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受老皇帝悉心照料存活的都是良种,照料好了亩产能翻番。
上辈子老皇帝没来得及交代,他也不知道,一把火都烧了,直到老皇帝又花了十年,重新将良种培育出来,他才知道后悔。
所以这辈子,他在老皇帝跟前当了很久的孝子,接手他的朝臣,听他点拨城中各大世家与地方豪强、朝中官员之间的利害关系,陪他收获那些饱满的种子。
直到老皇帝的行宫建好了,田开出来了,人手都准备好了,只等老皇帝驾到养老了,老皇帝才正式开始与李圣平商量继位的事。
那天依旧是艳阳高照,最后的几只知了在浅浅的御沟旁叫的声嘶力竭。
老皇帝碾着手心里的几颗硕大的麦种,李圣平带来的司农田胜景啧啧称赞起来。
老皇帝随手将种子放到田胜景手里的陶罐储存起来,随口对他叮嘱了几句这些种子是怎么培养的有哪些特点,看他忙不迭地把陶罐送去存好,四周没外人了,老皇帝才捋着胡子说:“拖了这么久,你该登基啦。”
李圣平严肃地回道:“儿子也正想与父皇商量这件事。”
“嗯,赌一把运气好了,我看天时,比来有雨,只看不准到底是哪一天,估摸着应该在八月以后。现在是时候选禅让大典的日子了。登基时遇大雨,缓解旱情,对你的威望,对皇室的声誉,都有好处。不过你准备选哪一日呢?”老皇帝绝口不提禅让大典的时间应该由太史局卜筮得出,现在太史局只听李圣平的话,李圣平指明要哪天,太史局还能卜错了?
李圣平十分诧异,他要拖到这时候,就是因为他记得今年拯救了北方各州的暴雨是三十七天后,也就是八月廿三的傍晚开始,没想到老皇帝竟然能测得这样准。谚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不我欺哉!
“就下个月月底吧。八月廿三一定会是个好日子。”李圣平将日子定下来。
今年夏秋北方干旱甚重,北方豪族忙着农事哭穷还来不及,正是有求于朝廷的时候,不会给他添堵,他就得趁这个时间收获民心,以备明年的蝗灾之争。
老皇帝点点头:“希望你足够幸运。今年虽然有一场秋雨,可我观天时,这场雨不过能解一时困乏,之后必然极旱。俗语云旱极而蝗,今年明年,说不定有大蝗灾。你自己注意些,别让有心之人,抓住了机会。”
李圣平向这位老人慎重地一行礼:“儿子明白,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19、挑衅
禅让大典就这样定了下来,所幸一切都是早早准备好的,只等两位掌权的人说什么时候进行。
八月廿三,隆重的禅让礼正式开始。
这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
李圣平的心腹都不是很相信会下雨,只有暮守一一语不发,乖乖跟着做事。
衍衡先生倒是看出来今天会下雨,对李圣平的真龙天子之说,开始半信半疑了。
李圣平是三十七天前定的日子,彼时他只能看出来有雨,却看不出具体的时间。
李圣平就是能一口咬定,八月廿三晚上酉时必有暴雨。
不由得衍衡等人不信服啊!
