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昨年 上——素飞柳

作者:素飞柳  录入:06-28

 文案:

 十三岁光景,他从世家公子变成皇子伴读。 二十三岁,他从皇子伴读沦为阶下囚。 三尺白绫横呈眼底,那人看着他,声音邪气而冰冷:“苏颜,这一生,我再不想见你。” 还是一惯的风格,结局HE 1VS1,攻宠受 难得的强攻强受\(^o^)/~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阳岚,苏颜 ┃ 配角:除了主角以外的那些配角们以及各色宫女太监们 其它:重生,强强,皇子,伴读,素氏出品 第一卷:我愿为君尝相思 第1章 一场大雪后,花园里的树上还挂着碎雪,银白的丝线低低的垂下来,甚是好看。 春峭乍寒时,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穿着厚重的棉衣,规规矩矩的站在花园中央的空地上听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训话。 “各位都是世家的公子,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幸福日子,但要知道,这皇宫不比家里头,不管各位公子在家里是如何的优尊处优,到了圣上皇子们面前,可要谨慎收敛些,若是被责罚了,可别怪李公公我没提醒各位了,这伴君如伴虎啊,既然各位有幸被选为皇子们的伴读,也是缘份,就请各位好自为之。” “是。” 苏颜抬眼看了看人群最前面那穿着灰色衣衫的打发头子,他的声音实在不算好听,像是被割断了半根喉咙似的,讲话如同鸭叫,眼睛也像是被挖去了半只,看人的时候透着股隐晦的神色,让人觉得极不舒服。 这老头是皇上身前伺候的人,说是红人倒也算勉强,他记得,这个人不久后便被赐死,原因是下毒害死了王贵妃养的猫,苏颜仍记得那天的情形,李公公被人押到皇宫后院,侍从手里的剑只轻轻一挥,殷红的血便喷洒出来,皇宫这地方,本来就经常死人,但是血这么暗这么少的人,倒是第一次见到。 苏颜看了一会儿,便堪堪收回视线。 他站在人群里,身边都是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礼部尚书的小儿子,兵部尚书的外孙,翰林院院士的侄子…… 这些人曾与他同住一间屋子,同喝一井水,最后却死的死,病的病,只有少数几人存活了下来,跟对人则享荣华,跟错了人,就只能脑袋搬家。 毕竟,龙椅只有一把,自然能者居之。 想起那三尺白绫,苏颜眼底立刻覆上如冰霜般的寒气,波光粼粼的如同利刃,似要将空气都分割开来。 “苏六公子,可有疑惑?” 那鸭叫般的声音复又响起,苏颜回过神来,神色一松,露出一抹笑容来,声音带着股少年特有的清脆在安静的花园里慢慢起伏:“多谢李公公挂怀,想必皇子们已等候多时了,李公公请前面带路吧。” 李进一愣,随即清了清嗓子,“请各位公子随咱家移步兰溪阁。”说着便率先朝花园的出口走去。 苏颜走在人群里,身上厚厚的棉衣似挡不住外面的风雪,身体冷得很,刚刚站在花园中央倒不觉得,等一走出来,立刻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京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似要冻到骨子里才甘心,他已太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他的眼底浮出一丝惊讶和更多的不敢置信,随即消失在黑色的眼眸里。 “阿苏,你刚才胆子真大。”手臂被人撞了一下,苏颜望过去,看见一张带笑的脸。 肖谕。 苏颜在心里叫了声这个名字,脑子里浮现出肖谕死时苍白的脸,他从进宫一直跟着七皇子,七皇子性情温和,时常端着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每个人都以为肖谕跟了这样一个无意皇位的主子是万幸之事,却不料他竟是死得最早的一个,死时双眼大睁,衣不敝体,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污痕,身后小穴更是惨不忍睹,那时的苏颜还是个十四岁的世家公子,还没完全弄明白这宫廷倾扎的可怕,所以,看见这样的肖谕,当场便不醒人事。 他从小性格算不上活泼,没多少朋友,肖谕是少数谈得来的人,自是有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肖谕见他没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李公公那厮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明里暗里不知被多少人巴结,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你刚才竟敢跟他这样说话,不怕他给你安个什么罪名?” 苏颜一笑,不紧不慢的道:“我不过是提醒他别让众位皇子久等,何罪之有?” “你提醒他是因为他失职了,这事儿若传到皇子们的耳里,怕又有一番好解释,你没看见当时他的脸色都发青呢。”肖谕压低声儿说了这么一句,苏颜觉得有理,不禁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兰溪阁前的湖边,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湖边的柳枝垂下去,柔软的身子落在光滑的冰面上,风情万种,苏颜看着那低垂的杨柳,轻声说道:“肖谕,待会儿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不要太显眼才是。” 肖谕听了,难得的沉默了下来,良久轻叹一声:“我爹其实不想送我进宫,只怪我娘死得早,继母又偏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便将我这旁人之子推了出来,伴读这名号虽说起来有些用处,但,一旦入了宫,一切就都身不由己了,我只求咱们二人能平安的活着出去,至于被哪个皇子相中收做伴读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而且,显不显眼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肖谕是个难得的美人,长相阴柔,因着性子活的关系,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女气,苏颜每次看见他的脸,总会不由自主的感叹一番,若真有祸国殃民一说,大概就是指眼前这一位了吧。 苏颜听见这话,微抿着唇,眼里凌利的光芒无处藏身。 人群突然停了下来,苏颜和肖谕也跟着停下,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李进跪在兰溪阁前的石子地板上,尖声道:“奴才拜见二皇子、三皇子……十四皇子。” 他这样一个一个数过去,便花去了不少时间。 后面那群十三四岁的伴读们虽听着不耐,倒也乖乖的跟着跪了下来,不敢放肆。 本朝共十四位皇子,十七位公主,十四位皇子中,除了消声匿迹的大皇子已婚的二皇子外,其他皇子都得为自己选一位伴读,成为自己以后读书时的伙伴。 膝下是坚硬的石板,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裤,也能感觉那尖锐的刺痛阵阵传来,苏颜皱了皱眉,听见肖谕低声抱怨:“这以后要天天这么跪,双腿还不得废了。” 苏颜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肖谕乖顺的闭上嘴,眼睛却滴溜滴溜的转着,心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苏颜无暇顾他,悄悄的抬眼看向屋内,冬天的早晨光线略有些暗,只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身影,零零落落的坐在檀木椅上。 “都起吧。”接着屋内便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苏颜听着,隐约认出那是二皇子欧阳云。 在众多皇子中,他是少数真正无意皇位的人,在这个黑暗污浊的权利中心,这个人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待众人起身了,里面的人才慢慢的踱出屋外,伴读们胆怯怯的抬起头来,看向台阶上站着的众多皇子,未来的储君就站在眼前,这个认知使得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都不由得好奇起来,眼睛更是睁得大大的,生怕看漏了什么。 “外面冷,李进,让众人都进屋吧。”说话的是七皇子欧阳枫,因着从小体弱的关系,他的脸色很苍白,依稀还能看见肌肤下淡红色的血管,嘴唇是淡淡的紫色,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在空气里弥漫成延长的溪流,李进听了赶紧低头应是,一边对台阶下的众人说:“请各位公子入内吧。” 兰溪阁的正厅很大,可以容下百人之多,苏颜和肖谕站在人群最后面,眼观鼻鼻观心。 皇子选伴读这事儿历来都是由皇帝亲自挑选,然后再配给各皇子,轮到今年却变了个样,由皇子亲自为自己挑选,这就好比吃菜一样,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伴读是个不轻不重的职位,主要任务是陪皇子读书,谁都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他们的主子很有可能是下一个主宰天下的帝王,可是,实质上却没什么用处,无非就是供皇子们差谴寻乐罢了。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个皇子,苏颜都是认得的,二皇子欧阳云,三皇子欧阳钦,四皇子欧阳晋,五皇子欧阳琪,六皇子——欧阳岚,他不在这里,想必是不屑掺和这其中来,那个人从不在意这宫中的琐事,只因在他眼里,这天下,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那个人永远都是如此冷静干脆,却又多情得近乎残忍。 苏颜低垂眼眸,右手突被身旁的肖谕握住,听见肖谕细细的说:“阿苏,马上要轮到我们了。” 他抬起眼,看见李进正朝他们走来,李进在两人面前站定后,低压了声音说:“肖公子,今儿起,你就是七皇子的伴读了。” 苏颜心里犹地一沉,肖谕死时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里,又听李进那尖尖的声音道:“苏六公子,六皇子身体抱恙,未得前来,明儿一早你进宫来,老奴带你去六皇子府里。” 他从不信前世今生这一说,如今却已置身其中,轮不得他不信。 只是,他莫名轮回,重生于自己刚进宫的那一年,所有的一切似都没有改变过,肖谕依旧成了七皇子的伴读,而他终究没能躲过那个人的劫。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冷清,声若轻鸿的道:“我听闻六皇子身边不是已有一位名叫谢染的伴读吗?为何还要我去?”他曾与谢染一起呆在欧阳岚身边,相处了五年的时间,直到谢染染病离世为止。 李进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问,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苏六公子切莫提这事儿,那谢染前两日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将六皇子刺伤了,如今不知逃到了哪里,皇上龙颜大怒,正派人缉拿他呢。” 苏颜听了,脸上有片刻的怔忡,随即又恢复如常,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最后也只轻应了一声。 谢染跟在欧阳岚身边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若真有心伤他,也不会等到今日,苏颜心里一瞬划过无数念头,连肖谕喊他都没听见,肖谕无奈,只得动手轻推他的肩,看见他回过头来看自己,才嘟着嘴道:“阿苏,我们回去吧,还得收拾收拾呢。” “好。” 两人像来时一样,跟着领路的太监出了皇宫,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那低沉迂回的声音似在苏颜心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不禁怔了怔,停下脚步,回过身,看那朱红色雄伟的大门。 一入候门深似海。 他用十年的时间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如今,却又重蹈覆辙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名利这个词,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重要的东西,当那个人将那泛着冷光的白绫扔在他眼前时,他方明白,权利之于人的诱惑和痴迷。 他闭上眼,脸色沉静。 一旁的肖谕见了,喃喃道:“阿苏,你今天怎么了?” 苏颜睁开眼,声音低沉:“肖谕,我们逃吧。” “啊?!”肖谕惊讶的啊了一声,随即捂住他的嘴,四下看了看,在没看见什么人后才低声道:“你疯啦!若让人听见可是要杀头的!”那语气里的惊恐听得苏颜心里发酸,脸上却仍端着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若我们不逃跑,总有一天要死在这宫里。” 肖谕慢慢放开手,表情沉默了下来,“我不能逃,阿苏,你知道的。” 苏颜看着他,伸手在他脑后捋了一把,肖谕的父亲虽不是朝廷中人,也算是京城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他跑了,皇上怪罪下来,势必要算在他父亲头上,肖谕一向敬重父亲,当然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可,若不逃,他们只能等死。 肖谕死在进宫后的第二年,那件事一直没有查明真凶,成了悬案,虽然他曾暗地里调查过,却始终一无所获,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定是有人抹掉了证据,只是,为什么要害死肖谕这个疑团一直在他心上徘徊。 “阿苏,你逃吧,逃得远远的,永远都别回来,反正那个家你呆下去也不开心。”肖谕握住他的手腕,神情认真得很。 苏颜垂下头,低低的笑声从嘴里溢出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大不了最后一起死,反正这人生是赚来的,何不用来赌一把? 打定了主意,苏颜才抬起头来看对面一脸为难的小孩儿,伸手捏捏肖谕还未长开的脸,笑道:“肖谕,我不会让你死的。” 第2章 肖谕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来,但仍是点头,“嗯,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更何况只是陪皇子念书嘛,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危险。”说到最后,脸上又恢复了一片澄清。 两人延着京城热闹的大街走回去,路边各种酒肆饭馆林立,店前有各色商贩努力的叫卖,热闹繁华的景象一如从前,苏颜见了,眼底淌过星星点点的柔情。 将肖谕送回了家,苏颜才绕了个圈往回走。 虽然肖谕死都不愿他送,但仍是没能犟过苏颜的坚持。 在一片热闹繁华的大街后面,一处宏伟的大宅静静的耸立,门前有石狮驻守,巨大的门柱庄严的立于朱红色的大门前,门匾上的丞相府三个字即使是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也依旧寒气逼人。 苏颜立在大门前,眼睛看着上方的门匾,很久都没移动。 门童见了,也不理不睬,依旧直挺挺的站在门边,似没看见台阶下的苏颜一般。 站了好一会儿,苏颜才拾阶而上,从那门童身边旁若无人的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冗长的回廊,脚下是一条青色的石板路,虽然每天都有人打扫,夹缝里还是长满了代表年岁的青苔,石板路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正厅才消失 ,路边上种着脆竹,使得头顶的天空变得狭窄而压抑。 正厅里正有几个人在说话,看见他进来,都不由得止了声音。 主位上年过六旬的老者抿了口茶,才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声音不紧不慢的问:“见着皇子们了吗?” “见了。”苏颜简短的吐出两个字,眼睛看着老者硬朗的眉眼,想起十年前,他进宫后这个人对他说的话,那不是什么慈父良言,而是当今的丞相大人让自己的儿子伙同谋反。 多可笑,他为了这个对他毫无父子之情的男人,背叛了另一个人。 “李公公有没有说你以后跟哪位皇子?” 苏颜收回视线,低垂着头,“六皇子。” “哦?六弟竟跟了六皇子啊,可喜可贺呀。”一道声音犹地插、入,苏颜不自觉的皱眉,脸上仍是一片冷清,“我就说嘛,咱们六弟可不是一般人儿,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六皇子都相中了你。” “是啊,咱们六弟可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呀,到哪儿都吃得开。” 眼见这话越说越离谱,主位上的苏元修掩饰性的咳了一声,对苏颜说:“回屋收拾收拾,想带什么就带什么,也去跟星星说一声,她今天都来问了你好几次了。” 苏颜轻应了一声,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身后那几人的声音还是如同青竹爆裂一般刺耳得很。 “神气什么呀,不就是被六皇子相中了吗?” “相中又如何,还不就是个伴读。” “哼!庶出就是庶出,又如何能翻身呢。” 最后,是苏元修的声音:“胡闹!当初我让你们去的时候怎么一个个都装病扮痴啊,现在六儿去了,你们又说三道四,成何体统!” 四周的空气突然一下子静默下来,苏颜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在花园里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此时他已走到了丞相府的后院,比起前院的简约大气,后院则显得优雅别致很多,清幽雅致的小桥流水,蜿蜒的小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小路边上种着君子兰,使这一方清幽更显别致,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凉亭跑过来,风一样扑进了他怀里,格格的笑声如同银铃一般在空气里回荡:“小哥哥,你今天去哪儿了?我一早睁开眼睛就没见你。” 怀里那稚气柔嫩的声音让苏颜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抹宠溺的神色,连心都跟着一起变得柔软起来,双手接住怀里的小身子,轻声道:“我去宫里了。” “去宫里做什么?”苏晨星抬起头,大眼睛里直接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 “从明天起,我要进宫陪六皇子读书。” “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所以小哥哥不理我了,所以才跑去宫里陪那个六皇子的?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苏晨星一边说一边抖动着小肩膀,小小的脸将可怜巴巴四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苏颜无奈一笑,将怀里的身子抱得更紧些,近乎哄骗的说:“小哥哥会时常回来看你,更何况,这丞相府也是我的家啊,哪有人不回家的。”他的眼睛扫过凉亭下结了薄冰的湖面,又匆匆的将视线投在自己住了很多年的阁楼上,最后停在阁楼后面那一幢华丽的建筑上面,那是怀里人的现居地。 他的父亲苏元修一连生了六个儿子,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宠爱得很。 她是整个苏家的掌上明珠,取名晨星毫不夸张。 苏晨星一直粘着这个小哥哥,到晚膳时分才不情不愿的被奶娘抱走,苏颜回屋换了身衣裳,刚想躺下,便有下人来请他去前厅用膳。 “告诉父亲,我有些乏了。”他坐在屋子中央的圆桌旁,手里端着一杯茶,冲门外的下人说。 那下人一脸为难的模样,看着丞相府一向不受宠的六公子,凄凄哀哀,“六少爷,您别为难小的,若老爷知道我没请动您,那小的定是逃不过一场皮肉之苦了。” 苏颜低声一笑,将茶杯放在桌面上,看着哭丧着一张脸的下人:“我明日一早还得进宫见六皇子,若精神不济,怕是会丢了苏家的脸,你就这样去说与老爷听,记住,要一字不漏的说,我保证他不会罚你。” 待到将那下人打发走了,他也真是困了。 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不受控制的想起很多事。 想起那个离他突然遥远起来的十年,想起那个人赐死他时的冷若冰霜,想起肖谕,星星,还有他前面那五个哥哥,以及整个王朝的丞相大人,他的父亲。 时间好像一个圆,绕了一圈,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仿佛那十年从没经历过,他仍是十三岁模样,从不曾离开。 次日,天未亮苏颜便起了身。 即使他现在十三岁,很多习惯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改过来,比如这准时的作息时间。 从丞相府的后门偷偷溜出去,街上一片冷清,街边的商铺还没开门,只留下光秃秃的街道在进行短暂的寂寞,他将手包在宽大的袖口里,平静微弱的呼吸着,呼出的气流在眼前笔直的向前飞去,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瘦弱的白霜。 天气很冷,他的鼻尖有些红,漫不经心的看着一切从眼睛里划过去的景色,脚下也是漫无目的的模样,缓慢而慵懒的朝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等他回过神来时,巨大雄壮的宫门已近在眼前。 他本想转身朝来时的路走,紧闭的宫门却同时打了开来,几辆马车从门内火速的冲出来,驾车的是大内侍卫,他们个个脸上带着凌利的表情,从身边跑过的马车带起的风也是冰冷的,苏颜往后退两步,目送那几辆马车远去。 等到马车完全消失了踪影,他才看见,后面还有一群侍从急急的跟着,他转身欲走,没曾想动作不够快。 “苏六公子,你这么早就来了?”李进快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苏颜惊觉自己竟还没有一个宦官高,心里隐隐有些郁闷,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不知李公公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儿?” 李进一听,皱起眉头,语气小心的说:“六皇子一大早病危,皇上命人将宫中所有的太医都带去了,这不,前面那几辆马车里装的都是太医,我们也是跟着去伺候的。” 苏颜心里一惊,“怎么会?” 且不说谢染是否真的打算要欧阳岚的命,六皇子府里能人众多,若真的病危,何必大老远的将这些老得掉牙的太医弄去,光一个萧绝就够了。 苏颜转念一想,萧绝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屁孩,欧阳岚压根就还不认识他。 “可不是嘛,前两日还好好儿的,今儿一大早皇上还在休息,就听六皇子府的人来报,六皇子手脚冰凉脸色苍白,连神志似都有些不清了,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最是宠爱六皇子,若他……”李进没再说下去,见对面的苏颜脸色也突然苍白得吓人,“苏六公子,你没事吧?” 苏颜摇摇头,“我没事,李公公,你有事儿就先去忙。”他说完就想走,哪知李进突然说:“反正今儿个也是要带苏六公子去见六皇子的,既然撞上了,就一起吧,也好先看看六皇子的情况再做打算。” 闻言,苏颜一愣,再去看李进时,发现他已目视前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一般。 “苏六公子,咱们现在就过去吧,怕是等会儿连皇上也要去六皇子府了。” 经李进一催促,苏颜才恍过神来,也不等李进引路,径直朝六皇子府走去。 欧阳岚是个随性的人,不喜宫中的那些繁文缛节,所以特意住到了宫外,皇上极宠爱他,自然不会出言反对,即使如此,在皇位的争夺中,这个人最终没能逃过权利的诱惑和熏陶。 六皇子府坐落在京城的北面,苏颜和李进赶到时,门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苏颜站在这个呆了十年的府邸门前,竟恍如隔世。 他缓慢的跨进大门,绕过前厅,半途上拉了个下人耳语了几句,那下人一脸惊疑的看了看他,然后便依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片刻后,苏颜进了后院,比起前厅的杂乱,后院相对来说安静许多,欧阳岚的寝宫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丫环侍从跪了一地,连老太医也未能幸免。 雕花的木闵床上,透过纱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影,苏颜立在门口,听见何太医颤抖着声音对一旁的男人说:“皇……皇上,六皇子……恕臣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混帐!连朕的骨肉都救不了,朕还如何指望你救天下人!”男人声如洪钟,脸色不怒尚且自威,更何况如今这副火冒三丈的架势,吓得立于一旁的一干人等个个腿脚发软,纷纷跪倒在地,大呼皇上恕罪。 苏颜看着欧阳均悲愤的表情,犹地记起,这个人在颁下对苏家满门抄斩的圣旨时钢毅决绝的面容。 苏家从苏元修决定谋反的那一刻起,已注定灭亡。 即使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看见这个男人时,心底还是会涌起一些细小的愤懑,他知道,那与身为苏家人无关,只是纯粹的不甘罢了。 这呼风唤雨的一国之君,如今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父亲罢了。 “门外是何人?”他尚未从思绪里抽回身,便听欧阳均的声音破空而来。 苏颜微微低下头,声音不急不缓的说:“苏家六子苏颜,拜见皇上。”话说完了,他仍笔挺的站着,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下跪的打算,他的态度太过从容,让欧阳均不由眯起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的孩子,然后沉声道:“原来是苏卿家的孩子啊,无事就退下吧。” “不知六皇子现在病情如何?可否让苏颜看看。” “放肆!六皇子岂容你说看就看!”欧阳均还未出声,站在他身旁的美丽女人已率先开了口,那声音听着极美,却似带着无尽的不满从对面袭卷而来,苏颜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欧阳均,“皇上若真要为六皇子好,何不大胆一试?” 欧阳均身旁的女人还想说话,被他大手挡了回去,他看着苏颜,眉宇间的凝重无法掩藏,“苏颜,你最好有办法。” 苏颜抬腿入了屋,一股中草药的苦味一瞬间就钻进了鼻子里面,他皱了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边。 伸手挑开柔软的纱帐,床上的人侧躺着,站在苏颜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侧脸。 虽然只有一个侧脸,这也是他熟悉的面容,飞扬的眉,挺直的鼻梁以及纤薄的唇,虽然眼睛此刻正无力的闭着,脸色也苍白得很,也依旧无损他的丰神俊朗,风姿优扬。 这就是王朝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的六皇子。 即使是如今这副模样,眉间也依旧雕刻着几分凌厉和尖锐。 若不是左胸上缠着的白纱,还以为这人只是睡着了。 第3章 苏颜呼吸有些不稳,眼睛里刮起一阵如同深秋的风,卷得叶子纷纷飞舞,然后,他慢慢放下手,将纱帐复又放下,对一旁的欧阳均说:“我救不了六皇子,”欧阳均听了皱起眉头,跪在地上那群人额上的冷汗不住的滴下来,似在为这少年默哀,欧阳均身旁的女人突然开口,语气里尽是嘲讽,“我道苏家个个人中龙凤,如今看来,也总有个别草包杂虫嘛。” 她的话着实让人气恼,苏颜只微微一顿,便将这女人的话甩在了九天之外。 只是对欧阳均说了这么一句:“我虽然救不了他,但是有个人一定能救他。” 欧阳均显然不信,看着眼前这半大的孩子脸上笃定的表情,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说:“那人在何处?我现在就派人去叫他。” 苏颜摆了摆手,冲门外喊道:“进来吧。” 话毕,一个衣着简单的少年便到了门边,年纪与苏颜相仿,眉宇间尽是不屑和傲气,又因着那张倾尽风华的脸,让皇上身边的王贵妃都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毕竟,对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像这般俊朗的少年真是再好不过的消遣。 苏颜在心里暗暗发笑,这王贵妃也不过二十三四,若她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所想,怕是要想方设法的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是萧绝。”苏颜对欧阳均做了简单的介绍。 萧绝眼睛压根没看上方的皇上大人,只是看着苏颜,一撇嘴:“这么冷的天气你让人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给皇子治病?”好在他的声音并不高昂,若被欧阳均听见,怕是会被气得当场将他凌迟。 这叫什么话呀,把给皇子治病这么重要的事说得跟给鸡鸭治病一样轻漫。 苏颜听了只觉好笑,脸上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语气却十足鄙视:“连群医都束手无策,我看你应该也没法子吧,没关系,没办法你就直说,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萧绝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明知道这是激将法,还是忍不住的一头栽进去,牙一咬,英气的眉头犹地一横,“这天下还没我治不好的病!”说着便走近床榻,将外面的床帘掀起来,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时,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径直伸了手过去,按住欧阳岚平放在床上的手腕。 片刻后,只见他缩回手来,看着欧阳均:“六皇子中的是一种叫炙毒的剧毒,此毒天下无人可解。” 欧阳均听了眉心一跳,面容顷刻间沉寂下来,“再说一次。”声音并不如何洪亮,众人还是立刻感觉到了房间里突然降下来的气温,苏颜瞪了萧绝一眼,萧绝这才不甘不愿的接着说:“当然,这只是官方说法,我听说皇上手里有一株极品兰花,若皇上舍得,六皇子自然就回来了。” “好。” 欧阳均毫不犹豫的回答让苏颜微微一愣,随即无声的笑了笑。 大内侍卫的办事效率是非常高的,只一柱香的功夫,极品兰花已落入萧绝手里,萧绝拿着兰花直奔厨房,苏颜也跟着过去了,萧绝捣腾那兰花的时候,苏颜就倚在厨房门边上看着。 萧绝还是萧绝,只是比他记忆中的更加年少不羁,单薄的身子,简单的装束以及做事时认真严肃的眉眼,这一切都是熟悉的,正真实的在他眼前生动的呼吸。 “看什么呢?”或许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萧绝突然抬起头来,怪嗔的看了他一眼。 苏颜微勾唇,走过去,视线看着案板上那株完好无损的兰花,不禁一愣,随即说道:“连皇上都敢骗,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萧绝扁嘴:“谁说我骗他来着,欧阳岚中的确是炙毒。” “真的没有解药?”急促的声音连苏颜自己都有些惊讶,萧绝转过头来看他,“瞎紧张什么?我怎么可能拿咱们的命来开玩笑,解药我有,至于这兰花嘛,就当是皇帝老头儿的谢礼呗。” 苏颜看了他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萧绝的解药自然天下无敌,欧阳岚刚服下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幽幽转醒,苏颜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一屋子的谢天谢地,以及欧阳均欢喜的声音,然后才慢慢的转身朝府外走。 难得的,今天竟有阳光。 冬日的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偷偷的看这满脸平静的少年,似要在那清冷的眉宇间瞧出些端倪来。 它们有些失望,少年脸上除了面无表情还是面无表情,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苏颜延着六皇子府的高墙往前走,墙上涂着的红漆还鲜艳得很,手指下的触感也很平滑,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李进的尖声细语:“苏六公子,请留步。” 等到他转过身来,李进已行至眼前,正气喘吁吁的看着他:“苏六公子且慢,皇上有请。” 苏颜慢慢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皇子府邸,那用烫金镶嵌而成的六皇子府四个字在他眼里映成无尽的深渊,他觉得有些倦了,对李进说:“请李公公转告皇上,今日苏颜累了,想回家休息,改日苏颜定当进宫在皇上面前谢罪。”说完也不给李进反驳的机会,快步的走远。 苏颜前脚刚进了府门,皇上的圣旨后脚就跨了进来。 当时他正站在厅里,听丞相府里的几位贵公子的冷嘲热讽。 “不是说陪六皇子念书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还用说吗?定是六皇子觉得咱们家六儿无趣得很,给谴回来了吧。” 苏颜站在大厅中央,腰杆笔直,却始终未开口。 谁都说丞相府里的公子们个个温文而雅,才富五车,哪知一关上门,便露出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面前这一个个盛气凌人的少年,就是所谓的正室所出,他的父亲苏元修有一个妻子,两个妾室。 正室王氏乃大将军之女,膝下育有三子就是眼前这三位,他的母亲戚氏和李氏都属于妾室,李氏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母凭女贵,苏元修素来宠爱苏晨星,她的母亲和哥哥们自然也十分受宠,只有他苏颜在这个家里如同局外人。 他的母亲卒于十三年前的中秋,在生他时难产而亡。 “六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呀?让六皇子这么不开心?”苏家老三苏智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的看他。 苏颜没回答,眼睛扫过面前这三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男子,突然一笑,“四哥,翠竹园的姑娘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你不惜挪用帐房的银两?” 苏智手一滑,青花瓷的茶杯便滚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颜没看他,径直说道:“父亲最是厌恶寻花问柳贪图享乐之辈,望各位好自为之。” 苏云脸上一片虞色刚想发作,便被一旁的苏霖适时的阻止,苏霖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弟,好脾气的笑道:“你四哥和五哥口没遮拦,小颜别往心里去,我定替你好好说说他们。” 苏颜一脸冰霜,看着苏霖装好人的脸,心里不禁哼出一声冷笑。 当年若不是这个人怂恿父亲谋反,他苏家怎会一夜间灭亡,他又怎会失去那个人的信任,又如何会被赐死,说到底,他如今会站在这儿,全拜苏霖所赐。 他的目光中充斥着浓浓的怨怼,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渐渐成形。 “圣旨到!” 突然而至的鸭叫声打破满室寂静,苏颜收回心神,转过身去,便看见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抱着一卷锦书走了进来。 “奉天呈运,皇帝昭曰,苏家六子苏颜稳重得体、温润大方,临危不危,为我朝栋梁之才,赐黄金千两,钦此!”王公公领完圣旨,一脸堆笑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苏颜,“苏六公子请接旨吧。” 苏颜双手伸至头顶,将那卷锦书接在手里,嘴里道了句万岁站了起来。 “苏六公子,恭喜啊,老奴在宫里当差数十载,还是第一次见皇上赐世家公子黄金千两呢。”王公公嘴里客套得很,苏颜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答:“王公公客气了。” 苏颜低头,便看见手里那代表着皇家威严的圣旨,不禁勾唇一笑,这皇上的动作还真是快,不过这六皇子的命倒不怎么值钱,黄金千两,呵。 “苏六公子,明儿早请及时到六皇子府,六皇子最不喜人迟到。”王公公又提醒了这么一句,才慢摇摇的出了门去。 他自然知道那人不喜人迟到,记得有一次,他被父亲临时找去议事,等到了皇子府,那人正一脸铁青的坐在屋里,任他哄了好一阵愣是没跟他说话,那紧皱的眉宇如同蝴蝶透明的翅膀一般,让人不由自主的觉得心疼。 等到苏颜抽回心绪,便看见厅里其他三人一脸惊愕的表情。 他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第二日,自是一清早就起来了。 刚走到前厅,便听见父亲的声音,语气里透着些许笑意:“我们苏家历代为皇上效忠,昨日小儿之举,实乃份内之事。” 另一把声音随即传来:“有子如此,乃丞相之福。”声音温润如水,煞是动听。 苏颜微微怔忡,随即大步入了正厅,丞相大人正坐于下手处的椅子上,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袭白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貂皮大衣,精致的面容被裹在其中,更显得优雅从容。 两人看见他进来,都不由得一愣,还是苏元修率先回过神来,对苏颜说:“还不快见过二皇子。” 苏颜微微屈身,道:“苏颜参见二皇子。” 欧阳云一笑,修长的手指浮在半空中,“苏公子不必客气,我是替六弟来请你的。” 闻言,苏颜结实愣了一把,不过很快又恢复过来,“苏颜认得去六皇子府的路,不敢劳二皇子大驾。” “放肆!”苏元修气极败坏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又听他对欧阳云说:“老臣教子无方,请二皇子莫见怪。” 欧阳云似觉得有趣,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活气,“苏六公子真真有趣得紧,看来这一遭我没白来。” 欧阳云又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去。 苏颜跟在他身后,两人行至府门前,一辆精致的马车已停在眼前。 “苏六公子,请。”欧阳云甚是客套,右手微微前倾,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颜抬眼看了看他,脸色平静的上了马车,欧阳云看着那消失在马车门口的背影,微微一笑。 倒是站在府门前的苏元修被苏颜从容的举止和二皇子客套的言行吓了一跳,本想叮嘱苏颜几句,马车却已渐行渐远。 一路无话。 从丞相府到六皇子府需要穿过半个京城,所以当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刚好是早膳时间。 欧阳云似对这六皇子府熟悉得很,径直朝六皇子居住的后院走去,苏颜走在后面不言不语,专心走路。 终于,前面的欧阳云了下来,声音柔软的道:“你的伤还没痊愈,怎么就起了?” “在床上躺着反而不好,更何况,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苏颜微微怔忡,仍低着头。 这个人的声音似乎从来就没变过,即使还是少年的现在,也依旧沉醉迷人,如山涧的清泉,荡澈人心。 “你就是丞相家的苏颜吧?”那声音轻轻传来,虽然低着头,苏颜也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藏在衣袖里的双手微微收拢,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起浮的心绪平静下来,刻意压制的声音不紧不慢的答:“回六皇子的话,正是。” 欧阳岚就坐在院子中央铺了厚毯的凳子上,面前的石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杯子里的热茶正冉冉的冒着热气,苏颜一抬头,眼睛穿过朦胧的雾气看去,便看见那人微微苍白的脸上带着的慷懒的笑容,在冬天早晨的阳光里,虚幻得不真实。 “我听说是你寻了解药救我,父皇还封了赏?”欧阳岚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杯口处是苍脆的青竹,竹身一节一节的断开来,如同横亘在江山之间的裂缝。 “是。”苏颜听见他说话,才惊觉自己盯着对方看得太久了,匆忙的收回视线,看见一旁的欧阳云,他的脸上此刻溢着笑容,一双眼注视坐在凳子上的欧阳岚,眼神热烈而矜持。 第4章 苏颜心里一惊,随即脸上略过一丝了然。 欧阳云与欧阳岚虽非一母所生,却情如亲兄弟,欧阳云常出入这六皇子府,那十年间他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救欧阳岚于危难,自己竟然蠢到没有察觉这个人对欧阳岚的用心。 怪不得无意帝位,原来欧阳云一早便决定,要将这皇位送于自己的六弟。 要有多大的决心和深情才能让一个人做出这种牺牲,苏颜突然有些明白欧阳云的心意了。 “二哥,你先回宫吧,父皇可能随时都有事召你。”欧阳岚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而对欧阳云说。 苏颜看见欧阳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缝,不大不小,刚好够他隐藏眼底的神色了,然后听见那温润的声音慢慢传来:“好,正好宫里还有些事要忙,要多注意身体,这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别伤好了又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嗯。”欧阳岚看着他,嘴角微扬,语气柔和。 苏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多出来的人物,站在两人中间,徒添烦恼。 待到欧阳云的身影看不见了,坐在凳子上的六皇子才慢慢起身,走到他跟前,“苏颜,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嗯,比我小三岁。” “……”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苏颜闻言一怔,不由得抬眼看向对面问话的少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天下无双。” 这话出自真心,绝无夸张之嫌。 欧阳岚的容貌在所有皇子里是最出众的,就连温润优雅的欧阳云也及不上他,听说他的生母曾是红遍江南的艺妓,与微服的皇上一见钟情,然后才入了宫。 只可惜红颜薄命,诞下欧阳岚没多久,这个曾美极天下的女子便香消玉殒。 “哈哈,真是乖孩子。”他的话逗得欧阳岚大笑起来,然后欧阳岚慢慢靠过来,柔软的声音在他耳畔盘旋:“那就好好管住自己的眼睛,本皇子最是讨厌别人看我的脸。” 苏颜听了,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他与欧阳岚纠缠了十年,没想到,一场莫名其妙的重生,竟让一切都变了样。 那个人的眼里不再温柔深情,而是带着尖锐的刺,毫不犹豫的钉在他身上。 罢了罢了,即来之则安之。 接下来的时候,欧阳岚仍坐在院子里,手里拿一本线装书,细细的看着,苏颜也不言语,只静静站在他身后,如同空气一般。 没过多久,皇子府的总管花麟便匆匆的走进院子里,问欧阳岚:“少爷今日想吃些什么?” 欧阳岚从书里抬起眼,懒懒的看了一眼对方,“不想吃。” 花麟皱眉,清秀的脸上泛起些许为难,“不吃也得吃,你如今伤还没好不吃东西怎么行,我这就命厨房熬些滋补的汤来。”语气却是全然的不容反驳。 一旁的苏颜听了,心里偷偷笑了几声,这花麟的性子十年来似乎都未变过,还是这般霸道,连六皇子都敢欺,真真是被欧阳岚给惯坏了,想起第一次看见花麟时的自己被对方那大胆的口气吓了好半天,在那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世上,除了皇上以外,没人敢这样对待皇子的。 欧阳岚对这个总管一向没辙,虽然不情愿,倒也没再说话。 花麟这才将目光称至苏颜身上,轻声笑道:“这就是苏家的六公子吧?长得真是水灵。” 那眼睛里的笑意苏颜看得真切,他冲花麟微微点头,“见过花总管。” 花麟似没料到眼前这孩子认得自己,脸上略过一丝惊讶,又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可要尽心尽力的伺候主子,在这皇子府可以随意些,到了宫里可得长个心眼儿。” “是。” 花麟如同来时一样,匆匆的走了,苏颜看着他纤细的背影微微失神。 他记得花麟一直喜欢在头上插一根玉钗,喜欢穿红色的衣袍,虽然怕麻烦,却将这诺大的皇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这个人应该有个美好的下半生,只可惜,这世间的事,就如同风云一般不可预测。 想起花麟死时的样子,痛楚便像风一样从心上跑过,没留一丝痕迹。 “看来你很懂得如何拉拢人心呢。”