我拿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消遣自己,傻B一样地喜欢一个哥们儿,但这份喜欢根本换不回相同的反馈,我真是可怜有可笑。 第二天,重感冒。 再也不需要搀扶,更不需要安慰,生病而已,又不是死人。 我买了四百多块钱的药,提了满满一塑料袋子回来,没事儿慢慢吃。 女孩子们见我发烧烧得眼神涣散,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也不敢上来劝慰,因为那种能杀人的眼神,是这些小女孩子望而生畏的。 她们竟然以为我要自杀。 怎么会。 不会的。 流血都不怕的。 江边打架斗殴都不怕的,如果那个人不去顶,垃圾桶砸到我脑袋上又能怎么样?无所谓嘛。 挨刀子都无所谓,当时小女孩的爸爸为什么那么废物,刺胳膊干嘛,直接一刀捅到胸口算了。 电话,不接了。 有什么好接的,说过来道过去,就他妈的那些人,就他妈的几句话,不是要性交就是要自摸,要么就是海誓山盟花言巧语,这些接电话的人啊,真像垃圾桶,这个城市里所有龌龊的卑鄙的可耻的人的想法,都毫不客气地往里丢,然后屁股也不擦,直接趾高气昂地来叫骂,他妈的为什么我这个月电话费那么高? 监听,不听了。 你们爱说啥说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的一切,与我何干? 药吃多了,胃疼,一边疼,一边昏睡。 一直到赵俊跑过来。 他说,阿飘打电话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回家吧。 46 赵俊做菜的手艺还是这么烂。 煮一个墨鱼肥肉汤,眼镜差点儿没掉到坛子里。 没学过伺候人,就别举着调羹喂我,笨得汤洒我睡衣上了吧? 他笑,说,看来伺候人还得有天份的。 我也不需要你伺候。 我来到厨房,洗洗刷刷,蒸鱼吃,恩,清蒸鲈鱼,好吃得很呢。 鲈鱼这种肉美刺少的鱼,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鱼刺要卡在喉咙里。 赵俊说,吃鱼也是得有天份的。 强打精神的嬉笑,不过是窗外雨后的那道彩虹,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去,谁能知道? 彩虹就是彩虹,美丽却靠不住,牛郎织女如果站在这上面约会,摔得他七荤八素。 唉。 也不知道谁摔得我。 疼,还绵延不绝。 帮我搓背,赵俊还真像是个尽职的爸爸。 可惜他没我爸爸老,而且还比我爸爸胖,他那小肚子鼓起来,从背后看就像前面揣着一个炸药包,于是越发显得屁股干瘪了。 他丝毫不介意我的眼光,继续擦洗,说,你喜欢上阿飘了? 关你屁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得为你自己想想。 我没事儿,好得很。 如果这叫好,那世界上没坏的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啊?闭上嘴会死啊?把我衣服拿来,我回家! 呵呵,我闭嘴就是了。 他诺诺地笑着,继续擦着,我看镜子里的自己,那么瘦,瘦得像骷髅似的。 奇怪,我的眉毛本来是往上挑的,他们对我说,我有两道英俊的剑眉。现在看起来,如果英俊是这样定义的,苦瓜也可以英俊了。 赵俊说这眉毛是八点二十,钟的时针和分针。 午夜的时候突然惊醒了。 梦里还在下雨。 我抱起枕头跑到阳台上。 外面其实是燥热的。 我看着天,竟然没有云彩?真是个晴朗的夜晚,晴得让人想死。 赵俊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然后抱住我,抱着我坐在藤椅上。 他说,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竟然把你害成这样? 我的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一直滴到胸脯上。 我说哥,为什么呢?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他叹息了,不为什么。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感情啊?谁?谁告诉我?李银河?赵俊?还是谁? 我这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我变态了吧? 我有病。 我肯定有病。 我干吗跟自己过不去? 我把他忘掉吧,忘掉吧忘掉吧忘掉吧! 哥,你说,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怎么会对一个人,对这个家伙……不可能的……可是我的心怎么这么疼啊…… 终于,赵俊也被我搞哭了。 他哭着说,别这样,别这样。 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根本不会记得我们的存在。 我想,现在我大概能理解一点为什么赵俊喝醉了总是哭。 雷大力,那个清洁工,结婚的时候,他曾经去过。 事实证明,不是很多人都具备一觉醒来就忘记一切的本领。 当然我也不具备。 而且,电话想起,让我更加不会忘记一切了。 看着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赵俊接了电话。 我说,如果是他,就把电话挂了。 赵俊没有挂电话。 把电话给我,说,不是他,是小美。 小美?奇怪,这个丫头打我电话干什么? 我想,小美是我一生中认识过的最麻烦的女孩子,尤其是,她一跟我说话就是哭。 她哭得我恨不得把电话吃了。 哭哭啼啼之间,恍惚听清了一件事情,程思雁找过她。 啊?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我越发糊涂了。 自从上次小女孩子那件事情之后,小美就回了宁乡,在那里一个手机店做店员。 隔着玻璃门,我看着她忙碌着给顾客讲解着手机的功能,一副认真的样子,竟很美丽。 我想,或许这才是最适合她的,也是她应该做的工作吧。 她抬头看到了我,笑了一下,肖台,你坐一下等我一会儿啊。 等她忙完了,我已经抽完了一根烟。 她又客气地给我点了一根烟。 看到我胳膊上的疤,眼圈又是一红。 晕,祖奶奶,千万别哭,我已经怕了。 好在没哭,只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也甭说了,这三个字说多了,反而没诚意了。 我问她,电话里没说清楚,你说程思雁找过你,什么事儿呢? 她说是这样的,她刚离开星语传情之后不久,程思雁就打了她的传呼,两个人见了面。 她怎么会有你传呼呢?哦,我真是笨,问这么蠢的问题,机房墙壁上贴着员工通讯录呢。 那她和你说了什么呢?我问。 也没说什么,她说,见了面之后,就问我一些问题,我和她也不熟,不过她说她要做热线主持人了,没经验想学习一下。就问了我在星语传情做了多久,接过什么样的电话之类的,我就告诉她了啊。她还问了那件事儿,就是……我撒谎说我表妹的事儿,问我是怎么和她聊的,怎么带到台里的,我就实话实说呗,反正都是我的错…… 哦……这,没什么吧?我说,心里想,程思雁为什么要问这些呢?她想做什么? 小美说,她一边问还一边用本子记下了。 记什么?我问。 她说,记我说的话啊。后来,她还问了那个小女孩的电话号码。 哦?我更奇怪了,她联系那个小女孩了吗? 我不知道……小美说,她家也是宁乡的,不过……他家人那么凶,我也不想惹麻烦。 可能是好奇吧,我说,你怎么想起跟我说这个? 小美说,这事情我一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又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我想了很久,就想告诉比呗。