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是想反抗啊,但是瞧瞧李圣平气定神闲,几句话算完了一个中等农户一年大概要花多少钱帛,收入又是个什么样的水准,他们又不吭声了。
寻常物价核准完,又有最核心的盐铁之利。长安的盐铁都是官府专营,李圣平二话不说,废了这条。
他有东海虾夷岛和近海的盐滩、川蜀盐井,产盐无数,谁敢抬盐价,他立刻就能投放无数廉价官盐进入市场,迅速让奸商血本无归,所以他放开了盐的熬制和售卖权,改为征税控制。
铁器的铸造也交由民间自行处理,官府只通过征税来操控价格。但是铁矿的开发被掌握在李圣平自己手中,任何人不得私自开采。铁匠铺中,铸造每一件兵器都必须如实登记制造者和购买者的信息,如有遗漏误记,重惩。
需知自古来盐铁是利之核心,敛财利器,此诏一下,多少家族要失去金山钱海!故而李圣平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了。
反对者正是老皇帝的妻弟、关内侯王之祥。
他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表示盐铁专营有多么多么重要,引来很多世家子附和。
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老皇帝哭诉,李圣平就像看猴戏一样看他们。
这些人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谁是做主的人。
不说老皇帝现在站他这边,就算老皇帝也反对,又如何?一个政令传不出长安城,诏书一离开宫廷就会成为废纸的皇帝!
老皇帝看不到李圣平的脸色也猜得到他的心情,连忙咳嗽一声,干脆闭目养神了。
李圣平的心情关系到他退位之后的生活质量,他没必要给自己找难受。
老皇帝明显不管事,王之祥哭着哭着,也就没声音了。
李圣平开口了:“哭够了?知道的说你年纪小不懂事,遇事就哭,不知道的还当你没了老子娘呢!你说盐铁官营好,那么孤来问你,长安城盐铁官营几十年,到如今河南州盐价三十八文一斤,最低的三十文,最贵的四十二文,长安城的盐和河南州的盐,均是从川蜀运过去的,两地相隔也不远,那为什么长安城的官盐一百文一斤?你们王家那个管进贡的,报给父亲的盐价又为何是一百五十文呢?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咱们再继续议论盐铁官营。说不出来就退回去,自己摘了帽子,不要逼着孤抄你的家底!”
李圣平的语气很平淡,然而淡淡的锋芒,却让王之祥无所遁形,两腿打着摆子回席位上坐了。
李圣平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孤知道的事不少,谁的黑底我这都有,不说,是全某些人的面子,有人既然给脸不要脸,就不要怨孤不近人情。继续议政吧,元卿,我记得你有说过军制的问题,现在筹备得如何了?”
暮守一肃容道:“启禀殿下,末将的想法只是草草初成,还需等左将军抵达长安,才能成书。”
“那行,孤已下诏传令他年内必须回长安,想来不会等太久。他离开许州,那么许州应该交给谁来坐镇呢?”
“左将军的偏将苏子秀,听闻少年沉稳,多智机变,进能攻,退可守,可镇远,可抚内。其父是十年前战死沙场的大将、封成侯苏必武,其祖父是护驾而亡的苏家继,满门忠烈,家风昭然,诚可信也。”
“孤也听说过,是个不错的人才。苏子秀之后,又有谁可以继任?”
“末将听闻,左将军麾下一名小将赵复,十分骁勇善战,为人烈而有胆,粗中有细,可以在许州磨练后继任。”
“赵复我也听说过,赵复此人,胆大心细,孤另有打算,你再举荐几个。”
暮守一将自己觉得合适的人选一一数来,约莫八、九之数,这还是眼下就可以任用的,不含年纪小、还要磨练些日子的人,每一个数出来,背后都是赫赫威名和杀人如麻的凶神传奇。别有用心的武官,等暮守一数完这些人,也彻底被震吓住,不敢表态了。
李圣平本来就是作此打算,他的班底分成了两部分,郝富贵等人跟着他来了长安,许州那里还有一小半守着。李圣平想将还在许州的那一干猛将拉出来震慑朝臣,实际效果看起来也不错。等暮守一说完,他一个一个评论一番,末了道:“还是人才少啊……元卿务必再为孤培养些将才!”