禅让大典是在未时正点举行,李圣平自己挑的时间。
祭天地、谒祖庙、受教诲、传玉玺、受皇位——
群臣肃立。
今夜无宵禁,长安城的百姓挤上街,将朱雀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李圣平正是年青时,俊朗的外貌,高大的体格,还有沉稳儒雅的气质,正是最吸引女儿家的年纪。从太庙回来的路上,被围观的千金闺秀,扔了一车的绣帕香囊。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生活还算平稳,长安的娘子们就是这么大胆热烈。
即使她们围观的人是大华的皇太子,即使有卫士护送,即使皇太子殿下和他的亲卫看起来杀气满满……这些都不能挡住她们扔香囊、掷罗帕坠子的激情。
未时正点正式开始的典礼,到酉时正好进行到玉玺的转交。
老皇帝捧起传国玉玺,郑重地交到李圣平手上。
一道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雷鸣轰然,暴雨如期而至。
乾元殿前一片死寂。
李圣平高高端起玉玺,俯视他的臣民和疆土。
电闪雷鸣间,李圣平的身影格外高大挺拔。
“臣处叩见陛下,祝我陛下,万寿长安!愿我大华,永泰恒昌!”衍衡先生率先稽首叩拜。天问先生、令德、富贵等人也醒悟过来,山呼“万岁”,随之拜倒。
情绪是可以感染的,加上衍衡、天问二人的士林地位,不由得长安的旧臣不拜。
大雨浇得天地阴寒,人心凉透,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圣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是命中注定的皇帝,皇天厚爱的真龙天子,天时人和占尽,顺者昌,逆者亡!
八月廿三傍晚的风雨,将干旱的气息清除殆尽。
都说他是真龙转世,所以能行云布雨;又说他是与生俱来的天子,所以他迟迟不登基是逆天而行,导致天下大旱,这不一顺天意行事,老天爷立刻就下雨了……于是马上又有人附和,难怪他十多岁就能上马打仗、下马治国,原来是天生的。
诸如此类的街头巷尾的议论,迅速将李圣平的威望推到了巅峰,无人敢掠其锋芒。
老皇帝在禅让大典举行的次日,就启程去江南行宫了。
行宫在凤州,与李圣平家的王府老宅隔着一座小山。
李圣平的家在倭寇之乱时已经被烧成了废墟,李圣平以此为耻,不叫人整修、重建,让废墟立在那成为野狗狐狸黄狼子的家。他要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不退,则败,败,则成孤魂野鬼,无处容身!
李圣平新登基,第一件事改年号为庆元。
第二件事就是加封功臣。心腹之人立刻侯拜相。暮守一国侯也领了,久安侯;封户也拿了,八千户;封地也有了,长安京畿内能封的地都给他,李圣平倒是想把未央宫也送出去,只是中书不敢写,暮守一也不敢要;赏金也全了,金三万;官职也升了,大将军。就这样,李圣平还嫌不够——没文职,没虚衔,他知道暮守一最崇拜的将领是谁,本拟了重新启用大司马的名头,让暮守一自己拒绝了。
暮守一是说,先贤古人之风,可效仿。然而功不至,不可加诸己身。
李圣平也就随他去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确实不太好一次到位。
不是没人反对,比如老皇帝的小舅子,王之绛,上蹿下跳的和个耍猴子的一样。
暮守一在拜大将军时,年纪不过二十七,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多半还没熬出头,和他差不多地位的,多数在四十往上,年纪,成了攻击他的人的唯一借口。
暮守一性格坚定,唯李圣平是从,别人的攻击,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他又不擅长言辞,不喜欢与人争吵,向来谨小慎微,王之绛那一帮纨绔趁着酒兴往他的久安侯府门口撒尿,他也每一句狠话。
暮守一觉得李圣平太锋芒,太气盛,作为皇帝这不是坏事,不过他这个做臣子的,总不能给主上找事吧?
所以不涉及底线的事,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吧。
事情传到李圣平那里,那就不一样了。
之前忍着,是因为他们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越蹦跶越显得丑陋,和他们计较未免有失身份。如今他们招惹到暮守一头上了,叫李圣平怎么忍?
今天在他门口撒野,明天会不会就冲到暮守一家里去?
李圣平先在心里将那几人剐了几个来回,再看暮守一一脸无辜,恨不得连他一起削一遍。
暮守一基本上每天都守在东宫,一个月最多就回侯府一两次,就这么一两次,也能被些人撞上!