我出来这么久了,挺想你们的。有时候想去看你,心里又害怕。肖哥,你还怪我吗? 我笑了一下,没有,都过去了。 她也笑了。 然后,走到自己的工作柜子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本子来。 她说,其实还有一件事儿,把这个还你。 我一看,这不是我的留言本吗? 真是忘了,把本子带到台里之后,随手就忘了丢在哪里,怎么跑你这儿来了? 小美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办公室里看到的,觉得特别好玩儿,就给……偷过来了。这本子我没给别人看过……不过,我闲聊的时候,跟莎莉说,你有个外号叫肖猴子…… 47 原来如此。我才明白,莎莉叫我肖猴子,不是阿飘说的,是这个小美搞的鬼,唉,这个状况百出却又善良的小妹子,真是麻烦的源头。 告别小美,挥手再见,心里想的却是,再也甭见了,见了你说不定又要倒霉。 坐在汽车上,翻着留言本。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 那段日子,恍如隔世,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都见不到,但每天都在说话。 我关心着他,他关心着我,我们用最简短的话互相取笑,攻击,打骂,言语之间却充满了甜蜜……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可是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一直到深深被伤痛,才会明白,已经陷得这么深。 阿飘…… 小美说的程思雁的事情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程思雁刚来试用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以前,我正在养伤,阿飘带她,我相信他和她就是在那段时间迅速升温的。 按理说,她有工作上的问题,完全可以请教阿飘或别的同事,没必要舍近求远去找小美啊? 而且,她还要那小女孩的联系方式干什么?追查?追查什么?她为什么要追查呢? 她是干什么的? 警察? 我们又没贩毒也没杀人,没那么严重吧,警察来卧底?我看我是破案的电影看多了。 就算是那个小女孩的事情有些麻烦,家长叫骂说我们拐带人口了,最后事情不已经清楚了吗? 而且,这么长时间过来,家长也没投诉也没追究更没报案,程思雁为什么还关心这个呢? 我想不通。 干脆不想了。 但又按捺不住好奇。 对,她在查,我也可以查。 我记得她的求职表填写的大概内容,除了数字的那些东西不记得,别的都记得。 这样一个出众的女孩子,在学校应该会有知名度的,我不如去湖南师大文学院看看。 想到这里,我没有下车,直接去了河西。 湖南师大与湖南大学毗邻,此处环境清幽,旁边还有岳麓书院,参天大树下的校园里飘荡着一股叫做“学问”的味道。 而我到这里可不是求学问道的。 顺利地找到文学院,打听着,竟然真的这样顺利,竟然问到了程思雁的同寝女生。 箍着牙套四方大脸的姑娘糙了一口西北口音,热情地对我说,你找她啊?找不到的,她忙得很,现在不在! 我问,去哪儿了? 她说不知道,她在校外做兼职,晚上都不回来。 哦……我心里知道,她晚上在我们那里接电话……转了一个角度问,你们文学院的学生都挺柔弱的,不可能做服务员去吧?当家教晚上也得去吗? 这个并不柔弱的柔弱女生笑了,牙套闪闪发光,你真逗,谁说我们非得当家教啊?可做的事情多着呢。比如我吧,就给我们教授誊稿子…… 谁问你了……我心想。 她演讲完毕,说了句,还可以到报社当实习记者啊,有了质量好的稿子,都能被留用的,进报社多好啊,做深度报道,我就想做敬一丹。 我眼前刷地一下亮了,敬一丹? 是啊,焦点访谈,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社会热点,曝光黑幕…… 我问,程思雁也做实习记者? 她说,恩,在《星城时报》。 回来的一路上,我心里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撞击着。 是了,一定是的,程思雁那么好的条件,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会“委身”到这里,通宵达旦地接电话,认认真真地做笔记,辛辛苦苦赚那点儿通话费?她是“敬一丹”,她在深入生活,她是在卧底,然后,写一篇深度报道,得到主编的热赞和社会的热评,然后,留用,开始自己梦想中的新闻职业…… 多么顽强而有心计的女孩子,执着于梦想,不畏辛苦,甚至,还在工作之余与一个高大帅气的美男子来了一段忘我的盛夏之恋…… 可是,没什么啊? 我想来想去,也没觉得有什么错误。 她做她的,她没伤害到我,也没伤害到我们。 她工作是认真尽职的,就算是演员,来体验生活,她也是成功的值的赞扬的演员,她接电话接得很好,业绩做得很棒,听友很喜欢她,多少人找她倾诉…… 我兴冲冲地走在回星语传情的路上,兴冲冲地想着,当面质问她一些什么,兴冲冲地以为,当阿飘知道“真相”之后,会和我一样有种被欺骗的感觉,然后痛苦地结束一段迷幻的爱情……可是……兴冲冲终于变成了轻轻一叹。 我想,是我错了。 是我极端和变态,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梦想一种不伦之恋,所以嫉妒,挑刺……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啊! 看到他找到真爱,我难道不应该祝福吗? 或许我没度量去祝福,也不能横生是非地借题发挥,去拆散他们,去攻击一个无辜的女孩…… 回到赵俊家里,空气显得沉闷。 在他下班之前我煮好了饭。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饭,我打开了电视机。 又是《还珠格格》,一年前我喜欢得发狂,看不到的时候靠听来捕捉它,甚至都快背得下台词了。现在再看,竟然肃然无味心烦意乱。 我关了电视。 赵俊问,怎么不看了?你不最喜欢看容嬷嬷针扎紫薇吗? 你才喜欢,我说,你这个虐待狂。 他哈哈大笑,说我虐待你了? 我说没有。不过,我想虐待你。 他装小白兔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别,我害怕。 有时候他还是挺可爱的。 他现在是“老了”,所以形象不俊美,说话又老气,身上还会偶尔出现讨人厌的中年男人味,如果是十几年前,他应该是个帅哥的。 矮个子帅哥。 如果不帅,清洁工喜欢他干吗? 可是……清洁工喜欢他吗?我不知道,也没敢问。 赵俊洗碗,一边洗碗一边想起什么,说,你第一份工作那个快餐店要拆了。 为什么拆啊? 他说,那边都要拆,就留一个中山亭,全部重建。 那罗满哥呢? 不知道,可能换铺面了吧。 新旧交替,时光不复,或许这个城市的每一天都在上演着不可回头的故事。 我们每个人,也都在故事里,得失错漏,不停地向前,一直走到遥远却又真实的未来。 48 一周之后,我回到星语传情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是从容自然的了。 办公桌上没有灰尘,我问阿姨是谁打扫的,阿姨说不知道,自己没有办公室钥匙进不去。 能进我办公室的只有阿飘。 机房里,接过一夜电话的他们仍然在呼呼大睡。 我想,抄了那么多书了,自己可以写点儿什么了吧?给阿飘写封信吧。 