慵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苏颜抽回视线,对上欧阳岚带着笑容的脸,只不过,那笑容堪比院子角落里的积雪,让人见了便觉全身发冷。 苏颜知他误会了,却也不解释,只是淡淡的说一句:“花总管是好人。” “是吗?”欧阳岚反问一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颜见他微吟的神情,聪明的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阵,无端端的起风了,欧阳岚却似毫无察觉,仍坐在凳子上看书,苏颜抬头望了望天,太阳不知何时隐没于云后,天空沉得如同雾蔼,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道:“六皇子,起风了,请进屋歇息。” 欧阳岚这才抬起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往屋内走。 苏颜收了石桌上的茶点和那本被欧阳岚丢在桌上的书,跟着走了进去。 六皇子的房间除了多了些书以外,与平常世子的房间差不多,苏颜将手里的茶点和书放下,看着床边那半壁的书,欧阳岚爱书成狂,不喜欢将书规规矩矩的放在书房里,反倒喜欢都堆在寝宫,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闻着书香就寝,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你平时都读什么书?”欧阳岚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书继续看起来。 听见问话,苏颜将视线从那些书里拉回来,轻声的答:“随便看一些。” “说来听听。” 苏颜脑子里便立刻跳出欧阳岚以前送给他的那本书的书名———《龙阳之行》。 里面各种男男欢好的场景,可谓图文并茂,事无巨细,他自然不会看,却拗不过欧阳岚的软磨硬泡,每次都是看到一半,身边人的呼吸便粗重起来,所以总是看不完一幅完整的图画,两人便在床上滚作了一团。 第5章 见自己停顿的时间太长,苏颜只得随便说了几个书名,大多是皇子世子常看的书籍,倒也蒙混了过去。 欧阳岚总是兴起的问上一句,苏颜便顺着答,他的身体里早已是二十三岁的苏颜,对付十六岁的欧阳岚自然绰绰有余,所以一问一答起来倒也顺畅,时间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渐渐走远,直到花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苏颜才惊觉一个上午便这么混过去了。 花麟进屋的时候,看见屋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面上不由一笑,“少爷,用膳了。” 欧阳岚懒懒的应了一声,将书重新放在桌面上。 花麟正指挥下人过来清理桌面,苏颜却快一步的将桌上的书拿走,惹得欧阳岚和总管大人同时侧目,眼里堆了些疑惑的看着他,苏颜心里懊恼自己多事,嘴里解释道:“书页上若沾了油腻读起来会坏了意境。” 欧阳岚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桌面被下人清理干净,各色菜肴被摆上了桌,十几个精美的碗碟占满了圆桌,欧阳岚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菜色直皱眉,花麟知他心思,立刻先声夺人:“这都是根据太医的指示做的,多少吃一些。”说完边动手盛了一碗浓汤推到欧阳岚面前,“这汤是滋补的,喝了早些好起来,别让二皇子担心。” 欧阳岚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金勺一口一口的喝汤。 苏颜站在角落里,觉得心上似被人打了一拳,堵得慌。 欧阳岚的真心,他从未怀疑过。 如今,现实却让他开始动摇,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刚开始是从底部传来的一阵阵晃动,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一座山就那样直直的倒下来,尽数压在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眼神有些涣散,不知在看何处,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双手却始终紧紧的握成拳,仿佛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了这一点上,只要松开手,身体就会倒下去。 花麟转过头,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吓了一跳:“苏颜,你是不是不舒服?” 正在喝汤的欧阳岚也抬起头来,看向他,苏颜摇摇头,声如蚊蝇,“多谢花总管挂怀,我没事。” “带他去休息。”欧阳岚放下汤勺,皱着眉看他,话却是对花麟说的。 于是花麟便走过去将他带了出去,屋子里有暖炉感觉不到冷,一出了门,彻骨的寒冷便立刻袭卷而来,苏颜在这寒冷的气温中打了个冷颤,神志清醒了些,听见身边花麟的声音:“你别看六皇子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对下人也好,你好好跟着他,虽不敢保证升官发财,一世衣食无虞却是可以的。” 苏颜静静的听着,莫名的觉得难过。 那人将白绫扔在他面前的时候,大概连一丝心软也无吧。 若真有情意,又如何下得了手。 只有他一直存着幻想,不愿承认对方的无情。 苏颜在花麟安排的房间安置了下来,花麟给他安排的房间与欧阳岚在一个院子里,大概是为了方便欧阳岚能随时召唤他,花麟将他送进屋里,又简单的交代了几句才转身出门,房门关上,隔绝了一世喧嚣,静谧中,苏颜慢慢的躺在床上,困意铺天盖地而来。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他醒来时,房间里已一片漆黑。 苏颜起身下床,黑暗中,似听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他握着衣襟的手犹地一顿,沉声道:“谁?” 可惜,这把声音太过清脆,使得原本想要表达的凌厉被削减了一半,那沉浸在黑暗中的叹息声渐渐变成了轻笑,不紧不慢的道:“苏六公子好大的气魄啊,连我都差点被你唬住了。” 听见这声音,苏颜反而全身放松了下来,将身子倚在床柱上,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深更半夜的,不知三皇子闯进苏颜房里是要做什么?” 对方沉默了几秒,黑暗中,苏颜依旧感觉到了对方那一瞬间的怔忡,便听见三皇子欧阳钦刻意压低的声音:“萧绝在哪儿?” 苏颜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他一向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在哪儿,三皇子应该很清楚吧。” 欧阳钦似有些气馁,连声音都透着丧气,“那怎么办?” “哦?不知三皇子找他有何事?苏颜可以代为转达。”苏颜边说边起身,摸索着走到桌边,将桌上的油灯点上,欧阳钦俊秀的脸在灯光下慢慢显现出来,苏颜低头看着这王朝颇富盛名的三皇子,突然很想看看萧绝见到这跟屁虫一般的贵胄会是什么表情。 萧绝一向讨厌皇家人,所以欧阳钦再怎么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也是没有结果。 那十年间,两人的形同陌路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苏颜的话刚问完,欧阳钦便像被人踩住了尾巴似的,炸毛一般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嘴里慌忙的说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有些小事想问问他,既然苏公子也不知他在哪儿,那我再找找看。”苏颜好笑的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在欧阳钦的手快要触到房栓的时候,突然开口:“三皇子若真的喜欢萧绝,就要有所觉悟才行。” 欧阳钦一怔,“什么觉悟?”然后才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 苏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动手倒了两杯茶,将杯子推到桌子的另一边,自动忽略了第二个问题,“萧绝不喜欢皇族,你应该知道吧。” “嗯。” “那么,”欧阳钦此刻已乖乖的走回来坐在了桌子对面,苏颜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对方,那黑亮的眼眸中似有粲灿的光,映衬着灯火,更显迷醉,“若三皇子真的决定此生非他不可,就得放下皇子的身份,学着做一个普通人。” 这个问题对欧阳钦来说显然有些难度,他犹豫了。 苏颜也不催他,自顾自地的喝茶,仿佛对面没有欧阳钦这个人,只有一堆空气。 “我……” 叩、叩。 欧阳钦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接着门外传来欧阳岚的声音:“苏颜。” 第6章 听见这个声音,欧阳钦吃惊的想马上起身,却被苏颜一把按了回去,苏颜看着房门,声音平静无澜:“微臣睡下了,不知六皇子有何吩咐?” “花麟不知去哪里了,有些事我要你替我去办。”欧阳岚依旧是淡漠的口吻,即使隔着门板,苏颜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悦。 他暗暗叹口气,答应着:“请六皇子稍等片刻,微臣马上过去。” “我在这里等你,穿衣很快吧。” 苏颜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示意欧阳钦躲到床上,欧阳钦自然不肯,两人无声的角逐了一会儿,最后欧阳钦终于败下阵来,不情不愿的跳上了床,苏颜将床帘放下,这才走过去开门。 寒冷的夜风从打开的房门外灌进来,苏颜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的身体自小不算好,所以才错失了习武的先天优势,以至于变成现在这般手无敷鸡之力。 欧阳岚见他发抖,凌利的眼神将眼前单薄的身子上下扫了一遍,然后吐出一句:“没事了,回房休息吧。”说着也不等苏颜反应,便径直走了,苏颜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黑夜中的那一抹白影。 确定欧阳岚不会再返回后,苏颜才将房门关上。 他一转身,便看见欧阳钦从床帘内探出头来,表情十足滑稽,全无皇子该有的稳重和优雅,“小岚走了?” “嗯,三皇子可以出来了。” 欧阳钦似这才发现自己的狼狈,脸色讪讪的从苏颜床上跳下来,接着气氛便有了些尴尬,欧阳钦忙找了个借口遁走,苏颜看着复又关上的窗户,端起茶杯慢慢的喝起来。 这个王朝历来崇尚武艺,从皇亲贵族到平民百姓会习武的大有人在。 好在现在的皇帝欧阳均还算是个明君,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又坐了一会儿,苏颜起身走到门边,将紧闭的房门打开,冷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得床帘翻飞不息,他就在这满室的凉意中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那其实只是普通的菊花茶,却愣是让他喝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他长得像去世多年的生母,眉宇间透着股微弱的英气,五官虽不如何精致却也足够赏心悦目,交错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定,唯有手里的茶杯泛着微弱的冷光。 花麟走进门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光景,不禁笑道:“这么冷的天把门打开,你是想尝尝的风寒的滋味吗?” 苏颜将视线从茶杯上拉回来,看见花麟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花总管是来给我送吃的?” “一个人吃饭无聊,所以就想起了你。”花麟边说边将食盒里的食物摆上桌,数量倒也相当可观,苏颜不禁笑了笑,“六皇子歇下了吗?” “嗯。” 与花麟吃饭不需要多少讲究,只要会喝酒就成。 两人边吃边聊,倒也说了不少废话,一壸酒下肚,苏颜依旧面不改色,花麟看着他,笑容有些散乱:“苏颜,没想到你一个世家公子竟有如此酒量,佩服!”苏颜抹了抹嘴角,说道:“只是刚好会一点。” “真是谦虚的孩子。”花麟自然的伸手过来拍拍他的头,然后打了个酒嗝,酒嗝之后是长久的静默,接着“呯”的一声,花麟一脸绯红的倒在了桌子上,苏颜无奈的摇摇头,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屋外,只可惜这大冬天的,又深黑风高,除了六皇子门口守卫的人,下人们都回房休息了,苏颜认命的走回来,看着醉得不醒人事的花总管,一时间毫无头绪。 要自己这十三岁的身板儿来扛花麟,显然不太现实。 最后苏颜无法,只好将花麟搬到了床上。 翌日清晨,苏颜房里便传来一道杀猪般的叫声。 苏颜被这声音吵醒,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见花总管正抱着棉被将自己缩在角落里,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他,“你……你……我……我……” 好好的人愣是结巴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苏颜脑子稍一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咸不淡的解释道:“虽然王朝流行男男之情,但请花总管放心,苏颜对你绝不是那种意思,只是因为你昨晚喝多了,我又搬不动你,所以才借床给你睡一下。” 花麟想想也觉得有理,这才从床上翻身坐起,双脚刚落地,便听见主子的声音从门缝间钻进来:“花麟,我饿了,叫人准备早膳。” 两人用同样的表情对视了一眼,然后又默契的移开。 吃早膳的时候,欧阳岚绝口不提撞见两人“好事”的事,苏颜和花麟二人也乐得自在,早膳过后,丞相府突然来了人,苏颜走到皇子府大门口,便看见丞相府的老管家正站在指挥下人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都是些平时能用到的东西,苏颜感激他的细心,走上前去与他攀谈了两句。 等到将东西全部搬回屋里后,已花去了不少时间。 “六少爷,以后可要处处小心呐。”老管家的眼睛里盛着些担忧的看着他,苏颜展颜一笑,说道:“我会的。” 他站在门口看老管家的马车离去,才回身往里走,前厅里,欧阳岚不知何时出现,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看见他进来,抬了抬眼皮,“看来苏丞相并不怎么重视你嘛,竟然只打发了一个管家过来。” 这话若在他十三岁时听见,定要难过一阵子。 如今听来,就像有一群蚂蚁从心上爬过,只觉酥酥的,并不如何难过。 不被重视自然有不被重视的活法,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六皇子应该也知道苏家有六个儿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许是他的态度太过从容,欧阳岚终于从书里抬起头来,第一次正眼瞧他,然后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怪不得是你被选入了宫,这性子果真不讨人喜欢。” 苏颜不置可否,只安静的退到欧阳岚身侧的地方,不再说话。 第7章 晌午过后,二皇子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那时欧阳岚正在独自对弈,苏颜在一旁候着,欧阳云的神情很慌张,这让苏颜觉得诧异,记忆里的二皇子一向温润斯文,如今这副模样倒是头一次见到。 “六弟,我有话跟你说。”欧阳云走到欧阳岚面前,语气也透着焦急。 欧阳岚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才将手里的黑子放下,“什么事让二哥如此慌张?” 欧阳云想说话,瞟了一眼苏颜,似有些为难。 苏颜忙低了低头,“苏颜去给两位皇子泡茶。”说完就大步的朝后院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听见欧阳云慌乱的声音:“小钦要求父皇削掉他的皇子身份!” 小钦指的自然是三皇子欧阳钦,苏颜不由笑了笑,这三皇子爱萧绝真是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了,竟甘心放弃荣华富贵,真是勇气可嘉啊! 萧绝啊萧绝,你惹上这么个痴情种,到底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苏颜心情不由大好,还不忘去厨房吩咐人泡茶。 相比于欧阳云的紧张,欧阳岚则冷静太多,他头都没抬的说:“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父皇现在正生气呢,说要将他关进大牢。” “哦?这倒是新鲜。” 见欧阳岚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欧阳云的脸沉了沉,“小岚!” 欧阳钦与欧阳云乃一母所出,所以欧阳云的紧张自然有理可循,可是之于欧阳岚则就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了,在众多兄弟中,他只与欧阳云走得近一些,至于其他皇子,他一概不熟。 “好了,等我明日进宫瞧瞧,看看有什么法子可想。”欧阳岚见他真要生气了,只得迂回退让,欧阳云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叹道:“这小钦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干什么非要放弃皇子身份呢。” 欧阳岚一笑,又拿了棋子下起来,“三哥该有二十了吧。” “刚满二十。” “皇子到了二十岁还没有纳妃的,好像只有三哥一人吧,五哥才十七都已经有妃子了呢。” 欧阳云皱眉,半晌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小钦喜欢上什么人了?” 欧阳岚却只是笑,并不回答。 “二哥,来陪我下一盘。” 欧阳云虽还是担心,听见欧阳岚说话也舒展了眉头,执棋行进。 前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微弱鸣叫。 苏颜命人端了茶到前厅,自己却没再跟去,想必这两兄弟肯定有很多话说,自己这样贸然出现,说不定会坏了兴致,想想索兴就不去了,转头回房整理老管家送来的衣物书籍。 他在苏家虽不受宠,苏元修却从没苛刻过他。 吃穿用度都与其他几个儿子齐平,喜欢的东西也可以毫无顾忌的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以物易物,所以他当年才会狠不下心来拒绝苏元修的要求,人心都是贪婪的,即使已爬到了丞相之位,还是无法满足心底的欲望。 想要坐上那把龙椅,想要成为万物主宰。 这就是苏家满门抄斩的罪孽所在。 自古江山都是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王朝的改革换代无一不是血腥的代价,欧阳均现在虽仍值壮年,但他总有一天会老,总有一天,他的江山会被子孙后代觊觎,总有一天,这些昔日的好兄弟会为了一朝虚荣互相残杀。 到时候,他也会因为成了绊脚石而被铲除。 房间里的窗户没关严,冷风灌进来,吹在身上,一片彻骨的寒冷。 欧阳云在六皇子府用了晚膳后才离开,欧阳岚将人送到门口,直至马车走远了都没抽回视线,苏颜站在他身后,看着满目的夜色觉得全身一片冰冷,连动动手指头都异常艰难,这时欧阳岚转过身来,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模糊不清,“明日进宫。”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了进去。 苏颜站在冷风呼啸的大门前,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苏颜到寝宫时,欧阳岚也已起身,花麟正给他穿衣,盘扣从上至下的数过来,多得令人眼晕,苏颜站在门边,看那些盘扣在花麟的巧手下败下阵来,“来了?”花麟弯下腰去给欧阳岚系上腰带,边冲门口的苏颜问道。 “嗯。”苏颜正看得出神,听见问话匆匆的应了一声。 欧阳岚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只是脸色有些差,看来昨晚没睡好,此刻正规矩的站在那儿,任由花麟在他身上捣腾,终于,花麟站直身子,满意的笑笑,“大功告成!” 欧阳岚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穿着都比较随意,如今这一身,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他自是知道欧阳岚的丰姿俊朗,如今人就站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又是另一番不同的心境。 “今日苏颜跟我进宫。”欧阳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转身从头饰盒里拿了根水蓝的钗插在头上,衬得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更加亮丽夺目,苏颜看了一眼那根钗,过了半晌垂下眼去。 这是欧阳岚尤其衷爱的头饰,只是后来不小心断了,所有工匠都说无法修复,为此欧阳岚有好长一段时间耿耿于怀,他跑遍了整个京城才找到了一个退隐的名匠,费了很多功夫才让这钗恢复原样。 从他与欧阳岚在一起的那刻起,他便知自己无法得到任何名分,虽然有不少男人与男人成婚,但那毕竟是平民,在皇族中,这样的先例还不曾有过,毕竟,皇室对血脉的继承比什么都重要。 但他甘愿陪在欧阳岚身边,是因为他知道,欧阳岚对他同样的深情不移。 如今,欧阳岚还是欧阳岚,只是,再不是那个深爱他的欧阳岚。 第8章 早膳后,两人终于启程。 马车就停在府门前,赶车的是六皇子身边的近身侍卫左麒,为人耿直,武艺高强,最重要的是对欧阳岚一片忠心,苏颜看了他一眼,听见欧阳岚说:“这是左麒,府里的侍卫。” 苏颜听完才发现他在跟自己说话,轻应了一声,眼睛看着左麒,“左侍卫,久仰大名。” 左麒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听见这话不由得红了脸颊,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因着那张娃娃脸,倒也相得益彰,苏颜看见他绯红的双颊,不由得笑了笑,左麒从来都是个经不起调戏的人,只这么一句,便手足无措起来。 或许,左麒只在一件事上特别认真严肃。 那就是,当欧阳岚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会毫不犹豫的第一时间拔剑,然后誓死保护自己的主子,就算因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左麒根本来不及开口,对面的欧阳岚却突然出声:“左麒一直跟在我身边,甚少露面,你的久仰从哪里来?” 苏颜收住嘴边的笑意,再次确定这人绝对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连说句话也要小气得在鸡蛋里挑骨头。 左麒似也发现了主子的故意刁难,神色微讶,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圆场,更何况,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份,他又去看苏家的六公子,一般人这个时候都该诚惶诚恐的说些好听话,这个十三四岁光景的世家公子却一脸平静,乌黑明亮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着些不知名的光芒,声音如脆竹一般破空而来:“左侍卫十五岁便已是大内侍卫,只是六皇子看着合眼缘便向皇上要了来,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但是,自然还有人记得左侍卫当年的英勇风光。” 他的话让欧阳岚和左麒同时一愣,这自然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孩子竟然会知道。 且,那说话的语气和从容的神色,会让人有种他们不是在跟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说话,而是在跟一个成年人交谈的错觉。 三人在府门前耗了些时间,到皇宫时天都已经大亮了。 虽然已经接近春天,气温却仍是低得吓人,欧阳岚身着厚实的皮草自然不觉得冷,可怜了后面跟着的苏颜,他虽也穿着厚实,但是比起六皇子身上的貂皮大衣,他身上的棉袄则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力不从心其实不只是一个成语。 即使他的意志再坚定,现在这副瘦弱的身子也敌不过寒风肆意。 左麒没有跟着进宫,只在宫门外候着。 所以,两人从宫门走进来,一路无话。 昨晚下了雪,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花花的,路上的雪虽然不厚,却也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它们的存在,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宁静的早晨格外明亮,苏颜低下头,看脚边那些还没被踩过的碎雪,它们的身子雪白晶莹,像莲子粥一般透亮,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欧阳岚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正一脸不耐的看着他。 “这皇宫大得很,最好跟着我。”他微微启唇,声音比脚下的雪还要冷,苏颜点点头,也没心思欣赏雪花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去,欧阳岚等他走到身后,复又转过身去往前走。 他其实已在这皇宫穿梭了十年,每一个角落都熟悉得很,却仍是乖顺的跟在欧阳岚身后,假装真的害怕迷路。 他们并没有直接去皇上所在的宫殿,而是先去了三皇子的住处,除了欧阳岚这个特例外,其他皇子都住在宫里,反正皇宫大得很,再生十个八个皇子也不会觉得拥挤,在路上倒是偶然遇见了七皇子欧阳枫,苏颜看见他不由得一阵激动,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着肖谕了,也不知那家伙在皇宫习不习惯。 看见跟在欧阳枫身边,又是加衣又是递暖炉的肖谕,苏颜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多怕在自己还没立足脚根前,肖谕就已经不在了啊。 如今看见活蹦乱跳的肖谕,让他多少放下了心,因为隔得太远,而且前面的欧阳岚似乎没打算停下来打招呼,所以苏颜也只好跟着主子走,不敢造次。 欧阳钦住在西边的宫殿,唤作清福宫。 这倒很符合他的性子,不争不抢,而且还有些抗拒皇位的继承权,在这诺大的浑水中始终在为保有自己的一方清白而努力。 欧阳钦似没料到欧阳岚会来,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六弟,你怎么来了?” 欧阳岚环顾了一下四周,凉凉的开口:“我听二哥说你不想要这皇子的身份了?”苏颜在一旁听了,觉得欧阳岚这话未免太直接,仿佛欧阳钦的一切选择似都与他无关一般,也对,他今日会来,本来就是受了欧阳云之托,又怎能要求他感同身受呢? “也……也不是不想要,只是……”欧阳钦说话有些吞吐,眼睛无意间扫到欧阳岚身后的苏颜,不由一愣,转而说道:“六弟快坐,苏公子也请坐。” 欧阳岚挑眉,坐了下来,苏颜自是不能坐的,却被欧阳钦一把按在了椅子上,“苏公子来我这清福宫就别客气了。” 苏颜心里暗暗发笑,欧阳钦对他这般热情,还不是想让自己在萧绝面前多提他几句好话,真真是个不暗世事的人呐,他也不想想萧绝是何人,怎可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对一个人改观? 即使欧阳钦当真成了普通人,萧绝不喜欢也定是不会喜欢。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多嘴,当时只是一时冲动,没想到欧阳钦竟把他的话当了真,若结果依旧如此,那他不是害了欧阳钦吗?这人虽胸无大志,却是个难得的性情之人。 趁着欧阳钦叫人备茶的功夫,身旁的欧阳岚突然凑过身来,在他耳边道:“苏颜,我真是低估了你,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我这油盐不进的三哥都将你奉若上宾?” 第9章 苏颜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头上的双手,“六皇子过奖了,苏颜与三皇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而已,是三皇子为人实在客气罢了。” 欧阳岚的油盐不进指的是欧阳钦在这皇宫属于独树一帜,不偏向任何一方,只一心一意的做个没权没势没野心的皇子,自然有人想要拉拢他,但是都被毫不客气的回绝了。 闻言,欧阳岚脸色有些不虞,见欧阳钦走了过来,便将话题就此打住。 待到欧阳钦也坐下了,欧阳岚便开门见山的道:“你主动要求父皇削了你皇子的身份,是打算做什么?” 欧阳钦面露一丝尴尬,然后才慢慢道:“我找到想共度一生的人了。” 苏颜见他说话时的神情,不禁微微惊诧,看来欧阳钦对萧绝真的认真了。 欧阳岚却微皱起眉,问道:“哪家的小姐?若真喜欢让父皇指婚不就行了吗?为何非要放弃皇子的身份?” 可想而知,欧阳钦的表情听到这话后是一片怎样的风景,苏颜见他脸上尴尬的神色,在心里为他默哀了几句,然后听见欧阳钦那句似豁出一切的话语:“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似有一道天雷直接辟到了宫殿的房梁上,欧阳岚手里的茶杯与桌面华丽的碰撞,瞬间裂成了两半,柔软的茶叶和淡黄色的茶水混着几丝殷红的鲜血横呈其上,好不壮观。 苏颜看见欧阳岚手指间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来,他本人却似毫无察觉,只是眼眸犹地沉了下去,声音如同门外的寒风带着可以割破一切的力量:“欧阳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这般连名带姓的叫自己的三哥委实大逆不道,但是此刻却没一个人敢出声,连大厅角落里那些随身伺候的婢女侍从们都默契的垂下头去,努力的将自己当成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欧阳钦似非常怕这个六弟,被那句震天价响的声音唬得一愣,然后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是谁?”欧阳岚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欧阳钦打了个激灵,眼里呈现出一片震惊之色,“你想做什么?” “我问你他是谁?”欧阳岚起身,一步步朝自己的三哥走去,脸上的表情十足可怖,衬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寒意更是从心底一路涌上来,欧阳钦吞了吞口水,虽害怕却仍是坚定立场:“我喜欢他关他何事,你休要伤害他!” “呵,我只怕我还没动手,你那心爱之人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欧阳岚止了脚步,眼里泛着微弱的光芒,欧阳钦闻言一震,突然激动的扑过来抓住欧阳岚的手臂,“六弟,三哥求求你,替我向父皇求情。” “那你总得先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欧阳钦一闭眼,说道:“萧绝。” “拿解药救我的那个萧绝?”欧阳岚重复的问了一遍,再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突然转过头来看一直站在一旁的苏颜,问道:“你认识他吧?” 苏颜看着他,迟疑片刻,“有些交情。” 欧阳岚显然不信他的说辞,突然勾唇一笑:“因为你一句话就拿炙毒的解药出来救人,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嘴里所谓的有些交情?” 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戳穿谎言,苏颜也不恼,只是慢慢的说道:“苏颜只是觉得两位皇子未免太过小题大作,且不说三皇子的心意萧绝是否接受,就算皇上真要拿他如何,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恕我直言,这天下能光明正大的拿下他的人屈指可数。” 这话说得夸张至极,欧阳钦和欧阳岚的表情却在说明,他们信了。 只因说话的少年脸上的神情再笃定不过,容不得人不信。 欧阳钦慢慢放下手臂,因为苏颜那句话脸色有些颓然,欧阳岚看着自己的三哥,英气的眉峰微蹷,“萧绝知不知道?” “不知。” 欧阳岚看了他一眼,哼声道:“连对方的心意都不知道,三哥你就贸然的向父皇提出这样的要求,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笨?” 欧阳钦知他说得有理,只垂着头,几不可闻的说:“我知道自己笨,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他不喜欢皇家人,如果要跟他在一起,我必须先做普通人。” “真的非他不可?” “嗯。”欧阳钦点头的力道十足坚定,苏颜在旁见了,不免在心里叹息一声,情之一字,真是令人伤心伤肺,不得安宁。 闻言,欧阳岚沉默片刻,说道:“这件事不要再提起,否则,你还没能与萧绝双宿双飞就已经被打入大牢了,父皇那边我自有打算,若萧绝对你一片深情,他应当不会介意你是何种身份,若他因为你的身份不与你亲近,那么,这样的一个人你得来又有何用?” 他的声音虽轻,苏颜心头却微微一颤。 这就是欧阳岚,永远都是这般干脆冷静,不为任何事牵绊,不被任何人束缚。 欧阳钦只轻点头,道了一句:“我这个哥哥真是没用,做下了错事还要你来帮我善后。” “三哥不必挂心,要记得凡事三思而行。”欧阳岚拍拍他的手臂,欧阳钦的衣袖立刻被染成了红色,欧阳钦这时才发现欧阳岚手上有个伤口还在流血,忙叫下人拿金创药过来,没过多久,便有侍女抱着个小箱子跑进来,被苏颜一把拦截。 示意欧阳岚坐回椅子上,苏颜开了药箱,熟稔的清洗伤口、止血、上药,没一刻功夫,欧阳岚的手掌处便被包上了整齐的白布,一层一层的叠上去,却并不觉得累赘。 欧阳岚抬起受伤的手看了看,半晌看着苏颜,嘴边溢出一抹难得的笑意:“这功夫是哪儿学的?” 苏颜正将药瓶和纱布收入箱中,又唤人将染满鲜血的布撤走,听见欧阳岚的问话,才抬眼来看他,“这些不需要学,做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欧阳岚却没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扩大了些。 苏颜见了,匆匆的低下头继续整理药箱,倒是欧阳钦见这主仆间的对话觉得有些新鲜,凑到苏颜身边,笑着问:“苏六公子今年应该才十三吧?” 苏颜愣了一下,然后才记起此刻的自己正住在自己十三岁的身体里,于是老实的点点头,又听欧阳钦说:“十三岁便识得包扎伤口,而且还处理得这么漂亮,可见你身边一定经常有人受伤,我猜得对吧?” 犹豫片刻,少年才慢慢答道:“是。” 第10章 “是谁这么好福气啊?竟能让苏六公子亲自伺候?”欧阳钦肚子里的好奇宝宝似全数跑出来凑热闹了,不问出点什么誓不罢休。 苏颜拿着药酒的手犹地一顿,眼神有些游离不定。 以前欧阳岚经常受伤,因为他总喜欢将自己身上弄出些不大不小的伤口,然后自己就得慌张的跑去给他治伤,这功夫就是那时候练成的,因为做得多了,所以自然就会。 只是,这些怎么可能说给眼前这两人听呢?即使说了,他们也会当他是在说疯话吧。 毕竟,这一世,他与欧阳岚才认识短短的数天而已。 想到这里,他微微抬头,笑道:“我妹妹。” 欧阳钦听到答案,哦了一声,没再往下问,苏颜见了不由得舒了口气,转过头来正好撞进欧阳岚幽深的眼眸中,虽然知道欧阳岚不像欧阳钦那般好糊弄,但是苏颜仍选择错开视线,当作没看见那眼中的不相信。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欧阳岚才带着自己的伴读起身离去。 临走前,欧阳钦特意将苏颜拉到一边说了些话,欧阳岚虽不耐,倒也没发作。 直到两人出了清福宫,欧阳岚都没说一句话,苏颜也乖顺的闭上嘴,保持沉默。 春天的气息渐渐近了,雪在慢慢融化,以前那些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即将离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园春/色,御花园的长青树仍旧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苏颜看着那树上青脆的叶子,觉得身子似乎没刚才那么冷了。 “我要去见皇上,你先回去。” 欧阳岚在御花园的尽头停下,转过头来对苏颜说。 苏颜点点头,应了一声便要走,哪知欧阳岚竟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在他疑惑的表情下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拿了下来,转而披在苏颜身上,声音仍是冷冷的,却又带着莫名的不自然,“不知道怎么出去就找个侍卫带路,就说是我的吩咐。”说完也不待苏颜反应,便转身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苏颜站在雪地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来。 将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大衣裹紧了些,鼻翼间立刻弥漫着属于对方的味道。 淡淡的,让人着迷的气息。 苏颜攥着身上暖和的大衣,悲哀的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无法逃出欧阳岚编织的温柔,即使,是在自己被那人亲手赐死之后。 情爱,真是要不得的东西。 他的心里泛起微凉的苦涩,然后一步一步的出了皇宫。 出宫的时候,他特意选了最冷清的北门,一出宫门,便立刻朝不远处的凤阳客栈而去,这个时段客栈里没多少人,掌柜的正在算帐,看见他,立刻将算盘丢在一旁,恭敬的迎出来:“苏六公子,里面请,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做。” 苏颜没动,看了看冷清的大堂,说道:“你们老板呢?” 那掌柜显然有些为难,“老板今天不舒服,说不见客。” 苏颜微微挑眉,轻笑道:“你们老板的架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他在哪儿?” 这句轻轻淡淡的问话让掌柜的一愣,然后再不敢有任何托辞,老实的说道:“老板在房里睡觉。” 苏颜得到答案,不由分说的进了后院。 前院是客栈,后院则是雅致的居所,所谓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苏颜毫不客气的将眼前紧闭的房门推开,檀木做的大床正发出“吱吱”的叫声,合着粗重的喘气声,怎么听这声音都是不堪入耳,苏颜却面不红气不喘的走了进去,在桌旁坐下,神情淡定得很。 许是他开门的声音太大,房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慢慢止息,一个脑袋从床帘内探出来,看见屋里不知何时闯了个人进来,不由得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自闯进别人家里!” 苏颜抬眼扫了一眼那说话之人,复又低头,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人大概没料到眼前这十三四岁的少年竟这般无礼,不由得火冒三丈:“你再不出去本少爷让你痛不欲生!” 听了这话,苏颜才抬起头来,说道:“萧绝,你这次的猎物不尽如人意啊,长得这般丑陋就算了,连最基本的礼数家教也无,真真让人失望透顶。” “你!”那人还想说话,另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滚!这里何时轮到你说话!” 接着便听见“砰”的一声,刚刚那冲着苏颜大呼小叫的人便从床上直接被踹到了地上,帘子下一刻被掀开,萧绝斜倚在床头,也不管屋里还有一个人,眯着眼睛看苏颜:“你今天怎么有兴致过来?” 苏颜不搭理他,双眼看了一会儿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比他稍大一些,长得颇为清秀,嗯,这正是萧绝喜欢的类型。 然后才将视线扯到只披了件外套的萧绝身上,“你这般年轻便这么纵欲,小心三十后就不举。” 萧绝听了,不屑的一笑:“人生得意需尽欢,谁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光景?” 这时,那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也已经穿好了衣服,正立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萧绝丢了个眼神过去,不咸不淡的道:“李公子不走难道还要等我亲自相送吗?” 李姓公子听了,面上一红,怯嚅嚅的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萧绝似有些不耐,皱了皱俊秀的眉:“只此一次,下回再见,咱们仍是朋友。”声音清冷,透着满目的绝情,那少年听了咬了咬下唇,然后冲了出去。 苏颜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想起欧阳钦来,喝进嘴里的茶都似带了些苦味。 萧绝仍是刚才那个姿势,敞开的衣襟内是精瘦白皙的胸膛,苏颜毫不避讳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人如其名啊,萧绝,萧绝,你这名字配上你这人真是再合适不过。” “呵,你今日受了什么刺激?竟这么毫不留情的骂我?” 苏颜瞪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昨日三皇子要求皇上削了他的皇子爵位。” “哦?”萧绝挑了挑眉,语气里尽是不以为然,“这人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不知多少人连做梦都想做皇亲国戚呢,他竟然不要,真是个傻子。” “你知道他喜欢你,而你不喜欢皇族的人。”苏颜抬眼看着床上俊美的少年,轻声道。 萧绝却嗤笑一声,“他喜欢我与我何干?”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苏颜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喝茶,萧绝看了他许久,终于舍得从床上下来,走到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欧阳岚欺负你了?” “他堂堂一个皇子欺负我一个伴读做什么?” 萧绝却没笑,反而一脸严肃:“你别忘了他的伤是因何而来。” 谢染。 苏颜脑海里立刻跳出这个名字,听见萧绝继续道:“谢染刚刚刺伤他潜逃,你后脚又进了六皇子府成了伴读,你觉得,欧阳岚他不会有戒心?纵使你毫无心计他也只会当你要害他,处处提防你,而且,你虽不是皇上亲赐,却是他无法拒绝的伴读人选,所以,他应当处处为难你才是。” 或许连欧阳岚自己都没料到,谢染会下手害他,自他进六皇子府以来,欧阳岚似乎没再提过谢染这个人,连花麟和府里的下人都不曾提起,想是怕欧阳岚听到吧。 毕竟,谢染跟着欧阳岚已有五六年的时间,身边如此亲近的人有一天突然刀刃相向,想想都让人觉得后怕,更何况,欧阳岚已经亲身经历过了。 想起那人的针锋相对,萧绝果然没猜错。 可是…… 他无意中伸手,碰到身上的大衣,又立刻平静了下来,欧阳岚不是小气的人,他有明辨是非黑白的能力,不会因为一个谢染而打翻一船人。 从凤阳客栈出来,已日上三竿。 苏颜这才惊觉自己在萧绝处呆了太久。 他与萧绝已相识很多年,久到他都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萧绝不喜欢与皇家人打交道,更不喜欢与官场中人有任何交流,他只一心一意的做个隐士,不问江湖,不问政治,也偷得一生闲。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救几个人,心情不好则窝在这凤阳客栈的后院怀抱美人,把酒当歌,日子过得也挺快活。 回到六皇子府的时候,早过了午膳时间。 欧阳岚怕是要在宫里与皇上一起用膳,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岂料他的脚刚迈进府门,便看见欧阳岚怒气冲冲的直奔过来,声音冰冷又僵硬:“你去哪儿了?” 苏颜被他这突然如其来的怒气弄得一愣,随即说道:“微臣见天色好,出去走了走,不知六皇子已经回府,微臣知罪。” 他的语气甚是卑微,说得欧阳岚的脸色更难看,好比雪上添霜一般越弄越糟。 欧阳岚身后的花麟见气氛越来越差,忙出来打圆场:“阿颜你出去也不说一声,害得少爷还以为你走丢了呢,正派人四处找你。” 苏颜一愣,抬起眼来看欧阳岚,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生气的背影。 花麟走过来拉了他的手,亲切的道:“以前就跟你说了,少爷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这孩子也真是让人生气,出了宫也不回来,还敢四处溜哒,少爷一回来就问起你,才知你还没回府,这才命人四处去找,真真是急煞人了。” “花总管教训得是,苏颜记下了。” 花麟一摆手,“咱们皇子府可没那么多规矩,以后随意些便是。” 第11章 苏颜点了点头,眼看着欧阳岚气冲冲的入了后院,花麟站在身旁,笑道:“少爷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就算谢染做出那种事,也没见他皱一皱眉头。” 