“末将遵命。”
“嗯,以后就辛苦你了,元卿必不会让孤失望,只是也别忘了自己保重。”
“末将明白。”
这时,对面文官群里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传出来:“可不辛苦吗?白天要跟进跟出地管事,晚上……听说还要伺候太子床笫?”
17、第三次交锋
那蓄意险恶的人话音刚落,四下里哄笑一片。李圣平不改颜色俯视众人,那些人笑着笑着,就没声音了。
李圣平的眼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他说道:“早年平乱,孤族了江南豪强阴氏一族,打椿州,灭了椿州的霸主刘晁全家,打倭寇,孤好像扫了一个倭寇的国家吧……守一,那时候我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回禀殿下,凡我军夺城,为敌者族,非我族类,不留人。”
“嗯,那个胆敢欺压江南子民的倭寇小国,被孤整个灭了,孤连婴儿都没给他们留下。后来打南越也是这样。平定东侯藩国的时候族了王氏,打利州灭了赵夏田三个豪族全家,孤喜欢灭敌全家不留活口,所以得罪了很多人,等着要孤的脑袋的人不少,只有元卿给孤守门,孤才能放心安寝。不过元卿也难啊,白天要处理政务,晚上得保持警惕为孤守门,孤倒是想放他休息,一直没有找到好的人选……但是今日一见么……”
李圣平刻意停顿了一下,“听说前朝太宗,因为玄武门之变杀害兄长,因而受鬼魂侵扰,夜不能寐,故请秦琼、程咬金二将守门,以退鬼邪。孤细察这位……单右丞是吧?单右丞骨骼精奇,容貌过人,想来如果请单右丞守夜,莫说是刺客,就算鬼神也会被吓得不敢靠近,不知单右丞可愿到孤的东宫去,伺候床笫啊?”
衍衡先生有些无奈地看自家主公一眼,又和张令德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头苦笑。
李圣平生气,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然而他恼火的时候说话没有忌讳、放肆张扬,怎么损怎么说,这个大家都知道,那可怜的单右丞不仅犯了刺探东宫的错,更把话题扯到暮守一身上,言语间辱及李圣平的心尖儿,李圣平只损他几句,他就该感恩戴德了!若还有后招,只怕这主事轻则罢职丢官,重……更要牵连不少。
大厅中一片寂静,李圣平几句话损得单右丞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还未足,转脸问御史:“吉御史,单右丞并非你御史寺的人,一介尚书右丞,竟然敢刺探东宫,当众宣扬孤东宫内事,出言诽谤,越权弄事如此,该当何罪?”
不等御史吉善回答,李圣平又道:“东宫警戒严密,不是你一介右丞能查探的,此事背后,必然有人主使。余卿!”
余恩膝行一步,躬身道:“臣在。”
“即刻削去单长尚书右丞一职,右丞之位,暂由陶信兼管。诏令大理寺、御史寺、刑部三司共审,彻查此事。孤刚刚到长安,就敢上门挑衅,孤不彻查你背后之人,削你三代勋爵,你们只当孤无能可欺啊!”李圣平利落地将单长整了下去,连求情的时间也不给,直接叫来随侍春峰:“你即刻返回东宫,核查所有宫侍身份,凡不在奴籍者,发回掖庭,杖责一百,充为苦役,遇赦不得脱罪。在奴籍者,全部打死,查清其来历,追究售卖的牙人责任,抄没其家产,流南越,徒十年!”