飘猪: 算起来你将要离开长沙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在不足两个星期的时光里,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每个新的环境都会让人有新的变化,年轻人开拓一个新的未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我,一年前跟你学习怎么倒酒怎么给客人点烟那样,心里战战兢兢的,但却充满憧憬。可笑的是那时候我还想一直在酒吧呆着,学调酒,然后再求职,没想到变化这么大,现在我已经是个热线主持人了。虽然我还没成为柴静,但至少我是星语传情里的肖台长,谢谢你,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也很高兴看到了你的变化,真的由衷地高兴,特别是你能到深圳去。虽然你对大海不感兴趣了,但毕竟那里是个比长沙大的城市,肯定有更多的机会。而且你还是去做一份崭新的工作,做网站,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你是最棒的!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跟你一样,也接触一下新的东西,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但我觉得我还有很多欠缺之处,比如,比较小性子、不自信、爱发脾气、不会喝酒、不成熟吧,等等等等。太多了,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你就要去深圳了,我心里很舍不得。回想起我们一起在望月湖租房子的日子,就像《好人一生平安》里唱的那样,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你走之后我就把房子退了,搬到台里来,好好做下去。总经理说要扩大规模,我还继续负责,我相信这是新的挑战,会珍惜这个机会的! 对了,你要走了,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吗?不要跟我客气,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呵呵,当然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在火车上了,所以说什么都晚了。不过,我想我会努力的,努力给你一份惊喜。 加油!阿飘! 你的肖猴子。 信的末尾,如果再写一个“吻你”就完美了。 但是不能,可能是写了“吻你”,反而不完美了。 我反复看着自己写的信,脑海里想着他读信的情景,车厢摇啊摇着,他一边看一边微笑,酒窝挂在脸上…… 49 我把信叠好,装进信封。 然后,我想,给阿飘的礼物,那份惊喜……尽力而为吧,祝自己成功。 我用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和总经理谈判,希望他答应阿飘“带一个人去深圳”的请求。 为什么不呢?深圳那边缺人,阿飘自己带的人肯定合作起来也方便,这样可以促进工作。我们这边招人很容易,我已经非常有经验了,缺一个实习的和多一个实习的没太大区别,你不是说要找一百个嘛?我保证,新台开工,我给你招一百五十个……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 他想什么我不知道,或许考虑深圳那边怎么安排的问题。 我只能再进一步,或许,也是再退一步,说,您答应了,我也就安心了,我是阿飘最好的兄弟,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想想看,他走了他女朋友还在这里,做事肯定会分心的啊…… 最后,总经理打开柜子,拿出一份合同来。 他说,这样吧,作为交换的条件,你跟我签三年合同,还是现在的样子,不管怎样都要保证,不提加薪,不跳槽,不…… 可以可以,他的话都没说完,我抢过合同填写起来。 就是这样了,三年而已,没底薪也无所谓,我这么年轻,接电话也是我的爱好,聊天就能赚钱,多好啊。 三年而已,星语传情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里呢? 三年之后,我再重新选择,那时候的我,一定很成熟了,一定又有新的高度…… 可是,阿飘呢? 三年之后的阿飘,又会是什么样子? “深圳那个花花世界……”程思雁娇喘的嗔怪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是啊,相爱的人不在一起,一年两年三年,可能一切都会变。她担心他,他也会牵挂她,那样太辛苦。 就这样了,哪怕三年后,他们抱着孩子来看我,我都会觉得欣慰。 而我,也会有我自己的路。 真的是一身轻松,我出了公司,一个人在街头漫步。 长沙不是很美,但很有味道。 不知不觉地走到那条街,正在拆房子的街,尘土飞扬着,行人捂着鼻孔,我却怡然自得。 那个台阶我睡过,取款机也要拆了,怎么没钞票掉出来呢? 呵呵,看到了罗满哥。 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大勺差点儿没翻了。 上下打量着,天哪,肖伢子?真的是你啊。呵呵,呵呵呵呵,请坐,恰杯茶。 他用围裙擦着油光光的手,给我倒茶,呼喝他堂客过来看新鲜。 堂客说,早就晓得你这个伢子会有出息,哪可能跟我们乡下地混一辈子哩? 我说,我永远都是乡下人。 堂客说,莫港客气话咯,现在说你是大学生都要的,普通话港得这么好的…… 生意很忙,我看着他们忙忙碌碌。 也就要拆了,很多东西,一转眼就会消失不见,永远。 我清理着望月湖的行李,该还的书还回去,该扔掉的扔掉,然后看到阿飘床头的毛毛熊,抱在了怀里。 阳台上,他曾经给我唱过一首歌。 那首歌我直到现在还不会唱。 但是那首歌特别好听,原来的我。 原来,能带走的我,不过是一只行李箱子,一直以为我拥有很多。 箱子放到赵俊那里了。 阿飘的东西,等他自己回来拿。 墙上的油画已经长了霉。 画的是一片海,我不知道那里到底是深圳还是海南。 50 在师大门口碰到程思雁,远远地就看到,她没看到我,正捧着一本住匆匆向前走着。 看到我,她吓了一跳。 我说,正好,不用去你们宿舍找你了,耽误几分钟…… 她说肖台啊,这个星期我没排班……不过正好,我还准备下个星期去台里跟您打招呼,我们最近要忙答辩,我没时间过去上班了…… 不是说工作的事儿,我说,阿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 恩,他跟我说过。她说。 我们在路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不时地看看手表。 她说,其实我们之间没什么的……谈恋爱?没有啊,我们就是好朋友,您肯定是误会了。 她说,我知道他对我挺好的,恩,其实我对他印象也不错。特别积极、向上、阳光的一个人,很像我……高中时候的一个师兄,不过,不能说人互相有点儿好印象就是谈恋爱了,对吧?再说了,台里纪律强调同事之间不许谈恋爱,你三令五申说过好多回呢。 她说,最近我也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年轻人嘛,到了这个年龄是这样的。我比他大,我了解,女孩子成熟的总是早一些,对吗?肖台长您也是的,论年龄比我们都小呢,这些事儿您不懂。生活跟热线电话不一样,热线里的人到了生活里,肯定不是那个样子。您看,我马上就毕业了,我家里让我回去,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怎么可能有心思谈情说爱呢?说实话,我真的是属于事业型的女性吧,我肯定以事业为主,要不然读这么念的书不白读了…… 她说,我也没什么解释的,有时候误会就是误会,说多了反而说不清。