苏颜一愣,看着花麟,“谢染为何突然做出这等事来?” 这事明知不该问,可是还是没管得住自己。 花麟听了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只是垂了垂眼眸,声音低沉起来,“唉,就是不知道才伤神,谢染在这府里一直好好的,也不知那天发了什么疯,竟从怀里掏了匕首直直的朝少爷刺了过来,我那天又刚好不在府里,左麒也因为别的事出了府,所以少爷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的挨了那一刀,这谢染实在忒狠了,少爷一向待他不薄,他行刺不说,竟还在刃上涂了剧毒,若不是你找来那萧绝救命,结果简直不可想象。” 苏颜沉默了下来。 谢染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平时连杀只鸡都怕更别提杀人了,这事儿瞧着似乎有些隐/情,一时却又不知从哪下手。 正出神间,花麟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等下去哄哄少爷,他先前气得不轻呢。” 苏颜面露一丝为难,让他去哄欧阳岚也得对方肯让他哄才行啊,更何况,他现在这副小屁孩的模样再去哄个比自己还大三岁的人,那场景光想象就让人发笑了,欧阳岚若不将他扫地出门才怪。 花麟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道:“好了好了,我说笑呢,少爷这么大人了哪需要你哄,过阵子自然就消气了,只是这两天你别再乱跑了啊,老实的呆在少爷身边才是。” “嗯。” 晚膳时候,苏颜又见着了欧阳岚。 对方仍是一副冷清的样子,连一眼都没瞧他,苏颜也不作声,埋头吃饭。 也不知是何时兴的规矩,皇子府里伴读竟也能与主子同桌吃饭。 这伴读要论起官品最多就是个从九品,能与皇子同桌,按肖谕的话来说那就是三生有幸,花麟摆好了菜也入了席,一张摆满了几十个盘子的圆桌边就坐了三个人,苏颜夹了一筷子青菜喂进嘴里,听见花麟说:“少爷,你真打算将萧绝召进来?” 前世的萧绝本就为欧阳岚效力,这不是新鲜事。 所以苏颜连头都没抬,仍自顾自地吃饭。 欧阳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传来:“他既然有炙毒的解药,就说明这人大有来头,为何不将他收入旗下,将来也有用处。” 这口气十足傲慢,苏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复又低头扒饭。 “苏颜,听说你跟萧绝关系不错,你觉得他会答应吗?”花麟咬着筷子,似乎非常纠结这个问题。 “会。”苏颜眼睛看着碗里白胖胖的米饭,头也不抬的答。 “为什么?” 苏颜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道:“六皇子招安是他的福气,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他这说辞明显没有什么说服力,主位上的欧阳岚皱起眉头,说道:“苏颜,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你马上就会人头落地。” 苏颜一愣,随即勾唇一笑,那笑容带着些讥讽呈现在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他略带嘲讽的声音便在这样的表情下慢慢响起:“微臣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六皇子要让微臣死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所以,不需要六皇子一再提醒。” “你!”欧阳岚为之气结,右手重重的拍在桌面上,使得一桌子的杯盘碗碟都可怜的抖了抖,“你好大的胆子!” 欧阳岚的声音如同狂风作响,在饭厅里袭卷而上,苏颜却仍是刚刚那副淡淡的眉眼,看着欧阳岚一字一句的说:“若六皇子愿意,大可现在就杀了我。”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死在你手上了。 欧阳岚放在桌上的拳头瞬间蹦起无数青筋,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爆发。 最后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是他的脸色依旧不善,幽黑的眼眸盯着苏颜,声音似从牙缝间挤出来一般,“以后不准再离开我的视线!”说完便挥袖而去,徒留身后丰富的晚餐无辜的呆在原地。 花麟见主子走了,才惊疑未定的拍拍胸口,“刚刚真是吓死了,少爷发脾气的样子真是可怕!”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苏颜,脸上堆满笑容:“阿颜,我发现你是咱们的福将。” “是吗?”苏颜抽回视线,淡淡的反问。 “是啊,你看,你每次都能把少爷惹生气,但是又能让他不发作。”花麟的表情十足认真,苏颜却笑出了声,“花总管,你太抬举我了,我吃饱了,你慢用。”然后也不给花麟说话的机会,独自起身离去。 花麟盯着面前满桌子的菜色,无奈的叹气,“吃个饭也这般没劲。” 从饭厅出来,苏颜便直接回了房,路过欧阳岚房前时,见房里灯还亮着,侍从规矩的立在门边,苏颜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便朝自己房门走去,关上门,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看了会儿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脑海里都是今天发生的事,如走马观花似的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欧阳岚气得发抖的手上,其实欧阳岚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容颜似乎都没怎么变过,只是性格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变了很多,如今的欧阳岚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十八岁后的欧阳岚则变成了一把带着剑销的宝剑,唯一的不同是后者懂得恰到好处的隐藏自己锐利的锋芒,不被人发现也不会轻易割伤自己。 人的改变往往来自于外界。 欧阳岚十八岁后的变化则是来自欧阳均。 那一年,欧阳均处死了整个王朝的二皇子,欧阳云。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昨晚看书到最后竟就这么睡着了。 好在屋里有一早准备好的暖炉,否则今天早上他怕是醒不过来了。 苏颜从椅子上坐起身来,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放在桌上,然后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外面的世界依旧一片银白,只是地面已经渐渐显露出来,只有树梢上还挂着碎雪,零零落落的分布其上。 透着层层叠叠的树枝,依稀能看见院中正舞着剑的身影。 那人身上的白色衣袍与四周的景色几乎融合在一起,只有那一把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不断的飘飞,在空气中划过无数优美的弧度,修长的手指延伸出一把锋利轻薄的宝剑,剑身在早晨微弱的光照下泛着淡淡的冷光。 剑刺出,清冽的微鸣响彻耳际,仿佛想要割破空气,到达更远的地方。 剑抽回,铮铮脆响便嘎然而止。 他看得太出神,竟没发现那舞剑之人早已停下,正一步步的朝他走来。 待人走到跟前,苏颜才似回过神来一般,脸上露出一种偷看被抓包的尴尬神情,欧阳岚却几不可闻的一笑,似已将昨日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在晨曦中慢慢开口:“我听闻丞相府里的公子都善使剑,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比试一番?” 虽是在询问,语气却十足霸道。 苏颜抬起头,看着他,“微臣不会。” “哦?这次不会又是借口吧?”欧阳岚扬高英气的眉毛,嘴唇微微上翘,看起来心情大好。 “确实不会。” 听了这样的回答,欧阳岚才似相信了他一般,收了剑,转身往回走。 苏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问道:“六皇子的伤如何了?”问完又懊恼的闭上嘴。 已走出好几步的欧阳岚却突然一顿,转过身来看着他,“明日就可以去上书房读书了。” “哦。” 欧阳岚似乎有些不满他这个轻描淡写的回答,又走回来站在窗外,眼睛里泛着些奇异的光芒,“我听说你在丞相府并不受宠。” 苏颜闻言一愣,然后老实的回答:“是。” “皇子伴读这个官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何苏丞相愿意让你这个不受宠的儿子进宫陪皇子读书呢?要知道,皇子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太子就是将来的皇上,你们苏家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欧阳岚眼中的光芒太过凌利,苏颜堪堪的错开视线,声音坚定而低沉,“我苏家世代效忠皇上,绝无二心,微臣之所以被选进宫,是因为微臣上面的五位哥哥都有事务缠身,又与各位皇子的年龄相差甚远的缘故。” 闻言,六皇子仍是刚刚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想起前世苏家被满门抄斩的场景,苏颜心里略过一阵寒瑟,却仍是平静的迎着对方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岚敛去眼中的凌利,微微一笑,“苏颜,以后安心跟着我。” 那安心两个字让苏颜微微怔忡,他记得,这是欧阳岚对他说过的最多一个词,因为在那个谣言四起的寒冬,苏家亡灭,苏家的家主苏元修在狱中悬梁自尽,他上面的五个哥哥均被拉出午门斩首,他那可爱美丽的小妹苏晨星也被发现死在自己的闺房中。 仿佛一夜之间,丞相府变成了一座废墟。 即使如此,欧阳岚始终将他留在身边,他也以为,他会这样永远留在他身边。 岂料…… “你的回答呢?”欧阳岚见对面的少年半天没回答,不由得皱眉催促。 苏颜堪堪的拉回心绪,慢慢说道:“微臣是六皇子的伴读,自然会跟着六皇子。” 欧阳岚黑眸中闪过一道微弱的光,随即又消失在浩瀚的黑暗中。 一时间无人说话。 空气变得轻盈而宁静,冬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层照下来,使得院中树上的碎雪变得晶莹透剔,仔细看便能看见上面闪耀着的璀然光芒,站在窗户里面的少年一脸沉静的模样,眼睛上的睫毛浓密绵长,如同蝴蝶扇动着翅膀翩翩而舞,阳光打在他秀气的脸上,似在上面镀上了一层金光,令人望之心醉。 欧阳岚愣了一下,随即别开视线,声音在早晨的阳光里显得轻快了许多,“苏颜,你知道做伴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苏颜的表情有稍微的凝滞,眼底的疑惑瞬间涌了上来,欧阳岚侧过头来,眼睛重新定格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的说:“谢染曾说他会永远效忠于我,可是最后,他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我。” 许是他的语气低沉的缘故,苏颜竟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种名叫失落的情绪。 欧阳岚是何许人,失落怎能在他的脸上占有一席之地,几乎是立刻的,那些话便像是失去了控制的风筝一般溢了出来,“谢染是谢染,苏颜是苏颜。” 话看着虽短,却是如今欧阳岚最愿意听到的言语。 他的眼眸里瞬间被明亮的光芒充斥着,连惯常幽黑的瞳孔似都因这话而染上了淡淡的愉悦,苏颜本懊恼不该说这样的话,见到这样的欧阳岚却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被撩动,久久不息。 两个人,一扇窗。 衬着外面温暖盛大的阳光,竟似浮在梦画中一般。 对面那人英俊的眉眼已是看了多年的,如今再见,竟如第一次看到一般,令人心跳不已。 苏颜睁着眼睛,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 他以为自己是恨的。 孰不料,恨人太累,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且,眼前人的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无辜两个字,竟也让他无从恨起。 “苏颜,你会永远跟着我吗?” 欧阳岚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期盼,苏颜抽回心绪,答:“微臣会永远效忠六皇子。”对他来说,已是极限。 只愿这一生安分守己,不再行差踏错便好。 欧阳岚皱眉,一字不差的重复道:“苏颜,你会永远跟着我吗?” 苏颜几不可闻的叹口气,声音略显低沉:“怎样的答案六皇子才满意?”他的眼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细纱,盈盈弱弱中便是那最坚定的坚持,欧阳岚看着他良久,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12章 苏颜抬眼,看着那一抹雪白消失在回廊中,似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一般干净俐落。 晚些时间,花麟过来叫他用膳,被他以身体不适拒了。 花麟不放心他,将他按到床上,动手给他掖了被角,“你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待会儿我就让府里的王太医来给你瞧瞧。” 奈何武力值不够,苏颜被对方按在床上连起身都成困难,只得嘴上努力,“花总管,我真的没事,你别惊动其他人。” “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想不让人心疼都难,听哥哥的话,躺下休息休息。” 苏颜无法,只得在床上做挺尸状,花麟见他安静了,又说了些话才轻轻退了出去,还不忘将房门带上,看着床顶的繁花花纹,苏颜困顿的闭上眼,这样的天气不睡觉的确有点浪费,正在昏昏欲睡时,后方的窗户突然被人撞开,眨眼功夫,一个轻盈的身影便已立在了他的床尾。 看见来人,苏颜仍躺在床上,连姿势都没换过,只轻轻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萧绝没回答,只靠过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不妥后,才慢步到圆桌边坐下,慢悠悠的道:“这六皇子府的人都是草包吗?竟然连我进来了都没发现。” 苏颜无奈的看他一眼,“看来你飞檐走壁的功夫又有长进,竟连大内侍卫都奈何不了你。” “哼,那是自然。” 没去在意萧绝说话时脸上老神在在的神情,苏颜从床上坐起来,身子斜倚在床头,看向那正在喝茶的人,“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就不能来?”萧绝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的反问。 “只是专程来喝杯茶的?”苏颜仍是那淡淡的模样,只是眼中犹地多了几分探究。 萧绝见骗他不过,只得从实招来,“早些时候我接到了欧阳岚的请柬,让我过府一叙。” “你想接受他的招安?” 萧绝嗤笑一声,看着杯中清茶,“这皇子府任我来去自如,实在没什么新奇的物事能吸引我,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而已,看看欧阳岚有没有欺负你。” 苏颜一笑,正想说话,突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立刻坐起身子,准备翻身下床,却见萧绝对他打了个手势,苏颜便收住了身子,重新倚在床头上,萧绝仍是看着手中茶杯,声音缓慢而沉着,“没想到六皇子竟这么欢迎在下,在下才刚坐下,皇子殿下便立刻前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推开,欧阳岚英俊的脸随即出现在视线里,苏颜看见他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直射而来,压根就没看坐在桌边的萧绝一眼,声音优扬而迷人,“萧公子,久仰。” 萧绝抬起眼来,看着身边这气宇不凡的六皇子,勾唇一笑,“人道六皇子乃天仙下凡,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天仙下凡? 那是形容女人的吧。 欧阳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闪烁,仿佛萧绝这话实在平常不过,只有苏颜知道,欧阳岚动怒了,他越生气越自然,那笑容看着无懈可击,实已暗藏汹涌,于是苏颜适时的开口,打破了萧绝制造出来的肃杀,“微臣稍感不适,未能起身相迎,望六皇子恕罪。” 欧阳岚看着他,英气的眉头微蹷,“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太医来瞧了没?” 苏颜低头,“只是有些伤风,不碍事。” 欧阳岚却没理他,冲门边的侍从道:“去把王太医叫来。”侍从立刻答应着去了,苏颜无奈的扶了扶额头,郁闷之情难以言表,倒是一旁的萧绝见了觉得新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阿苏,看来你在这皇子府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的嘛,我还一直担心你被人欺负呢。” 这句含沙射影的话并没成功挑起欧阳岚的不悦,倒是苏颜自己觉得尴尬,瞪了萧绝一眼,萧绝仍是笑,根本没打算放过他,转而看向欧阳岚,“不知六皇子觉得我们家阿苏如何?” 欧阳岚看了看苏颜,又转过头去看问话之人,突然笑了,“苏颜自是聪明伶俐得很,只是他毕竟是本皇子的伴读,萧公子这称呼是否该改一改?” 萧绝挑眉,一脸笑意的迎上欧阳岚的眼眸,“若我不呢?” 一场无声的角逐渐渐进入白热化,苏颜见情势不对,立刻清咳一声,“萧绝,你没事的话就先走吧,改日我再去找你。” 萧绝收回视线,突然说道:“六皇子邀我过府一叙,我连酒都没喝着,岂能这样白白走人?” 苏颜差点被气死,这个萧绝,是存心来叫他难为的吧! 哪知欧阳岚却突然一笑,也坐了下来,“我已让人备了薄酒,四十年的女儿红。” 萧绝点点头,似非常满意这样的安排,苏颜无法,只得闭眼由他去。 没过多久,王太医便抱着药箱来了,一阵望闻问切后,得出了结论:“苏六公子只是忧虑过甚,心中郁结难舒,并无大碍,开些药调理便可,请六皇子切莫担心。” 欧阳岚脸上的表情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见他面色沉寂,眉头久未舒展,一双眼瞬也不瞬的看着床上的苏颜,话却是对王太医说的,“开最好的药,把他这个毛病给我治好。” “是。”王太医听了这话,忙惟惟应是。 待王太医走了,萧绝才来到床边,执了苏颜的手把脉,他的医术比之御医过犹不及,苏颜的病征他一摸便知,虽不信刚刚那老太医的说辞,如今结果一出,他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最近可有忧虑之事?” 苏颜摇头,“没事,只是晚上不想睡罢了。” 萧绝的眉头皱得更深,显然不信他的话,苏颜忙握了握他的手,轻声提醒道:“六皇子还在这儿呢。”萧绝可不管这么多,转过头去看不知何时站在床边的欧阳岚,说道:“阿苏身体不适,不知六皇子可否让他回家住几天?好方便萧某随时照顾。” 欧阳岚看着床上的苏颜,头也不抬的说:“苏颜住在这六皇子府再适合不过,回去做甚?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这六皇子府,萧公子可随时前来替苏颜看诊,本皇子绝不加以阻拦。” 他的语气听上去可谓有理有据,萧绝听了便立刻会意自生自灭的意思,大概是指苏颜在苏家并不受宠这件事,萧绝转念一想,欧阳岚说得也没错,只得说:“如此便多谢六皇子了。” 欧阳岚眼中流光一闪,快得来不及捕捉,“苏颜已是我六皇子府的人,该是本皇子道谢才对。”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苏颜见了,在心里无奈的叹息一声。 这两个本都是深有城府之人,怎么这对话听着这么没营养呢? 等到两个人说得累了,苏颜才慢慢开口道:“六皇子,微臣想休息一下。”这已是在下逐客令,欧阳岚脸色稍霁,看着仍坐在桌边的萧绝,“萧公子,请吧。” 萧绝本不想起身,奈何接到苏颜不悦的眼神,只得乖乖起身跟着欧阳岚走了出去。 房门快关上时,欧阳岚的声音突然响起:“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直到房门关上,室内又恢复了安静,苏颜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刚刚那一瞬间,这一世的欧阳岚与前世那个追逐着他的男人重叠在一起,他们的神情一样温柔,眼神同样深情,只是物景对换,他只稍稍一眨眼,站在眼前的仍是十六岁的欧阳岚。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的关系,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时阳光的角度已经倾斜,院中有打斗之声传来,苏颜起身披了件外袍,拉开门时,便看见花麟右手执剑正将一个黑衣人格开,左手化掌打在另一个黑衣人的胸口,那黑衣人便哇的一声吐了口血,却仍是不罢休的跑上前来,又被花麟用凌利的招势逼退,府里的侍卫和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将整个院子围住,刀光剑影在阳光下不断穿梭,中间还夹杂着惨叫。 苏颜站在门口,就着拉开房门的姿势,眼睛里映着满满的血腥。 他本以为皇子府里的侍卫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哪知这批刺客的功夫却也不低。 双方的实力竟不相上下,左麒不在其中,这个发现让苏颜不断加快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左麒不在就表示欧阳岚也不在,只要欧阳岚不在府里,应该就能暂时安全。 第13章 趁他出神的这会儿功夫,已有人看见了他。 那人脸罩黑布,只露出了一双漆黑的眼睛,足下轻点,一眨眼功夫便已到了眼前。 苏颜堪堪一偏身子,险险的躲了对方手里凌利的长剑。 虽是如此,那尖锐的剑气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痕迹,温热的液体延着脸颊流下来,苏颜来不及去摸,对方的剑再一次的刺了过来。 他本不会武功,面对一个高手来说已然吃力,更何况,他脚下只轻轻一促,便退到了房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对苏颜来说,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外面的花麟见状,着急的喊道:“保护阿颜!”边说边奋力的格开挡路的刺客,恨不得马上杀到苏颜身边才好。 苏颜已被逼到了床边,对面的黑衣人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手里的长剑发着冷冷的光芒,上面星星点点的血迹更是不堪入目,苏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一片清明:“大白天的阁下竟敢公然闯进六皇子府,胆子不小。” 对方似没料到这十三四岁的少年竟能临危不乱,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却并不说话,只是突然提剑朝苏颜刺来,那锐利的剑尖已到眼前,苏颜认命的闭上眼,心想这赚来的命果真不敢奢求太长,说时迟那时快,眼前逼近的黑衣人突然身形一顿,眼角暴裂开来,瞳孔犹地紧缩,手里的剑“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苏颜睁开眼,便看见那黑衣人轰然倒地的身体。 门外,站着欧阳岚。 他的表情冷峻绝然,眼中似弥漫着浓密的大雪,久久无法散去。 左麒站在他的身侧,右手指间握着一把明亮的飞刀,与倒在地上的刺客背心的飞刀如出一辙。 于是苏颜知道他得救了。 虽已死过一次,可是死亡对人的影响还是一如从前,面对刺客的剑时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悲壮,当一切结束,刺客命息,恐惧才渐渐涌上来,他的双腿在发抖,连往前走一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他才刚刚迈腿,身子便毫无意外的向前倾斜,身体快要倒在地上时,被大步上前的欧阳岚一把揽进了怀里。 欧阳岚的身体是温暖的,苏颜冰凉的手几乎迫不及待的攀了上去,触及到对方温和的体温,刚刚凌乱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了些,死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在看见欧阳岚出现的那一刻,心底突然涌上无尽的悲凉,若就这么死了,灵魂或许会轮回,只是,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这个人的面容。 苏颜紧紧攀在肩上的双手让欧阳岚身形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将人抱起。 此时,外面的刺客已被清理得差不多,早晨还宁静祥和的院中已然成了屠宰场,鲜血流得一地都是,混在碎雪当中,更显刺目,苏颜将头埋进欧阳岚怀中,闭上了眼睛。 “收拾干净。”欧阳岚丢下话,抱着苏颜头也不回的走了。 花麟踢了踢脚边已失了气息的刺客,啐了一口:“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真是晦气!” “看样子,似乎不是宫里的人。”左麒抱着剑站在一旁,皱着眉道。 “的确是不像,宫里那些人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来行刺,这行为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 左麒认同的点点头,抬眼看了看欧阳岚和苏颜消失的地方,表情有些困惑:“少爷怎么突然对苏六公子这么好了?” 这话话题似乎勾起了花麟的好奇,他凑近左麒,神神叨叨的说:“你也发现了?我发现啊,自从上次少爷跟阿颜进宫回来之后就不一样了,难道少爷终于发现阿颜的好了?” 左麒的娃娃脸上明显写着“无解”,花麟看了半晌,放弃了解释,只吩咐府里的侍卫将院中的尸体清理干净,然后跑到苏颜的房里去研究那个被左麒一刀毙命的刺客。 六皇子府很大,是欧阳均专门为欧阳岚建的,在众多皇子中,能有此殊荣的除了欧阳岚外别无他人。 他自小便深受宠爱,所以对于欧阳均这般宠爱纵容,其他人虽有微词却也不敢大声说出来,感觉身体随着对方走路的动作而晃动,苏颜慢慢睁开眼,越过欧阳岚的肩膀看那些不断被甩在身后的背景,他们已经从刚刚经历过刺客的院子走了出来,春天的脚步渐渐近了,花园里已有些花朵在渐渐盛开,湖里的冰也在慢慢褪去,再过不久,他们便能看见满园的春色了。 “原来的房间不能住了,以后你就住这里。”欧阳岚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又迷人。 苏颜收回视线,发现他们已置身一个精致的院落中。 院子角落辟了一块小小的园子,里面种满了各色兰花,俗话说君子爱兰,欧阳岚这样的翩翩公子自然对兰花情有独钟,就如同对书的狂热一般。 “嗯。”苏颜应了一声,挣扎着下了地。 他曾在这里住了七年,院中的参天古树,古树下澄清的水井,房门上模糊的窗纸以及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万分熟悉,所以当他毫不犹豫的推开右手边的房门后,毫无意外的看见了房间内墙上挂着的那幅山水图。 那是一幅线条简单的图画,因着作画者的广阔胸襟倒也呈现出了一种磅礴浩大的气势,画的右下角落款是子喻,苏颜想起当年他看见这两个字时,第一次发现原来普通的楷书竟也能被写得如此潇洒风流。 “看来你喜欢这个房间,那以后就住这里吧。”欧阳岚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笑意。 苏颜点点头,语气客气:“多谢六皇子。” 欧阳岚看着他秀气的侧脸,又抬头看对面墙上的山水图,轻声说道:“今晚好好休息,不会再有刺客来。” 过了半晌,苏颜才明白这话是在对他说,他忙转过头来,看着身后高出他许多的六皇子,“这次行刺失败便会有下次,望六皇子多加注意。” 闻言,欧阳岚轻笑了声,然后突然俯下身来与他的视线平行,神情轻松而愉快,“苏颜,你终于开始有了点为人伴读的自觉了。”话说完也不给苏颜说话的机会,便大步走出了院子。 苏颜愣在原地,然后也跟着笑了。 第14章 待到花麟将白天的刺客处理完毕,又顺便研究了一下是何人指派,赶到苏颜所在的落樱阁时,已是掌灯时分。 苏颜正在房里看书,他白天睡得太久,到了晚上反而精神抖擞起来,用了下人送过来的晚膳后便从房间角落的书柜上随便取了本书来看,花麟进门时便看见他正捧着一本《论语》看得津津有味,下午虽被那刺客在脸上划了一刀,好在伤口并不深,此刻上了药也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痕迹,不由打趣道:“白天吓着了吧?” 苏颜抬头,看见立在门边的花麟,他知道花麟会武,前世却没什么机会见识到,今天下午一见,才发觉原来这六皇子真是卧虎藏龙,连个总管都身怀绝技,这自然与欧阳岚的大气风度有关,才引得这些人甘心为他卖命。 就是如此,那一世的花麟才不得善终。 想一想,权利就是魔鬼。 时时刻刻诱惑着人向恶,让好人变坏,让坏人变得更坏。 若从不参与到这其中来,花麟又怎会死于非命?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真被吓着了?”花麟见他久未回答,迈步走到他身边,低下头来关心的询问。 苏颜摇摇头,将手里的书放下,“六皇子呢?” “他在前厅呢,这府里才刚遭刺客没多久,宫里的人便知道了,这不,皇上刚刚来了,正在前厅发脾气呢。”花麟说到欧阳均时,一脸的小心翼翼,苏颜见了,也不说话,只示意他坐。 花麟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似还未从下午的刺客门事件中回过神来,轻声道:“阿颜,你对下午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苏颜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稍稍愣神后,压低了声道:“皇上宠爱六皇子是众所周知的事,若其他皇子因此不满怀恨于心也在常理之中,只是,今天来的这些刺客显然有勇无谋,大白天的竟敢闯入皇子府,所以,应该不是宫里来的人,”他抬眼看着花麟,“除了宫里的人外,花总管觉得宫外哪些人会有此举动?” 花麟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我查看过那个想杀你的刺客,面容陌生得很,而且,这人身中剧毒,想是一早就种下的,无论行刺失败与否,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般视死如归的行为让苏颜微微一愣,脑海里划过几个模糊的画面,听见花麟说:“皇上此次来大概意思就是要彻查此事了,这几日暂时不要离府,免得节外生枝,毕竟,这皇子府里还是有些高手的,保护咱们是绰绰有余,哈哈。” 像他这样的高手还需要别人保护吗? 苏颜额间顿时竖起几排黑线,花麟如此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左麒走了进来,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见苏颜和花麟,才稍稍和缓了些,“苏六公子,皇上召你去前厅。”苏颜看着他,右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论语》的书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我马上过去。”然后起身,突听左麒说:“皇上正龙颜大怒,苏公子要多加小心。” 苏颜一笑,眼中似有无数光芒闪动,看着左麒不太自然的表情,说道:“多谢提醒。” 花麟见他要走,忙拉住他,“我也去。” 于是三人出了落樱阁,直奔前厅而去。 欧阳均坐在主位上,欧阳岚坐在下首的第一个位置,诺大的前厅安静得落针可闻,苏颜到的时候,便看见欧阳均脸色果真不善,一双如隼般的眼眸黑得吓人,欧阳岚正在喝茶,看见他进来,抬了抬眼皮,眼中落了些星子在里面,远远的却又看不真切。 苏颜走到厅中,挽了衣袍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欧阳均一摆手,声音颇显冷硬:“起吧。”抬眼看站在厅中央的纤细身影,漫不经心的问道:“苏颜,丞相近来身体抱恙,已多日未上早朝,不知苏卿身体可好?” 苏颜心中微震,轻声答:“多谢皇上挂怀,微臣自前些日进宫后便不曾回过家,竟不知家父身体有恙,请皇上恩准微臣返家看望父亲。”欧阳均目光犹地一沉,声若洪钟:“好,既然你有此孝心,朕就准你三天假回家探父。” 那声音听着实在平常,苏颜却感觉背后一阵湿腻。 自从进了皇子府后,他便没回过家,一是没什么留恋,二是不想见到那些人的嘴脸,所以,竟不知父亲竟然公然不上早朝了,虽然谋反一事已策划很久,但真正起事却是十年后,看皇上的表情多半心里已有揣测,若真的坐实罪名,苏家的灭亡必不久矣。 苏颜一颗心微微沉下去,他虽对那个家无甚好感,说到底,除了谋反之人外,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待送走了欧阳均,厅里原本压抑的气息才渐渐活络起来,藏在门后的花麟大步走过来,看着欧阳岚,“皇上的意思如何?” 欧阳岚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精致的茶杯,轻声道:“不过是些刺客罢了,也难得他如此小题大作,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得提起。”转而看向神情微讶的苏颜,声音温柔:“既然父皇准了假,你就明日动身回去吧,我会让人跟着保护你,保证你安全回来。” 回来。 苏颜咀嚼着这两个字,良久才点点头,“多谢六皇子。” 欧阳岚起身走近他,抬手捋了捋他的头发,那动作却是如此自然,仿佛已做过无数遍一般没有丝毫违和,笑道:“以后便跟花麟他们一样唤我少爷。” 苏颜来不及躲闪他的碰触,只感觉那只手滚烫得如同烙铁,令他的心都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然后才轻声道:“是。” 第二日,苏颜收拾好自己出门时,便看见花麟带着一个黑衣青年站在院中,欧阳岚只披了件外袍站在那里,满头黑发随风飘扬,脸色沉静得如同雾蔼,正低声同那青年说话。 手指还停留在门上,苏颜便这么站着,直到欧阳岚说完话,抬起眼来便看见了他。 第15章 欧阳岚抬步朝他走来,两人站在晨曦的微光中,凝视着对方,还是苏颜先打破了沉默,“少爷早。” 欧阳岚似非常满意他的称呼,笑道:“他是南锦,你回丞相府的这段时间他会保护你。”话说完,那黑衣青年已走上前来,“见过苏六公子。” 苏颜忙摆摆手,“不敢当,叫我苏颜就行。” 他俩同为欧阳岚的随从,若对方称他为公子倒显得有些逾矩了。 南锦听了也不反驳,倒是一旁的欧阳岚说:“既然苏颜不喜人唤他公子,南锦,以后你就以姓名相称吧。”南锦这才低下头应了一声。 苏颜看了看这个叫南锦的人,他的记忆一向精准,但是眼前这人却是没有见过的,他在这皇子府呆了十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实际上根本不了解这座府邸以及这府邸的主人,这个南锦到底打哪冒出来他不清楚,如今也不想多问了。 “阿颜,记得三天后回来哦。”花麟在一旁嬉笑道,苏颜点点头,便带着南锦出了府门。 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外表普通,内则奢侈辉煌,苏颜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钻进了马车里,南锦随后上了马车,熟稔的驾着马车离去,直到那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欧阳岚仍站在原地,花麟见他脸上一片沉思,不由得嘀咕:“皇上怀疑苏家,少爷竟也不帮苏颜说句话。” 欧阳岚收回视线,转身往里走,声音不低不高的在空中响起:“若帮了,父皇定会彻查,到时候,遭殃的怕不止是苏家了。” 花麟沉吟,然后乖乖闭上了嘴。 马车到达丞相府时,府内仍是一片安静,苏颜下了马车,看门的门童见了,立刻恭敬的迎上来,满脸堆笑:“六少爷回来了。”苏颜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问道:“总管呢?” “总管在府里,我这就去叫。”明明还是上次的那个门童,眼前的这个人却热情过了头,果真世态炎凉啊,那凉意正准备跑回去,便看见老管家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苏颜对这管家还是和气的,忙拾阶上去,扶了管家的手,“王伯,父亲呢?” 王伯脸露悲慽之色,言语激动万分:“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老爷已经卧床多日,起初只是小感风寒,后来不知怎的病情就加重了,找了无数大夫看过,也开了药每日熬着喝,却仍是不见起色,我本打算明日便去皇子府寻你,哪知少爷今日便回来了。” 王伯脸上的表情不是假的,苏颜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现在在哪儿?” “老爷现在在房里休息,少爷,咱们现在过去吧。” 苏颜跟着王伯往内院走,南锦一直安静的跟在后面,仿佛不存在般,苏颜回了一次头,南锦似没察觉他在看他,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而且,直觉这个人武功应该非常高,不下于左麒。 欧阳岚竟找了这么个高手陪他回府,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胡思乱想间,他们已走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从院门走进去,便看见几个人站在院中说话,是丞相夫人和她的三个儿子,对方看见苏颜出现显然非常惊讶,脸上的表情可谓滑稽非常,仿佛一群正在分家产的人,分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发现另一个有继承权的人也来了,想要从他们手中分得一杯羹。 苏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静的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六,在皇子府可好?”比之三个儿子,王氏倒显得有修养得多,于是苏颜只好停下来,微微垂眸,声音和气的说:“多谢大娘关心,一切都很好。” 王氏点点头,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那就好,在皇子府当差一切都要小心些才是,毕竟不比家里。” “苏颜谨记。” 见他如此回答,王氏满意的笑了笑,“你爹近日卧床不起,我正准备让人去唤你,你自己倒回来了。”她的声音实在和蔼可亲,让人挑不起一丝毛病,若不是苏颜已两世为人,大概也得被她骗去,听见这满心关切的话语苏颜也只是淡淡一笑,“父亲卧病在床,这丞相府就有劳大娘操心了。” 王氏一愣,似第一次正眼瞧眼前这十三岁的娃儿,秀气的眉眼,眉宇间裹着英气,眼睛如深潭一般清亮幽黑,端着一副沉着的表情,倒不像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看着更像是个大人一般,王氏瞧了他一会儿,半晌才轻叹一声:“我只求能替老爷分忧,至于其他,别无所求。” 苏颜心里冷哼一声,明亮的眼中似有波光闪动,璀璨得叫人无法直视,“放心,大娘对苏家的功德会被永远铭记的。”他刻意咬重了功德二字,王氏的身形不自觉的一晃,被苏智和苏霖眼疾手快的扶住。 一旁的苏云有些沉不住气,刚想说话,便听里屋传来苏元修的声音:“外面可是苏颜?” “是。”苏颜面朝着门口,清亮的应了一声。 接着便是一阵咳嗽,苏元修略显虚弱的声音在咳嗽结束后慢慢传来:“苏颜,你进来。” 苏颜看了看屋内,对身后的南锦说:“南锦,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南锦点点头,语气恭敬,“是,苏公子。” 苏颜挑眉,眼角扫到苏霖几兄弟难看的表情,心底对这南锦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屋里有些暗,一走进,立刻有浓厚的药味捕鼻而来,正对着门的方向有一张檀木大床,苏颜站在门口,看着那床上模糊的身影,轻唤了一声,“爹。” 床上的身影动了动,接着床帘被掀了开来,苏元修脸色苍白的看着他,说话时表情有些吃力,“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皇子府出了什么事?” 苏颜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垂下眼眸,“皇子府一切安好,只是听说父亲病重,特意向六皇子告了假。” 苏元修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苏颜迟疑片刻,走上前搀扶,待到苏元修背倚在床柱上后,便不着痕迹的抽回手去,立在床边,苏元修抬眼望他,声音仍显得吃力,“只是染了风寒罢了,无碍。” 苏颜轻应了一声,并不说话,事实上,面对这个名为他父亲的人,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仕途的分歧,家庭的不睦,已让他对这个人失去了信心。 苏元修看着立在床边的小儿子,明明还是这张秀气的脸,却仿佛在一夜间添了不少沉稳和世故,他只轻轻扫了一眼,右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抬,房里的几个下人便鱼贯走了出去,房门关上,留下一室寂静。 苏颜回过神来,听见那声清脆的关门声,突然想起前世,苏元修跟他说的话。 他说,苏颜,这天下本该是我们苏家的。 第16章 苏颜没有回头去看那紧闭的房门,也没心思去想被关在门外的苏霖几人心里是何种想法,眼睛里只映满苏元修突然发生变化的脸,那样精神抖擞,这不该是一个久病不起的人该有的神色,苏颜没有表示惊讶,昨日欧阳均轻轻一提,他便想明白了这个中情形。 他的父亲,已箭在弦上。 苏元修却远不如他这般淡定,他本以为要让小儿子明白他接下来的话还需要些口舌,在看见小儿子一脸平常模样时,他的心里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突,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又被迫咽了回去,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愧对你,也愧对你母亲。” “你母亲是个温柔娴雅的人,平时喜欢种些花花草草,我总在黄昏的暮色中看见她瘦弱的背影,这府里花园里的花大多是她种下的,她曾跟我说,她愿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不为俗事烦忧,不为妻妾纷争,只求生活平静幸福安好,只可惜,”苏颜静静的立在一旁,听苏元修字里行间的惋惜和追悔,“我虽为一国丞相,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苏颜,爹对不起你。” 以这样的话为结束,的确是苏元修的高段之处。 苏颜却仍是一脸平常模样,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声音似带着某种金属的质感一般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掷地有声,“她并不是你心爱的女人,那个你心爱的女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闻言,苏元修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眼底毫不吝啬的泛着惊讶和震憾,“你……这是听谁胡说?!” 其实,苏元修的谋反是有根据的。 说来可笑,丞相大人的谋反之意竟是来自于一个女人,一个早在二十年前便香消玉殒的女人,一个被欧阳均亲手处死的名叫欧阳倩的女人,为了这么一个已死之人就要推翻当今大好的江山,最后还连累了整个苏家被满门抄斩,这样的买卖实在太不划算。 情之一字,果真让人癫狂。 “是谁说的不重要,那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若父亲没别的事,苏颜就先走了。”他说完话便想抽身,岂知床上的丞相大人突然说道:“六皇子对你可好?” 苏颜收回脚,轻声答:“很好。” “那你是否已取得他的信任?” 苏颜抬眼,直视着自己的父亲,“我本是为六皇子效命,只需要为对方死而后已便是,若得六皇子信任自然是好,若不得信任,也非我所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苏元修半眯着眼,“若为父要你助我,你可会答应?” 终于切入正题了。 苏颜在心里暗衬,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惊讶,“父亲有何吩咐?” 苏元修见他的表情,心里暗喜,果真是个孩子,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这小儿子被什么不明东西附体了,“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好好记住。” “这天下本该是我们苏家的,却被姓欧阳的人占为己有,不仅害死了倩儿,更是对我苏家颐意气指,所以,我要你呆在六皇子身边,替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欧阳均最是宠爱他,只要跟着他便没错,只要不断的努力,这天下迟早会是我苏家人的。”