吉善阻谏道:“殿下不可!此举未见律法,恐私刑过甚,有伤殿下清名。”
“清名值什么用,你们端居高位,耻于垂问,不走民间,故而不知,对百姓而言,谁管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有清名,并不与私德相干。这些人心怀不轨,胆敢将孤东宫情况泄露至外人,杖毙流徒而已,还是孤手下留情,不曾追究其家人!”李圣平压根不听他那一茬,示意春峰退下去办,又复慢道:“不过……孤行事,确实不能总在律法之外,只是如今律法混乱,长安有华律七十二册,孤有圣王律十八卷,诏令修法,务必尽快将二律统一,在这之前,长安的人,按《华律》论处,孤治下,依然行《圣王律》。”
吉善无法,只得退下。
李圣平果决地处理了单长,又显露出治下的凶残和暴虐,原本给他的下马威,全变成了他给别人的下马威。接下来几庄关于屯田、储备粮食、应对干旱的大事,再没有谁不长眼地敢自讨没趣。
一个上午过去,不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被李圣平折腾得不轻,结束朝会时,多半人脸都是灰的。自己人是因为事多,一想到接下来半天要写完多少多少诏书的草稿、做多少多少活,跳城墙的心都有了。敌人则是因为心虚,因为恐惧,因为发现这个太子,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他明显是个流氓,而不是贵公子啊……
晚上东宫闭门前,政令大概完成了一半,习惯了李圣平的节奏的老人,即使没完成,也会将进度报上来。
没有交进度的,自然又被李圣平记了一笔,故意拖延、推诿成风的,第二天就会被免职。
李圣平在北上途中招揽的人,虽然个个都有职务了,但是工作负担还未饱和,加加担子也不错。
东宫里的侍从已经换了一批,有前车之鉴,这一批新人一个个胆小如鼠,嘴巴比蚌壳还紧,纵有人想刺探消息,往往李圣平还没察觉,那人已经被奴仆自己揪了出来——李圣平对付身在奴籍的人,可不会讲究什么法不责众、无辜可怜的道理,抓到一个死一大片,才是他的处事风格,为了保命,奴仆之间的监视比来自李圣平的监视更严格,东宫也就逐渐变成了铁桶,成为长安城最神秘的存在。
李圣平发狠,斩杀一批挑头的刺儿又撸掉一部分人的官职之后,长安终于平静了。
对心怀不轨的人来说,李圣平的做法完全不能按常理推断。他明明知道表面上蹦跶的都是投石问路的石子,他们背后都有主使,直接掐死就无法追究背后之人,可他就是不留生机,逮着一个砍一个,能活下来的都是识趣自己辞官的。
难道他完全不在乎谁是幕后主使?
李圣平对他们的猜测疑惑了若指掌,他为什么要在乎?反正不配合的人最后都得死,管他们谁指使的谁呢?
不查清,是方便以后要栽赃。以后要撸哪个家族,随便扯个已经死了的人的事,栽上去就好了,还省了找借口的麻烦。
再说,谁在背后捣鼓什么事件,别人不知道李圣平还能不知道?
对李圣平的打算,衍衡先生带着几个心腹和他仔细地谈过一次,李圣平把他们都说服了,于是他们也都默默地配合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圣平第一个正面对上的尚书右丞单长。
李圣平把他关在大理寺关了很久,明明那人已经把知道的都撩了,李圣平就是不放人出来,仿佛忘了他一样。衍衡先生等人都想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办,没那个胆子——李圣平气势日强,敢当面和他问话的人,越来越少。
御史、大理寺和刑部拿不到李圣平的主意,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单长,就去求衍衡先生帮忙,衍衡先生等又拐着弯的求到了暮守一这里。
暮守一和李圣平朝夕相对,早就习惯了他的强势,然而这问题也不好开口,李圣平是主,他是仆,何曾有仆人问主人的道理?
18、暴雨之日
暮守一的心情变化,李圣平心里有数。
这天在陪暮守一推演北方匈奴控制的草原的沙盘、模拟两军交锋时,李圣平直接问了:“你有话要问我?”