他就要去深圳了,一个新的环境肯定会有新的生活。既然您来做说客,我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我……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交给我,说,正好有本我以前特别喜欢看的书,亦舒的《真男人不哭泣》,周万亨很神奇,坚强自立。送给他吧。 她说,如果一定要个结果,就告诉他,初恋不是爱情,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呵呵,呵呵呵呵…… 她又银铃般笑着,走去了,裙摆扫着路边的小草,摇曳生姿。 望着她的背影,我一时语塞,说实在的,我还真没应对过这样的情况。 她的口才比我好,她的思维比我快,和她辩论下去,我不会有任何上风,而且,我的心痛也会越发蔓延,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抓狂,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但我还是叫住了她,你在《星城时报》做实习记者吧? 她愣了一下,回头,怎么了? 我说,我不懂什么新闻不新闻,也没有你那么多的学问,但如果一个记者没有良心捏造事实,她肯定没有好下场的,你明白? 突然,她愤怒起来。 同样提了声调说,用不着拿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小朋友,这个世界除了事实还有角度,我只是做我自己份内的事儿!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学习实践的机会,再见。 我仍不甘心,追上去,你等等!你……你也是咱们台的人啊,接过那么多电话,难道就没一点儿感情在里面吗?你…… 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说,肖台长,你真的是个好人,真的,呵呵。你很会替人着想,也维护着那些女孩子。但是,我不需要。包括你在总经理面前的胡说八道。你们朋友之间有什么样的交情是你们的事儿,拜托请不要把我卷进去! 她风也似地走了。 过了路口,我看见她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关闭的瞬间,我看见她气咻咻地捶了一身边的人,而后,又露出了微笑。 而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程思雁,或者,我也并不关心她的以后。 我在整理记忆的时候,很多很多次都恍惚地以为,这个人不曾存在过。 我多么希望阿飘也能如此。 但他们都说,初恋是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而我的初恋,又是谁呢? 一直到想得“天衣无缝”之后,我才回去。 不能告诉阿飘,程思雁只不过是“逢场作戏”,那样他会更伤心,甚至会恨她,一份爱里面纠缠了恨,他就再也不能忘记掉。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她只是个影子,渐行渐远,回忆起来很模糊,在模糊中释怀。 不能告诉他,她已经得到经理的通知可以去深圳而她拒绝并且告诉经理一切只是误会,那样只会让阿飘更加伤心,满怀的希望扼杀在点燃希望的那个人手里,这种痛苦我能感受,我不想他也感受。 也不告诉他其实她并非单纯做个兼职,而是混进来“暗访”的。分手已使得泪如雨下,阿飘怎么能够接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或许我真的是杞人忧天,过于多虑是我的毛病,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他,这一刻,他就像我掌心里的瓷器,生怕一用力就摔碎了。 让他尽快去深圳,新工作一开始肯定忙碌,没有闲暇也就不会有时间去想,时间一长就好了。 我只能寄望于时间,让我们不断去成熟,然后笑谈往事的时候风轻云淡…… 我把《真男人不哭泣》送到阿飘手里的时候,扉页上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那是我憋在图书馆里一下午,费劲脑汁编出来的话,同时我带着程思雁那份简历,模仿着她的字迹。 “我一直以为分别需要勇气,现在明白走下去更需要勇气。我想因为不同的志向我们各奔前程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毕竟还有多年以后可以期许。不必把我忘记,请放到心中最合适的角落里,月亮与太阳可以不必在一起,但它们同样美丽。” 阿飘问我,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她在校园招聘会上签了合同,去西部做教师了,那是她的梦想和志向。 西部?阿飘露出迷惘的神色,具体是哪里? 我说她没说,她就让我转告你,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把火车票交给了他。 总经理说,小肖你这个人胆心细,又有主见,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我说不用将来,在您的手下我会尽力。 他说你尽力不尽力我不敢确定,但以后不许耍任何滑头。 我只好笑了一下,点头。 我以阿飘的名义,向公司申请提前去深圳,下午就走。经理问阿飘怎么不自己打电话,我说他喝醉了,电话摔坏了。 我告诉阿飘,你喝醉的时候公司来电话了,通知你下午就去深圳。 阿飘说你是不是在酒里掺了东西,我怎么喝了两口就醉了? 我们最后一次住在望月湖的出租房里,他沉睡着,我整理着他的东西。 空气那样静,蝉鸣可数,看着他安睡的脸庞,我轻吻了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51 在酒里掺东西可不是我发明的。 红酒喝了很多次之后,我便知道了,有苦的,也有酸的,但又苦又酸的很少见。 后来我才明白第一次喝的红酒为什么会是那个味道。 阿飘走后,不久,我们换了新的机房。 带领着大家搬家,浩浩荡荡地顶着太阳,一路上笑语欢声。 走一段距离,我回头望那座小楼,大概有气流经过,影子有些模糊。 天台上那把太阳伞迎风招展,渐渐地,变成我眼中的一个小黑点儿,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阿飘并没有读到那封信,因为我根本没有给他。 我原本想给他一个惊喜,但惊喜还未发生就变成了伤痛,这份伤痛不是因我而起,但我也不想再次去提醒他回忆曾经愉快而今已经不堪的往事。 新的机房很宽敞明亮,设备也可以称得上是“先进”了,我们甚至有个像白领办公区一样的工作台,电话机换成了耳麦,接电话只需按一下钮,但后戴着耳机轻松通话。 我们有一个很宽敞的半圆形窗台,玻璃是蓝色有机玻璃,这样看起来长沙的天空特别蓝。 三年后的有一天,我到金鹰955大眼睛的直播间里做节目,看着那个通透的大窗户,仍忍不住会想起这个窗台,居高临下,尽收眼底的感觉。 再也不用听窗式空调拖拉机马达轰鸣般的噪音了,新的办公区享受写字楼的中央空调,悄无声息中,外面水深火热,里面清爽宜人。 而我有了一间更大的办公室,玻璃门,真皮沙发,甚至,还有一台电脑。 天啊,真的是电脑,虽然显示器重得像沙包,屏幕没颜色,还不停地闪着,但是我可以打字了。 噼里啪啦,从抄书到打字,质的飞跃。 记不住五笔字根,好在还有拼音输入法这个东西。 状况百出,努力克服,拼音输入法还有个好处就是,纠正你的普通话。 