苏颜看着眼前的丞相大人,突然为他可悲起来,活了几十年,每日在权利中挣扎,竟还未明白,这世间,野心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若你不是一生来就有资格拥有那把龙椅,那么,最好永远安分守己。 可惜,这些道理他们明白得太晚,所以才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父亲真有把握?” 苏元修一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何意?” “在我看来,谋反无疑于以卵击石,如今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欧阳均虽没做过什么丰功伟业,却也称得上明君,更何况,他的那些个儿子个个文韬武略不矜不伐,这太平盛世,父亲要来一场皇位争夺,真的有十足把握?”苏颜平静的说完,看见苏元修脸色瞬间一片苍白,眼下盘根错节的缠绕着经久不褪的皱纹,在听见这话之后齐齐的抖动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仿佛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过了很久,房间内毫无声响。 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错落有致的分布其中。 “父亲,你在朝中多年,应该知道朝代的更替都沾满鲜血,若你可以不顾苏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你大可一试。”苏颜的声音在沉寂中慢慢响起,好像带着一种教人无法拒绝的特质,苏元修怔忡在床上,手指轻轻的颤抖,眼中透着股无法置信的神色,看着面前一脸平常的小儿子,这个家里最不受宠的孩子,竟也有让他无法反驳的时候。 话说完,苏颜看了看仍坐在床上的苏元修,然后转身朝门口走。 那扇紧闭的房门只轻轻一拉,便“吱呀”的一声打了开来,外面如水的阳光如溪流一般倾泄而入,使得原本暗沉的屋内立刻染上了明亮的光芒,苏元修抬眼,看见那站在门口的纤薄身影,依旧是那般柔弱,骨子里却又透着坚不可摧的强韧。 “苏颜。” 于是他慢慢开口,叫出这个出自他的名字。 苏颜闻言顿住脚步,却没转过头来,听见苏元修略显疲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辞了伴读一职吧。” 伴读虽是皇子亲选,若当真不喜欢是可以辞退的,而且,他还有丞相之子这个身份,办这件事自然轻巧得很,可是,“伴读这个身份我很喜欢,”苏颜头也不回的说道,声音里夹着风雪,“今日我就当没来过,若父亲执意为之,苏颜也无能为力,只求父亲能够三思而行,想一想苏家的百年基业以及那许多无辜的性命。” 他的背影坚、挺笔直,小小的身子站在阳光面前,似成了一切光源的起点。 第17章 苏元修怔忡的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一无所知,在苏颜的背影快要消失的时候,突然说道:“你今日来过便是来过,为父如何放心将你放回六皇子身边?”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全然的冷冽和陌生。 苏颜的身影犹地顿住,他突然转过头来,阳光下的脸庞像被镀上了一层微薄的光,浅浅的笑起来:“那么父亲打算如何?在这里便杀了我?” 他说“杀”字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生死对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 苏元修这次却真的怔住了,苏颜眼中的坚定和冷静让他没来由得心怯,他在官场叱咤几十年,从一个小小的七品爬到如今的位置,已算是经历过人生的所有风浪,这一刻,却被小儿子眼中的神色弄得哑口无言。 苏颜见他神情震忡,无奈的叹口气,转身离去。 台阶下,南锦仍安静的站着,看见他出来,才抬眼唤了声,“苏公子。” 苏颜看着他,“南锦,你先回六皇子府吧,我在这里很安全。” 南锦却低下头,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少爷让我保护苏公子,所以属下哪也不能去。” 这话的意思已是没得商量,于是苏颜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抬脚朝自己以前居住的院落走去,丞相府的府邸自然也是奢华繁复的,只是看着更雅致些,苏颜刚走进院子里,便看见了苏霖,他正站在院子中央,眼睛看着苏颜的房门,不知在想什么。 苏颜和南锦走路的声音惊动了他,他便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温和而善良。 “阿颜。”他这样亲切的叫道,苏颜轻轻的皱眉,随即走上前去,“不知大哥站在我房门前做什么?” “小时候咱们经常一起去抓兔子,你记得吗?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高,”他边说右手比了个高度,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真是什么慈兄良弟,“你的腿短跑不快,总是在后面叫着让我们等你。” 苏颜看着眼前这个人,听着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往事,心中一阵厌恶。 是,他都记得。 存在于他记忆里的都是这些人如何的欺凌,如何的羞辱,关于那些美好的画面一丁点都没有。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就十三了,你长得像去世的三娘……” “大哥有话就直说吧。”苏颜不耐的打断他,苏霖脸上的表情倾刻间支离破碎,温和笑容下的冷厉无处藏身,虽只是短短一瞬,那也足以让苏颜看清眼前这人心底的阴暗和城府。 苏霖很快恢复了表情,脸上又是一派温和,他看了一眼苏颜身后的南锦,说道:“进屋谈吧。” 苏颜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对身后的南锦说,“丞相府虽比不上六皇子府,倒也有不少风景,南锦,你就去逛逛吧。”南锦沉吟了一会儿,应了声好,然后在苏颜的目光中出了院子。 这个院子是苏颜的母亲居住的地方,他从一出生便住在这里头,丫环侍从自然不少,却总是缺少温暖,冬天的夜晚总让他觉得格外寒冷,寒冷不是自来外面,而是由心散发出来。 他在这个院子里孤独的活了十三年,后来遇上了欧阳岚。 他从没怀疑自己遇见欧阳岚是何等幸运的事,直到最后,他生命消散,心底的动摇却还是如同冰山一角。 苏颜将窗户推开,阳光从外面投进来,在地面上折射出了些斑驳的光影,苏霖见他站在窗前,沉静的侧脸秀气逼人,不由得笑道:“阿颜,你真是越发好看了。” “大哥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个吧?”苏颜一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苏霖呼吸一滞,看着他,“想必父亲应该跟你说了吧?” “说什么?”苏颜装傻。 苏霖皱起眉,眼中泛着些探究,“父亲什么都没对你说?” 苏颜眨眨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疑惑,“父亲该跟我说什么吗?”苏霖眉间的疑云顿生,嘴里的话却无论如何无法吐出,苏颜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道:“昨日皇上让我替他问候父亲。” 苏霖放在桌上的手犹地握紧,喃喃道:“皇上昨日去了六皇子府?” “昨日很多人去了六皇子府呢,这不稀奇。”苏颜走回来坐在对面,平淡的说道,苏霖定睛看着他,“六皇子本就喜欢广结好友,前去拜访的人自然络绎不绝,的确是不稀奇。” 苏颜见他已恢复了神态,暗笑在心,突然说道:“昨日有刺客闯进皇子府了,皇上震怒,已下令彻查此事。” “为何我不知道这事?”苏霖脸上已有些松动,双手紧张的交握起来。 苏颜看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皇上交待了,这事儿要秘密进行,说是怕打草惊蛇。”他态度从容,神情自然,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苏霖自然深信不疑,脸色已一片苍白。 于是,苏霖再也坐不住,忙借故匆匆离去。 苏颜看着他急促前行的身影,嗤笑一声。 苏家谋反之所以还未成事便东窗事发,很大原因应该是苏元修选错了棋子,苏霖虽为苏家长子,骨子里却贪生怕死,执意想要谋反,大概也是对那把龙椅有着无法抹灭的痴迷吧。 昨日来的那些刺客被花麟几个尽数剿杀,欧阳均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罢了。 如今,只短短的几个来回,那些刺客的指使者便已浮出水面。 父亲,你选了这么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这场谋反就注定会失败。 第18章 在房里又坐了些时候,直到王伯来唤他用午膳,苏颜才从凳子上起身,南锦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苏颜抬头看他,南锦其实是个很好看的人,如雪的脸庞衬着身上的黑色衣袍,有种冰冷的美。 苏元修仍在“卧床”,王氏同她的儿子们也都无故缺席,诺大的饭桌就只有苏颜和南锦两个人。 即使如此,两人还是吃了一顿满意的午餐,丞相府的伙食一向都不差。 虽然皇上准了三天假,但,午膳后苏颜便带着南锦离了府。 走前他又去看了一次苏元修,只是站在房门前说了几句,并未入内。 王伯送他至府门前,脸上一片忧色,“六少爷,你才刚回来,怎么就要走?更何况老爷的病还未见起色呢。” 苏颜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眼睛里映衬着些不知明的光芒,然后淡淡的说:“父亲很快就会好的。”王伯便不再支声,只叮嘱他一切小心。 回六皇子府的时候,苏颜并没有坐马车,南锦自然在他身后跟着。 京城的街道总是热闹非凡,似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街边林立的各类酒肆人头攒动,即使站在路边也能听见喝酒之人爽朗的笑声,两人穿过繁华热闹的大街朝六皇子府的方向走,苏颜一直看着前方,南锦安静的跟着他,两个人都没说话,周围一切热闹的声音似全都被隔绝在外,不知走了多久,苏颜突然停下脚步。 “南锦,可以让我一个人走走吗?”他的语气甚是低沉,南锦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最后点头答应了。 只见他一个纵身,身影便消失在了高墙后面。 苏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的往来时的那个方向走去。 过了半晌,他慢慢停了下来,微抿着唇,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门匾,“百花楼”三个字便立刻掉进了眼睛里,现在虽然是白天,里面的客人却很多,喝酒的有之,听曲的有之,调戏花娘的亦有之。 门口拉客的女人们看见眼前这俊秀的少年郎,不禁眼前一亮,甩着小手娟走过来,“这是哪家的少爷啊,长得这般水灵。” “进来进来,让姐姐们好好伺候你。” 苏颜也不推拒,在几个红娘的簇拥下走了进去,大堂的宾客看见他,都不由得投去打量的目光,苏颜毫不在意别人的视线,对一个老鸨模样的人说:“一间上房。” “好嘞,不知少爷可要姑娘服侍?”老鸨迫不及待的接过白花花的银两,眼中都似冒着金光,“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全京城最好的,不知少爷喜欢什么样儿的?” 苏颜看了看大堂的侧门,随口道:“叫绿湖过来。” 老鸨疑惑的看着他,“这位爷,咱们这儿有赤橙红,青蓝紫,就是没有绿字头的姑娘呢,不如叫红莺来陪你吧,她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 闻言,苏颜微愕,随即才想起,绿湖这个时候还不知在哪里流浪呢。 晃神间,人已上了二楼,几个花娘笑嘻嘻的将他推进门去,苏颜看了一眼房间,然后走到圆桌边坐下。 几个花娘站在一旁,围着他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长得真是俊呐。” “对啊,可不比刚来的那姓谢的差。” “那姓谢的有什么好,不就是有几分姿色吗?仗着是王妈妈的亲戚,便整日冷着一张脸。” 苏颜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顿,抬头看向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花娘,“姐姐说的姓谢的是哪一位?也是这楼里的姑娘吗?” 那红衣花娘听了脸上露出些不悦的神情,嘴一撇,“什么姑娘啊,明明是个大男人,也不知避嫌,整日呆在这百花楼里,更可气的是,王妈妈竟破天荒的给他另辟了一处住处,平日也不让我们靠近,真是气煞人了。” 刚刚路过这附近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该是谢染的没错,所以才特意支走了南锦,如今听花娘如此说,苏颜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谢染刺伤了六皇子后竟还敢留在京城,难道最危险的地方真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还藏匿于这青楼之中,胆子真是大得很。 苏颜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放了银两在桌上,起身便走,“多谢各位姐姐招待了,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几个花娘虽懊恼这可人的少爷就这样走了,却也懂得规矩,只收了桌面上的银钱,笑着将他送出了房门,哪知几人刚走到二楼的栅栏前,便看见从外面走进来的几个人。 那几人一出现便立刻吸引住了全场的目光,就连正在弹琴的琴师都不由得停下了手指,一时间,整个百花楼鸦雀无声。 他们衣着华丽面容姣好,虽为男子,却硬是将这楼里的花娘们都给比了下去,场中那些听曲儿喝酒调戏花娘的客人们都纷纷停驻了目光,脸上露出些惊艳来。 第19章 中间的少年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站着,眼睛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那混身上下散发着的气息,即使隔得老远,还是让苏颜心里没来由的一突,这个时候,欧阳岚怎会在青楼出现? 欧阳岚一向爱洁,他们没在一起之前,王府里也养了些男宠,平日里都住在皇子府附近的别院里,只有欧阳岚有兴致的时候才会被招来,欧阳岚是个大方的情人,即使再喜欢的男宠,若对方想走,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只是后来他与欧阳岚在一起后,那些男宠都被放出了府,好像那之后的很多年,欧阳岚的身边只有他一人。 如今欧阳岚的突然出现,着实让苏颜有些吃惊。 苏颜一转视线,看见前不久刚刚离开的南锦竟也在其中,心中顿觉不妙,只得不着痕迹的往后退,身旁那几个早已看呆过去的花娘此刻也回过神来,纷纷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声音并不大,却因着全场都安静下来的关系,使得欧阳岚一行人的目光轻易的便落在了二楼的栅栏旁边,然后便看见了那被几个花娘围在中间的一脸平静的少年。 欧阳岚面色沉静,眼中藏着些不明显的冷光,直直的刺向二楼的方向,话却是对身后的南锦说的:“我让你跟着他,你竟让他一个人跑到这青楼来了!”他的声音犹地扬高了几分,想必是真的动怒了,南锦低垂着头,声音却出乎意料的轻松,还透着些许笑意:“是属下的失职,请主子责罚。” 左麒见了,娃娃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焦急,“少爷,南锦他不是有意的。” “哼!等我回去再跟他慢慢算帐!”欧阳岚头也不回的说道,南锦脸上却仍是一派轻松,轻轻拍了拍左麒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着急。 欧阳岚没在理会身后的南锦和左麒,眼睛看着站在二楼的苏颜,苏颜的表情可谓平静非常,就连刚刚看见他时也没一丝波动,脸上仍旧是那般淡然,仿佛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惊讶的事,想到这里,欧阳岚便抬腿大步朝楼梯口走去,左麒和南锦忙紧跟其后,三个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步入了二楼。 于是,百花楼里当天所有的客人便看见长相绝美的锦服少年一脸凶恶的将二楼那十三岁四光影的孩子扯进了身后的屋里,他身后的两个随从则淡定的立在紧闭的房门两边,面无表情。 片刻后,房里没有传出人们想象中的激烈争斗,于是所有客人又都恢复了状态,继续吃吃喝喝。 苏颜没料到欧阳岚会动手扯他,而且力道之大,差点让他直接撞在桌延上。 “你来这里干什么?”欧阳岚的声音很平静,那平静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怒气,苏颜撑着桌面转过身,看着他,“微臣只是随便走走,便走到了这百花楼前,于是便进来瞧一瞧,六皇子又是来做什么的?”明知自己不该生气,在看见欧阳岚目光中的冷光时还是没能控制得住,不知死活的话便脱口而出。 “苏颜,你是不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欧阳岚欺近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声音中夹杂着冷硬。 苏颜被迫扬高头,欧阳岚生气的表情便尽数进眼中,他突然勾唇一笑,“少爷若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欧阳岚被这话激得手下的力道更大了些,苏颜有种错觉,若他再用力一点,自己的下巴大概会马上碎掉,好在欧阳岚很快便似恢复了理智一般,将手指匆匆的从他脸上撤离,幽黑的眼睛仍是定在他身上,吐出两个字来,“回府。” 苏颜怔在原地,看着欧阳岚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然后便看见南锦走了进来,一脸平常的看着他:“本来少爷打算去丞相府,在半路遇见,左麒追踪的功夫一流……”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言而预,所以,欧阳岚会出现在这里,最直接的目标是他? 这种想法很怪异,但是苏颜并不排斥。 刚刚郁结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的舒展了一些,看着南锦笑道:“无事,既然少爷走了,我们也回府吧。” “不用去找人了吗?”南锦没动,眼睛看着他。 苏颜脚步一滞,脸上露出一抹惊讶,随即轻声道:“你知道?” “刚刚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跟现在一样,然后你让我先走,所以,我想这楼里应该有你想找的人。” 这个南锦,真不能小看了他。 苏颜在心里暗衬一声,知道瞒他不过,只得老实的说:“谢染你认识吧。” 见南锦点头,他继续道:“我想他现在应该就在这里,他跟着少爷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不相信他真的会刺伤少爷逃走,所以,只要找到他,就能知道他为何叛变。” 南锦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谢染患了病。” “我知道。”苏颜低下头,说完才发现自己这话说得奇怪至极,在别人眼里,他压根就不认识谢染,连面都没见过,就更别提知道他生病这件事了,于是轻巧的转移了话题:“你想说什么?” 南锦看着他,眼中似流窜着光芒,“患病了会请大夫。” 苏颜脑中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染这个名字几乎一夜间便被整个京城的人知晓,因为他胆敢刺伤六皇子逃逸,所以整个京城的大夫怕是听到自己的病人叫这个名字就会马上遁走,但是有一个人不会。 他若真见着谢染,非但不会跑,而且还非常乐意给他看病。 ———萧绝。 除了他以外,苏颜想不到还有别人。 上一世的谢染也是由萧绝医治的,若不是谢染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或许他不会那么早死,因为萧绝的医术从来不需要怀疑,也因此,萧绝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都没救过任何一个自己想寻死的人。 南锦看见他的表情,便知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于是规矩的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既然已经锁定了萧绝,就不怕找不到谢染了,苏颜敛住心绪,带着南锦下了楼,朝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一辆马车霸道的停在大门中央,几乎占据了整个大门的位置,左麒正安静的立在马车旁边,看见他们出来,眼中露出一丝欣喜,似乎已经在心中期盼了很久了。 苏颜停下脚步,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没料到欧阳岚竟然还在这里,更没料到,这个人,依稀似乎好像可能是在等他。 “少爷在等你。”南锦的声音自身后轻轻的飘过来,苏颜眨了眨眼睛,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此刻,车帘从里面被掀开,欧阳岚不悦的脸便立刻出现在视线里,他看着苏颜,声音冰冷的道:“上车!” 马车里的空间很大,苏颜一上车便坐在离欧阳岚最远的位置,两人都不说话,空气显得有些压抑。 从百花楼往六皇子府的那段路向来平坦顺利,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马车竟颠簸得很,颠得苏颜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无奈这身子实在弱得很,白白辜负了其内在强大的灵魂。 比起苏颜的狼狈,欧阳岚则显得从容得多,只见他悠闲的闭着眼睛,似对身下颠簸的马车毫无所觉。 就在苏颜快要被颠散架的时候,欧阳岚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道:“过来。” 声音听着很轻,落在耳朵里却变得格外的重,苏颜虽不愿,无奈身体实在吃不消,只好朝欧阳岚那边挪了挪,却仍是保持着距离,欧阳岚不耐的看他一眼,长臂一挥,便将人拉到了身边的位置。 苏颜也不吱声,既然欧阳岚要他坐这儿,他便听之任之了。 只是马车还是颠簸得很,并没有因为他挪了一下位置而改变,倒是欧阳岚突然敲了敲车窗,疾行的马车立刻停了下来,南锦掀开帘子,眼带疑惑的看着他,欧阳岚低头看了看规规矩矩坐着的苏颜,道:“换一条平顺的路走。” 南锦会意过来,瞟了一眼苏颜,复又将车帘放下。 接下来,马车果真舒坦很多,苏颜昨晚想事想得太多一整晚都没睡,此刻被马车载着一摇一摇的,竟就这么被摇进了梦乡,欧阳岚只觉肩膀一沉,一转头,便看见一个小巧的脑袋正枕在自己肩上,他看着肩上那人沉睡的侧脸,眼神专注而温柔。 第20章 再次睁开眼时,是在自己的房里。 苏颜拥被坐起,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山水图,微微定了定神。 他记得他同欧阳岚一起坐在马车里,后面是怎么到房里一点都没映象了。 正穿衣服的时候,门外便传来花麟的声音:“阿颜,你起了吗?” “起了。” 于是花麟便推开房门走了进来,看见他正在系盘扣,便不由分说的走过来接替了他手上的活儿,花麟有一双巧手,无论多难穿的衣服到他手中都统统不在话下,所以对付苏颜胸前那几颗盘扣绰绰有余。 花麟蹲下身理了理他的衣袍下摆,站起身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满意的打了个响指,笑道:“咱们阿颜长得真是俊啊,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嫁给你,定是要羡煞旁人的。” 他说得这般认真,令苏颜不禁哑然失笑。 他与欧阳岚纠缠了半辈子,最后竟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这一生,怕是再不敢沾染情爱了。 “阿颜可有喜欢的人了?”花麟见他只是笑,好奇的问道。 王朝成婚的人年龄都不大,有的十四五岁便当爹了,所以花麟这样问倒也不算什么,苏颜听了微微一愣,随即轻声笑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花麟见他满脸平静,便放弃了刨根问底,只是突然来了一句:“你说咱们少爷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苏颜却突然闭上嘴,唇线微抿,在花麟疑惑的眼神中才匆匆说道:“少爷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缘分到了,那人自然就会出现的。” 或许觉得他说得有也道理,花麟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急急忙忙的将他拉出房门,“我都忘了是来叫你干什么的了,快点快点,少爷怕又要等得不耐烦了。” 皇子府的偏厅里,欧阳岚正面色不虞的坐在满桌的美味佳肴面前,看见花麟拉着苏颜走进来的时候,眉头微微一挑,“我还以为你们不用吃饭了。” “一看见阿颜就想跟他说说话,所以把正事儿都给忘了。”花麟笑嘻嘻的跑过去,坐在欧阳岚的下首,苏颜也随即入了座,六皇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所以这满桌的食物自然无可挑剔,连碗筷都是银制的,怪不得那些人做梦都想做皇亲国戚,就依着这奢侈的生活也该好好做做梦了。 苏颜并不如何开口,反正有花麟这个话痨在,也不用担心饭桌上的气氛会低沉。 倒是欧阳岚心情似乎很好,破天荒的说了些从前的趣事,大多都是关于欧阳云的,苏颜一边扒饭,一边听着,神情平静素然,无一丝波澜。 欧阳云被处死的时候,王朝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大殿上欧阳云被套上枷锁,那张湿润优雅的脸上多了些伤痕,衣衫也凌乱污浊,再不似以前那个翩翩贵公子,欧阳岚跪在大殿中央,祈求皇上能够慈悲放过自己的儿子,那时候,苏颜便跪在最后面,透过前面尽数跪倒为欧阳云求情的大臣们的肩膀偷偷看欧阳岚笔直的背影,欧阳岚向来我行我素骄傲飞扬,那一次,为了欧阳云竟似要抛却一切。 只是,所有人的求情都未能让欧阳均心软。 他的表情苏颜如今都记得,那是一种虽不舍却不得不为之的矛盾,他的大手轻轻一挥,欧阳云便被侍卫拉出了大殿。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欧阳云背对着大殿轻轻的吟诵,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慽和无奈,苏颜那时十五岁,肖谕的死让他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听见欧阳云这悲若惊鸿的词,心中不禁一痛。 那明亮寒冷的刀剑一挥,温热的血液便散了一地,将圣洁的白雪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颜色。 然后,欧阳云的身子轰然倒下,身上的白色长袍与地上的白雪融合在一起,只有身边那斑驳的血迹说明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接着便是欧阳岚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如同天空中苍鹫的悲鸣,在皇宫上空久经不散 或许,在那之前,欧阳岚对这帝位一向冷淡,那以后,欧阳均的位置却已岌岌可危。 所有人都想要那皇位,他父亲苏元修是野心,欧阳岚却纯粹是为了替欧阳云报仇,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打入天牢更加令人难以接受,欧阳岚最后成功了,却也因此失去了所有。 花麟、左麒、萧绝还有……苏颜。 若,他苏颜对其来说也算是重要的人的话。 他之前或许不明白欧阳岚执意皇位因何而来,这些天大概也想明白了。 晚膳后,苏颜便回了房,看了会儿书便歇下了。 躺在床上,依稀听见悠扬的笛声,那定是别院里某个悲春伤秋的男宠的哀怨。 他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欧阳岚,一直都是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呢。 欧阳岚的伤早已好了,只是因为这些天发生了些意外的事,所以才没能正常的去上书房念书。 第二日早膳后,欧阳岚便带着苏颜出了门。 依旧是昨日的马车,赶车的也还是左麒,苏颜仍坐在离欧阳岚最远的位置,不言不语。 马车中的气氛沉静而压抑,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马车慢慢停下,车帘掀开,左麒看着车内的欧阳岚说:“少爷,到了。” 欧阳岚轻应了一声,弯身下了马车。 束在身后的长发随着下车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精瘦的身体包裹在黑色长袍之下,头上的月牙白玉簪微微倾斜,衬得他更加丰神俊美,眉目如画,苏颜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微微失神。 直到左麒轻声催促,他才回过神来,立刻对上欧阳岚微眯的黑眸,他只装作没看见,弯身下了马车,雄伟庄严的宫门已近在眼前。 左麒是六皇子府的侍卫,所以没必要跟着进宫,从宫门到上书房有一段不算小的距离,一路上两人依旧无话,各走各的路,路上总是会遇见些宫女太监,当他们跪下来向欧阳岚问安的时候,苏颜才会突然想起,前面站着的这个人是当朝的六皇子。 不是他的欧阳岚。 教皇子读书的是个叫吴语升的老头,据说也是当朝皇帝欧阳均的老师,年纪一大把,连胡子也跟着添了光,已长到了及胸的长度,他的教书方式风趣幽默,对付这一群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倒是很有心得,想必这跟他已出任三朝太傅有直接关系。 欧阳岚带着苏颜到上书房的时候,已有好些皇子及其伴读坐在里面了,除了几位已婚配的皇子还有欧阳钦外,所有皇子几乎都在,在那里面,苏颜看见了多日不见的肖谕,此刻他正坐在七皇子欧阳枫的身边,悄悄的向他眨眼睛,苏颜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吴语升站在案前,看见突然出现的欧阳岚微微皱眉,然后才慢悠悠的道:“皇上说你的伤尚未痊愈。”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欧阳岚不紧不慢的答,带着苏颜入了座。 吴语升也没再继续,只是拿了一本书在手里,“今日我们来说说何为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欧阳岚其实是个坏学生,因着天赋凛然的关系,所以吴语升对他又爱又恨,在说话方式上都免去了繁文缛结,颇有几分忘年之交的感觉。 欧阳岚以前最喜欢逃学,所以总是拉着他到处乱跑,上书房很大,自然房梁也很高,所以上面藏两个人,根本很难被人发现,有一次欧阳岚竟然抱着他,一个纵身便飞到了上书房的房梁上,还有幸目睹了一次吴语升瞌睡流口水的景象,那场面可谓壮丽非常,口水所到之处,无数书本遭殃。 那时候,他很开心。 是真的开心。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所以后来才会不知不觉的与欧阳岚走到一起,似乎从一开始,这事就已经失去了悬念。 如今…… 却是一团糟。 上午是太傅教书的时间,下午便是自由活动。 这个时候,那些皇子们通常会聚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欧阳岚却从不参与。 他最多与欧阳云在别苑里下下棋,或者比比剑,然后便带着他回六皇子府。 吴语升对于教育学生非常有一套,只是苏颜却整个上午的时间都不在状态,以前好像还没察觉,如今身处这上书房里,过去那些零星的片断便全部涌了回来,就像涨潮一样,喷张汹涌的潮水从很远的地方奔腾过来,急欲找到一个流泄的出口,这让苏颜有些无所适从,安静的坐在欧阳岚身边,安静得连呼吸都轻得如同空气。 好在整个上午都非常顺利,当吴太傅站在案前宣布今天的教书时间结束时,下首的那些皇子们都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第21章 身边的欧阳岚已站起身来,苏颜便将跑得太远的思绪扯回来,跟着站起,便看见不远处的肖谕和欧阳枫。 肖谕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身边站着的欧阳枫一脸苍白,唯有那双眸子明亮得发黑,那种没有一丝杂质的透着纯净的眼睛苏颜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这皇宫之中,这样的存在已经几乎灭绝。 所以他对欧阳枫其实是心存怜惜的。 肖谕死后的第三年,欧阳枫便因身体虚弱而亡,死时年仅十九岁。 “六哥。”一道细软的声音自对面传来,苏颜回过神,看见欧阳枫略显苍白的脸。 欧阳岚并不热情,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参见六皇子。”肖谕恭敬的行了礼,等到礼成了,那双大眼睛便盯着苏颜看,那眼神苏颜再熟悉不过,不禁笑了笑,对对面的欧阳枫作了个揖,“苏颜见过七皇子。” 欧阳枫温和一笑,声音细细的,透着一股柔软,“我常听小谕提起你,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苏颜闻言微微一笑,不遮不掩的答:“是的。” “有空要常来我那里玩,省得小谕总觉得无聊。” “是。” 肖谕却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谁说无聊来着。”然后便惹来欧阳枫的轻笑。 他实在是个惹人疼爱的病美人,那羸弱的身子和时常不见血色的脸庞总是让人打心底里怜惜,又因着这不争不抢的性子,若为女儿身,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娶他为妻,可惜,偏偏是个男子,还生在这明争暗斗不断的帝王家,或许他的命运早已注定,能活到十九岁,如今想想,已算是莫大的福气。 “六哥,小谕多日不见苏颜,怕是有好些话想跟他说,可否将苏颜借走一会儿?”欧阳枫接到肖谕的眼神,清咳了一声,慢慢说道。 欧阳岚皱了皱眉头,眼睛在肖谕身上扫射一番,像是在打量这人的可靠程度。 然后才几不可闻的点点头,转而对苏颜说:“我去二哥住处,等下去那里找我。”见苏颜点头,他便这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那疾行的背影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 欧阳岚一走,肖谕便像一只欢快的猴子扑了过来,苏颜接住他,有些尴尬,欧阳枫还在呢,肖谕也太随便了吧。 仿佛接收到了他眼里的信息,肖谕笑道:“阿枫不会介意的。” 阿枫? 苏颜为肖谕这样称呼七皇子有些惊诧。 肖谕才进宫多久,竟跟欧阳枫如此要好,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欧阳枫站在一旁,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眉宇间却溢了些不太明显的忧愁,苏颜再去看时,却又是一片舒坦,仿佛刚刚看见的只是天边的浮云。 “阿苏,你在六皇子那里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欺负你?”刚见面的激动过去之后,肖谕立刻拉住他问长问短,苏颜无奈一笑,“六皇子怎么可能欺负我。” 肖谕却明显不信,嘟着唇,“所有人都说六皇子最难亲近的,平时连笑都不笑,看着就让人觉得害怕。” “他对人很好。”苏颜轻声说道,在肖谕又要开口前叉开了话题:“你跟七皇子相处得如何?” 闻言,肖谕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凉亭里正在喝茶的欧阳枫,慢慢说道:“他是个好人,善良又温柔,只是身子太弱了,总是三天两头的生病,看着就让人揪心。” 苏颜微抿着唇,刚刚说到欧阳枫时,肖谕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神色让他心中一惊,脸上却仍是平常模样,只淡淡道:“你住在允枫宫?”允枫宫故名思义,便是欧阳枫如今的宫殿,为他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仿佛这宫里的女人都活不长,欧阳枫的母亲生下他没多久也死了。 “嗯,进宫后还没回过家。” 苏颜轻轻握了握肖谕的手,“还记得上次在宫门口我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 “若想走,随时来找我。” 肖谕抬眼看着他,眼中落满星尘,“阿苏,我不想走,我觉得七皇子太柔弱,他需要人保护。” 苏颜无奈的闭了闭眼睛,“肖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肖谕边说又去看凉亭里那一抹淡淡的身影,脸上溢满了深情,苏颜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个倒在血中衣不敝体的肖谕,他的眼睛大大的睁着,即使已经死去,那眼中的无法置信还是如此的深刻,这个诺大的皇宫就像一个屠宰场,最终决定权在一个叫欧阳均的手里。 由他来决定游戏何时开始,棋子何时死亡。 他们全都是棋子,有的是白棋,有的是黑棋。 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归宿都是死,不过早晚而已。 告别了肖谕,苏颜便朝二皇子欧阳云的宫殿走,欧阳云住的地方叫清仁宫,代表着欧阳均对他的最高期许,害死他的也正是这至高的期盼,飞得越高摔得越重,虽然有时候,人们往往不知自己正走在云端上。 苏颜熟门熟路的挑了最近的一条路走,身侧的湖中已没有了冰雪的痕迹,那一池湖水随着风飘舞,阳光照在上面,正发着粼粼的光芒,苏颜不由停下脚步,专注的看眼前的湖水,杨柳低低的垂下去,柳条温柔的没入水中,随着水波一点一点的摇晃起来。 他太入神,只被外力轻轻一带,身体便不受控制的往湖里栽。 溅起的水花惊飞了不远处正在谈恋爱的两只鸳鸯,也破坏了这如画的美景。 湖里的水带着微微的腥气,正从七窍里往身体里钻,身上厚实的衣服成了负担,拖着他迅速的往下掉,冬天虽已过去,湖里的水却仍是带着刻骨的寒意迅速的占据四肢百骸,双手艰难的挣扎变得微不足道,似乎听见湖边有人在喊:“落水啦!苏六公子落水啦!” 那声音却似隔着纱纸一般,模糊得很。 苏颜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的每个部位好像都结成了冰,无法动弹,被湖底巨大的水压挤得无法睁开眼,但他仍努力的张开眼睛,映在瞳孔里的是深蓝色的水面和更远处的微沉的天空。 意识在逐渐脱离身体,对于这一切的发生他都无能为力,脑海里突然映出欧阳岚英俊的面容,这么近,又那么远。 终于,他慢慢闭上眼睛,呼吸微弱得如同蝉翼只轻轻一送,便消失无影,如墨的长发如同水草般在湖里延绵,带起一阵一阵轻微的波纹。 欧阳岚正在清仁宫里与欧阳云说话,便看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急急的冲进来,脸上一片焦急:“启禀二皇子,六皇子,苏家六公子掉进鸳鸯湖里了。” 闻言,欧阳岚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倾刻间变得阴沉不定,一句话都没说,便大步冲了出去。 欧阳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然后才问那跪在地上的侍卫,“现在苏六公子人在何处?” “还在湖边。” “荒唐!这天寒地冻的为何不将人安置在屋里?” 那侍卫似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说:“王贵妃不让,她说苏六公子……苏六公子已经死了。” 欧阳云微微一愣,然后起身朝欧阳岚消失的方向走去。 欧阳岚赶到的时候,鸳鸯湖边早已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有人看见他,立刻颤巍巍的跪下请安,等到所有人都跪下了,欧阳岚就看见被人放平在石地上一脸苍白双眼紧闭的苏颜。 他的嘴唇已呈紫色,脸上是一种接近死亡的苍白,湿腻的头发搭在脸颊上,让人有种他已失去了气息的错觉,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答答的,身子四周已溢了很多水出来,高傲美丽的王贵妃由宫女搀着,一脸厌恶的站在一旁,纤纤玉手捂着鼻子,似见到了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一般,看见欧阳岚从人群外面走过来,忙笑道:“六皇子今儿怎有空进宫来啊?不知身体可否痊愈?” 欧阳岚却像没听见她的关切,一双眼定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苏颜身上,然后弯下腰去将人抱起来。 王贵妃素来得宠,自然没受过这般对待,虽然知道欧阳岚向来我行我素,但是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却为免让她太过难堪,不由得杏目圆瞪,声音却带着几分柔软:“这苏家六子见本宫在这鸳鸯湖边,便前来搭讪,也不知本宫哪句话得罪了他,竟冷不防地的便要将本宫推下湖去,好在高远眼明手快的阻止了,结果这苏公子却自己不小心,一个失足掉了下去,高远虽武功高强,却从小惧水,慌忙的去找了侍卫过来,哪知苏六公子已经气绝身亡了。” 她说得甚是惋惜,还硬生生的挤了几颗眼泪出来,欧阳岚听她罗嗦已是极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苏颜,脸色虽无血色,却还有微弱的气息,欧阳岚的手指扶在他背上,正暗暗施以内力,边沉声道:“吴琤!” “奴才在。”一个长相平凡的中年男子便从人群中走出来,低声应道。 “把玉兰宫收拾出来,再命人去凤阳客栈将萧绝请来,就跟他说苏颜命危。”欧阳岚脸色沉静,眉目尖刻,声音都似透着无法反驳的坚定,吴琤忙答应着离去。 欧阳岚抱着怀里的苏颜正准备走,却被王贵妃一手拦住,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袍,宽大柔软的衣摆散在脚步,看上去如同人鱼一般美丽迷人,此刻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因愤怒变得有些扭曲:“苏六公子已死,未免坏了我皇家的运势,六皇子应该将他马上带出宫去安葬才对,若皇上知道六皇子打算将一个死人带进玉兰宫,怕是会龙颜大怒。” 闻言,欧阳岚突然勾唇一笑,那笑容冷冽如剑,如同有着割破一切的力量一般,让人见之心颤,然后,众人便听见那一把磁性的嗓音不疾不缓的传来:“这欧阳家的天下何时论到你一个妃子说话,若你安心做你的贵妃,咱们便能相安无事,若你喜欢鸡犬不宁,那么,本皇子随时奉陪。”王贵妃眼中划过一丝惊恐,脸上瞬间一片苍白,就连脸上那昂贵的胭脂都无法遮住她的惊慌失色。 欧阳岚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的抱着苏颜往前走,在经过她身边时,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今日之事,等苏颜好了之后本皇子再慢慢同你算。” 那声音听着寒冷至极,就如同身处地下冰窖一般,令王贵妃的身体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时,六皇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第22章 欧阳岚抱着昏眯不醒的苏颜到玉兰宫时,玉兰宫里已一片明亮,王琤的办事能力从来不需要怀疑,所以欧阳岚便抱着苏颜直奔内院,王琤正命人将火盆烧起来,看见他进来,忙让人去请偏厅候着的太医们过来,在萧绝未来的这段时间里,这些老古董或许可以帮上忙。 火盆让寝宫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许多,欧阳岚将苏颜放在檀木做的大床上,双手却未离开,仍以手为媒介,将内力打入苏颜体内,欧阳岚看着虽脸色平静,实则已方寸大乱,直到王琤提醒该先给苏颜换身干爽的衣裳,他才幡然回神。 换衣服这种小事自然应该宫女们做,六皇子看着面前那几个手捧衣裳的宫女却皱起眉头,然后说:“把衣服留下,你们出去。”宫女们虽惊讶,却也不敢久留,将衣裳放在床头便匆匆的退了出去。 等到房门关上,欧阳岚才将不醒人事的苏颜半抱起来,让他柔软的小身子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一件一件的褪去那些被水弄湿的衣裳,他虽已十六岁,伺候人这种事却是第一次做,双手笨拙的弄了半天,才解开了外袍的扣子,如此反复,等到将苏颜身上的湿衣服全都脱下来后,太医们已到了门外。 欧阳岚有些恼火,头也不回的道:“都给我候着!”边拿了床头的干衣裳给怀里的人穿。 苏颜这副如同干煸四季豆的小身板实在没什么看头,所以皇子殿下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如何将衣服套上去这件事上,等到衣服勉强穿上后,欧阳岚才无意中瞟见衣裳外面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颈项,此刻的苏颜脸上是完全的柔和,不似醒来时的尖锐沉静,如同赤子一般的温和宁静让欧阳岚有些微的失神。 他抿了抿嘴,眼眸犹地深了几分。 然后才高声道:“都进来吧。” 接着,房门便被推开,王琤站在房门口,对门外的一干太医做了个请的动作,太医们便鱼贯走了进来。 这些太医为整个皇族服务,所以得知六皇子传唤,忙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哪知一到,才发现病人竟不是六皇子,而是六皇子身边的伴读。 他们都是朝中的老资格,如今却要为一个小小的伴读看病,为免太过小题大作,众人心中不禁都有些犯嘀咕,却突听六皇子冷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各位都是宫中的老太医了,若今日不把床上这人给我治好,各位就都抱箱归隐吧。” 