暮守一正在专心布阵,冷不防被他这样一问,“啊”一声,旋即道:“是……是很期待主公的登基大典,可是迟迟都没等到。”
“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天旱得厉害……你说如果我登基的当天,天降甘霖,我在民间的地位,会不会更高?”
“这是必然的。”
李圣平研究片刻,伸手在河边布了一道拒马阵,道:“仅仅只是天降祥瑞还不够,我需要把司天监掌握在手里。偏偏咱们的人,多半是实干的,要他们推测明年的气候还行,要他们推演历法、观星、敷衍天道鬼神之说,只有衍衡先生和他那几位老伙伴。可是,我能让他们去太史局么?”
“是啊……那主公打算怎么办?是否需要元做什么?”暮守一一边说,一边把拒马破了,李圣平死伤无数。
李圣平撇着嘴把二人的兵力清空,重新布局,道:“需要你做什么,我会直接告诉你,不用你这样兜兜转转拐着弯儿地问。你现在安心休息,写兵书,做好带徒弟的准备就行了。司天监我另有安排。如今太史局的长官,太史令仇宽,表面老实,实际上和王家眉来眼去的。收买东宫侍从、指使单长当朝折辱你的那位,就是仇宽背后的主子。我迟迟不放单长出来,就是想把仇宽钓上岸,换一个咱们自己的人,有了司天监在手里,今年的旱灾,还有我登基时的那场雨,还有明年的蝗灾,就好办了。你还有问题吗?”
暮守一摇摇头。
新的战局开始,李圣平又低头继续看沙盘,想尽方法打败暮守一,忽又抬头道:“如果衍衡先生、天问先生还来找你,你就说我的话,大凡他们肯从自己的弟子里挑几个能观星的给我,我早把太史局拿下了,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如今约莫还有一月多时间可以找人,若是找不着,拿下太史局,也不算做得完美。”
暮守一被他戳穿隐瞒的事,脸上一红,假装没听出来,埋头继续折腾沙盘。
有了暮守一的消息,衍衡先生也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不几日,接替仇宽的人也送来了,掌控司天监的学生也有了,大理寺里,单长也适时地撩了仇宽,仇宽也不负所望地顶了罪,李圣平顺势把整个太史局的人都清洗了一遍,彻底把它攥在手里。
其实有没有司天监在手中,对李圣平的计划都无伤大雅,李圣平本来是打算在登基后,用望气观星失误的借口整死太史局的人,但既然衍衡他们能说动暮守一来提问,他也就卖了个面子给他们。
衍衡和天问二老听说李圣平想在下雨之日登基,终于还是没忍住,找上门来问李圣平如何查知准确的下雨时间——以他们的看法,最近这些日子肯定没有下雨的迹象,李圣平也没有继位的安排,那么下雨的时间肯定是相当远的未来。然而那样久远的时间,李圣平如何能准确料定某一日呢?
禅让礼可是要至少提前一个月准备的啊。
李圣平高深莫测地笑笑:“你们信不信我是真龙天子,行云布雨,自有天意告知?”
暮守一很相信,原因他说不上来,他就是愿意相信。
衍衡先生自然是不信的,于是就抱着怀疑的态度,等着禅让大典的消息。
不同于上辈子进京不久就继承帝位,李圣平这次婉拒了好几回,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太子,所以发现了许多上辈子不曾发现的事。
没事的时候,李圣平就喜欢拖着暮守一和老皇帝聊天。
老皇帝是个好人,他的后宫只有三五个宫女,一个皇后——死了很多年了,在皇后去世后老皇帝一直没再娶,宫中的女子多半被他加恩放出宫自行婚嫁,剩下几个都是积年的老人。
宫侍的数目也前所未有的少,不足二百人。
宫里很多地方种的不是珍贵的花草,而是粮食。
今年干旱得厉害,长安还稍微好一些,至少宫中用水不缺,老皇帝种的那些粮食也就存活下来了。
要是早年,李圣平绝对要嘲笑他的,自己的子民缺水,他还惦记着宫里的草木,现在,李圣平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