首要的事情仍是,招人。 打广告,一周三次变一周七次,每天各大报纸中缝里都有我们的号码出现,广告词层出不穷,恨不能挖地三尺,把这座城市掀个底儿朝天,不放过任何一个会打电话的人。 印宣传单,邮递直投,小卡片,小册子,十八般武艺全弄上,管它是武林正道还是邪魔歪道,干活就是真理。 一切真是如火如荼,一时门庭若市,无数张脸孔无数种声音,来了去了,如同潮汐。 大概两个月后,一百个机位已经坐得只剩下几个空位,我稍微能够喘息一下了。 秋天的气息也悄悄地来到了这个城市。 阿飘的电话打了过来。 告诉我,网站已经上线,现在试运行。 哇,很不错嘛,我要看看。 他说你输入网址……你接网线了吗? 没有啊,我说,然后,拔下电话线往电脑上插。 当然不行,网络不是电话网……说不清楚了,经过技术部的努力,我终于可以拨号上网了。 恐怖啊,费用真高,上不起,我一天只能上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还要经过数次网页缓慢打开的过程。 阿飘的情绪很稳定,自走后,就再也没有向我打探过关于程思雁的消息。而我们的联系也不多,碍于长途电话的高额费用,我们偶尔会发电子邮件说话,我知道他住在南山区,宿舍和工作间在一起,每天吃泡面,经常熬通宵。原来这就是白领,我揶揄他,和以前一样一样一样的。 但一切又好像不一样了,我们已不再在一个屋檐下了。 人和人之间即是如此,松开手,两条路。 就这样擦肩而过,但曾经的擦肩也会留下痕迹,比如,这个程思雁。 我刚出了超市,在收银台付款,电话响了,赵俊说,小肖,你看报纸了没有? 报纸?我问,什么报纸啊,怎么了? 他说今天刊登了一篇文章,揭露声讯热线黑幕,你快看看吧。 署名“子夜”的作者采写的深度报道,标题分外醒目——夜色中的肮脏交易,色情热线全揭秘…… 捧着报纸,我的手不停地抖着。 这篇报道,占了整整半个版面,写得极其详细,分成三个段落,真的非常“焦点访谈”。 举例,论述,总结陈词,引发思考……一样都不少。 拥挤不堪的机房,空气闷浊,乌烟瘴气,蓬头垢面的乡下妹子,乱七八糟蜘蛛网样的电话线,电话响起,娇喘声声,不堪入耳……调情,声音做爱,曲意逢迎,主动挑逗,赚昧心钱,破坏社会风气,巨额话费纷争,盗窃电话线打声讯……某某台某某主持人为了能够赚取高额提成,视对方为未成年人而不顾,勾引其拨打自己的热线号码,导致其离家出走……某某热线主持人,半夜三更会见听友,导致纠纷,大打出手……又某某……再某某…… 没错没错,是这样的,报道并未失真。 但是不对,又不是这样的,我们每年接成百上千的电话啊,如果都是这样,那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样呢? 什么叫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叫需求决定市场,什么叫行业自律与自强…… 我啪地一下把报纸揉成了团儿,想撕碎,却又没撕。 程思雁说过,除了事实还有角度,她赢了,赢得何其漂亮! 她选的角度既义正言辞又任重道远,既迎合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阅读需求,又造成了平淡生活突降惊雷的新闻效应。 这份报纸还不是她实习的单位《星城时报》,而是另外一家主流媒体。 这个女孩子啊,比阿飘还飘,她根本不急于发稿子转正任职,她一直在寻找机会。 不用说,我低估了媒体的效应。 一家牵头,众家联合,记者内部喜欢说的话是“最近搞什么路?”答,搞搞声讯台咯。 铺天盖地而来,社会责任感永远是讨好的大旗,舆论监督是民众应有的权利。 秋风秋雨中,我迎来了在长沙的第二个中秋。 赵俊说不行就别干了,本来你们那个行业就是风口浪尖上的,藏污纳垢无可避免,何必死守着浪费时间呢? 你们好,你们好!我恨恨地说,你们这些作假帐的会计,干净得很! 他哈哈大笑。 凭什么口诛笔伐的啊?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星语传情每个人站出来都是正正当当的热线主持人,谁他妈伤天害理谁出门被车撞死。 话虽这么说,现在舆论导向是这样的,不用较真儿。 我明天回台里就写条标语挂上,防火防盗防记者。 有啥好防的嘛,他说,过两天就没事儿了,他们都是有阶段性的,今天曝光这个明天曝光那个,每个星期都开选题会,一个东西炒过了,就换下一个了。 有本事曝光那些贪官污吏去,少拿小老百姓开刀。 看看你,小孩子脾气。你们那个声讯台啊,肯定是有这些问题的,让人说说也好,可以不断进步嘛。 有就是,反正我没有! 我气嘟嘟地打开冰箱,抓起一瓶红酒倒了一杯。 瞬间,我看到,冰箱的格子里,有个蓝色的小药瓶。 这是什么?我奇怪着,拿起来看。 52 赵俊一直藏得很好,但百密一疏,还是被我发现了。 这根本就是……春药。 干吗放冰箱里?还和红酒放一起? 冷冻嘛,药都是放冰箱里保存的,这很正常……冰箱那么大,我不放红酒旁边还放白菜旁边啊,呵呵……他解释着,话是有道理的,说话的神情却有点儿不自然。 我狐疑着,拧开药瓶闻了一下。 我对数字不敏感,但对味道可不迟钝。 一刹那我恍惚想起了什么。 我说赵俊! 怎么了?他走过来,把药瓶拿走,关了冰箱门。 你还年轻,用不着这东西。我老了,偶尔用一下也正常,中国男性80%…… 你跟我说实话,我冷冷地说,你是不是往红酒里掺过? 他说恩……有时候我…… 行了,你别说了。 我扭身走向门口,抓起背包。 打开门才想起,刚洗完澡,自己只穿了一条短裤,衣服还晾在阳台上。 把衣服拿来。 干什么啊?小肖……别这样,行吗? 把衣服拿来—— 不拿,还湿着呢,穿不了。 湿了我也穿。 不给不给,你别走。他把阳台门嗙地一声关上了。 那行,我就这么走。 我抓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出门下楼。 风有点儿凉,雨还没停,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阔步出了楼门,心里一个就一个字,火。 算他妈什么东西! 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赵俊啊赵俊,你还算是人吗? 我第一次到你家来,我还是个刚进城的小傻瓜,一个送外卖的乡巴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战战兢兢地到一个自己又敬重又羡慕的哥哥家里来做客,结果呢?结果他在酒里下药! 给我倒杯红酒,说喝完就困了,结果真的是困了……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我酒量不好,快两年了我再喝红酒也没一杯醉过,我都没怀疑过那天晚上的酒。我……我真他妈蠢到家了! 什么嘘寒问暖,如神兵天降一样的帮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雪白信封里的钞票,一声招呼咱们回家……全都他妈的是假的,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寂寞空虚的喜欢着同性的男人耍的小把戏,根本就是用各种手段把你弄上床…… 滚吧滚吧!小肖你这个蠢货,赵俊你这个蠢货,滚吧!! 我撒开腿迎着雨往外跑。 身后,赵俊撑着伞拿着衣服追了上来。 就在大街上,黄昏的雨和车流,灯光和尾气,往来下班的人群,他一把扯住我,用力往回拽。 我挣开他,为避免影响交通,走到了树荫下。 他说你疯了?你看你的样子!快穿上衣服,毛都露出来啦! 你不是不让我穿吗?我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求你了,哥错了还不行吗?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打定主意,永远也不要去他那个,银窝。 