六皇子说了这样的话,意思已非常明显。 所以众人为了自己的饭碗只得点头应是。 苏颜在水中呆的时间太长,又吃进了不少湖里的水,他的身子一向畏寒,此次已是雪上加霜,所以众太医望闻问切后,都不禁摇摇头,欧阳岚见了,幽黑的眼眸倾刻大雪弥漫,“这是何意?” 资质最老的荣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用形同枯槁的声音慢慢说道:“苏公子从小体弱,鸳鸯湖的水此时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怕是凶多吉少啊。”说完还不忘叹息的摇了摇头,以加强说服力。 欧阳岚却是不信,一掌压在桌面上,手下的圆桌立时应声从中断裂开来,零零散散的横亘在房间中央。 接着,便听见那如同利刃般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一字一顿的道:“一群庸医!” 众太医听了也只能低下头去,对于他的话却不敢有半分反驳,荣老太医也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自己的胡子,不说话。 萧绝进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瞧见屋子中央被震得四分五裂的桌子,然后便是角落里站着的一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欧阳岚正一脸森然的坐在床边,正往床上的苏颜体内运气。 他忙走过去,对欧阳岚说:“你的内力对他来说没用,只是白白浪费而已。” 欧阳岚抬眼看见是他,半信半疑的将手收回来,从床延上起身,自动的将位置让给萧绝。 萧绝微一挑眉,不着痕迹的笑了笑,然后坐下来,动手翻了翻苏颜的眼皮,头也不回的道:“麻烦各位太医们先出去吧,站在这儿也是碍事。”这话说得狂妄至极,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太医们自然气不过,却碍着欧阳岚的面忍了下来,个个气愤的挥袖而去。 “你也出去吧,六皇子。”萧绝正握了苏颜的手腕把脉,轻声说道。 欧阳岚却没动,安静的站在他身后,说道:“我在这里看着才放心。” 萧绝也没再赶他,只是笑了笑,“既然六皇子不想出去,那就呆在这里吧。”他话说完,便站起身来,对身后的欧阳岚说:“六皇子,麻烦你坐到床头的位置,将苏颜的上半身抱在怀里。” 欧阳岚立刻照办,连一丝犹豫也无,萧绝脸上带着些挪揄,随后从怀里掏出个小黑匣子,迎上欧阳岚疑惑的视线,慢慢说道:“别看这个盒子虽小,它却是苏颜的救命良药,这些年,若不是这个小盒子在,苏颜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片严肃,使得欧阳岚无法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看见萧绝打开了小黑匣的盖子,一个乌漆麻黑的物体便从里面爬了出来,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子,只有指甲般大小,萧绝用手指将它掂出来放在苏颜手腕处,那小虫子便立刻兴奋起来,如果那胡乱摆动的小身子算是兴奋的话。 欧阳岚眉头紧皱,看了看萧绝,发现他早已经撤去了一脸的玩世不恭,脸上的表情此刻再严谨不过,眼睛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苏颜手腕中央那个小黑点,然后,欧阳岚便看见那个小虫子伸出两条黑色的触角直直的扎进苏颜白皙的肌肤里,没过多久,那小虫子的身子似乎就长大了几分,欧阳岚眨了好几次眼睛,才说服自己不要失态的叫出声来。 他贵为皇子,天下奇事也见过不少,如今这等奇景却是头一回看见。 随着虫子的身子渐渐变大,苏颜的脸色奇迹般的红润起来。 萧绝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它叫黑绍,苏颜从娘胎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剧寒,所以这是我为苏颜专门养起来的东西,它可以吸走苏颜体内大部分的寒气,所以相当于是苏颜的救星。” “那另外的小部分寒气呢?” 萧绝正将吃得圆滚滚的黑绍从苏颜手腕上捉下来放进盒子里,听见欧阳岚的问话,不禁一笑:“那就要看六皇子的了。” “你说。” 萧绝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微微一愣,然后又笑道:“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六皇子舍得将府里那些珍贵补品给苏颜吃就可以。” “好。”欧阳岚毫不犹豫的回答。 萧绝没再说话,只是唇边挂着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由于苏颜还未清醒的缘故,欧阳岚并未立刻将他带回皇子府。 玉兰宫是他在宫中的居所,只是后来搬去了皇子府,这里便一直搁置,之所以一直放着不用是因为这里曾是欧阳岚母亲居住的地方,欧阳均对她尤为宠爱,即使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也依旧舍不得将这里用作他处。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王贵妃再听见欧阳岚要将苏颜带到玉兰宫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苏颜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头很痛。 就像宿醉的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抬手摸了摸脑袋,才发现身体也是软的,险些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定睛看了看床帐的顶部,上面绣着奇怪繁复的花纹,脑子转了几下,便立刻有了答案———玉兰宫。 这里对欧阳岚来说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所以他知道欧阳岚其实一点都不想踏进这里一步,可是,现在他却四平八稳的躺在玉兰宫欧阳岚的房间的大床上,让他没来由的心脏一阵紧缩,便听见那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外面温暖的阳光倾泄而入,使得原本有些暗沉的屋子瞬时亮堂起来,苏颜眯了眯眼睛,看见门口站着的那抹修长的身影,那人背光站着,面容有些模糊不定,依稀可以看见唇角扬起的微小的弧线,接着苏颜便听见那人好听迷人的声音慢慢传来:“我以为你要睡到晚上。” “少爷。”苏颜恭敬的唤了一声,想起身却全身使不上力。 欧阳岚大步走到床边,将他的肩膀按回去,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才刚醒过来,不要乱动。” 苏颜几乎产生了一种时光逆流的错觉,眼前这个人眼里写着的分明是深意和温暖,不过这感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才一眨眼功夫,欧阳岚便已抽回手,声音又恢复如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多谢少爷关心,已经没事了。”苏颜扯了扯唇,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欧阳岚看了看他,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然后说道:“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府,如今只能先在这里将就一下了。” 他说到“将就”两个字的时候,眉宇间雕刻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苏颜静静的看着他,在他说完了之后轻声道:“这里是后宫,我一个臣子住在这里似乎不太好。” 第23章 欧阳岚看向他,近乎霸道的道:“这玉兰宫是我的,谁敢有二话?” 苏颜忍不住笑,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那些阴暗浮沉的岁月,他总是靠欧阳岚的亲吻和体温来保持平衡,若失去了这些,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火入魔,如今听见欧阳岚这般孩子气的语气和话语,让他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很好笑?”欧阳岚并没有立刻打断他,只是在他笑了很久以后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三个字来。 苏颜忙敛住笑容,手指在芙蓉被的面子上无意识的来回抚弄,“可是少爷已经不住这玉兰宫很久了吧,虽然没人会说,但是若被皇上知道,怕是不好解释。” 欧阳均对欧阳岚的母亲曾经一度痴迷,所以对她的旧物自然看得非常重,若他知道他心爱的女人的房子此刻正被一个伴读霸着,不知会不会被气得直接暴走? “你安心养病,我会处理。”欧阳岚却突然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声音坚、挺有力。 苏颜有瞬间的失神,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与欧阳岚曾经的那些疯狂和嚣张,他记不清他与欧阳岚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十五岁?十六岁或许更早,反正第一次的时候肯定很痛,看见欧阳岚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他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当时就想马上打退堂鼓,却被欧阳岚的手指紧紧抓住,听见欧阳岚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声音:“苏颜,你要敢现在出去,老子一辈子都不让你碰!” 好吧,冲着这句话,他只能咬牙冲到底。 虽然过程很圆满,但是结果很糟糕。 欧阳岚虽是练武之人,可是混身的内力与后、庭的承受能力没啥关系,所以第二日欧阳岚便发起了烧,在床上卧了大个月才起来,苏颜为此内疚不已,却听欧阳岚毫不在意的说:“第一次痛过之后,以后就不会那么痛了。” 这话虽然也有道理,可是,欧阳岚竟然为了他甘居身下,每次想到这里,便不由得一阵心疼。 若换了他在下面,怕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 或许,这一点,欧阳岚比他更清楚,所以堂堂的六皇子才愿意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想起欧阳岚的温柔深情,心脏便像被什么东西抽打了几下一样,痛得厉害。 “我吩咐厨房给你熬些粥来,你再休息一下。”欧阳岚动手为他掖了掖被角,起身要走,衣袖却突然被拉住,他低下头,便望进一双明亮带笑的眼睛,床上的少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嘴角含着温暖的笑容,突然说了一句:“少爷,咱们现在就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 欧阳岚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皇宫到六皇子府虽隔得不远,却也得忍受马车的颠簸,毕竟苏颜刚醒,欧阳岚说要回府的话一出,便立刻招来萧绝的反对,“阿苏现在身子还虚得很,等好一些再回府也不迟。” 苏颜却突然拥被坐起,对萧绝一笑:“我没事。” 萧绝还想说话,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那人在欧阳岚面前跪下,说道:“少爷,七皇子来了。” 欧阳岚紧皱着眉头,不想看见欧阳枫的表情非常明显,萧绝端着茶杯喝茶,当作什么没听见,倒是床上的苏颜听了,不由得问道:“七皇子一个人来的吗?” 那侍卫显然非常懂得察颜观色,从主子将这苏家的六公子抱进玉兰宫那刻起,便已在说明这苏六公子对于主子来说意义非凡,于是声音更加恭敬的答:“七皇子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只是那时苏六公子都未曾清醒,所以少爷便让人将七皇子打发走了,七皇子没带什么人,就带了个肖谕。” 闻言,苏颜看了一眼欧阳岚,发现他脸色似乎稍微和缓了些,说道:“少爷,可以请七皇子进来吗?” 欧阳岚知他是怕肖谕担心,也只能准了。 不多时,肖谕的身影便风一样的刮了进来,目标为大床上的脸色仍苍白的苏颜,抓着他一脸紧张的东看西摸,确定没什么外伤后才迟疑未定的问道:“怎么好端端的掉进湖里了?是不是王贵妃将你推下去的?” 苏颜神色一顿,随即笑道:“不是,是我贪图湖边的美景,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 肖谕脸上写着不相信,看见苏颜笃定的表情,也只好作罢,这才想起自己竟还没向一旁的欧阳岚请安,忙匆匆弯下腰去:“参见六皇子。” 欧阳岚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从进门便没吱声的欧阳枫,不紧不慢的说:“苏颜没事,你们回去吧。” 肖谕不依,正要说话,却听苏颜突然说道:“肖谕,七皇子身子弱,受不得风寒,你们就先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更何况还有萧绝在这里,改日我再去找你。” 虽然不想走,但肖谕仍是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欧阳枫,微弱的阳光下面,他倾城的容颜显得有些不真实,羸弱纤细的身子裹在素雅的衣袍下面,脸上的笑容却是如此的婉约,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仿佛一不留神,便会消失不见。 于是肖谕又急急的走过去搀着欧阳枫的手,向欧阳岚问安后匆匆离去。 看着肖谕消失的背影,苏颜不由得起了几分担忧,肖谕的性子太过直率,在这宫中,这样的性子注定是要吃亏的,更何况,欧阳枫从小体弱多病,虽有母后,却全不将注意力放在他这个病秧子身上,一心想要栽培他那健康的弟弟,即十四皇子欧阳诺,若肖谕有朝一日闯了祸,凭欧阳枫的微弱地位,是否保得住他? “我们明日再走,你再歇息一会儿。”耳畔突然传来欧阳岚轻柔的声音,苏颜拉回视线,刚好看见对方那幽暗深邃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明亮,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握住那人的手,却也只犹豫了一秒,便将手放在了被子里。 欧阳岚是何人,只一个动作便已知一切,却也不点破,只是嘴畔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微光普照的现在,更显丰神俊逸,卓而不凡。 一旁的萧绝见了,不着痕迹的退了出去,独留那一屋暧昧丛生。 厨房的清粥小菜很快就端了过来,欧阳岚接了宫女手中的碗,坐在床延上勺了一勺滚烫的粥放在唇边轻轻吹气,苏颜看着他认真的眉眼,恍若隔世。 他记忆中的欧阳岚从来都是风趣而温柔的,他的手指轻轻的托着碗,另一只手慢慢伸到他面前,示意他将那一勺已经冷却不少的白粥喝下去,苏颜没有迟疑的张嘴,将勺子同粥一并含进嘴里,眼中似有风浪在翻滚不息,随着垂眸的动作又被很好的掩饰过去。 等到苏颜吃下一碗粥,欧阳岚便将他重新按回床上休息。 在确定床上的苏颜已经熟睡后,欧阳岚才站起身来,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萧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背对着房门,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转过身来,“阿苏睡了?” “嗯。” 欧阳岚应了一声,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有机灵的宫女立刻端了一壸热茶过来,将石桌上已经冰凉的茶水换了下去,欧阳岚动手倒了茶,将它推到萧绝面前,脸上一派平静,“这次多亏了你。” 萧绝挑眉,却并未去接那杯茶,一双眼看着对面的欧阳岚:“我与阿苏本就是知己,我救他,是天经地义。”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欧阳岚听了却并未生气,只是抿了一口茶,正色道:“苏颜既是我欧阳岚的伴读,自然就是我六皇子府的人,我替他道谢是应该的。” “阿苏真是失足掉进湖里的?”萧绝端了面前的茶杯小酌了一口,脸上带着些莫名的冷冽。 欧阳岚看着他,“你认为呢?”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后,慢慢说道:“王贵妃?” 见欧阳岚点头,他疑惑的皱了皱眉,“她一个贵妃,跟阿苏过不去做什么?” “或许是为了提醒我。”欧阳岚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茶杯,说得漫不经心。 萧绝半眯起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道:“那我们是不是该以牙还牙?” 他用了一个“我们”,这让欧阳岚迅速的抬起头来,眼睛在他脸上飞快的扫了一眼,然后突然笑了,“萧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已是我六皇子府的人了?” 萧绝也跟着笑,笑容使他总是冷漠的脸看上去温和很多,“暂时而已。” 这个答案似乎让欧阳岚很满意,唇畔的笑容更加扩大了些,动手替萧绝倒起茶来,这世上,有资格让欧阳岚亲手斟茶的人少之又少,萧绝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眉宇间不由得多了几分愉悦。 第24章 丞相家的六公子在宫中不慎落入湖中,这本是小事,多亏了王贵妃的“息事宁人”,声泪俱下的与皇上说起,才使得事情越弄越糟,欧阳均凌驾玉兰宫的时候,欧阳岚和萧绝的茶还没喝完,欧阳均带着王贵妃还有后面一众侍从宫女,立刻将这个不大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欧阳岚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随即起身,“儿臣参见父皇。” 萧绝却只是站起身来,并没有行礼的打算,态度傲慢得与上次在六皇子府如同一辙,欧阳均却像是对这事已经免疫,只看了一眼萧绝,便看向欧阳岚,“苏颜没事吧?” “托王贵妃的福,他现在很好。”欧阳岚笔直的站在欧阳均面前,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王贵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脸上仍带着惊恐。 欧阳均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欧阳岚,脸色突然一凛:“我听闻苏颜想要将王贵妃推入湖中,可有此事?” 欧阳岚一笑,潋滟黑眸中多了几丝凌利的冷光,“苏颜是否有意要推王贵妃下湖儿臣不知,但是苏颜从小怕水,定不会太过靠近湖边,我倒想问一句,儿臣的伴读是如何掉进湖里的?为何王贵妃身边的人又刚好怕水不敢入湖,为何苏颜明明还有气息却偏偏说死了,身为贵妃,却与一个十三四岁的伴读过不去,也不怕失了身份!”说到最后,那温和的声音已完全裹上了一层尖锐的兵刃,使得诺大的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连欧阳均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他素来宠爱王贵妃,所以一见爱妃梨花带泪的哭诉,又听说自己的儿子竟将一个小小的伴读安置在玉兰宫,便这么跑了过来,如今听欧阳岚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果真考虑不周,既然爱妃没事,这事就这么打住也未尝不好。 他身后的王贵妃却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看见欧阳岚冰冷的眼刀杀过来,忙颤颤巍巍的说:“臣妾……臣妾怕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如今苏六公子平安无事便好。” 欧阳岚冷哼一声,不客气的道:“父皇若无事,便请回吧,苏颜还在里面休息,这么多人站在这里,怕是无法休息了。” 欧阳均虽贵为天子,却对这个儿子束手无策,即使他的话违实大逆不道,却并不见有任何生气的痕迹,他抬眼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对欧阳岚说:“等苏颜的伤好了便回皇子府吧,这里不是他该住的地方。” “这玉兰宫是母后生前的居住,如今她不在了,便是儿臣在宫中的寝宫,儿臣将自己差点丢了性命的伴读安置在寝宫中,有何不可?还是父皇觉得,苏丞相在听说自己的儿子差点死于非命时还能心平气和?” 欧阳均呼吸一滞,眼中一片深意,顿了顿,才说道:“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让苏颜早日痊愈,我也好跟苏丞相有个交待。”说完话,便像来时一样快速的离去,欧阳岚看着王贵妃婀娜多姿的曼妙身子,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萧绝一直站在一旁,看见他这个笑容,心中对这六皇子又多了一层认识。 苏颜这一觉睡得很沉,所以压根不知道外面欧阳岚正为了他跟自己的父皇据理力争,反正他一睁眼,便看见欧阳岚坐在房里的桌旁看书,他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温顺的贴在黑色的长袍上,衬得他的面容更加英姿丰明,苏颜不由得看入了神,直到欧阳岚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才匆匆的错开眼去。 “感觉好些了吗?”欧阳岚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床边低下头去看他的脸。 苏颜点点头,他的身子虽弱,却因着萧绝的高超医术,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毫不例外。 “我们明日便动身回府,到时候让花麟亲自下厨给你熬汤补身子。”他的语气甚是温柔,眼神中也写满了柔情,让苏颜不得不错愕的以为,眼前这个人也跟他一样莫名其妙的重生了,这个想法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便被苏颜丢回了脑海深处。 第二日,苏颜便回了皇子府。 谁都没问他为何会落水,于是他便也假装自己是真的失足掉进湖里的。 回到府里,一早便得知事情的花麟早已候在门口,看见苏颜从马车上下来,忙跑上前去,担心的看了看他,“这才进宫一日就瘦了,阿颜真可怜。” 苏颜好笑的看着他,觉得他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 左麒和南锦站在一旁,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担忧。 欧阳岚突然拿了一件厚重的披风将他包在其中,“先进去,外面风大。” 萧绝自然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府,一来是因为要随时观察苏颜的情况,二则是他已答应了欧阳岚的招安,自然就得有个幕僚的样子,等到将苏颜安置好后,欧阳岚被花麟拉走,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萧绝才走到床边,看着苏颜,“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不相信你是真的被人推下湖里的,你一向警觉,怎么可能连有人靠近都不知道?” 苏颜拢了拢颊边的头发,抬头看着萧绝,“没什么。” “你连我都不肯相信?”萧绝有些生气,连声音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坚硬。 苏颜抿了抿唇,“萧绝,你不是朝中人,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萧绝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萧绝答非所问的来了一句,苏颜便没辙了,只得慢慢说道:“我讨厌王贵妃。” 话说到这里,萧绝便没再多问,只是握了他的手,“你讨厌她,多的是办法让她消失,何必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苏颜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无数光点在聚集,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璀璨的火焰,“我只是想看看欧阳岚的反应。” 萧绝皱眉,显然无法认同他这种奇怪的逻辑,尔后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似的,抱着一丝希望的看着他:“你不会是喜欢上欧阳岚了吧?” “为何不可?”苏颜心情大好的反问,萧绝无奈的看他一眼,噤声不语。 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道清晰的脚步声,片刻后,房门被推开,欧阳岚挺拔的身影立在门边,有风从门外灌进来,使得他的衣袍在空中翻滚起来,如同展翅的大鹏,浑然天成的气势下带着点点温柔。 他的脸上是一贯的冷峻,眼中却似通明的火焰,一小心就会将人融化。 那一瞬间,苏颜几乎要以为欧阳岚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尴尬,仿佛被欧阳岚听见那样的话,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欧阳岚从门外走进来,来到床边,“有没有想吃的?我让花麟去做。” 苏颜摇摇头,笑了笑,“不用麻烦花总管了,微臣只是掉进水里,没什么大碍。” 欧阳岚却突然不悦起来,声音都不似刚才的温柔,“若不是救得及时,你如今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他的不悦来得太过突然,苏颜有些无所适从,倒是一旁的萧绝见了,心情愉快的笑道:“六皇子,我们家阿苏身体还没恢复过来,你这般凶神恶煞,别又把他气晕了。” 欧阳岚听了,似才想到这个问题,表情稍稍和缓了些,“我让花麟熬些滋补的汤来。”说着便急急的走了出去,苏颜抬眼看见他的背影,听见萧绝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喜欢欧阳岚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苏颜头也没回的说道。 这世上,怕是没人能像他这般清晰深刻的知道,喜欢上了一个皇子要付出什么代价。 性命、自由以及忍受那无刻不在的孤寂。 他的身边或许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但是,慢慢的,他的周围会围满陌生人,那些美得恰到好处的名门淑女以及某个妓院里名动天下的绝世舞妓,时间总是会在任何一个细小的夹缝中慢慢存活下来,它会见证世间一切事情的变化,爱情、抱负、追求,这些与它比较起来,统统只能算是空气中的尘埃,渺小得几乎不存在,它喜欢无辜的眨着眼睛,看尘世中的悲欢离合,看人们慢慢老去,没心没肺得近乎残忍。 第25章 “阿苏,你真的想好了?”萧绝仍不死心,继续问道。 苏颜抽回视线,看着他,突然一笑,“我不过说说而已,看你紧张的。” 萧绝却没笑,一双眼直直的看着他,仿佛是在心里准备要说的话,过了好久,才听他慢慢说道:“我听说欧阳岚喜欢养些男宠?” 苏颜点点头,毫不避讳的承认了。 然后,萧绝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端起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灌了下去。 萧绝走后没多久,南锦进了房间,这倒让苏颜有些意外,还没说话,就见南锦大刺刺的坐在了萧绝刚刚坐过的凳子上,漫不经心的说:“那个百花楼的老板你知道是谁吗?” 苏颜挑眉,倒没想到对方这么热心,他只不过怀疑谢染藏匿在百花楼里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知道。” 南锦便抬起头来看着他,嘴里慢慢的溢出一个名字:“苏逸。” 苏颜觉得脑袋又开始嗡嗡的响起来,就像身体还困在水里,四周那些看似温柔的水珠一下子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一股脑的从任何一个毛孔里往他身体里钻,那些水钻进耳朵里,他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可能。”苏颜半晌回过神来,斩钉截铁的说。 南锦也不反驳,只是平静的说出事实:“房契和店契在我手上,你要看看吗?” 苏颜慢慢的让自己的眼睛定格在南锦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声音轻得如同灰尘,“他跟谢染……” “就是你想的那样。”南锦冷静的看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于是,苏颜便慢慢的松开紧抓着被子的手指,眼中带着无法抹灭的难以置信,“不可能!四哥他一直都在江南,怎么可能……” 南锦见他脸色苍白,不由得出声:“目前只是证实了他与谢染的关系,还不能断定他与少爷被刺这件事有关。” 苏颜没说话,他突然想起,欧阳岚跟他说过,谢染是为了一个男人才选择了背叛,这个男人如今已经浮出水面,在巨大的现实面前,他竟有那么一秒钟拒绝相信。 在丞相府里,若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真心以待的,大概就是四哥苏逸和五哥苏辰了。 小时候,他常被苏霖三兄弟欺负,那个时候,让他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苏逸和苏辰瘦弱却坚定的背影,他们毫不犹豫的挡在他身前,直接对抗苏家的长子。 他知道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才格外的珍惜这样的两个人。 “还查到了什么?”苏颜抬起头来看着南锦,声音好像在不断的颤抖,声音微弱却震耳欲聋。 南锦摇摇头,“苏逸和苏辰还在江南。” “少爷知道吗?”苏颜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迫不及待的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失去了冷静,南锦仍是那副万事淡然的模样,“你希望我告诉他吗?” 苏颜呼吸一滞,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小看了眼前这个叫南锦的人。 南锦见他不说话,突然笑了笑,“放心,这是我们的秘密,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他的声音颇有些哄小孩子的意味,苏颜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么多,心绪乱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不知道南锦是什么时候走的,脑海里不断的重复那些零星的画面,苏逸和苏辰挡在他身前的背影,苏元修毫无血色的脸,午门外菜市场地上那一滩鲜明的血迹,以及五个哥哥头身分家的身体,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只是觉得,那些被埋在时间洪流下来的记忆一瞬间又都突然鲜活起来,仿佛生生的就在他眼前,肆无忌惮的闪动。 房间里的光线慢慢暗下来的时候,花麟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见他坐在床上,一脸呆呆的样子,担心的问道:“阿颜,你是不是不舒服?” 苏颜慢慢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涣散,在花麟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后,才渐渐的恢复了神智。 “我没事。”于是他笑笑,尽管那笑容没什么说服力。 花麟见他这模样,心疼的叹口气,然后将食盒里的碗碟取出来,一边说道:“少爷有事出去了,特地吩咐我一定要看着你吃下去,”说到这里,他突然凑过来,一脸欠扁的模样,“阿颜,我发现少爷好像对你特别上心呢。” 苏颜一笑,“有吗?” “真的,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一个人。” “对二皇子也没有过吗?” 花麟似被这话惊了一下,然后才看着他,“那是完全不同的。” 苏颜挑了挑眉,仍有些苍白的脸上犹地浮出一丝好看的笑容来,花麟见他想要继续听下去,便像个耍宝的人一般打开了话匣子,“少爷对二皇子虽然也很上心,可是还没紧张到这个份上,有一次二皇子也是生了病,少爷虽然着急,但是并没有去清仁宫探视,只是命人送了最好的药过去,而且,少爷跟二皇子虽然兄弟情深,但是我还没见过少爷像亲近你这般亲近二皇子呢。” 欧阳岚为了欧阳云可以长跪不起,这怎么可能是花麟能够明白的情意? 同样的,这些也是他苏颜无法感同深受的,所以才觉得失落和难以抑制的心疼。 欧阳云被处死的那个早上,苏颜第一看见欧阳岚哭,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些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他的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安静得像一只随时都会醒来的野兽,欧阳岚身上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变得侵略十足,变得令人畏惧。 在花麟的“监视”下用了晚膳,苏颜也困了,花麟见他困意顿生的模样,笑着将碗碟收了轻轻的走了出去。 苏颜躺在床上,眼睛始终无法闭上,也不知耗了多久,才模模糊糊的闭上了眼。 第二日起来时,迎接他的是王贵妃被打入大牢的消息。 原来,昨日下午,突然有人在王贵妃的寝宫发现了陌生男子的衣裳和鞋袜,皇上知道后自然大怒,他是一国之君,整个王朝的第一人,岂能容忍自己整日宠幸的女子竟与别的男人有染,二话不说便将王贵妃打入了大牢。 萧绝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苏颜听了,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平常模样。 第26章 “是六皇子做的吧?” 萧绝一笑,“那王贵妃蠢得像猪一样,连身边什么人该信什么人不该信都看不清楚,会有如今这下场也是活该,也算是为你出了口气了。” “我没想过要她死。”苏颜微微握拳,声音很轻的传来。 萧绝看着他,认真的说:“但是她想让你死。” 苏颜闭上了眼睛,“萧绝,抱歉,把你拉进了这浑水里。”他指的自然是萧绝成为六皇子府的人这件事,那一世,也是他将萧绝引荐给欧阳岚的,他一直很后悔这个决定,那日饭桌上,花麟问起他的意见,他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岂料,在他昏眯的这段时间里,萧绝竟已与欧阳岚达成了共识。 他一点都不想萧绝掺和到这其中来,在他看来,萧绝更适合那片被称做江湖的地方,应当自由潇洒的活着,而不是被这宫廷的黑暗和繁琐束缚住,成为一头困兽,如今看,怕是都来不及了。 萧绝笑了笑,黑眸中似盛放着光芒,“你今天真见外。” 苏颜也笑,然后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一时静谧得如同月光,弱弱的至上而下照下来,让人身心宁静。 午膳是在房里用的,因为身体还没恢复的关系,花麟便将饭菜推到了房间里来,欧阳岚一直没回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苏颜对此只字不提,过得倒挺自在。 欧阳岚虽未明说要替他雪恨,但是王贵妃入狱这件事已是最好的证明。 若皇上知道自己的妃子是被自己的儿子算计入狱,不知道会怎么想,或许,欧阳均一早便知道了吧,只是一直冷眼旁观而已,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寒心。 躺在床上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阵,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花麟突然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看见来人,苏颜所有的困意被驱散一空,忙从床上坐起身来,想要下床,却被来人一把扶住肩膀,听见那人温润的声音在耳边慢慢响起:“你尚未痊愈,不必多礼。”花麟便在这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苏颜也不扭捏,将身子倚在床柱上,抬眼看这突然而至的二皇子,礼貌的道:“多谢二皇子。” 欧阳云轻应了一声,回身走到圆桌边坐下,抬眼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眼睛定格在墙上那幅山水图上,他突然一笑:“身子好些了吧?” “有劳二皇子挂怀,微臣的身体已经无碍了。” 欧阳云这才将视线拉到床上的少年身来,嘴角掀起一丝不明意义的浅笑,他温和迷人的声音便在这安静的空气里划破一道口子,直冲苏颜而来:“王贵妃昨日被父皇打入了天牢。” 苏颜微一挑眉,抬眼迎上二皇上的视线,“微臣听说了。” “父皇一向宠爱王贵妃,小岚没有必要淌这浑水,若父皇知道了来龙去脉,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的意思如此明确,苏颜想装傻都很难,欧阳云最是在意欧阳岚的事,只要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部联在一起想一下,便会立刻想到欧阳岚这样做是为了替他报仇,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些。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声音,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在一起,被一个伴读这样毫不避讳的看着欧阳云也不恼,嘴角仍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苏颜则一脸平静,眼中流露出一股清冽之色,平静的声音随即响起:“微臣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斯地步,只是,六皇子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他想做的事没人阻止得了,二皇子不是最清楚的吗?更何况,皇上怕是已经知道了,如今还没有动静就只能说明,王贵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欧阳云难耐脸上的惊讶,眼睛里映满少年坚毅冷静的面容,他的黑发散在脸颊边,垂在瘦弱的肩膀上,身子簇拥在一团白色的芙蓉被里,就像一株兰花,清雅从容。 他好像一直都小看了这苏家的六子,本以为只是个平常的世家子弟,不过蒙了圣恩被选做了六弟的伴读,掀不起什么风浪,事实却不尽如人意,小岚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孩子设计陷害王贵妃,这有失他皇家的庄严和风范。 苏颜见欧阳云没有说话,也闭了嘴巴。 他没什么话跟欧阳云说,即使对方是欧阳岚感情最好的兄弟,是爱慕着欧阳岚的人,他也没必要强迫自己去与人没话找话,房间里的空气瞬间浮动了起来,在眼前顽皮的跳跃,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遮挡了室内一半的明亮。 苏颜抬头,看见欧阳岚径直朝床边走来,低下头来,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苏颜淡淡的回答,瞟见欧阳云紧抿的嘴唇。 欧阳岚见他回答,才直起身来,看向坐在圆桌边的欧阳云,“二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欧阳云闻言一笑,“我过来看看苏颜。” “多谢二哥关心了。”欧阳岚随口答道,苏颜便看见欧阳云嘴边的笑容僵了,片刻又恢复如常,快得让人以为那是错觉,但那不是错觉,是真实的出现在视线里的景象,苏颜心中更加断定,欧阳云喜欢欧阳岚已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了。 兄弟相/奸,人伦灭绝。 这是前世的苏颜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事,如今看见,已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或许,只有真的死过一回,才会等来真正的波澜不惊。 第27章 王贵妃虽已被打入天牢,但毕竟顶着贵妃的头衔,不可能说杀就杀的。 即使皇上再怎么愤怒难平,也得经过大理寺调查审理,说来可悲,这本只是普通平常的家事,但因着这个家是整个帝王家,所以才会变得这般复杂繁琐。 自己的妃子背着他偷了男人这等家丑也得尽数摊在天下人面前,欧阳均此刻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吧。 苏颜在屋里养了几天,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即使如此,欧阳岚也只允许他的活动范围在落樱阁里,对于他奇怪的坚持苏颜虽疑惑,却也没多问,萧绝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检查他的身体,顺便陪他说说话。 他其实没这么脆弱,苏颜很想这样说,可是一对上欧阳岚沉静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对于王贵妃红杏出墙一案,大理寺已调查了好些天,单凭陌生男人的衣服和鞋袜就要定王贵妃的罪还是很牵强,欧阳均当时大概也是被气晕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如今过去这么多天了,王贵妃怕是也吃尽了苦头,欧阳均很少这么长时间的宠幸一个妃子,王贵妃算是个例外,或许,欧阳均现在可能已经心软了吧。 苏颜手里握着一本书,神情专注,远看便像是在认真看书的模样,走近了,就会发现他其实非常乐于心不在焉。 萧绝慢慢停在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轻声笑道:“这本书大概已经被你盯得不耐烦了吧。”苏颜听见声音,才堪堪的拉回思绪,无意中看了看窗外,才惊觉天竟然已经黑了,他放下书,对萧绝说:“萧绝,如果让你带一个人悄悄的跑进皇宫里,有把握吗?” 萧绝挑眉,在他身边坐下,“你想进宫?” “我只是想看看,王贵妃现在如何了?是否还是那般优雅迷人。”苏颜没看他,低头看眼前那张有着奇怪花纹的桌面,萧绝有些惊诧,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马上便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苏颜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现在。” 皇宫向来是个守卫森严的地方,只因这里面住着的人关乎江山社稷,从宫门到欧阳均的寝宫,几乎十步一岗,那些人个个都是高手,苏颜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他们会被人发现,但是直到他们到达大牢的入口,似乎都没人注意到他们,也不知是因为这些大内侍卫太过放松还是萧绝真是有绝世武功的缘故。 萧绝从屋顶上迅速的飞驰下来,稳稳的落在地上。 长时间无法着地的双腿终于落了地,苏颜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大牢入口那两个小卒子早已被萧绝给劈晕了,大概连自己是被谁打晕的都不知道。 两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大牢,阴寒的森冷气息立刻捕面而来。 相对于外面的昏暗,里面则一片灯火通明,萧绝拉了苏颜的手腕,带着他往里走,冗长的走廊后面是一间狱卒休息的小厅,几个穿着狱服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喝酒,所有人都醉了,歪七歪八的倒在桌延上,表情十足有趣,萧绝一笑,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似带起了一丝回声:“这倒好,省了我不少功夫。” 苏颜看了看桌上的杯盘狼籍,没说话,只是示意萧绝继续往里面走。 他们路过了无数间牢房,里面的犯人大都呼呼大睡着,走到最里面的时候,萧绝突然停了下来,苏颜扭过头,便看见一个穿着囚服的女人坐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脸上的妆早已花了,头发乱得如同鸟巢,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那个女人缓慢的抬起头来,看见门外的苏颜时,她突然一笑:“苏六公子,你来迟了。” 苏颜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身旁的萧绝无意识的皱眉,听见王贵妃继续道:“丞相大人真是好福气,竟有你这么聪明又命大的儿子。” 见苏颜不说话,她突然从地上站起身来,美丽的脸庞在杂草丛生的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现在就带我走,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我为何要带你走?”