九月初一大朝会,李圣平迅速将政务办了,马上就冲着王之绛发难了。
王之绛八月三十晚上在平康坊彻夜未归,早朝还是被他爹拖来的,站都站不稳。
当然,怂恿王之绛在八月三十晚上去平康坊的吏部主事郑书是李圣平的人,这个就不必让别人知道了。
按例大朝会议事中间,是有一顿赐饭的,李圣平也没苛待他们,自己吃的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暮守一早在出门之前就让他硬塞了一只烤羊腿一碗鸡汤馎饦一大碗羊乳,这时虽然只是简单的黄粱饭团和煮肉块,也没饿着他。
过了五十岁的老人,面前放的则是精致的小食,好克化,不粘牙。
李圣平面前放的食物和大臣吃的一样,却不代表他就真的会吃。
春峰给他分开饭团的时候,他正在偷偷观察百官的表情。
王之绛扯了个哈欠。
李圣平总算等到这货行动逾矩。
只听“嘭”“铛”两声,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划过,内侍已经跪了一地,百官尚未反应过来,王之绛捂着脸掩不住惊愕,“蹭”地站起来抬手指着皇帝陛下:“你——”
李圣平刚才将一碗滚烫的黄粱饭团扔在他脸上,看他这么配合继续给他制造罚他的理由,顺手又砸了一碗肉块出去,泼了他一身。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朕只是提醒你,朝会时,别忘了礼仪,你竟然敢指着朕?你这是在质疑朕的做法么?”李圣平冷哼一声,吩咐侍卫头儿:“杨阿,把他拖下去,你亲自动手,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是,陛下!”杨阿出列,上前三步,一招手,四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立刻出列擒下王之绛,不等他反抗就直接拖出殿外去了。
20、夫妻相护
王之绛的父亲宜乡侯王贤、祖父王元安马上跪了,他们一跪,王之绛的那几个叔叔兄弟也不得不跟着贵了,王元安已经七十多了,他这颤巍巍地一跪,马上就有人来搀扶他。
李圣平将捏在手里的筒杯转一转,制止内侍的动作,道:“王翁要跪,就让他跪,朕且听听,您老要说些什么?”
王元安一愣,按理他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家伙跪下来,皇帝陛下于情于理,都应该缓和语气吧?怎么李圣平还是阴测测冷森森的语调,他直觉不好,可事已至此,不容他反悔,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孙年幼不懂事,并不是故意冲撞御前,求陛下看在他体弱的份上,饶了他这条命吧!陛下!陛下!”
“三十杖,死不了人的。”李圣平懒洋洋地说道。
王元安噎了一下,王贤不死心,继续哭求:“陛下——老臣的幼子年幼体弱,三十杖不就等于要他的命么!实在太重了啊!求陛下饶了他,饶了他!老臣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他一定教好他!”
“教好?他今年也该弱冠了,朕不觉得他还能教好。”李圣平道,“不过你说得没错,三十杖,真让杨阿那个沙场上下来的煞神往死里打,也不是打不死,嗯,那这样吧,春峰!”
春峰趋步上前:“小人在。”
王贤以为李圣平要饶了他儿子,一喜,却听李圣平道:“让杨阿把人拖到殿里来,就在朕跟前打,打重了,朕会提醒他,以免不小心打死了王之绛,让太上皇的老臣心寒。”
“是,小人遵旨。”
李圣平特别咬重了“太上皇的老臣”六个字,像一把刀狠狠划在王元安父子心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老臣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了。
不多时,被打得哭爹叫娘的王之绛就被拖到了朝堂上,李圣平让接着打,就当着朝廷文武、皇室宗亲的面,一杖一杖,打掉他们的颜面、尊严。
李圣平让杨阿堵上王之绛的嘴,慢慢地打,一面又端着声音继续说道:“俗语云,养不教,父之过,王翁教不好孙子,王侯教不好儿子,我这个人君只好暂代父职了。希望这三十杖,能让他记住,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以免日后闯下更大的祸来。这次是朕念他初犯,所以轻罚,下次在犯错,就不是杖三十,而是断人头了。众卿可记住了?”