你看,头发都淋湿了。他伸手擦我脸上的雨水。 我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开。 别碰我,赵俊,不许再碰我一个手指头。 他无奈地抽回了手,把伞撑到我头上。 小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哼哼,恐怕是由来已久吧? 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你吃药,你不是说放冰箱里好保存吗?平时放哪儿了?放我看不见的地方了,对吧?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在酒里下药,诱骗着我喝酒……你这是,MJ,你知道吗?你他妈的,你迷我干什么?我完全可以过我自己的日子,找朋友,谈恋爱,结婚……我跟同性恋一点儿瓜葛都没有,我……我就这么被你毁了! 我没有,我没有……他说,那天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我给你倒了酒之后,才想起酒里我放了东西…… 可是你没说。算了,不用解释了,这跟你下药的本质是一样的。 但我真的喜欢你,小肖,我是真心的……突然,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伞丢到了一边儿,捂着脸,蹲下去,泣不成声,雨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肖啊,你懂吗?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但我总是盼着,想着,我觉得有一天你肯定会喜欢我的,一觉醒来,你突然对我说,你喜欢我…… 这么长时间,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约我看电影,我心里笑得……真的很开心,可是,阿飘去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看他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你每次都跟我说他,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没感受,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了,小肖…… 小肖啊,小肖……我春节回家的时候,每天做梦都梦到你,梦到你,梦到雷大力,我总分不清到底谁是谁……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你和大力一样,那么倔强,那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让人总想去关心一下,去帮帮你…… 每次你叫我哥,我心里都很温暖,我就觉得在长沙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有你。 我离开家这么多年,根本不想回去,我没地方可以去,有时候我想死也要死在长沙,因为这里没人认识我。可是,我遇到你之后,又不想死了,看见你笑,看见你哭,我都舍不得,我舍不得你,小肖……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不好。 阿飘走了,你每天都失魂落魄的,疯了一样工作,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我心疼啊……就像你爱阿飘那样,你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我也一样,我爱你!就算他根本不在乎你,你还去成全他们,我知道你心里有多苦,今天你就不对劲儿,你恨死了程思雁,对不对?你恨她,所以你才这么计较现在的事情,妈的狗屁新闻狗屁媒体,你完全都不用理会的,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我呢……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啊,小肖……你问我过去的事情,我撒谎骗你,因为……说出来我心疼啊,我真的痛得受不了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不能怪你……雷大力跳湖死了啊,大力……就是淹死他爸爸的那个湖里,他才结婚第二天啊……我去看他,他就躺在那里,浑身都肿了,手里还赚着我给他写的信……我对不起他,我真不应该丢下他就走……毕业的时候他说跟我走,那时候我根本就无法面对……唉,唉!……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这场秋雨好凉。 好像把人的心都凉透了。 生和死,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 一切不过是故事,我对自己说,生活是生活,传说是传说。 我把伞捡了回来。 塞到他的手里。 我说,别哭了,你今天又没喝酒。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镜片被压碎了,破镜框架在鼻子上,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我看不清楚。 我说你回去吧。 我想安静一下。 他没动。 我往公司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回头。 他还蹲在那里,雨已经停了。 街上的坑洼里积满了雨水,倒映着城市的彩色霓虹。 我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该可怜,还是该有怎样的心情。 对于赵俊。 我根本无法做出任何结论。 53 受到社会舆论的影响,我们的业绩一落千丈。 原计划招的人也招不齐了。 总经理焦头烂额,每天找我开会,从上午开到晚上。 我的心反而静了,没什么的。 是没什么的,设备不是我的,房租不用我掏,电费不用我交,电信代理费跟我无关,既然有这个行业存在,国家也批了你的执照,遇到问题是正常的,所有困难都会过去,你跟我开会开个屁。 他说不行,小肖你得跑公关…… 公什么关?我又不是公关小姐。 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业绩不好,下个月就好了,我就不信这个城市里的人不需要聊天! 我说,我只负责机房里的事,管好我手下的人,别的不用找我。 合同上可是写了,总经理说,不服从工作安排…… 我本来就是靠提成过日子,你扣我底薪啊?你扣得到么。 办公室里台灯灯泡坏了,我新买了一只,浅粉色的灯泡。 灯光非常暖,投到每一个角落里。 隔板是玻璃的,反射着光,光又打在电脑显示屏上。 我突然想写一本书,书的名字就叫《长沙故事》。 但是我还没有写,就看到了一个网络上的故事,《北京故事》。 我熬了两个夜晚把它看完。 看完后我不想写了,我觉得我毫无故事可言,因为对于生活,我们不过刚刚迈出一小步。 中秋节过后,赵俊发消息给我说,李乐平已经回国了。 雷大力死后,赵俊的状况很糟糕,李乐平发现了他的情况,所以提出了离婚。 离婚之后,李乐平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乐平在家里把孩子生了下来,之后去了法国。 可以想像李乐平的日子并不好过,只身异国,思念家乡,尤其是孩子。 