苏颜在她略显不耐的神情中开口,声音在潮湿的地下空间里仍旧清脆,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冽。 王贵妃一愣,“什么意思?不是丞相大人让你来救我的吗?” “你觉得,我会多事的去救一个想杀我的人?”苏颜笑着反问,王贵妃瞳孔中便毫无悬念的浮现出一片惊恐。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将你推下湖的?”王贵妃的声音已经接近厮吼,眼睛犹地放大了好几倍,里面的不敢置信被无限制的扩大,让人轻易的便看清了她心底的恐惧。 苏颜一笑,慢慢靠近了牢房,声音笃定甚至带着轻松,“王真真,我小时候见过你。” 王贵妃,王真真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精彩绝伦来形容,过了好半晌才似回过神来一般,“怎么可能!那时候你才几岁,怎么可能记得我!” 苏颜并未理会她的问题,只是犹自说道:“你进宫也有六年了吧,也就是说,父亲谋划这件事已有六年之久了呢。” “你跟我父亲是什么时候达成共识的呢?他许了什么诺言给你,竟让你胆大得敢直接挑衅六皇子?”苏颜的面容很平静,眼中却光芒毕现,王真真惨白的脸便这么毫不犹豫的撞进了他的视线里,“你真以为他保得住你吗?丞相和皇上,孰轻孰重应该不用我来教你吧,王贵妃。” “他是不是对你说,若你站在他这边,事成后,他便让你做皇后。” 王真真听着少年漫不经心的口气,背后一片冰凉,她以为这是她与丞相两个人的秘密,竟不知眼前这个孩子知道得这么清楚,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少年眼中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神色让她失去了力气,她踉跄的后退几步,跌坐在那张她从前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把它当成床的草席上,眼中的恐惧再也无处藏身。 欧阳岚是欧阳均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的一个,也就是说,他继承皇位的机率最大,他的伴读在宫中溺水死亡,以欧阳岚的性格定是要彻查此事的,到时再给苏颜安个谋害贵妃的罪名,她在皇上枕边吹吹风,苏颜的罪名必定坐实,而欧阳岚势必会因此事与皇上计较,借由此事让他失去皇上的信任简直是绝妙之计,令她意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将昏眯的苏颜弄走,欧阳岚却突然出现,而且二话不说的便将苏颜送去了玉兰宫,使得她与丞相的计策胎死腹中。 果真人算不如天算啊。 小剧场: 小六子偷偷蹭到苏颜身边,恬不知耻的问:苏颜,你喜欢我吗? 苏颜低头沉默两秒,突然抡起小拳头挥了过去:滚! 第28章 苏颜见她不说话,抬腿靠近了几步,“王贵妃,你觉得我父亲会兑现他的诺言吗?” 王真真慢慢抬起眼,眼中似被一种惊恐后的绝望所填满,随即又浮现出一丝坚定,她慢慢的张开嘴,“为何不会?丞相大人向来言出必行,真儿永远都会站在他身边,支持他。” “所以,你会进宫也是为了丞相?”萧绝在一旁忍不住的插嘴。 王真真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那让她看起来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她的声音已长到了成年女子的韵味,眼里却是少女一样的纯真,“丞相大人是个善良的人,真的,他是真儿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不是他,真儿早已化作一坯黄土,所以,真儿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即使是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人也没关系。” 苏颜看着她,似乎在将她口中善良的丞相与那个意图谋反的苏元修联想到一起,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这两个人完全重叠,他突然为眼前这非人非鬼的王贵妃惋惜起来,她竟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一半的男人,每天生活在别的男人制造的幻影里,还在憧憬着有一天终究会走到归宿的自己。 多么可悲。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对身后的萧绝说:“咱们走吧。” 萧绝皱了皱眉,抬眼看着牢房中那个跌坐在地上的蓬头垢面的女人,眼中瞬间布满杀气,在苏颜转过身来催促他的前一刻,眼中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 “苏六公子,其实丞相没想过要杀你。”王真真双手扶着牢门边的柱子,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颜顿住脚步,“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王真真似在笑,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恐怖,“我为何要骗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毕竟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丞相大人本来就是善良之人。” 苏颜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大步朝前走去。 他们离开大牢的时候,那几个倒在酒桌上的狱卒还没有醒过来,外面的天色还是暗沉沉的,他们站在大牢的门前,仿佛就像是站在一片湖泊的最深处,抬眼看天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天空黑得吓人,连一丝光亮都无法穿透。 “萧绝,权利到底是什么?为何那么多人想要得到它?”苏颜仰着头,眼中被天空的颜色衬得一片漆黑。 萧绝保持着沉默,半晌后才慢慢回答:“魔鬼。” 苏颜闻言轻轻一笑,双眸微微的眯起,使得眼中的景象瞬间的被压缩下来,“你说得对,它就是魔鬼。” “我父亲他一生都在这官场打滚,我小时候觉得他是个好官,因为他常为民请命,与民同苦,渐渐的,他变了,变得刚愎自用,变得阴沉不定,他的野心是个要不得的东西,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苏颜慢慢的说着,语气安静得如同空气,他或许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给萧绝听,此时此刻,他更多的只是想找个人或者什么东西将他满心的苍凉一并接收。 萧绝很配合的没有说话,于是苏颜又继续说道:“王真真是他很多年前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她进宫也是受父亲指使,这些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时候我没能阻止,现在,我本想杀了她,但我还是下不了手,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知道再这样放任下去,迟早有一天,丞相府的所有人都会被牵连,但是……” 他后面的话被萧绝的声音打断,萧绝仍是冷峻的模样,却突然说了一句:“不用在意,他是他,你是你,而且,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一向不喜这些的萧绝竟说了这样的话,苏颜不禁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虽然本公子武艺高强,但是站在大牢门前聊天有失我的风度。”萧绝边说边熟练的搂住他纤细的腰肢,一个纵身便飞上了屋顶,两人像来时一样顺利的回了皇子府,双脚才刚落在落樱阁的院子里,便听见欧阳岚震怒的声音:“滚!一群没用的东西!” 苏颜抿着唇,看着他的房间里,欧阳岚冷漠生气的背影,他的脚边跪了一屋子的人,连花麟和左麒也在其中,苏颜心中一怔,正准备上前,却瞟见南锦走进来的身影,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院中明亮的灯光很好的衬托出了他的风尘仆仆,他看见苏颜站在那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说道:“少爷找了你一整晚。”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萧绝身上,却没再说话。 屋内的欧阳岚听见南锦的声音,终于舍得转过身来。 那种熟悉的心跳声又重新回来了,苏颜仍由自己站在宽敞空旷的院子中,勇敢的迎上欧阳岚远远投来的视线,便立刻感觉到了对方眼中那股强大而凌冽的风,吹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疼。 这一次,似乎又让欧阳岚担心了呢。 花麟见苏颜完好的站在院中,不由得偷偷舒了口气,然后他抬眼看了看自家少爷,发现少爷的眼睛直直的定在苏颜身上,他只好慢慢站起身来,将下人们悄悄谴走,欧阳岚站在屋里,苏颜站在院中,两人的视线旁若无人的在空中撞击,瞬间溅起无数火花。 等到不相干的人都走干净了,欧阳岚才从屋里慢慢走出来,他的身后映衬着那副气势磅礴的山水图,眼睛被愤怒和努力抑制下来的冷静覆盖,苏颜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人越走越近。 萧绝这时候突然走上来挡在他身前,那意思非常明显,若欧阳岚想对苏颜怎么样,他绝不会手下留情,即使现在这个人是自己的上司也不行。 小剧场 某日,太阳君心情大好。 昨晚被某只禽兽压住吃干抹净,这会儿苏颜眼皮打架的坐在桌前。 某只见了不由大喜,凑过去拨弄之。 苏颜懒懒的睁开眼睛,说:少爷,请不要调戏我。 欧阳岚一笑,曰:你不要让我调戏,难道叫我去调戏别人吗? 第29章 欧阳岚在离苏颜一步之遥停下,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你去哪里了?” 没料到他的语气听上去会如此正常,苏颜心里刚刚准备好的腹稿瞬间阵亡,只好开口道:“我见外面空气好,于是让萧绝带我去走了走。” 欧阳岚似这才看见萧绝一般,如夜的眼眸在萧绝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定格在他手中握着的那把折扇上,随即一笑:“为何不叫我?” 苏颜显然没能跟上他的节奏,稍稍愣了愣神,又听欧阳岚说:“只要你开口,我定会陪你。” “……下次一定会告诉你。”被欧阳岚眼中那种盛大明亮的东西看得不自在,苏颜只好侧过头去,将视线摆到最角落的那株兰花身上,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明亮的灯火下面,他如雪的脸颊被染上了一层一层好看的红晕,欧阳岚微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走过去拉了苏颜的胳膊,往屋里带,“晚了,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好,要早点休息。” 苏颜傻了似的被他带着走,直到房门关上,他被人温柔的按在床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挣扎着要起来,欧阳岚的双手却恰到好处的按在他纤瘦的肩膀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苏颜,你实在是个不听话的伴读。”他眼中泛着满目的笑意和一些不知名的情绪,苏颜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偏过头去,“让少爷操心了,是微臣的不对。” “哦?你错在哪里?” 欧阳岚的语气明明再温柔不过,苏颜却一时答不上来,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圆桌上精致的茶杯,想来欧阳岚刚刚可能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桌上那些精致的茶杯都变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无辜的躺在那里,全身散发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冷光,“少爷,你刚刚又发火了吧?”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欧阳岚抿了抿唇,放开了手,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以后你一步都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苏颜看着他,“那次是意外。” 他指的是掉进鸳鸯湖的事,其实自己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更何况欧阳岚如此精明,又怎会不知是王贵妃所为,更何况王贵妃入狱一事跟欧阳岚脱不了干系,毫无意外的,欧阳岚一笑,“或许只有你认为那是意外,没关系,那些在前面等着算计我们的人,一个都跑不掉。”话说完,他的眼中又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苏颜见了,心中不禁一寒。 就是这个眼神,让他总有一种会马上失去欧阳岚的错觉。 他的感觉一向都很准,就如前一世,当他有这种相同的感觉时,他便被人押进了六皇子府的地下室,在那里,有欧阳岚。 欧阳岚稳稳的坐在黑漆的椅子上,四周墙上明亮的火把照在他俊秀绝然的脸上,有种冷艳的美,他微微一抬头,苏颜便轻易的看到了他唇畔那抹牵强的笑,其实其实也想笑,只是先溢出来的是眼泪,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不算好看,所以他很努力的将那些即将出闸的猛兽逼了回去,一眨眼便看见欧阳岚站在他面前。 他脚上的靴子镀着一层暗黑色的金边,靴子的最前端刚好正对着他的膝盖,潮湿的地面上还有水迹,他被人押着跪下,膝盖立刻感觉到了那股森然的冰冷,接着,欧阳岚慢慢蹲下来,眼睛直直的望进他眼里,“苏颜,你为何要背叛我?” 那声音一贯的好听,只是听在耳里便有种自己要被对方撕碎的错觉,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对了,他说,“抱歉,六皇子,我是苏家人。” 他看见欧阳岚的眼神瞬间凝固下来,变成百年难融的冰霜,他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苏家都灭了,苏元修那个老东西早就死了,你为何还要死守着他的执迷?他想做皇帝那是他的事!与你苏颜何干!你只要在我身边,永远这样下去不好吗?啊?!你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曾经,苏颜,你好狠的心!” 不,不是的。 那些在心中早已练习了无数遍的回答冲到了喉头,却又被硬生生的按了回去。 这是一个秘密,在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他就打算要永远死守,要将它带进坟墓里,若那一世,他能如现在这般心境通明,他们或许真的能这样慢慢的老去。 只是,那时候,他是固执守旧的苏颜。 即使他爱眼前这个人入骨,有些事,终将成为岁月的鸿沟,永远都无法跨越。 除了死,他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只是,在他看来,只有死才能算是赎罪,算是解脱,算是他对欧阳岚最好的成全。 有一点其实说错了,不是欧阳岚对欧阳均的报复失去了他,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通往黑暗的路。 在命运面前,拥有和失去会变得渺小而轻贱,他曾在命运面前低下了倔强的头,于是他今日便躺在了六皇子府的床上,而那个他曾经亲手推开的人,此刻就站在床边,正低头温柔的看着他。 他时常想,这是否就是上天给他的另一次考验?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欧阳岚忘了他,不甘心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不甘心这一生,他与欧阳岚将会这样彼此错过。 那么多的不甘心,他一下子装不完。 所以打算给欧阳岚倒一点,“少爷,你知道欧阳倩这个人吗?” 欧阳岚诧异的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他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仍是轻声道:“她活着的时候我还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只听人说她是王朝第一美女。” “我听说她是被当今皇上处死的。”苏颜笔直的平躺着,眼睛看着顶帐上的花纹,声音平静得很。 欧阳岚低头看了看他,然后在床延上坐下,“父皇很少说起她,只说她是王朝的罪人,死不足惜。” 苏颜没说话,他突然转过头来看欧阳岚,声音很轻很轻的传来:“少爷呢?也觉得她是个罪人吗?” 欧阳岚摇摇头,声音有些低迷:“我这个姑姑一向随性,或许她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否则父皇也不可能无端端的将她处死,而且还搞得天下人皆知,我听宫里的老太监说,父皇以前最疼爱这个妹妹。” “是吗?”苏颜毫无意义的反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春天来了。 当苏颜在早晨推开窗户,看着满院的春、色时,不禁深深的呼吸一口气,似乎连呼进肺里的空气都变得新鲜清香起来。 他果然还是比较喜欢春天,冬天太冷,夏天太热,秋天又太过萧瑟,所以一年中的四季,只有春天这个季节会让人觉得无比喜悦,即使他的心境已困顿疲惫,在看见院中的绿色盎然时,还是没来由的微微松了一下。 远远的看见花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中年男子,说是来给他量身段做新衣服的。 苏颜诧异一笑,“年都已经过了,为何还要做新衣裳?” “九公主马上十二岁啦。”花麟笑得很开心,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苏颜点点头,仍由那裁缝先生拿着尺在他身上折腾,九公主是所有公主里面最受宠的一个,她五岁便能吟诗,到如今的十二岁已是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才女,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倾城的容貌,据说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神魂颠倒。 传闻有时候也是可以相信的,九公主欧阳凝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因为常年住在宫中甚少露面,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这样神仙下凡一般的传闻。 “皇上要为她庆祝生辰,所有人都是要去的,连咱们也得一块儿去。”等到裁缝先生走了,花麟才在桌边坐下。 苏颜挑眉,听见花麟突然说:“我听说皇上要把九公主许给你五哥苏辰,要不是你前面那四个哥哥都已有婚配之人,苏辰怕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啊,竟要娶咱们王朝第一美人。” “什么时候的事?”苏颜心中一怵,连语气都急促了一些。 花麟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只是听说,现在还没定下来呢,看把你激动的。” 苏颜哪里是激动,皇上会有此决定,怕是想要借联姻来拉拢父亲,让他断了谋反的念头吧,虽然现在谋反还没有证据,可是皇上多多少少已经察觉了一些了。 欧阳均虽是个温和的人,但是上位者之所以会成为上位者也是有理由的,他从他的父亲手里接过这个王朝时,他的那些兄弟叔伯全都在很短的时间内莫名其妙的被支走,这诺大的皇宫便是他欧阳均一个人的天下了。 在这个属于他一个人的帝国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岂会不知? 大概是念着苏家世代为官,为王朝立过不少汗马功劳,所以才打算用怀柔政策。 “久病”的苏丞相也已经痊愈,开始每日上朝了,苏颜曾在御花园中遇见过他,好像比前些日子憔悴了些,大概是听到王真真在牢中香消玉殒的消息,让他多少有些费神。 王真真是在他和萧绝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狱中,她的脸色平静,身上没有一处伤痕,连忤作都瞧不出一丝端倪,然后大理司得出结论:王贵妃乃畏罪自杀。 虽然这自杀一词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欧阳均却出奇的平静,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只让人不动声色将王贵妃埋在了北郊,离皇陵尚有一段路程。 这起以偷情为名的灾难终于告一段落。 饭桌上,花麟无意中提起这个话题,主位上的欧阳岚却面色不改的说:“皇宫里像这样的女人很多,死一个不算什么。” 苏颜握着筷子的手犹地收紧,突然想起欧阳岚的母后其实也是这样突然不明不白的死掉的,在欧阳岚还没满周岁的时候,离奇的死在了自己的寝宫,这后宫的女人们对权力的热衷从来不输于男人,她们的最终目标是母仪天下,所以挡路者统统都得死。 所以,被欧阳均宠过的女人都不长命。 对于这个普遍的现象,欧阳均似乎早已免役,或者说,他从不在乎这些女人的生死,因为只有当她们如花瓣一样绽放在他身下时,她们才是有生命的个体,其它时候,不过是被他搂在怀中的花瓶。 萧绝最近并不常来六皇子府,看起来似乎很忙的样子,而苏颜的身体也早已痊愈,只要每日按照他开出的食谱进食,便没什么大碍了,所以他更是心安理得的整日不来皇子府,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欧阳岚一大早便被皇上召进了宫,欧阳岚担心苏颜的身子还没好,便留他在府中休息,只跟左麒匆匆忙忙的走了,欧阳岚前脚刚走,苏颜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皇子府他呆了十年,自然熟悉得很,连哪里有狗洞鸟窝都知道,更何况只是神不知鬼不觉走出皇子府。 到凤阳客栈的时候,店里仍旧冷清,掌柜的见他进了门,忙笑容可掬的迎上来,“苏公子今日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去做。” 苏颜看着他,笑道:“我来找你们老板的。” 掌柜的一脸为难,瞟了一眼后院的方向,“这……老板吩咐,任何人都不见,还特意交待小的,说……说就算苏公子也不见。” 苏颜听了,微微挑眉,不顾掌柜的阻拦,硬是闯进了后院,凭他这小身板若掌柜的有心要拦定是拦得住的,但是,那掌柜的怎么可能真的敢拦他,他爹可是丞相,若伤了他,自己怕是连块安身的地儿都别想要了。 苏颜轻易的闯入了后院,直奔萧绝卧室,卧室的门敞开着,萧绝正坐在桌前,神情严肃,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门口,看不见容貌,只见那一头银白色的头发,长长的垂落下来,就像一道美丽的瀑布一般让人着迷。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得那银色的长发微微飘扬,千丝万缕中,苏颜仿佛看见那人转过头来,冲他温柔一笑。 “谢染。”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就突然冲破喉咙,脱口而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屋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惊,萧绝迅速的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门口的苏颜,微微抿了抿唇,那个背对着他的人也慢慢转过身来,苏颜就看见那张记忆中的脸。 “没想到我真成这京城的名人儿了,阁下连我的脸都还没瞧见便知我是谁。”谢染笑起来的时候双颊边有两个小梨窝,看着格外让人愉悦,此刻苏颜却高兴不起来。 第31章 谢染会跑来找萧绝,那就表示四哥和五哥回来了。 因为谢染压根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萧绝的人,只有和他亲近的苏逸和苏辰才认得萧绝的。 苏颜呼吸有些不稳,急急的走进去,看着谢染问:“苏逸呢?” 谢染似没料到他知道苏逸,神情有片刻的凝滞,然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苏逸真是艳福不浅,竟还有你这般可人的心上人。”苏颜见他面露疲惫,不禁放软了声线:“他是我四哥。” “你是苏颜?”谢染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又被萧绝那声不悦的坐下给按了回去,他的脸上是毫不吝啬的震惊,连声音都似带着某种强烈的颜色:“现在少爷的伴读就是你?”虽是如此,脸上却完全没有任何惊恐。 仿佛刺杀六皇子的人不是他,仿佛眼前的苏颜对他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苏颜没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在他身边落坐,又重复了一句:“苏逸呢?” 谢染似在衡量该怎么回答,过了半晌才道:“他是昨日半夜回来的,今天一早便回了丞相府,说要去找他的五弟。”他的眼睛看着苏颜,里面似乎流动着光芒,苏颜无暇顾及他的神色,心中有些乱。 苏逸回来了,就表示苏辰也应该回来了,那就是说,皇上的赐婚并不是空穴来风,那么…… “六皇子不在府里吗?你竟然有空过来。”一旁一直未说话的萧绝突然开口,打断了苏颜的心绪,他回过神来,“他被皇上叫去了,我也好久没来了,所以来看看。” 本来一直想问问萧绝是否见过谢染,没料到今日竟被他撞个正着,想到这里,他忙问道:“谢染的病情如何了?”话刚出口,对面两双眼睛便直直的朝他射来,苏颜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我听王府的人说,谢公子身体一直有疾。” 谢染这才笑了起来,“我刚才还以为是苏逸告诉你的呢,转念一想,他不可能将我的事告诉他的家人,原来是皇子府的人说的,是花麟那家伙说的吧?” 苏颜静静的看着他,心中的疑惑像山一样堆了起来。 谢染提起六皇子府时的神态和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打算置欧阳岚于死地的人,那他为什么要刺杀欧阳岚?为什么? “是打娘胎带出来的病,只要用药吊着,还是可以再活个三四十年的。”萧绝一边在白纸上书写,头也不抬的说道,苏颜看向谢染,视线落在他银白色的头发上面,谢染的头发以前也是黑色的,后来因为病情加重所以才慢慢转变成了白色,但那是在谢染十八岁后的事了,没料到,这一世,谢染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白色了,而他现在才十六岁。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说苏颜是苏逸的弟弟这件事,谢染对苏颜的态度格外温柔,毫无生疏之感,不过也对,他既与苏逸在一起,那苏逸的弟弟自然是他弟弟嘛,谢染心中所想苏颜当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萧绝可能隐瞒了谢染的病情,但是当着谢染的面又不好多问。 萧绝手中的笔终于放了下来,他将那张被龙飞凤舞的字迹占满的药方递给谢染,神情不咸不淡的说:“按这个抓药,每日煎服两帖,吃上十天再来找我。” 谢染笑着接过,从怀里掏了银子出来,萧绝却一摆手,“苏逸已经付过了。” “多谢萧公子。”谢染便将银子收了回去,笑着道了谢。 苏颜见他起身告辞,也跟着他走了出去,萧绝站在房门口,见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处,才转身,轻声说道:“人都走了,你打算在里面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一侧的屏风后面便走出一个英俊的男子。 剑眉星目,气质不凡。 那人不好意思的笑笑,“才一眨眼功夫,小颜就已经这么大了,还做了六皇子的伴读。” 萧绝看他一眼,“别说得这么夸张,你不过才离开一年而已。” 苏逸又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扒了扒额前的头发,然后才抬起眼来看着萧绝,“六皇子有没有欺负小颜?”萧绝勾唇一笑,不紧不慢的说:“你跟苏辰在江南一呆就是一年,现在倒想起来问这个了?” “我见小颜神情沉着,莫非我们不在的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苏逸有些着急了,声音都透着急切,萧绝不理他,犹自端了茶杯抿了一口,而后才凉凉的说道:“倒没什么事,就是差点丢了小命。” 苏逸神情立刻一紧,“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要害小颜?那小颜现在如何了?” 萧绝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刚刚你不是看见了吗?还活蹦乱跳的就表示没事,再说了,别告诉我你猜不到是谁。” 于是苏逸立刻噤声了,又听萧绝说:“那王真真就是个贱人,苏颜心软,我可不会,她以为这笔帐就这么就算了?没那么容易!” 苏逸惊讶的看向他,“王贵妃的死是你……” “我萧绝要让一个人死,自然会做到毫无破绽,你看,连忤作都瞧不出来。”那晚,他不过趁苏颜转身那片刻功夫,将毒种在了王真真体内,那毒无色无味,中毒后的六个时辰以内便会死亡,死时的样子就像睡着一样,根本让人瞧不出端倪,这天下,怕也只有他萧绝有如此本事了。 “小颜知道吗?”苏逸问。 萧绝摇摇头,“他一向心软,如果知道是我动的手,怕又得生气了,所以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 苏逸应了一声,突然说:“糟了,谢染现在可是通缉犯,就这么跑出去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说着便要起身去追,却被萧绝一把拉住,萧绝好笑的看着他:“放心,谢染和苏颜都不是笨蛋。” 苏逸这才重新坐下,还是不放心,“谢染身子弱,我不想他冒一丁点危险。” “呦,看不出来啊,苏逸你真是个痴情种子。”萧绝笑着打趣他,苏逸横他一眼,“关你何事!总比你这滥情之人好!” 萧绝只是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萧绝低沉的声音:“你与苏辰这次回来打算做什么?” 苏逸脸色一正,神情带着几缕无奈,“我爹他已经疯了,但是没必要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疯,我与苏辰商量过了,若阻止不了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萧绝一挑眉,“什么打算?” 苏逸眸中瞬间划过一分凌利之色,“我会将无辜的人全部带走,以后与那个家再无瓜葛,我与苏辰这一年也做好了准备,以后的日子只要加倍努力便是了。” “你觉得,谁是无辜之人呢?”萧绝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问得漫不经心。 苏逸一顿,“我知道苏霖三兄弟也有谋反之心,他们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要我娘和星星还有苏颜平安无事便好,若父亲执意为之,我也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你总不能让我去把他给杀了吧?弑父可是会下地狱的。” 萧绝不置可否,将手里的杯子放在桌面上,淡淡的问:“你觉得苏颜会如何?” 苏逸沉吟下来,“不知,但愿他不会做傻事。” 第32章 凤阳客栈的前院很大,除了一楼的大堂外,二楼还设有雅间,二楼临窗的位置,苏颜与谢染相对而坐,掌柜的早已将大门挂上了“东家有喜,歇业一天”的告示,所以两人此刻才能这么悠闲的坐在这安静的房间里,面前的茶杯里沉浮着上好龙井,透着冉冉的热气,谢染看着对面的少年,突然一笑:“你跟苏逸长得一点都不像。” 苏颜看了他一眼,直接了当的问:“为何要刺杀六皇子?” 这问题让谢染脸上有片刻的愣神,然后才慢慢说道:“刺杀少爷的不是我。” 苏颜皱起眉,“这世上难道有两个谢染?” 谢染摇摇头,“我的意思是,那个刺杀六皇子的人与我长得一样,但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我不明白。” “易容术。” 苏颜一愣,看着对面的谢染,“六皇子被刺时你在哪里?” 谢染失笑,“你还是怀疑我吗?那时我刚好在这凤阳客栈,我身上的顽疾刚好复发了,所以跑这儿来找萧绝救命,不过一盏茶功夫,等我出去时,外面都已变了个世道,大街上到处都是御林军、大内侍卫,他们手里拿着我的画像,见到长得像的就抓回去,墙上到处贴着缉拿我的告示,我当时都傻了,还是萧绝当机立断,将我送到了百花楼,才躲过这一劫。” 萧绝竟然也知道此事? “你为何不回去跟六皇子解释清楚?” 谢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他,“你觉得我回得去吗?怕才刚一露面便被人抓起来了。” 苏颜注视着他的表情,谢染从来不善说谎,此刻脸上的神情也再平静不过,苏颜略一沉吟,问道:“你跟我四哥在一起多久了?”他明明记得,前世的谢染与四哥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谢染微微一笑,与苏逸的英俊不同,谢染有一张温润美丽的面容,气质与欧阳云有些神似,只是他的性子更活一些,这样发自肺腑的笑容让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他轻快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慢慢响起:“你四哥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 苏颜微微张开嘴,难掩心中的诧异,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已经在一起四年了?你十二岁的时候就跟我哥在一起了?”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谢染没笑他,而是认真的点点头,“对。”说完了才想起一个问题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年十六?” 他与欧阳岚同年,只是月份稍大些,这些苏颜自然不会说给他听,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我听萧绝说的。” 他虽然心中不信谢染真的会刺杀欧阳岚,但是当谢染就坐在他对面,神情平静的说出事实后,却又突然觉得不安。 说不上为什么,那种紧密得如同鼓点般的忧虑瞬间就集结在了一起,压得他胸口一阵闷痛。 谢染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苏颜摇摇头,强笑出声:“无事,多谢。” 或许是他眼中的神色太过嘹亮,谢染不禁挑了挑眉,笑道:“苏丞相真是好福气,竟生了你这么个秀气逼人的孩子。” 苏颜最不喜人说他的容貌,却因为对面的人是谢染,心中一片坦然,“我觉得四哥更好看些。” 于是谢染一笑,握在手中的杯子里因动作太大溢了些茶水出来,溅在檀木做的桌面上,乍眼看去就像陆地上零星的湖泊,孤独而冷傲,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笑意,“你四哥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好看。” 他说得这般露骨,苏颜也不窘,只是微微一笑,无意间瞟见他指尖处已呈淡紫色,心中一怔。 在谢染看他之前匆忙的别开了视线,他已经百分肯定萧绝刚刚是在说谎,谢染的病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是你让南锦去查百花楼的吧?” 谢染的声音透着淡然的平静由对面传来,苏颜抬眼,迎上他的视线,“不是,是他自己去调查的。”在谢染的立场还未确定之前,跟他说这样的话的确欠妥,但是,“我以前为何从未听过南锦这个人?” 谢染却突然闭口不言,神情有些犹豫,苏颜端了茶慢慢吟起来,也不去看谢染,过了一会儿才听谢染说,“等时机成熟了,少爷自会告诉你南锦的出处。” 苏颜神色微沉,“找个时间回去一趟,跟六皇子解释清楚,他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嗯。”谢染轻轻应道,便不再说话。 从凤阳客栈出来,苏颜便直接照原路回了六皇子府,哪知才刚一迈进门,便看见欧阳岚正站在后院院子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声音悠扬却又带着些不悦:“真是个不听话的伴读呢。” 苏颜脸上一僵,不明白为何自己每次都这么倒霉,总是让欧阳岚当场抓住现形。 “少爷早。”苏颜站在原处,从嘴里挤出一句。 欧阳岚应景的抬头看了看天,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嘴角上扬的弧度并不如何热衷,不咸不淡的道:“现在已经是正午了呢,苏颜。” ——第一卷·我愿为君尝相思·完—— 第二卷:朝花夕拾 第33章 苏颜被他嘴里那句苏颜叫得一颤,不知为何,心竟突然狂跳起来。 再抬头时,欧阳岚已近在眼前,他还穿着早上走时的那件黑色长袍,袍子的下摆镶着金边,全身除了腰带一侧挂着的玉佩外并无其他饰物,就是这样的欧阳岚才更加让人着迷,不需外物粉饰,只要他轻轻往那里一站,便霎时成为风景,苏颜看着他竟忘了回神。 前世的欧阳岚是他最亲密的人,他曾在自己身下狂热迷乱的呻吟,他最美好的地方是属于他苏颜的,反之亦然。 不过莫名轮回了一世,这最亲密之人竟已站在一个他伸手都够不着的地方。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苏颜。”欧阳岚的声音裹着浓密的笑意,在安静的后院里格外清晰,苏颜身体一僵,堪堪收回视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欧阳岚在他心中自然是最完美的,只是现在再是这般回答,不知欧阳岚会不会直接将他一掌劈出府外。 他记得欧阳岚说过,他最不喜欢别人看他的脸。 刚刚,好像又看出神了。 下巴突然被一只手抬了起来,欧阳岚英俊的面容毫无预期的撞进眼里,苏颜听见他低沉柔美的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穿梭而来,模糊而缥缈,“苏颜觉得我长得不好看吗?” “……少爷自然天下无双。” 于是,欧阳岚满意的笑了,就着这个姿势慢慢俯下身去,精确的含住少年微启的唇。 他的手仍旧握着少年小巧的下巴,另一只手穿过半个身子将面前纤瘦的身躯拥进怀中,主动加深了这个吻,怀里的人从刚刚的呆滞到清醒再到挣扎都被欧阳岚轻易的压制,霸道而温柔的将怀里人不断挣动的双手按住,唇舌却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从刚开始的浅尝到现在的如狼似虎,好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猛然间看见一只烤乳猪,二话不说便扑上去啃了个干净,还好苏颜不是乳猪,欧阳岚也不是禽兽,所以等到欧阳岚终于亲够了,放开怀里的苏颜时,他们身上的衣服也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有些凌乱罢了。 院中刚刚冒出头的小草们羞羞答答的闭着眼睛,仿佛生怕一睁开眼,就会看见什么儿童不宜的画面,连不远处的大树都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它对少年间这卿卿我我的纠缠实在不怎么感兴趣,还不如睡觉让它觉得更加愉快。 从头到尾,苏颜都处于被动状态。 这跟原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啊,苏颜郁闷的眨眨眼睛,心想自己这副小身板,被欧阳岚压着吃根本就毫无悬念,只是,现在这是个什么状况? 欧阳岚见他一脸还未回神的模样,心情愉快,凑到苏颜耳边轻声说道:“真想现在就吃了你。” 苏颜回过神来,神色已恢复如常,“少爷今天喝酒了?” 闻言,欧阳岚嘴角一抽,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这么不解风情,于是声音僵硬的答:“没有。” “哦。”苏颜点点头,像是根本不在意刚刚自己才被人轻薄了这件事,“如果少爷没别的事,微臣先回房了。”说完也不看欧阳岚已经媲美锅底的俊脸,转身朝落樱阁的方向走。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背影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松,给人一种完全不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的错觉,只是满园的春、色和空气中散庭漫步的春风看见了,苏颜嘴边挂着的那抹愉悦的笑容。 “少爷的表情好可怕。”院落繁茂的大树上面,一个声音细细的说道。 另一个声音立刻附和:“嗯。” “为什么少爷突然这么喜欢苏六公子了?”左麒摸了摸脑袋,一脸不解。 花麟朝天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嘛,“喜欢就喜欢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左麒低低的哦了一声,脑子里还是一堆问号,回头是不是该问问南锦呢? “不过嘛,阿颜真是不乖呢。”花麟摸了摸下巴,眼睛里写满了一种叫做“兴奋”的光芒,“被少爷亲了竟然还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左麒往下看,刚好看见苏颜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苏六公子是不是不喜欢少爷?” “咱们少爷这么个英俊潇洒的风流人物,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花麟激动了。 “那为什么苏六公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明明都被少爷轻薄了,啊!”左麒忙捂住嘴巴,好像这样做了就能洗清他刚刚说错话的证据。 花麟捉磨了半天,得出了结论:“不对,绝对是欲擒故纵!” 第34章 其实左麒还想问苏六公子为什么要欲擒故纵来着,却突然听见树下传来少爷冷冷的声音:“你们两个准备在上面呆多久?” 左麒和花麟用同样的眼神对视了一眼,然后纵身从树干上略了下去,欧阳岚看着面前这两个偷听偷看的部下,刚刚阴郁的心情更加低沉,话都懒得说,直接拂袖而去。 “少爷真可怜。”左麒看着主子生气的背影,不由得叹道。 花麟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语气颇为凶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少爷最可恨的地方就是二话不说就扑上去啃了小颜颜的嘴巴,连句喜欢都不舍得说,怪不得阿颜会直接走掉了!” “可是……可是少爷为什么会喜欢苏六公子呢?苏六公子的爹是丞相,苏丞相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嫁入皇子府的,更何况,皇上那边肯定也不好交待。”难得的,左麒竟也想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花麟摸了摸下巴,慢慢说道:“放心,丞相和皇上比起来自然是皇上更有发言权,皇上一向宠爱少爷,就算真的不喜欢男子结婚,只要少爷与苏颜两情相悦,成亲之时指日可待也。” 苏颜神情自然的回了落樱阁,一脸平常的推门进了屋子,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拿了桌上的书看起来,从头到尾神情再自然不过。 花麟本来是打算过来安慰安慰他可能受伤的心灵,见他这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为少爷捏了把汗,可惜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少爷活到这么大,怕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轻视吧。 “阿颜,什么时候回来的?”花麟端起笑脸,进了屋子。 苏颜从书里抬起头来,轻声道:“花总管怎么知道我出去过?” 花麟脸上的笑一僵,“我刚刚在外院好像看见你了,我就随口一问。” “是吗?春天来了,刚刚花总管也看见后院的草似乎长疯了,有空叫人去整理整理吧。”苏颜低下头去,将书翻了一页,花麟却再也笑不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和左麒藏在树上面神不知鬼不觉呢,竟然连不会武功的苏颜都发现了,失败! “啊哈哈,阿颜啊,其实吧……” “花总管觉得谢染为人如何?”苏颜头也不抬的打断他的解释,花麟神色不由一正,“谢染在这皇子府也呆了不少年头了,为人忠厚老实,少爷最是赏识他,怎么说呢,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我们连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对少爷痛下杀手。” 苏颜听了,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他快死了。” 花麟的表情一下子定格在了脸上,嘴巴微微张开,眼中写着些无处藏身的震惊,半天才回过神来叫道:“不可能!