被血淋淋的行刑场景吓得面色发白的朝臣连忙行礼:“臣等谨记陛下谕旨。”
傻子才会以为李圣平说的错是指御前失礼,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李圣平这是为暮守一出气。
李圣平的心腹很多,出身低微如暮守一者,真只有这一个。
几个在士林中卓有名声的不提,一般人招惹不起,郝富贵虽是农家子弟,至少也是良民出身,其他人也有小门小户的,也有世家子,只暮守一是卖身为奴的,偏偏李圣平又死活不肯放了他的卖身契,而他又升迁最快、风言风语最多的,所以他才会被放在风口浪尖上,种种不满苛责都冲着暮守一去了。
王之绛被打了二十杖,叫也叫不出来,整个快昏过去了。
王贤也快倒了,王贤的次子、先皇后的兄长王之蔷怒视暮守一,在父亲身边跪下,道:“久安侯,冲撞于您,是家弟的错,但是家弟只是酒后放浪,谁家子弟,没有这年少轻狂的时候?求久安侯看在家弟体弱、家父年老的份上,向陛下求个情,此恩此德,我们王家必结草衔环以报!”
暮守一见王元安几欲昏厥的样子,再看王之绛一个翩翩公子,被打得血透衣摆,早已有不忍,然而不等他求情,李圣平轻笑道:“王大夫这话,朕不懂,朕打他是因为他御前失礼,和大将军什么关系?守一,莫非此人曾经冒犯过你,而你竟然敢隐瞒不报?”
王之蔷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暮守一也不好再求情。
李圣平反而揪着不放了:“暮守一!你自己说,还是让朕去查!我可告诉你,若是让朕查出来什么,王之绛这条小命,朕可不保了啊!”
李圣平说着叫停杨阿,此时还有八杖,如果李圣平要王之绛死,杨阿一板子就能完成任务。王贤父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暮守一膝行一步出列,抬手为礼:“陛下,陛下新立,国法重慎,与之前殊异,长安旧臣,一时不适应,行为些许差池,也是有的。”
李圣平扫视群臣,最后朝王贤冷笑:“朕的爱将这么说了,朕就卖守一一个面子,看在守一求情的份上,不追求其他,杨阿,继续,别把人打死了。”
“是,陛下。”
一声又一声,木杖挥舞、击打的声音,很沉闷,很惨烈。
李圣平让春峰撤走自己跟前的食具,又道:“你们王家势大,在朕跟前,也敢称家称族?怕朕不知道你背后有涿州王家撑腰?还是担心朕想不起要收拾你背后的豪强?早在南方征战时,就曾听闻太上皇有四个小舅子,王家有龙虎之子王之昌,象虎之子王之蔷,豹虎之子王之祥,虎虎之子王之绛。第二个虎字,都是虚的,没实意,第一个字才是真意。龙之子,哈,知道的人倒是明白,这是太上皇疼你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王之昌是太上皇的兄弟呢!”
他话音刚落,杨阿三十杖打完了,上前复命,李圣平挥手叫人把王之绛丢出宫门,再嘲讽地看王贤父子一眼,道:“既然你们攀折朕的爱将,那么朕不妨在这里,为朕的爱将再说话。自朕懵懂之时,守一即常伴朕左右,上下里外大小事务,均由守一一人打理,二十年来,密不可分。向者倭寇、越人作乱,攻入凤州,朕全家战死,在座世家、宗亲、藩王,坐拥兵甲无数,谁又肯为朕援手?”
李圣平翻了一下旧账,底下所有人都老实了。凤州之乱时,掌着兵权、有兵力的人确实不曾对凤州王施以援手,李圣平不追究也就罢了,追究起来,即使现在不发作,将来也必有后着。
“是暮卿把朕和武亲王从死人堆里背出,为此守一肩背为烈火灼伤,疤痕宛然在!此后十几载,朕从无家可归的落魄藩王,到拥有第一支心腹军队,到全局掌控凤州,到扫除反贼、匡扶天下,守一处处辅佐,未曾一步相离!水火中救朕,不计来回;奔袭千里,未道一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