她是一个非常容忍的女人,即便情况如此糟糕,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赵俊的事情,一则觉得脸面有损,二则觉得孩子无辜,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她检查出来患有子宫癌。 所以李乐平回来之后,立即与赵俊取得了联系。 她的想法很简单,你是孩子的父亲,应该担负起父亲的责任。 孩子根本就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或许即将再也享受不到了。 他十岁了,已经懂事了。 一家三口,能不能重聚,就算是最后的时光…… 赵俊问我,你觉得呢? 那是你的事情……俊哥,你不是一直觉得没有家吗?实际你有。 只要让一步,就会有。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是雷大力还是李乐平,去帮人完成一个你能完成的心愿,是没有错的,更何况,你是一个父亲。 十一月底,赵俊离开了长沙。 我到飞机场去送他,提了很多简四毛的熟食。 到北方就买不到了,我说,吃习惯了时间长了不吃你会想它。 他说还没走呢,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笑了一下,把他送入登机口。 望着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我深深地祝福着。 这个男人,这个活得并不洒脱的男人,希望能够在新的“家庭”里,找到家的感觉。 所谓的爱,那些无结果的爱,全部当成往事。 他至少教会了我一点,人在做出抉择的时候要明智,做出抉择之后,要学会释然。 是的,我要释然。 我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吗? 不会是程思雁,她只是那个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聪敏,掌握着自己的机遇和角度,蜻蜓点水一样的掠过的女子。 那么,是阿飘? 他总是说他很忙。 我脑海里经常浮现着他的样子…… 他坐在屏幕前抽烟,胡子忘刮了吧?这么英俊的帅哥怎么可以不修边幅呢?当然中午起床了我也开始修理边幅了,我胡子没几根但长得东倒西歪,不拔掉不足以平民愤。 他说他经常写各种策划书各种报告书,我也经常写,我拿着一本叫《感悟》的书,写着自己的感悟,不会的句子就照抄无误,反正抄书是我的特长。 他说他经常熬夜,那我就是不熬夜等于不正常,不管有多晚,只要电话一响,我会在三秒钟之内变得精神抖擞,嗓子不用清也会响亮清澈,说瞎话不用闭眼睛,讲故事不必打草稿。 我和他同在,不在一个屋檐下,不在一个城市里,但我们看着一样的日出日落,感受着同样的忙碌于休闲,他发给我自己在海边的照片,我真是无耻,只看大海懒得看他。 终于有一天,他发了封邮件,元旦你放假几天,到深圳来玩不? 哇,真的啊……放假几天?我说几天就几天! 我嘁哩喀喳排完值班表,稀里哗啦做完通话量报表,呜里哇啦写完工资表,霹雳啪嚓弄完奖罚表,第一次坐飞机,天高云阔。 第一次坐飞机,我吐得百花盛开。 空姐都被我吐得脸色发绿,难为了她们,下飞机的时候还要掺着我。 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她们言不由衷地齐声说,欢迎您下次乘坐我们的航班。 左边的像李嘉欣,右边的像张曼玉,中间的像芙蓉姐姐,多年后我如此评价。 可恨的是,芙蓉姐姐扶我的次数最多。 阿飘在门口。 阿飘的头发长长了。 天啊,阿飘,做服务员的时候从来不许留长发,原来长发可以飘逸至此,《流星花园》F4直接浸猪笼到下水道里算了。 阿飘穿了一件白衬衣,袖口起了毛边儿。 阿飘穿着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那是在海滩上才能看到的裤子啊,我知道如果我穿上了腿就剩下小半截儿,他穿起来……腿上肌肉的线条毕露无遗,我想起那句著名的诗: 飘逸的不是你的心情,我却如此感伤。 啊,那飘逸的褪毛。 54 深圳的气候温暖湿润,我带过来的棉衣都丢到箱子里了。 他的宿舍如想像中一样凌乱不堪,最主要的,他的烟头全部塞到一个八宝粥的铁盒子里,我一打开,嗡——地一声,周遭苍蝇又死无数。 我清理着工作台上的饭盒方便面桶饼干包装袋,清扫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巾和拖鞋。 他们说,喂,阿飘,你哥们儿有洁癖吧? 他说帮你们打扫还这么多废话! 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们的电脑。 数量多,质量好,速度快。 我啧啧地说,这才叫电脑呢,我办公室里那个,只能说是…… 猪脑?他说。 是的,飘猪。 飘猪,健康得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健康,皮肤晒得黑了些,牙齿变得白了些,浑身上下还是有那种中草药的味道。 他说,泡到骨头里了,多少年都不会消失。 他老爸真好,我老爸哪懂这些。 晚饭为了特别接待我的到来,我们吃了……盒饭。 要么,他们计划吃方便面的。 阿飘说,他们这八个人,每天就是这样生活的,因为简单,所以快乐。 从一大堆女孩子到一大帮男孩子中生活,这种快乐想必是五味杂陈的吧。 睡觉的时间还是比我想得早了些。 零点过后,电脑也没关,各自躺下睡了。 阿飘的床上铺着一床麻将席子,栏杆上没有蚊帐,他睡下铺。 他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扯过一条毛线毯子,招呼我,来啊。 真不习惯一关灯周围这样黑,漆黑中,只有电脑硬盘咯吱咯吱的运转声,那些闪烁着的指示灯,就像家乡七月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我喝了一口水,慢慢挪到他的床边。 他缩在墙边上,留了很大的空位给我。 我平躺下来,心跳却如此不平静。 然后,阿飘的一只手臂伸到我的脖颈下。 我的鼻子一酸。 顺势抓住了他的手。 阿飘。 真的很熟悉,这个身体,我靠着他睡过太多回,我熟悉了那种感觉,哪里柔弱哪里坚硬。 我曾无数次地以为,这个身体不属于我,他的呼吸与心跳,都应该有自己更美的天堂,可是,我躺在他的臂弯里,贴近他的胸膛,热热的有些发烫的身体,却像磁铁一样,吸附着我。 我猛地一翻身,抱住了他,抱得死死的,恨不得自己每一寸肌肤都贴到他身上,虽然肋骨咯得自己好疼。 肖猴子,他嘟囔了一句。 他的嘴唇好软,嘴巴里还有烟的味道,到底抽了多少烟,这样可不好,抽烟最伤喉咙,喉咙坏了就不能唱歌了,天知道他唱歌那么好听…… 深深的一个吻。 我终于能够明白,邓丽君唱的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深深的一个吻,让我思念到如今。我们一辈子可能亲吻过无数的人,我们的亲吻可能是欢场调笑可能是情到深处也可能是无心的际遇,但我们用最脆弱最贴近内心的方式交换彼此的珍惜与信任,所以有一吻定情,也有情断宁死。 我没想到他会亲我。 没想到他没拒绝和我亲吻。 那一刻,所有伦理道德所有眼光所有避讳都不复存在,所有爱与恨,痛与伤,都烟消云散。 阿飘,我想你,想你的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 长沙可以塌掉,深圳可以裂掉,泰坦尼克号可以沉没,我却不能不想你。 露丝坐在门板上,看着杰克沉入海底。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跳下去。 