太医说谢染虽然身上有疾,但是至少能活到四十岁的。” 在凤阳客栈见到的谢染脸色并不好,结合手指指尖的颜色,苏颜心中断定萧绝在说谎,于是在与谢染分手之后他又重新回去找了萧绝,萧绝说,谢染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萧绝说,其实谢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并不是成为致命的最直接原因,那个让谢染只能再活三个月的真凶是谢染前不久刚刚中的毒,一种连萧绝都不知道的毒药,他问过谢染,谢染对自己种了这种毒却只字不提,不知道四哥知不知道,若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萧绝说的。”见花麟仍是不信,苏颜无奈的加了一句。 花麟对萧绝的医术一向深信不疑,这时候听了不禁住了口。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时不时传来院子里欢腾的麻雀们的嬉戏声,那么清脆洪亮,震得两个人的心脏都微微抽痛起来。 “萧绝……他确定了吗?”良久,花麟的声音才慢慢传来。 苏颜点点头,“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研究谢染身上的毒,三个月内必须找到解毒的方法,否则,谢染性命不保。” “那就好那就好,我必须马上去告诉少爷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子可想。”花麟神情有些恍惚,撑着桌面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住,“阿颜,你见过谢染了?” “一个时辰前。” 花麟慢慢转过头来,或许是想笑,却没有成功,“他怎么样?” “不太好。”苏颜抬起头来,看着花麟,“他说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模样来刺杀少爷的,我想,这件事你们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吧?” 花麟咬着下唇,他难得露出这副柔弱的模样,“阿颜,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所有人都在说谢染刺杀了少爷,但是你们都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谢染他从小身体染疾,根本不能习武,少爷身怀绝技,即使在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被刺伤的,你们知道谢染不可能这么做,却仍是放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花麟,你让我很失望。” “不是的,少爷一早便知凶手是别人假扮,为了让谢染能够远离是非,所以他才将谢染安置在百花楼里,而且,谢染跟你四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见苏颜点头,花麟继续道:“少爷其实早就想让谢染跟着你四哥去江南,如今朝中局势尚不明朗,以谢染那孱弱的身子是禁不起折腾的,所以,刚好趁这个机会让谢染离开皇子府,只是没料到这事被皇上知晓,才搞得满城皆知。” 苏颜皱了皱眉,“那谢染知道少爷的想法吗?” 花麟摇摇头,“若少爷明说了,谢染定是不会答应的,本来是打算一早便将他送到江南去,哪知到处都贴着告示,这下想走都难了。” “萧绝现在正在全力研究解药,所以暂时不用走了,更何况我四哥和五哥也都回来了。” 花麟一惊,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件事,“那皇上将九公主指婚给苏辰的事是真的?” 苏颜沉默了下来,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他的五哥能娶个平常家的女儿,夫妻举案齐眉一直到老,九公主的名声太大,且不说两人性格是否契合,就这公主的头衔就已经够呛了,温柔的五哥若真迎来这么一位妻子,不知以后会是什么光景。 又过了些时候,左麒突然至门外走了进来,说有客人到。 苏颜和花麟疑惑着去了前厅,刚行至门口,苏颜突然顿住脚步,眼睛看着正坐在厅中的两个男子,神色有些激动,坐在下首的那两个人也同时看见了他,其中一个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立刻扑上前来将他一把抱在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辞,“小颜,四哥想死你了!” “我也是。”苏颜很淡然的伸出手,环住身前人的腰,轻声说道。 比起苏逸的夸张,苏辰就显得沉稳多了,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来,眼中映满苏颜的影子,温柔的笑道,“小颜好像又长高了。”那嗓音如此温柔,如同和熙的微风让听者无不迷醉,连花麟都不禁挑了挑眉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 苏颜对四哥苏逸虽然可以做到亲密无间,对这五哥却一向保持着距离,大概是突然想起前世苏辰死时唇畔那一抹温柔的笑,让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苏辰见他走向自己,眼中立刻盛满了光芒,明亮得如同外面的阳光,待到苏颜近在身前,他才抬起手来,轻轻的在苏颜脸上捋了一把,然后看向主位上的欧阳岚,“小颜在皇子府里的这段时间,承蒙六皇子照顾了,草民就此谢过。” 听苏辰说话,苏颜才注意到欧阳岚就坐在主位上,而且脸色平常得很,只是换了身衣裳,头上仍是插着一根玉簪,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的答:“苏颜乃本皇子的伴读,照顾他是应该的,五公子不必客气。” 欧阳岚这般客套的打太极让苏颜想笑,却又碍着其他人,只得将脸转向空处,微微翘起嘴角来。 第35章 他语气十足客气,字里行间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疏离,苏辰在商场混迹多年,自然立刻明白了他的不悦,于是也不再废话,直接了当的提出请求:“草民与舍弟一年未见,有好些话想对他说,不知六皇子可否让苏颜跟草民回一趟府里?” “真是不巧,父皇刚刚召见,特命我将苏颜也带上呢,改日吧,改日本皇子定亲自将苏颜送回去,五公子觉得如何?”欧阳岚斜倚在座椅上,修长的手指撑着下巴,深色的眼眸中倾刻间泛起浓密的颜色,再去看时,又是一片冷清。 苏辰嘴边的笑容有短暂的僵硬,随即笑道:“如此也好,既然六皇子还有事,那草民就先告辞了,改日定当亲迎六皇子大驾。”苏逸虽不想才刚刚见到苏颜便要走,但是碍着六皇子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欧阳岚利落的答应,等到苏颜和两个哥哥道了别,才对一旁的花麟说:“送客。” 花麟忙收住心思,恭敬的将丞相府的四公子和五公子送了出去,折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左麒疑惑的声音:“少爷,皇上好像没有传旨召见啊。”花麟在心里骂左麒的不开窍,边快步走进厅里将一脸迷惑的左麒牵走,独留苏颜和欧阳岚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少爷还有别的吩咐吗?”苏颜清了清嗓子,问道。 欧阳岚看着他,这才起身,径直朝他走来,“苏颜,我今天没喝酒。” 苏颜看着外面院中的脆竹,没接话,身边欧阳岚的气息慢慢靠近了些,声音若有似无的萦绕在耳边:“苏颜可喜欢我?” 这般无耻的问话怕只有六皇子问得出口,苏颜努力压住不断想要上扬的嘴角,将视线拉回到欧阳岚身上,“苏颜自然是喜欢少爷的,就像喜欢花麟和左麒一样喜欢。” 欧阳岚脸上瞬间布满乌云,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的恢复如常,“明日跟我进宫吧,我带你去二哥那里。” “去清仁宫做什么?”听见他的问话,欧阳岚笑了笑,突然伸手抚上他的脸,“我以前答应过二哥的,若有了喜欢的人要第一个告诉他。”话说完,他却没有撤回手去,而是延着苏颜清丽的轮廓一寸一寸的抚摩,声音仍是温柔的,却又说不出的危险,“我不喜欢别人碰你,即使那人是你的哥哥。” 苏颜心中微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欧阳岚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了门后,独留满厅的春风从他耳边温柔的吹过。 他明明还没有答应什么,明明还什么都没有说,欧阳岚却已经自做主张了呢。 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 因为这才是欧阳岚的风格啊。 欧阳岚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逼苏颜承认喜欢他,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走。 苏颜第二日自然是被欧阳岚的三催四促弄醒的,昨晚一夜没睡好,才刚刚合眼,门外便响起花麟的声音:“阿颜,你醒了吗?” 费力的睁开眼睛,苏颜朝门外喊:“花总管,让我再睡会儿。”声音着实虚弱得很,吓得花麟以为他又是哪里不舒服,忙蹬蹬的跑了,片刻后,欧阳岚便推开房门,大步朝床边走来,见床上的苏颜一脸倦容,不由得皱起眉头,“昨晚偷什么去了?” 苏颜懒懒的看他一眼,凉凉的说道:“昨儿下午被一只野猫咬破了嘴巴,所以微臣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来想对策,看看是否能将那野猫生擒回来。” 站在身后的花麟掩嘴偷笑,看见自家少爷有些不虞的脸色,忙悄悄退出了房间。 等到花麟走了,欧阳岚才靠近床边,一屁股坐在了床延上,也不管对面的少年是何种表情,不由分说的便将人拉进怀里,来了个热烈的早安吻,一吻终了,还恬不知耻的补一句:“明明是被一只老虎咬的,苏颜竟偏生说成是野猫。” 苏颜也不恼,看着欧阳岚的眼睛里星光点点,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少爷若是浓妆艳抹看多了想尝尝小家碧玉,何不让花麟去物色几个,微臣,”声音不自觉的停顿下来,再重新拾起时已是一片清冽,“微臣怎么说也是皇上钦点的伴读,是少爷身边的人,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难道少爷不明白吗?” 他说得隐晦,欧阳岚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本朝虽盛行男风,在皇族中却是被明文禁止的,因为欧阳均最痛恨自己身边的人与男子苟合,若让他知道了,就算他再疼爱欧阳岚,怕也是于事无补。 欧阳岚没说话,只是将他整个抱在怀里,紧得苏颜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苏颜也不说话,闭了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一辈子这么短,他怎么来得及忘记这个人呢,即使再世为人,也不可能说忘就忘。 他曾强烈的希望,他与欧阳岚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最普通闲散的伴侣,只是这愿望太过天真,还未成形便被扼杀在摇篮中,到后来,他也不再奢望了,一切皆有命的。 命啊,一个裹着这么坚不可摧的外壳的东西,岂是他这血肉之躯所能抗衡的? 屋子里半天没人说话,欧阳岚低下头来,便看见怀里人酣然入睡的面容,他微微一笑,眼中荡漾着款款深情。 由于苏颜中途睡着了,所以自然没能去成清仁宫,也错过了吴语升的教书时间,于是欧阳岚索性呆在了府里,哪都没去,等到苏颜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才命花麟将饭菜摆上桌,苏颜还有些困意,肚子却更不争气,才刚一坐下,便咕咕的叫起来,苏颜从小到大还没这么丢脸过,特别是在看见欧阳岚唇边微弱的笑意后,更是只想快点吃完饭,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欧阳岚盛了碗汤推到他面前,温柔的说道:“这是花麟特意熬的,趁热喝。” 苏颜也不推迟,几口便将汤喝了下去,直接无视身旁一脸惊呆的花麟和娃娃脸左麒,他当然知道欧阳岚这行为在花麟和左麒看来有多奇怪,但是这些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欧阳岚没有替自己的行为解释半句,甚至有些避而不谈的意思,明明之前还一副不待见他的样子,一转眼又变得这么亲密,纵使是他也会觉得不安和莫名。 但是谈话的最佳时机已被他白白浪费掉了,如今再问怕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再把这个也吃了。”欧阳岚的声音将他神游太虚的思绪拉了回来,眼前立刻多出了一个堆成小山状的碟子,苏颜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疑的看着欧阳岚,后者却像没接收到他眼里的信号,自顾自的吃饭,最后还是左麒解了围,虽然知道他是无心的,只见他伸手将那盘六皇子亲手堆成山的盘子拖到了自己面前,对苏颜说:“萧公子说苏六公子身子尚未痊愈,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些食物的,苏六公子,你得多喝些汤,汤是最营养的。” 苏颜一愣,冲左麒感激的一笑:“谢了。” 花麟在桌下使劲拽左麒的衣服,左麒百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里装满了疑惑,花麟瞪了他一眼,示意他看看主位上的少爷,这一看不得了,刚刚还一脸晴朗的少爷不知何时变得乌云密布,眼看就要打雷闪电了,左麒忙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去,问道:“少爷,你不高兴吗?” 噗…… 花麟很没形象的将嘴里还在过滤的汤喷了出来,为左麒暗暗捏了把冷汗。 以前没发现左麒这么缺筋少弦啊,今日这白痴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欧阳岚兀自露出一个笑容来,黑眸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悦,皮笑肉不笑的道:“小麒啊……” 正努力的将自己置身事外的苏颜听见那声小麒后不由得僵住了背脊,连花麟都开始学着苏颜的模样低头吃饭,欧阳岚一旦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就表示后果会相当严重。 第36章 缺筋少弦君左侍卫也被少爷这声小麒吓了一跳,连手里的筷子掉了都没察觉,就听欧阳岚继续道:“厨房的李姨昨日跟我说,她有个外甥女,长得花容月貌的,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了,她说小麒这孩子忠厚老实一看就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你今年也有二十了,不如你就娶了李姨那外甥女吧。” 这下不止左麒手中的筷子掉了,连花麟的也掉了,银制的筷子掉在盘子里,与瓷盘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欧阳岚此刻嘴角的笑容一般,看似温和,实则汹涌澎湃。 “我……我……少爷,不要。”左麒被那未曾谋面的外甥女吓得脸都白了,语无伦次起来,苏颜见他着实被吓得不轻,不由得瞪了欧阳岚一眼,声音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训斥意味:“左麒在皇子府呆了这么些年,就算要娶也得娶个情投意合的,少爷这般草率决定怎对得起左麒这些年来的鞍前马后?” 花麟放在桌下的双手紧张的交握起来,他怎么可能料到一向温和的苏颜竟敢对少爷说出这样的话来,若再把少爷惹恼了,阿颜肯定没好日子过,刚想开口帮忙,却听欧阳岚泛着笑意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看在苏颜为你求情的份上,今日就饶了你这一回。” “多谢少爷。”左麒用力的点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大大的眼里泛着些水汽,煞是可爱。 这样单纯的一个人,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是完全的冷冽,整个人就像手中的剑一样,寒锋毕现,苏颜很少看见左麒拨剑,听说左麒随身的配剑是皇上亲赐,名叫月读,由神玉所塑,削铁如泥,威力无穷,或许当初欧阳岚就是看中了左麒的性子以及他死忠的秉性,所以才将他纳入羽下,为其所用。 他们这群人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被写好的。 肖谕惨死,花麟身首异处,左麒被人凌迟,谢染英年早逝,就连萧绝都不得善终。 那些很久不曾忆起的过去就在这个温暖的晚膳时分突然破土而出,尖锐的零星片断就像玻璃渣子一般在每一个角落里肆虐,苏颜一分神,面前的汤碗便翻了过来,浓汤披着滚烫的温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他径直而来。 苏颜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突然被人一把抱起,桌面上那些蜿蜒成蛇的汤水便尽数掉在了地面上。 滴答滴答。 欧阳岚的手紧紧的圈着他,一脸铁青,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苏颜,你到底要我紧张多少次才甘心!” 回过神来的花麟和左麒被欧阳岚这声虎吼弄得一愣,再去看少爷怀里的苏颜时,发现他微抿着唇,正仰着头看比他高出许多的少爷,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接,强烈的视线连置身事外的花麟和左麒都感觉到了,然后便传来苏颜那道清泉般的嗓音:“下次注意便是了。”话说完,苏颜便收回视线,脸上已恢复了平常,再不似刚才的倔强。 欧阳岚握着他腰的手猛地收紧,动手捏了捏手下紧致的肌肤,然后才不甘不愿的放开他,转而对花麟说:“叫厨房重新上菜。” “微臣吃饱了,少爷慢用。”苏颜稍稍退后两步,微低着头,话说完后便转身朝门外走,看也不看欧阳岚一眼。 花麟立在原地,眼见少爷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得说道:“厨房还有熬好的莲子粥,阿颜刚才没吃多少,不如我等下盛些给他送去吧。” “嗯。”欧阳岚吝啬的吐出一个单音,也跟着走了出去。 “少爷刚刚为什么要我娶那个什么外甥女啊?” 花麟欲哭无泪,可怜的孩子,竟然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份上,花麟拉了左麒的耳朵过来,凑近大声的告诫:“以后不要太靠近阿颜,不管他对少爷说什么做什么你统统就当作没看见,反之,少爷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你也闭上眼睛,听见了没有!” 左麒虽满脸困惑,却仍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花麟看着身后那满桌的美味啊,又一次被白白浪费掉了。 从宫门到上书房的那段路苏颜都记不清到底走过多少回了,路边的景致是看了很多年的,前面走着的那个人的背影也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却觉得格外不同。 因为欧阳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步往前走,而是走走停停,像是刻意在等他的样子。 苏颜也不说话,只微微加快了脚步,谁叫他的腿短呢。 还未靠近御花园,便看见皇上身边的李进公公低头小跑过来,行至欧阳岚面前恭敬的弯下身去,“奴才参见六皇子殿下,见过苏六公子。” “起吧。”欧阳岚淡淡的轻应一声。 李进这才抬起身子,头却仍是恭敬的低着,“皇上与苏丞相正在御花园里赏春花,特命我去请六皇子和苏六公子过来。”欧阳岚微挑眉,看了看身侧的苏颜,发现他一脸平静,像是根本没听见李进的话一般。 “六皇子,苏六公子,请。”李进做了个请的动作,欧阳岚便带着苏颜朝御花园走。 此刻春意正浓,园中被剪修精美的花朵们争先恐后的开放着,姹紫嫣红,使得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被微风轻送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欧阳岚和苏颜走进御花园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欧阳均和苏元修正相对而坐,他们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盘棋,欧阳均执黑棋,苏元修执白棋,正下得难解难分。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皇上。” 听见声音,欧阳均转过头来,笑了笑:“小岚来了,”然后又看向欧阳岚身旁的苏颜,清淡的眉眼,纤瘦的身子,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六皇子府,苏颜跟他说他救不了小岚时的神情,那般平静却又带着股说不清的笃定,他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绝非池中物,再后来,他那从小骄纵的六儿竟舍得让这孩子入住玉兰宫,再次让他惊叹,如今再看苏颜时,眼中不禁多了几分笑意,“苏颜,身子可痊愈了?” “回皇上的话,已经无碍了。”苏颜低着头,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欧阳均对面的苏元修这时突然放下手中的棋子儿,站起身来对欧阳岚行了个礼,“老臣参见六皇子。” 欧阳岚忙走上前,扶了苏元修的手臂,笑道:“苏相莫不是要折煞我?” “老臣不敢,只是这礼数定不能废。”苏元修平静的说道,瞟了一眼凉亭外站得笔直的苏颜,“不知小儿在皇子府里是否给六皇子添麻烦了?” 欧阳岚微微一笑,“苏颜聪明懂事,是他帮了我的大忙才对,丞相不必客气。” “那就好那就好。”苏元修附和着笑了笑,却再不去看苏颜一眼,这时欧阳均在一旁催促,苏元修才重新落坐,执棋行进。 不多时,欧阳均和苏元修又全神贯注起来,欧阳岚和苏颜站在一旁,各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均突然道:“苏爱卿啊,我这大好江山有你苏家一半功劳。” 苏颜眉心一跳,看向父亲,发现后者一脸平常的笑:“皇上言重了,我苏家世代在朝为官,为国为民实属理所应当。” 欧阳均摆摆手,心情愉悦的笑起来:“这江山不是朕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全天下的子民,朕这一生既未大兴改革也没想过扩充疆土,只求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倚幼有所养,爱卿觉得朕这个愿望是否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皇上莫要妄自菲薄,在老臣心里,皇上乃一代明君,有君如此是天下黎民之福。”苏元修声音平静而笃然,负于身后的手指间握着一枚雪白的棋子,他说话的时候,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玩弄着那棋子儿,用力得连手上的筋络都暴动起来,苏颜看了一眼,便匆匆别开眼去,心上被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阴影。 “哈哈哈,爱卿真会讨人欢心,朕今日请爱卿前来实则有一事相商。” 苏元修将负于身后的手缩了回来,将手中那枚棋子安然的放进了盛着棋子的棋桶里,“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九公主马上就十二岁了,朕捉磨着也该给她指婚了,思来想去,朕觉得丞相府的苏辰为人忠厚待人温和,不如就将他招为附马,爱卿觉得如何?”欧阳均一副征求意见的模样,苏颜看见父亲一脸平静的说:“怕是小儿高攀了。” “爱卿见外了,小九性子烈得很,怕只有苏辰这样的人才降得住她,日后小九若有不足之处,还要请爱卿和苏辰多担待才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苏元修心里真的不愿,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于是苏元修连犹豫都没有,便谢恩了。 苏颜想上前,却被欧阳岚不着痕迹的拉了回来,他一抬头,便看见欧阳岚冲他暗暗摇头。 第37章 欧阳均自是龙颜大悦,抬手落下一子,笑道:“爱卿啊,你的子已成困兽之斗了。” 苏元修恭敬的低下头,“皇上棋技无人能敌。” 这话又引得欧阳均的一阵大笑,又坐了些时候,欧阳均才起身,“爱卿留下用午膳吧。”苏元修微微低头,客气的婉拒,“今日乃贱内生辰,请皇上恩准老臣回家同内人一起用膳。” 欧阳均笑着摆手,“好好好,朕准了。” 苏元修这才谢恩离去,苏颜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眼中划过无数情绪,父亲他,真的疯了。 欧阳均明知他在说谎却仍笑着准他走……苏颜没再想下去,突听欧阳均说:“春围狩猎把苏颜带上。” 苏颜转过头来,就看见欧阳岚唇畔那朵绝艳的花,“儿臣遵命。” 等到两人从御花园里出来时,欧阳岚才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将小九指给苏辰这件事父皇已经想了很久了,小九乃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他既然认定了苏辰,那说明苏辰自有让他认定的资格和理由,苏颜,有些事我不想你掺和进来。”他说得甚是隐晦,苏颜却不禁抬头看他,他比苏颜高出许多,此刻低垂着眼眸,俊美的脸庞落进苏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便像是无端搅动一池春水,连周遭的空气都似变得不一样起来。 苏颜只觉眼前一暗,唇上划过温热的触感,只短短一瞬,便又消失。 浅尝即止的吻,合着淡淡的花香,在春天的气息里显得格外纯粹和清新。 欧阳岚却已站直身子,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苏颜看了他一眼,说:“少爷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什么意思?”欧阳岚见他脸色平常,不由眼眸微沉。 “微臣昨日便说了,若少爷山珍海味吃腻了想尝尝清粥小菜大可找别人,微臣……”他后面的话被对方用近乎粗暴的方式打断,唇舌被毫不犹豫的侵占,对方灵动的长舌一路攻城略地,连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都不放过,苏颜呆呆的站着,任由对方的唇舌在自己嘴里肆虐,双手竟似失去了力气一样忘了反抗,他记得的,欧阳岚的吻既霸道又温柔,就是这样的温柔才叫他难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嘴唇才得了自由,欧阳岚抬起身子,紧紧的盯着他,似笑非笑的说:“我可从未像这样亲过一个人。” 苏颜惊讶的看着他,胸腔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鼓鼓的有些难受。 他曾以为,他再不会被欧阳岚的言语左右。 他是这样以为的,现实却又再一次的击溃了他的自以为是,原来,他从未逃脱过那张叫欧阳岚的网,他也不想逃脱。 前世的种种如今想来还是痛心疾首,但是,他决定屈从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欧阳岚突然拥住他的肩膀,侧过头来在他发间映下一吻,“苏颜,快点长大吧。” 这话听着实在再正常不过,结合到前几天某人说的那句“真想现在吃了你”,苏颜不由自主的红了脸,看来无论是哪一世,欧阳岚都是这般不要脸。 欧阳岚一直拉着他的手,苏颜几次想挣开却被对方握得更紧,苏颜不由得出声提醒:“少爷,这是皇宫。” 言下之意就是你要懂得收敛,欧阳岚却笑着说:“我爱牵谁的手是我的自由,若父皇连这个都不肯接受,我也无可奈何。”苏颜心中微讶,好像是第一次听欧阳岚说这样的话。 两人在皇宫里绕了个圈,终于走到了鸳鸯湖边,苏颜看着那一湖春水,想起当日王贵妃令人憎恶的嘴脸不由感叹世事无常,这皇宫朝宠夕失的事司空见惯,像王真真这样的女人也比比皆是,只是,生命太脆弱,就像琉璃心,一捏就碎,或许连王真真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前一秒还承蒙圣宠,下一刻却已是黄泉路人。 “以后必须一步不离的跟着我,必要时候,我会让南锦跟着你。”欧阳岚突然停下来,声音波澜不兴。 苏颜一笑,“少爷是怕我落跑?” 欧阳岚低下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苏颜,你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苏颜只觉心中的那根崩得死死的弦突然被拨动了,震耳欲耷的声音使得他的心脏都快速的跳动起来,他的眼里全是欧阳岚微笑着的面容,那般清晰明亮又似隔着一层纱纸,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六弟,苏颜。” 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打破这一片暧昧温暖的空气,欧阳岚不悦的皱起眉,顺着欧阳岚的视线,苏颜看见多日不见的三皇子正朝他们走来,脸上是一贯的笑容,只是面容憔悴了些,想来是为萧绝这座难以攻略的高山所苦吧。 眨眼功夫欧阳钦已到了身前,苏颜弯下身,“参见三皇子。” 欧阳钦忙将他扶起来,笑道:“好久不见了,苏颜,近日可好?” “回三皇子的话,微臣一切安好。” 欧阳钦实在受不了他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摆摆手道:“跟我就别这么见外了,”转而去看欧阳岚,“六弟,我听说萧绝入了你六皇子府?” 欧阳岚一笑,“三哥的信息未免太滞后了吧,萧绝已在我皇子府住了多时了,倒是未见三哥前来探视一回。” 欧阳钦一脸尴尬,摸了摸鼻子,“这阵子我在清福宫面壁思过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面壁思过? 苏颜略微一想,便立刻想到上次欧阳钦要求欧阳均削了他皇子身份的事,若欧阳均知道欧阳钦要做平头百姓的真正原因,怕不是面壁思过这么简单了。 “三哥,听我一句,别想着萧绝了。”欧阳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仅欧阳钦,连苏颜都着实愣了一把,欧阳钦立刻就想反驳,却被欧阳岚抬手制止,“且不说父皇那边,依我对萧绝的了解,他若不喜欢你就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三哥,你何必将全部精力浪费在他身上?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来教你吧,更何况,萧绝是何人,他不愿意的事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是一样的结局。” 虽然觉得欧阳岚这话说得实在直接,但是他说得没错,萧绝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屈从改变。 苏颜抬眼,看向欧阳钦,发现他嘴唇发颤,脸上已不复刚才的笑意,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却突然一笑,“六弟,还记得那日你在清福宫问我,是不是真的非他不可,我现在的答案还是一样,我这一辈子已经认定了他。” “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想办法让他喜欢上我,他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事在人为嘛,你说对不对,苏颜?” 苏颜一愣,犹豫的时间里欧阳钦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看着都有些吓人了,虽是如此,他却仍是淡淡的说:“愿三皇子能得一人心,那人是否是萧绝,微臣如今不敢妄下断言。” 欧阳钦踉跄着后退几步,强颜欢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没资格喜欢萧绝?” “情爱没有资格一说,即使是路边的乞丐也有爱人的权利,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人是否也像你一样忠于彼此。”苏颜看着欧阳钦,声音里夹杂着几丝不太明显的强硬,欧阳钦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眼中流动着微微的暗光,让人看不真切。 “三哥,凡事莫强求。”欧阳岚在一旁冷静的做出结论,欧阳钦一笑,英俊的脸上快速的闪过一丝戾气,随即又被那笑容很好的掩饰过去,“我会记着你们的话,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欧阳钦比来时走得更加急,途中还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身子却仍是强硬的往前走,像是强忍着什么,苏颜无奈的闭了闭眼。 萧绝,你真是害人不浅。 “我这三哥从小就是个温吞的性子,像这样强烈的表达想要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呢。”欧阳岚双手环胸,眼睛看着欧阳钦消失的方向,淡淡的说道。 苏颜看了他一眼,“萧绝太随性,就算三皇子再怎么努力,怕也是竹篮打水。” “一场空吗?”欧阳岚勾唇一笑,“苏颜,其实你并不是完全了解萧绝。” “哦?难道少爷很了解他?”苏颜反唇相讥。 欧阳岚仍挂着迷人的笑,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萧绝他只是一个人太久了,身边突然多出个人来会觉得不习惯,习惯有时候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三哥经常在他身边打转,若有一天不围着他转了,他怕就会牵肠挂肚起来。” 苏颜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萧绝他的确是一个人太久了,但是,你不知道萧绝心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三皇子了。” 第38章 这回轮到欧阳岚惊讶了,苏颜却摆明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现在是要去清仁宫吗?” 欧阳岚看了看天,“不早了,改日再去吧。” 于是两人又延着原路返回,走到宫门口时,远远的便看见苏元修竟站在宫门外,欧阳岚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眼中的温度瞬间低至零点,苏颜则是一惊,他没料到父亲竟然还在这里,看样子是在等他。 果然,他们刚走到门口,苏元修便走了过来,“老臣参见六皇子殿下。” 欧阳岚神色平常的一摆手,“苏相不必多礼。”转而对身旁的苏颜说,“我在马车上等你。”见苏颜点头后,他便大步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直到欧阳岚钻进马车里,苏颜才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老者,“不知父亲今日想跟我说什么?” 苏元修似从他眼中读出了些微的信息,脸色一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苏颜一笑,已经不打算迂回下去,“爹为了权利,不惜连儿子的性命都可以舍弃,做儿子的难道还要心存感激?”苏元修脸色一顿,声音带着些颤音:“胡说!” “王真真已死,死无对证,父亲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吧,只是,皇上将九公主许给五哥已是极限,望父亲不要再铤而走险。”苏颜看着对面的苏元修,声音已完全失去了温度。 苏元修不怒反笑,混沌的眼眸中泛着寒冷的刺,“翅膀硬了,连为父都敢教训!” 苏颜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父亲想要如何是父亲的事,但是,不要将四哥和五哥扯进去,别忘了,星星才八岁,她经不起那些残忍和血腥的,你一直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她与皇位比起来孰轻孰重由父亲自己来判断,苏颜言尽于此,已尽人事。”话说完,也不给苏无修说话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去,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苏元修的声音,“我发过誓的,此生定要替倩儿报仇。” 呵。 苏颜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头也不回的说:“欧阳倩心里装着的另有其人,父亲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又何必为自己的野心找一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更何况,要为她报仇只需冲着欧阳均一个人去便是,为何又要将欧阳岚牵扯其中,父亲不觉得你的借口太过拙劣了吗?” 苏元修站在他身后,竟找不到言语反驳。 “欧阳岚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苏颜继续道,“若他再有丝毫损伤,就休怪我无情了。” 眼中小儿子的身子还是这般瘦弱,那小身子里却像是住着一只巨大的野兽,只要再不知死活的前进一步,便会被那卧俯的野兽一口吃掉,这个发现让苏元修有些气息不稳,再去看时,苏颜的身影已经消失,六皇子府的马车正威风凛凛的朝前驶去,徒留几缕尘埃。 欧阳岚对刚刚的事只字不提,苏颜也就装作什么都没有。 马车行至皇子府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马车渐渐停下,左麒掀开帘子,“少爷,到了。” 欧阳岚起身下了马车,苏颜看着那复又放下的帘子,叹了口气,此时,门帘却突然打开,欧阳岚英俊的脸立刻出现在视线里,“难道你今晚想在里面过夜?” 苏颜一笑,起身走了下去。 之后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苏颜每日陪着欧阳岚去上书房听吴语升教书,与肖谕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得多了起来,肖谕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得一点瑕疵也无,只有面对着七皇子的时候才会流露出少见的多愁善感。 苏颜看着,也不点破,肖谕便跑过来拉他的衣袖,“阿苏,我发现六皇子好像变了很多。” “有吗?” “有!”肖谕肯定的点点头,煞有介事的说:“我刚刚竟然看见他在笑,这简直比阿枫的病痊愈了还要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得这么夸张,苏颜很给面子的笑了笑,“六皇子也是人,不会笑才奇怪吧。” 肖谕知道他在笑自己也不生气,一撇嘴,“阿苏也变了,竟然学会取笑人了。” 苏颜拥住他的肩膀,眼睛看向不远处正在凉亭里喝茶的某人,淡淡的问:“最近允枫宫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 苏颜不由自主的皱眉,只因肖谕的回答太快,仿佛连思考都不用便这么直接说了出来,他转过头去看肖谕,后者的神色很平常,“阿苏,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真的没事,再说了,这皇宫就这么大点地方,有事你还能不知道吗?” 苏颜还想说话,肖谕却已扯开了话题,“对了,我听说皇上下旨将九公主指给你五哥了?” “嗯。” “皇上最是宠爱这个女儿,看来你们苏家以后更是平步青云了。”肖谕笑着打趣,见苏颜脸色不太好,忙说道:“你五哥不愿意?” 苏颜摇头,“我还不知道五哥的反应。” 即使不愿意又如何,皇命不可违啊。 在大局面前,他们这些人只是棋子,原本就是来用牺牲的,即使九公主再是聪慧可人再是众星捧月,到头来,也不过是权利的牺牲品,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她此刻大概正在自己的寝宫里霸道又委屈的摔东西,以示抗议吧。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悠闲的下午茶时间过去,欧阳岚带着苏颜回府,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快走到宫门时,欧阳岚却突然停了下来,苏颜疑惑的看着他,听见欧阳岚的声音慢慢传来:“苏颜,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即使我伤了你即使我犯了错即使我与全世界为敌,你都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 那声音依旧低沉迷人,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安和焦虑,苏颜突然转过身,将自己靠进了身边人的怀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对。” 欧阳岚慢慢张开双手,将怀里的身躯紧紧的搂住。 然后慢慢低下头,慢慢的吻住怀里人形状优美的嘴唇。 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众惊呆过去的侍从宫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欧阳岚慢慢抬起眼睛,如同刀刃的眼神割破空气,朝那些人直射而去,那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于是那些惊讶万分的人们立刻默契的转身离去,努力的装作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四月十五那天,苏颜见到了名动天下的九公主,她继承了其母亲的倾城容貌,绝艳中带着灵动,虽然只有十二岁,全身却已散发出了恰到好处的妩媚和诱惑,欧阳岚带着皇子府的众人到达设宴的沁园时,刚好看见九公主正俯身在桌上的宣纸上写字,身边簇拥着人群,她的字非常漂亮,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绢秀细腻,而是一种力透纸背的豪爽和干脆,前世虽也见过,但都只是远远的瞧过几回,这是苏颜第一次见到她,便立刻感觉到了这个女孩身上的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至少,她不屑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那以后五哥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六哥,你来了!”雀跃的女声打断了苏颜的思绪,略一抬眼,便看见九公主欧阳凝朝他们走来,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里面是完全的干净,像泉水一样没有一丝瑕疵,苏颜心中微动,在这污水一般的皇宫里,竟还有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神,实在很难得。 “参见九公主。”众人立刻弯身行礼,苏颜也微微低下头,听见欧阳凝的声音在头顶盘旋,“咦,这就是苏家的六公子吗?”苏颜抬起身子,平静的答:“是。” 欧阳凝一笑,璀璨得如同阳光,“你五哥来了吗?” 苏颜没料到她竟问了这样的问题,不禁有些愣神,随即说道:“微臣不知。” “哦。”欧阳凝应了一声,声音又突然提高了一些,“六哥,我真的要嫁给这个叫苏辰的人吗?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刚听父皇说起的时候,真是气得不行,还不小心把你送我的夜明珠摔碎了。”她说得这般委屈,让人见了便觉得怜惜。 欧阳岚却仍是清淡的眉眼,声音也不怎么热情,“我改日叫人再送新的给你,”随即又板起脸来,“一个女孩子家要懂得矜持,大呼小叫的有失公主的身份。” 欧阳凝虽不悦,却不敢造次,过了一会儿,眼睛又在苏颜身上打转,“苏六公子长得这般好看,那你哥哥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对吧?”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苏颜有些为难,正在想怎么说好,突听欧阳岚说:“你再这般长舌别怪我不客气。”声音已是全然的不悦,苏颜诧异的看向他,视线所及的是他清冷的侧影,站在光前,寒峭如剑。 第39章 九公主果真不敢再说话了,转身前顽皮的朝苏颜吐了吐舌头,苏颜不觉笑出了声,这个九公主人如其字,大方得有些过头了。 “阿颜啊,看来你们家要迎来一位爽朗的嫂子了。”花麟在一旁笑着说,苏颜也跟着笑了,“但愿五哥能喜欢。” 欧阳岚脸色微微一沉,莫名其妙的不高兴起来。 过了些时候,人都到齐了,欧阳均才带着皇后即九公主的亲娘前来,百官无不跪地朝拜,苏颜跪在人群中,无意中抬头,看见明亮的灯火下,父亲脸上那扭曲狰狞的表情。 “众卿家都平身吧,苏爱卿。”欧阳均笑着喊了一声。 “老臣在。”苏元修仍跪着,头也微微垂了下去,苏颜看着他模糊不定的侧脸,心下一片凉意。 欧阳均的眼眸中泛着笑意,在昏黄的灯火下却看不太真切,“不知爱卿的五公子是否前来?”随即便响起苏辰低沉的声音:“苏辰在。” “苏辰啊,上前听话。”欧阳均心情似乎很好,连声音都透着喜悦。 苏辰慢慢站起身来,朝前走去,他的身影冷峭孤傲,似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绝决,身上的锦袍衬得他英挺俊美,只可惜,他的脸上却没多少表情。 