生命如此可贵,因为有爱,我们才活得这样无耻,我们才能活得理直气壮,没有爱,我们活得和猪狗有什么区别…… 我的泪水一直滴到他的脸上,心口上。 上铺的人在喊,你们搞什么?晃来晃去。 我们什么也没搞,我们也不需要搞什么。 我们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不再逃避自己,勇敢和无所顾忌地释放自己。 摸索着,握住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一切都是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们同吃同睡同命运,而这一次,终于成了同性恋。 同性恋,我C你M的。 老子爱谁就是谁,不需要任何人说任何话。 滚吧! 第二天一早。 我安静地睡着,他们已经起床。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阿飘,眼睛有些肿,端着一只杯子。 牛奶。他说。放了糖,有点儿热。 我坐了起来。 怎么没人?都去哪儿了? 今天放假一天,有人过生日,顺便的,都去欢乐谷了。 你怎么不去? 陪你,看大海。 我短裤呢?……天啊!我靠……我就这样睡到现在?他们,他们看到了吗? 没人看你,阿飘笑,想看你的怎么都看得到,不想看的你脱光了也看不到。快起来吧,吃早餐。 昨天晚上好像是在做梦,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我们没喝酒吧? 没喝,我么只吃了盒饭。 你做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我觉得,很舒服。 流氓。 是很舒服,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你在我怀里,像是一只猫。 我抱着你,突然想起了很多,想起我们在长沙,你背着我找医生。那天晚上我真的快死了,我睁不开眼睛。我看到有条路,前面很亮,有人叫我,我往前走,然后,就听见你哭,你哭得很伤心,我想,谁欺负你了呢?不能让你哭…… 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阿飘不会活到今天。 不说了,我们去,看海? 55 杨梅坑的海很安静,并不开阔,但很蓝很美。 我们坐着小艇,乘风破浪,在小岛上烧烤,阳光无私地晒着我们的肌肤,我们奔跑着,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那样跑着。 阿飘说,到深圳来吧,咱们一起干! 我……我能做什么呢?我看着他。 他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 …… 我靠在他的怀里,结实地靠着,手挽着他的手,指尖触着指尖。 阿飘,谢谢你。我知道你其实是想我过得快乐些,我也真的很快乐。你想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吗? 阿飘不说话,拨弄海滩上的沙子。 我说我不是那种追根问底的人,书里面教过我,得过且过有时候也会幸福,今朝有酒今朝醉其实也不错,人的烦恼是因为人想得太多。 阿飘说,小肖……你知道吗?你太厉害……你有时候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飘在到了深圳之后就知道了我的事情,我签了三年的合同换一个名额,只可惜我的做法非常愚蠢,只是一厢情愿的成全。 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们的兄弟之情在平静的世界里已经无处抒发。 我们终有一天会老去,没有大开大合,没有生死契阔,我们过于充沛的情感郁结在心里,成了一首无法唱出的歌。 他可以跟我接吻,可以和我交苟,可以陪我看大海,他做什么都可以,我也一样。 但是我们始终是,兄弟。 离开深圳的前一晚,阿飘带我去吃海鲜。 他说多吃些生蚝,壮阳的,我瞥了他一下,我阳气比你足。 他说阳气太足了不好,容易伤人伤己,还是收敛一些,找个好女孩,把自己嫁了吧。 我说你变性去,变完了我嫁你。 他呵呵地笑着。 笑什么笑,迟早有一天,微微一笑就露出的酒窝会变成不笑也挂在脸上的皱纹,等你老了我再收拾你。 送我的时候,他推着所有的行李,然后站在登机口前看着我,还是笑。 我看着他,一边看着一边往前走,知道自己不能转头,转过头就不能再回头了,再回头,我还算是人吗? 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爱你。 再见了,亲爱的兄弟,一切已经过去。 人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走过各种各样的人。 我感谢我的经历,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成熟,然后拥有了判断和抉择的能力。 那么,今后的路,我自己选择,我会为自己的路负责。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击倒,因为我已经战胜过最纠结的奇情错爱,走过最迷惘的岁月。 2000年春节,我只身来到北京迎接新千年,喜庆的烟花映红了天空,我和我的同龄人们一起高声呼喊,庆贺着新世纪的到来。 2001年7月,阿飘发短信告诉我,有一个天涯社区你可以注册一下,里面藏龙卧虎非常好玩,在里面你不但能学习进步,还能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2001年年末,网恋,三个月后失败。 2002年3月,网恋,一个月后失败。 2002年7月,网恋,七个月后失败。 2003年4月,网恋,三个月后失败。 2003年8月,网恋,四个月后失败。 2003年年末,网恋,暧昧玩到极致,世界如此纷繁。 2003年年末,赵俊告诉我他要结婚,确切地说是他是再婚。同一天,他检查出了胃癌。 我从长沙赶往北方,飞机上又吐得一塌糊涂,这次的空姐长得像凤姐。 李乐平时日无多,再一次披上婚纱仍旧美丽。 他们的儿子,捧着一束鲜花,笑得很天真。 我目送着婚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 2004年5月,我结束了与公司的最后一次合作,决定再也再也不会涉足声讯行业。辞职后在家赋闲,小安打了我的电话,让我跳槽到他们公司继续接热线电话,我谢谢他,祝他的公司蒸蒸日上。 2005年5月,我的第一本书出版,签售会上莎莉带着两个女孩子来买书,悄悄地她对我说,写的什么?《爱我,何必问我性什么?》你还用写,当初我看了你和他的留言本就晓得你们是玻璃。 2007年夏天,长沙如此炎热,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阿飘。我的泪水漫过眼眶,他的歌声一如从前。 2008年5月,我和BF奔赴四川,在彭州做了志愿者。 BF经常问我,你以前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我告诉他,我没有故事,我的青春留在了长沙。 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完结此文于成都文殊坊 2010年4月20日 全国哀悼日 我们一起为玉树灾区受难的同胞们祈福。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30 :康熙重生养太子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