待到苏辰行至欧阳均面前,欧阳均抬手慈祥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小九可就要拜托你了。”这话说得甚是婉约,即使苏辰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可能当面回拒,也不敢。 “承蒙皇上厚爱。”苏辰任是那低回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悦。 “以后可得改口了,哈哈。”欧阳均高兴的笑声后,立刻是一片恭喜,这些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角色,对于逢迎拍马这种事自然已炉火纯青,不多时,苏辰便被人群围住了,直到欧阳均入座后,才暂时放过了他。 宴会设在露天的花园里,虽然人数众多,但因着花园的面积很大的关系,并不觉得拥挤,花园中央搭着一个表演用的台子,等到众人围着台子的四周落坐后,助兴节目也跟着开始了。 苏颜坐在欧阳岚身后的位置上,两边坐着花麟和左麒,隔着舞台,苏颜看见父亲和上面的五个哥哥坐在对面,五哥的神色正常如昔,四哥也未表现出丝毫异样,苏颜看了那个方向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发现欧阳岚不知何时竟转过头来,正看着他,苏颜语气有些不稳,问:“怎么了?” 欧阳岚却摇摇头,转而继续看表演。 众人边品尝着皇宫的美味佳肴边欣赏节目,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主位上,欧阳均不时的发出几声开心的大笑,下面便立刻响起一堆附和之声,苏颜淡淡的垂下眼,专心对付眼前的食物。 不知何时,表演结束,花园的上空开始出现大片璀璨的烟花,那些烟花在空中不断变幻着形状,然后定格在“生辰快乐”四个字上,过了一会儿便慢慢的消失在夜空中,借着花园里通明的灯火,苏颜看见九公主脸上明亮的笑容以及角落里五哥神色淡然的脸。 这样的两个人,靠着一道圣旨,要如何维系接下来那段漫长的婚姻? 九公主的十一岁即将过去,如同盛放又立刻消失的烟火一般快得令人难受,苏颜站在花园的一角,看着那些围着欧阳岚的达官贵族,他们都是想要向欧阳岚推销女儿的商人吧?看他们的脸上的笑容那么谄媚世俗,他们的言语定是恭敬万分,他们的眼神里也一定写满了尊敬,即使如此,苏颜仍觉得可悲。 为欧阳岚。 也为那些想要高攀皇家的人们。 “小颜。”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苏颜转过头,看见苏辰不知何时站在身边,正冲他温柔的笑。 “五哥。”苏颜低声唤道,苏辰突然伸手过来,被苏颜不着痕迹的避开,那只修长的手便这么僵在空中,过了很久才放下,苏辰略显疲惫的声音慢慢钻进耳朵里,“我不想再逃了。” “五哥,我有些累了。”苏颜急急的说道,声音都失去了以往的平静。 苏辰却像打定了主意一般,拉住他的手臂,“小颜很讨厌我吗?” “没有。”苏颜只得停下来,眼睛却没看苏辰。 苏辰没说话,黑眸里映满苏颜姣好的侧脸,他慢慢放开手,声音温柔如风,“我不在的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吧,感觉小颜与以前不一样了。” 苏颜身体微怔,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跟以前自然是不一样的,他的身体里住着二十三岁的灵魂,如何能与从前一样呢。 只是,苏辰如今的举动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 “小颜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吧?”苏辰的声音模糊而轻浅,如同呓语一般从耳边划过,在苏颜心中投下了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苏辰的心意他前世已然明白,只是,无法回应。 他犹记得那时苏辰发了疯一样的将他压在地上,疯狂而迷乱的吻他,声音都似变了质一般令人恐惧,“为什么?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选的竟然是欧阳岚,除了皇子身份以外,他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 那一声声质问带着金属般的重量砸在他身上,当时的苏颜被吓坏了。 那年他十七岁,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哥哥竟对自己抱着那样的情感。 那么不容于世,那么,让他觉得恶心。 所以才刻意疏离,刻意回避,没料到,这一世,他们终将走到这一步。 “五哥,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苏颜抬头,逆光下,苏辰的脸有些模糊不定,“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兄弟,我心里敬你爱你,仅此而已。” 苏辰似没料到他是如此答案,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英挺的脸上是可怕的静默,苏颜最怕看见这样的苏辰。 因为,苏辰的疯狂他早已经领教过。 不想再来第二次。 “那又如何?我们可以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不是这个原因。”苏颜打断他,声音近乎粗鲁,然后他抬起头,直直的撞上苏辰的视线,“我对你除了兄弟之情,别无其他。” 苏辰眼中的神采立时黯淡下来,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苦笑,“你有喜欢的人了?” 苏颜的沉默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苏辰眼中疯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平静的说:“我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得到你。”苏颜无奈的闭上眼,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苏辰承认他们之间毫无可能,骄傲如苏辰能说到这种程度已是极限,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萧绝总说他们有些地方很相似,他想,大概就是这种宁缺勿滥的性子吧。 宁愿不要,也绝不将就。 “五哥,对不起。”苏颜低低的说道,声音在夜色的掩盖下显得有些苍凉。 第40章 苏辰抿唇不语,如夜的眼睛定在苏颜身上,久久没有移开,尔后轻叹一声:“我会证明给你看。”那声音如此轻,苏颜心上却重重的颤了一下,正想说话,突然瞟见欧阳岚走近的身影,只好就此打住。 “参见六皇子。”苏辰弯身行礼,欧阳岚冷淡的应了一声,随即看向苏颜,“回去吧。” 苏颜点点头,抬腿走到欧阳岚身边,头也不回的离去。 筵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花麟和左麒也不在,大概已经回去了,苏颜跟着欧阳岚往宫外走,头上的月亮圆得出奇,路旁高大的树木被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辉中,看上去宁静而安详,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拖得老长,苏颜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拉,扯进了路旁的树干后面。 对方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火热的唇舌立刻压了上来。 唇齿交缠,辗转反复。 苏颜被吻得有些晕,背脊抵在坚硬的树干上面有些生涩的疼,压在身上的躯体年轻而张扬,带着他熟悉的气息在他身边紧紧围绕,两人的身体紧密的贴合在一起,隔着衣料,苏颜似乎感觉到了对方某处的炽热所在,他微微一愣,被阴影遮住的眼睛里盛满笑意,随即张开嘴,回吻。 欧阳岚似没料到他会回应,微微怔忡之后,掀起一轮新的进攻。 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欧阳岚的吻开始不安分的往下移,苏颜觉得脖颈一凉,随即压上来的是更加炙热的温度,带着微微的湿意,他身子一僵,脑子里自动浮现出欧阳岚赤、身、裸、体的诱人模样,他吞了吞口水,欧阳岚却突然张嘴,咬了咬他并不突出的喉结,声音从喉间滚落出来,“苏颜,我刚刚很生气。” “嗯?”苏颜抵在树干上,声音懒懒的。 “下次若再让我见到苏辰碰你,我绝不轻饶他。”欧阳岚慢慢退开身去,声音裹着寒冰。 苏颜低下头,一字一句的说:“不会再有下次。” 欧阳岚低头看他,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可以轻易看见他眼里的沉重,欧阳岚微微皱眉,上前将人抱在怀里,“苏颜,我会保护你。”苏颜听了,微微一笑,随即伸出双手,环住身前人的腰。 第二日早膳后,欧阳岚带着苏颜出了门。 左麒和南锦跟在身后。 他们没坐马车,大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没走出几步苏颜就后悔了,且不论左麒与南锦的姣好容貌,只要欧阳岚一站在那儿,便会立时引来无数目光,已经有不少姑娘停下脚步,纷纷朝他投来爱慕的目光,苏颜想,出门前应该给欧阳岚戴个面纱,省得他到处招蜂引蝶。 欧阳岚突然俯身过来,说道:“今天还是该坐马车。” 苏颜认同的点点头,难得欧阳岚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岂知下一刻,“你看,那些女人个个都看着你,真是不知耻。”欧阳岚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语气认真得很,苏颜不由得笑了起来。 欧阳岚见他终于露出笑颜,不由伸手在他头发上轻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满足和深情。 他们穿过热闹的集市,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了下来。 苏颜抬头,便看见百花楼那几个大字大刺刺的横在那里,欧阳岚此行的目的大概也了解了。 现在还是早上,百花楼里没有客人,老鸨见到来人,忙恭敬的上前迎客,“几位爷,咱百花楼现在还未到营业时间……” “谢染的住处在哪里?”南锦抱着剑,面目冷清。 那老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被南锦这样平静的看着,却觉得全身发冷,连想都没想,便伸手颤巍巍的指了个方向,欧阳岚一行人便顺着那个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苏颜还是第一次知道妓院后面的别院竟是这般精致,突然想起这妓院是四哥开的,那在妓院后面修这么一座别院,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思,虽然藏的不是女人,但却是个比女人更美的人。 几个人进了院子,便立刻闻到了几缕中药的味道,欧阳岚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脚下加快了速度。 卧室的门敞开着,刚走到门口,便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苏颜一愣,没料到这时候竟会看到四哥。 “六皇子?”苏逸显得也有些惊讶,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 欧阳岚冲他一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进去,苏颜拉了拉四哥,“谢染怎么样了?”苏逸摇摇头,脸上的沉痛显而易见,“刚服了萧绝开的药,结果全吐了。” 苏颜看了看他,跟着进了屋。 谢染比前些日子见到时更加憔悴,脸色一片死灰,嘴唇已呈酱紫色,苏颜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少爷。”谢染艰难的开口,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见到欧阳岚还是让他很高兴,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沉重了,“你怎么来了?” 欧阳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按住想要起身的谢染,然后从南锦手里接过一枚黑色的药膏,将它递到谢染嘴边,“把它吃下去。”谢染张嘴便将那来历不明的药给吞了进去,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萧绝的解药很快就能练成,再耐性些。”欧阳岚说话的声音很轻,侧脸也是温柔的,苏颜站在一旁,心里有些难过,萧绝根本还未找到解毒的方法,欧阳岚这样说,纯粹只是安慰。 第41章 谢染无力的一笑,“少爷,我知道自己快死了。” 那声音听着再正常不过,在场的几个人却都不由自主的心颤,苏颜耳边似响起前世谢染死时的那句话,模糊遥远却又清晰明朗,他说:阿颜,以后少爷就拜托你了。 结果到最后,他还是辜负了谢染的嘱托,将欧阳岚弄丢了。 “不许胡说!”欧阳岚板起脸来,声音低沉得如同雾蔼。 谢染抬眼看了看苏颜,唇畔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如今朝中局势不明,皇上虽还健朗,但太子一位空悬已久,迟早是要立的,这些日子微臣虽不在皇子府,但是听说苏丞相意欲谋反,”说到这里,他微微的停顿,咳了两声,苏逸忙上前来将他抱扶起来,轻抚他的背替他顺气,“皇上怕是早有察觉,否则也不会将最疼的九公主指婚给苏五公子,二皇子无意皇位,三皇子整日只知道追着萧绝跑,其他的几位皇子明里虽一派和气,暗地里却较着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望少爷定要多加注意。” 闻言,欧阳岚没有说话,苏颜却不由得一怔,谢染他果真是个细腻的人,每日呆在这百花楼竟也知外面之事,连父亲想要谋反这种极隐蔽的事都知道,苏颜去看四哥,发现他一脸平静,仿佛谢染说的不是他们的父亲要谋反,而是路边的某某路人。 于是苏颜知道,四哥怕也是一早便知道了,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应该是已有对策。 “放心,我自有分寸。”欧阳岚轻拍谢染毫无血色的手背,声音柔软了下来。 谢染点点头,眼中升起一簇簇火焰,笑了笑,“我知道少爷肯定有办法的,只是,谢染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他的话说完,便微微的垂下头去,苏颜仿佛看见谢染模糊的面容下那一抹苍凉的微笑。 然后,他又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欧阳岚一笑,“少爷,微臣有些话想对苏颜说。” 欧阳岚略一沉吟,起身带着左麒和南锦走了出去,屋里一下子就只剩苏颜和半靠在床柱上的谢染两人。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房里一片安静,一时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染虚弱的声音慢慢传来:“苏颜,可以走近一些吗?” 苏颜依言走到床边,低头去看谢染苍白的脸,淡淡的说:“不要怀疑萧绝的医术。”那意思是让谢染保留希望,只是他说得太拐弯抹角,若不是谢染,常人怕一时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谢染笑着摇头,“我从不怀疑萧绝的医术,我只是不相信时间,是你告诉少爷的吧?”他指的是中毒一事,苏颜也不避讳,大方的点了点头,“他有权利知道。” “苏颜,你真是个不一样的孩子。”谢染笑了起来,因为笑得太凶了,随即又咳嗽起来,苏颜忙学着四哥的样子轻拍他的背,手心所及之处均是一片崎岖,谢染的身上除了骨头以外只剩下一张皮了,这个认知让苏颜手下的动作一滞,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谢染打破了沉默,他仍是笑,只是收敛了一些,“我看得出来,少爷很喜欢你。” “我与花麟、左麒和南锦这五年来一直跟在少爷身边,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花麟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直到刚才,少爷看你时眼底的光芒让我不得不信,你在少爷心里是特别的。”谢染轻轻握住他的手,“苏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苏颜为谢染脸上那种坚定绝决的表情弄得一愣,“嗯。” “你也是喜欢少爷的吧?” 苏颜抿着唇,不愿承认,可一对上谢染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谢染见了高兴的笑起来,“那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不,我很贪心的,我要两个请求。”谢染竟像个孩子一般顽皮的笑了一下,不知怎的,苏颜被那个笑容晃了晃心神,谢染时常笑的,却从没有像此刻笑得这般坦然而轻松,有些东西,似乎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流走,不被时间阻隔,不被语言挽留,那么快,快得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 “你说。”苏颜收住颤抖的声音,保持着平静。 谢染明亮的眼睛定格在他脸上,微笑着说:“你四哥……若不是遇见我,他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因为苏相谋反一事他已打算与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移居江南,我本答应与他同去,如今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我在六皇子府还有些东西,改日得空了替我拿出来交给你四哥,本来是留着准备娶媳妇的,留给你四哥也不错。” 苏颜嘴里泛起微弱的苦味,仍旧一脸的面无表情,“那些东西自然得由你自己交给他,我交给他没有任何意义。” 谢染却突然拉住他的手,“我时常想,如果我没有病,是个健康的人该多好,那样我就有很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四哥也就不用整日担惊受怕,苏颜,你明白那种心情吗?努力的想要抓住却发现因为握得太紧,反而容易失去,即使我死了,我想,我也不会失去苏逸,因为他是那样纯粹的一个人,他会永远记着我的,所以,为了让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 苏颜任他抓着,也不回答,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谢染死时的样子,他的白色长发铺满了整个枕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染上娇艳的紫色,浓密绵长的睫毛静静的俯下身去再未颤抖过,看见谢染穿着崭新的衣裳安静的躺在床上时,那占据了整个床头的白色头发刺痛了他的眼,欧阳岚慢慢走到床边,摸了摸谢染的脸,然后突然背对着他们说了一句话。 欧阳岚说:去把那个男人叫来。 当时他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今想来,那个男人指的应该就是四哥了吧。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突然听见谢染说:“苏颜,少爷就拜托你了。” 第42章 苏颜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谢染之于他是重要的朋友,没有什么事情比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去死却无能为力更加让人焦燥,或许连欧阳岚这时候都发现了自身的不足,即使身为王朝的六皇子,皇上最宠爱的儿子,但是面对日渐消瘦的谢染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希望萧绝能够尽快找到解毒的方法,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咳咳,我是在交待后事呢,麻烦你给点反应行不行?”谢染见他一脸沉重,不由得笑道。 苏颜回过神,眼睛看着谢染,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其实萧绝最擅长的是医术,而不是毒药。”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染仍是那副淡笑的表情,仿佛对他的话不以为意。 “有个人或许可以救你。” 谢染挑眉,“这天下,我还真没见过有比萧绝更加厉害的大夫。” 苏颜一笑,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自然没有,只是那人在毒药方法比萧绝更加有心得,因为他本身就是剧烈的毒药。” “那人可以救我?”谢染仍不信。 “现在我无法保证,他脾气差得很,我也只见过他一次面,如今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只能去碰碰运气,再说,反正你所剩时日无多,何不试试?” “好。” 等到谢染答应了,苏颜又拧起眉头来,谢染问他:“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苏颜摇摇头,“这事儿要瞒着萧绝,最好连少爷也一起瞒着。” 谢染似来了兴趣,眼中泛着好奇的光芒,“莫非那人跟萧绝有什么关系?还是跟少爷有关系?”苏颜瞧他一眼,不说话,谢染又问:“难道是萧绝的仇人?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好吧,虽然萧绝的爹是死了,但是也不带这样的啊。 苏颜无奈的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明日清晨我会来接你,你简单的收拾一下,还可以动吧?” 谢染一笑,“我只是中了毒,又不是残废了。” 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苏逸一脸激动的站在门口,顿了一下才跑进来拉住苏颜的手,“小颜,真的有人可以救谢染吗?是不是真的?那人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出发,谢染不能再等了。” 随即出现的是欧阳岚等人,这下就算苏颜有心想瞒也瞒不住了,于是只得说:“那人在蜀中,善解毒,名叫卫子秋。” 欧阳岚听了直皱眉,“是否有十足把握?” 苏颜摇摇头,“现在无法确定。” 苏逸却像是抓住了救命草一般握住苏颜的手,“没关系,咱们去试一下,不要错过任何机会,小颜,我们现在就启程好不好?”苏颜看着四哥满脸的期盼,心下一痛,回握住对方的手,“明日一早再出发吧,接下来的时间要用来打点收拾行装,去蜀中至少需要五日路程,谢染在路上的药得准备齐才行,记住,不要让萧绝知道,否则咱们去了也是白去。” 闻言,苏逸忙点点头,接着奔出门去,嘴里念念有辞,“我现在就去准备。” 苏逸的身影看不见了,苏颜才将视线拉到谢染身上,“我难得见到四哥这般紧张的模样。” 谢染低头一笑,“我就是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苏颜无言以对,明明都病得不行了,还有心思调、情,这次前去蜀中只能看运气了,希望卫子秋见到他会有个好心情。 “明日我也去。”一旁被忽略很久的六皇子突然开口,苏颜和谢染均是一惊,谢染忙道:“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少爷这时候去蜀中甚为不妥,微臣……” “我只是不放心苏颜。”欧阳岚淡淡的打断谢染的话,视线定格在苏颜那张平静的脸上。 谢染差点咬掉自己舌头,他怎么一早没发现少爷打的这算盘? 比起谢染心里的惊诧,苏颜则显得平静很多,或许是他一早便料到欧阳岚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原本是打算同欧阳岚告假,就说要回一趟丞相府,中途再将南锦甩开带着谢染奔赴蜀中,哪知计划还没开始,便被四哥的突然出现打乱。 罢了,欧阳岚同去,卫子秋碍着他的身份说不定能给个好脸色。 又坐了些时候,欧阳岚才带着苏颜几人离开百花楼,回皇子府的那段路只有苏颜和欧阳岚两个人,左麒和南锦不知什么时候被支走了,苏颜也不点破,只是一直保持沉默,两人走到一处偏僻的巷口,欧阳岚突然停下来,“今日若不是苏逸听见你们的谈话,你准备怎么跟我说这件事?” “我没有十足把握卫子秋会答应治谢染,只是想碰碰运气,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让少爷掺和进来比较好。”苏颜格外老实,眼中波澜不兴。 欧阳岚却不悦的皱起眉,“这么说你是打算骗我?” “必要的时候,说谎并不见得是坏事,更何况,在谢染这件事上,少爷不也骗了我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褪下恭敬的假相,面对欧阳岚时也能如此直言不讳,有时候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欧阳岚显然一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勾唇笑了笑,“苏颜,你终于舍得问出口了吗?” 苏颜紧抿着唇,眼中写着不悦,欧阳岚却突然俯过身来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以为有些事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明白的,这件事只有花麟知道而已,连左麒和南锦都不知道,而且,你这么聪明,应该一早就察觉了吧。” “我答应你,以后绝不骗你。”欧阳岚见他脸上仍无松动,软下声来说道,那低低的嗓音如同哄骗幼童一样柔软迷人,从苏颜耳际划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错了错身子,欧阳岚身上散发着的清爽气息让他有些无法招架,又听欧阳岚说:“我承认你刚刚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只有你和谢染去,你能保证谢染不会死在途中?” 老实说,这个他的确是没想过,如今被欧阳岚一提起,又不由自主的想到有人易容成谢染的样子接近欧阳岚,行刺自然是成功了,但是,若要以绝后患,只能将谢染赶尽杀绝,这些日子谢染一直呆在百花楼,附近大概也有皇子府的高手日夜守卫,所以对方才没能得手,若一路上只有不会武功的他和同样不会武功而且已经病入膏肓的谢染,对方得手的机会就会增大。 必要的时候,说不定对方会连他一起杀掉。 第43章 欧阳岚见他神情,放柔了语气,“谢染是我皇子府的人,我自然要想办法将他治好,否则你四哥也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会一同前往。” “谢染中毒是因为少爷吗?”苏颜抓住他的话头。 欧阳岚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却说了另一件事,“苏颜,若要选择,你会选我还是你父亲?”他虽没说明,苏颜也知道他的意思,那日在皇宫,欧阳岚会问他是否永远不会背叛他,如今看来已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真的要让他做决定。 “意欲谋反的是我父亲,少爷还敢将我留在身边?”苏颜不答反问,却不由自主的期待着答案。 欧阳岚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眼睛,而后温柔一笑,“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苏颜闻言,唇边浮出一抹温暖的花,清雅又从容。 眼前微笑着的少年是如此美好,竟让人有种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私心,欧阳岚微眯起眼睛,大方的承认了心底那陌生的感觉,独独的占有欲和不为人知的情愫。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苏家的六公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孩子,静静的坐在下首最不起眼的位置,筷子动得很少,眼睛也不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喜欢东张西望,那时候欧阳岚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屁孩,一向骄傲惯了,从不肯轻易委屈自己,角落里的那个孩子却被他无意识的记住了。 后来过了很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苏家有个这么招人疼的孩子。 再一次见到,那孩子已经长成了少年的模样,清雅淡然,从容不迫,站在他的院子里,微微低着头,声音却格外的动听,看人的时候眼中似流转着不易懂得的光芒。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又记起了六年前,在丞相府里见到的那个安静的孩子。 试探、挑剔、淡漠之后,留给他的是一片赤子之心。 他记得第一次带苏颜进宫那天,他习惯走得很快,习惯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渐渐的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不禁停下,一回头,便看见少年停在一片雪白的世界前面,清秀的面容,弯弯的眉眼,身上的素色棉衣衬得他更加纤瘦,站在铺满雪白的地上,唇角微扬,笑容纯粹而干净。 他多年孤寂寒冷的心,一瞬间张开了一道裂缝,不大,却足以让阳光倾泄而入。 就是这个人了吧。 他的心里划过这样一道并不清晰的念头。 若这一生注定无法自由,至少,让他的心能够自由飞翔。 回皇子府后不久,欧阳岚便带着苏颜进了宫,他要离京一趟怎么说都得跟欧阳均说明,而且二哥那边也要支会一声的。 欧阳岚带着苏颜先去了清仁宫,欧阳云听说他要离宫,当下就沉了脸,声音虽仍是温和,里面的不满却显而易见,“如今朝中混乱,父皇近日身体一直抱恙,你这时候离京有失妥当。” “二哥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欧阳岚平静的回答,答案是一早便想好的。 欧阳云见他心意已决,虽不愿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睛瞟向一旁一直未发言的苏颜,“此次离京是要去哪里?” “江南。” 苏颜一愣,没料到欧阳岚会对欧阳云说谎,这头欧阳云已开口道:“早去早回。”说到这里,他微微抬头,眼中落了些模糊不定的影子,“这个天总是这么阴晴不定,说变就会变。” 最后那句话,也不知他是有意说的还是无心之举,欧阳岚听了却仍是一脸平静,苏颜站在他身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二人又去了皇上所在的寝宫,哪知到了寝宫门外,当值的老太监却说欧阳均已经休息了,今日不便见客。 现在明明还天光大亮,父皇这么早就休息? 欧阳岚自然不信,却仍坚持,“转告皇上,就说我有事相商。” 那太监也知欧阳岚的秉性,见他现在这么温和的跟自己说话已是难得,怕再僵持下去会惹得这人人皆知的六皇子不快,忙低身推门而入,过了一会儿又出来,轻声道:“皇上感染了风寒,不便见六皇子,不知六皇子所为何事,可否让老奴代为转达?” 欧阳岚皱眉,问道:“有没有传太医过来?” “传了,太医开了方子,煎了药给皇上服下了,想是这会儿药效上来了,皇上沾枕便睡着了。”老太监低着身子恭敬的回答道,欧阳岚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才带着苏颜离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安静,空气静谧得如同水面,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苏颜突然停下,欧阳岚见他停下不由得疑惑,“怎么了?” 苏颜抬眼看着他,“皇上今日有些反常。” 欧阳岚摇摇头,继续抬步向前走,声音在空气里慢慢响起:“父皇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昨日萧绝进宫一趟,回来告诉我说,应该立太子了。” 苏颜心下一惊,欧阳均明明看着还很健朗,怎么可能会病得这么严重? 王朝曾经也有过一位太子,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太子突然人间蒸发,所以太子之位一直空悬着,如今立太子就意味着皇上的身体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怎么可能,前世欧阳均明明活了那么多岁的…… “那少爷这时候离京……” 欧阳岚突然转过身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苏颜也觉得我该去争那把龙椅吗?” 难道你不是一直这样想的吗? 苏颜很想这样问,想想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这似乎是第一次,欧阳岚这样平静坦然的跟他说关于皇位的事情。 路两旁是冰冷坚硬的城墙,两人的脚下堆砌着无数硬朗的大理石,两股穿堂风从对面拥来,在最中间的地方糅成了一股巨大强烈的冷风,吹得苏颜的长发随风飘摇,凌乱尖锐的发丝中,他似乎看见了,前世的欧阳岚疯狂潋滟的笑容,那般绝决又果敢。 良久,苏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回荡:“若少爷不喜欢这宫中纷杂,何不找个地方做个最闲散的人?” 欧阳岚微眯起眼睛,看眼前这满脸静默的少年,反问:“苏颜喜欢那样的生活吗?生活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几十年如一日,然后只剩一坯黄土,永远沉睡在天地之间。” 苏颜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我来说,平平淡淡才是真。” 一时间无人说话,耳边只能听见穿堂风孜孜不倦的呼啸,以及自己在胸膛里不断搏动的心跳,然后,他便听见对面的欧阳岚那一声坦然的笑声,接着感觉身体被人拥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头顶是那人温柔迷人的声音:“等立了太子之后,咱们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回去我让花麟算算咱们有多少存银,够不够养活你一辈子。” 欧阳岚说话从来说一不二,他既然这样说了,便是真心打算。 苏颜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何种想法,只觉得心脏被人一把揪住,疼得厉害。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有些笨拙的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对方的腰,“其实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欧阳岚却是一笑,“苏颜,你现在还不相信我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 那句话轻盈得如同微风,从他耳朵边上轻轻跑过,苏颜心中剧烈的震动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直直的撞上欧阳岚早已准备好的吻,唇舌渐渐的纠缠在一起,两人的身体紧密的贴合,紧得连一丝空隙也无,如同相互依偎的花朵,在空无一人的宫墙内悄然绽放。 第44章 此次前往蜀中,欧阳岚只带了南锦一个人,为了能骗过萧绝,还特意将左麒留在了府中,第二日清晨,苏颜几人便与苏逸和谢染汇合,直奔蜀中而去。 谢染的病情实在已经非常严重了,连马车稍微走得快了些都受不住,虽然他逞强不说出来,但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撑,于是欧阳岚命南锦放慢速度,所以原本计划的救命之旅变得有些像游历了。 好在乘坐的马车又大又宽敞,否则这一路上挤都会挤死人。 第七日,他们到了蜀地。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这句子以前只在书中见过,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书上没有骗人。 连绵巍峨的群山,此起彼伏的山峦,层层叠叠的山峰,形成了眼前这得天独厚的风景。 苏颜掀开帘子,低头看了看窗外,又拧眉看了看咬着牙的谢染,山崖边那些蜿蜒如蛇的道路让人一见便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下面被云雾缭绕,看不清任何东西,他记得南锦刚刚说过,他们才行至半山而已。 不多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南锦掀开帘子说:“前面有处茶庄,我们歇息一下再走吧。” 马儿跑了这么久,而且从山下上来这一路实在颠簸,谢染显然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于是欧阳岚点头同意了,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谢染的身子愈发的虚弱,连进食都有些困难了,苏逸出来前带的那些药每日都会煎给他喝,但是大多都洒了。 苏逸表面虽仍是一派温和笑脸,其实心里已急得着火,所有人都不忍心点破,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岚下了马车,回头去唤苏颜,苏颜正给谢染用扇子扇风,听见他的声音忙说道:“我留下来照顾谢染,你们去吧。”苏逸虽也想留下来,但见有苏颜在,便随着欧阳岚下了马车。 欧阳岚看了苏颜一眼,“嗯,有事随时叫我。” 苏颜不觉好笑,这里能有什么事? 回过头时,发现谢染正看着他笑,虽努力装作没事的样子,可惜虚弱的声音彻底出卖了他,“阿颜,你跟少爷什么时候好上的?” ……这算什么问题? “哎呀,阿颜,你就告诉我吧。”谢染显然不属于知趣那一类,看见苏颜有意回避,更加穷追猛打起来,“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去问少爷了啊。”这摆明了是威胁,苏颜却不吃他这套,“你觉得少爷会告诉你?” 谢染想想也是,若他去问少爷,首先可能会被对方的眼神凌迟,所以更加不依不挠起来,“那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是不是少爷霸王硬上弓?” 苏颜微微笑起来,“改日再告诉你,我出去端杯茶过来给你喝。”然后掀帘走了下去,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在半山腰,中间有一块宽大的平地,靠山背的地方搭着几张简陋的桌椅,用来遮风挡雨的帐蓬边上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苏颜站在马车边上,犹豫了。 这种地方泡出来的茶怎么能给谢染喝呢,怕是会越喝越严重吧。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欧阳岚,他正笔直的坐在简陋的椅子上,脸容沉静若水,苏颜看见他抬手端了那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茶杯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复又放回桌面,从头到尾神情都再自然不过。 苏颜却突然觉得难过,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欧阳岚何时这般委屈过,面上虽平静无波,心里怕早已厌恶得不能自持了吧,这一次,为了能够救谢染的那一顶点微小的希望,欧阳岚是真的打算什么都不顾了。 耳边突然传来马嘶声,循声往去,一匹良驹正傲慢的停在身侧,马的主人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苏颜抬眼,首先看见的是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从一层面纱里露出来,苏颜第一眼便认出这是个男人,只是男人出门戴面纱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哪知对方却突然一笑,藏在面纱后面的脸虽看不清楚,但也足以让人知道他在笑,“这是哪家的娃儿,竟长得这般俊秀?”声音听着虽好听,语气却十足不客气,那人见没人回答他,又继续道:“瑾琛,你也看看嘛。”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戏谑。 话音刚落,那人身侧突然冒出另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年纪很轻,面目却如刀削过一般的冷冽,狭长的眼睛里盛着傲气和冷漠,也不去看马下的苏颜,只是对那戴着面纱的男子说:“既然这么喜欢,便收回去暖床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一说完,立刻一夹马肚飞驰而去,那戴面纱的男子想是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也顾不上苏颜了,忙叫唤着追了上去,他的声音夹在风里,虽然跑了很远,苏颜还是听见了那句话:“瑾琛瑾琛,你吃醋啦!” 那两人迅速的跑过茶庄,扬起一阵不小的尘埃,欧阳岚皱着眉看着那两个消失的背影,起身往回走。 “继续赶路。”他将苏颜拉回马车上,沉声说道。 谢染已在榻上睡着了,苏逸轻手轻脚的将他的头挪到自己腿上,让他枕得更舒服些,苏颜见了,微微别开眼睛,无法摆脱心底那层细细的疼痛。 四哥从来都是害羞的人,即使是为了他与苏霖三兄弟对峙时,脸上也装不出多么凶狠的表情来,苏颜犹地想起那个寒冷的午后,当苏霖三兄弟再次将他推倒在地时,那挡在他身前坚定而瘦弱的背影。 拥有与失去永远都站在彼此的对面,因为曾经拥有,所以当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格外心痛和绝望。 若卫子秋救不了谢染,那四哥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路走来已被他想过无数遍,却始终没有答案。 情爱这种事,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或许,四哥和谢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生命这种脆弱的东西,不要最后一刻,谁都不想放弃吧,虽然不明白前世的谢染为何有心寻死,但是如今,苏颜见他与四哥时常相视而笑,那种契合已是非常深刻,所以,谢染其实也是非常想要活下来的,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奔前走后焦虑不堪的四哥想一想。 第二日清晨,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欧阳岚拉着苏颜下了马车,他们已到达山顶,在不远处,静静的耸立着一座别苑,在清晨的雾气之中,模糊得如同神祗,等到苏逸将谢染抱下马车时,几人才朝那山庄走去,门匾上龙飞凤舞的上书:天下第一。 此刻才刚刚破晓,黑色的大门紧闭着,欧阳岚看了一眼南锦,后者立刻会意,走到墙边的空地飞身而起,然后稳稳的落在了白砖墙上,片刻后,复又略下来,对欧阳岚说:“这山庄的主人好像还没起床。” 欧阳岚一笑,沉声道:“卫先生可在?”他说话的神态很轻松,声音却刺破空气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在这山顶这处似都有丝丝回音,过了片刻却没人应答,其他几人都静默不语,等待着山庄的主人能来开门。 谢染躺在苏逸怀里,脸色已没有丝毫血色,嘴唇也紫得发黑,他们这一路走了差不多十天,谢染体内的毒怕是已经按耐不住了,苏颜担心的看他一眼,然后径直朝那仍旧紧闭着的大门走去。 他的拳头砸在门板上,坚硬的门板却没有丝毫响动,但他仍是锲而不舍的敲门,身后的欧阳岚拧着眉,突然上前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一个飞身,便落在了庄内平坦的草坪上,南锦和苏逸都是习武之人,眼前的矮墙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不多时,几人已身处天下第一庄的庄内了。 苏颜打量了一番这别致的山庄,同他第一次来时几乎没什么变化。 平坦的石子路从大门一直延伸进去,路两旁均是绿油油的草地,偶尔会冒出几棵参天大树来,宽敞的前院后是一个更加宽大的大厅,里面摆着些老旧的椅子,正中间挂着一幅画像,画中的人眉黛细腻,美丽绝然,南锦看着那幅画,笑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苏颜嘴角抽了抽,虽然他第一次看见这画也跟南锦是同样的想法,但是,“这是个男人。” 南锦一挑眉,“那岂不是妖孽一只?” 妖孽这个词一出现,苏颜便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没说话的欧阳岚,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立时转过头来,于是两人的目光便在空气里温柔的撞在一起,欧阳岚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苏颜觉得我也是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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