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叔,刑罚审问是您的看家本领,求你帮个忙呗?”
秦望昭忙以茶碗掩面,做饥渴无比的认真喝茶状,不去看谢长安谢长安那谄媚又自来熟的笑脸。在他看来,作为一个认识不到一刻钟的人,居然就厚的起脸皮有事相求,还得寸进尺的越凑越近,简直无耻到无敌了,打死他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何晋央风度好,谢长安鼻梁都凑到脸跟前,就差挂到他身上去了,人照样能无比淡然的端起糙茶水啜一口,笑着问句:“小王爷客气了,得看公事还是私事。”
谢长安支着身子挂在桌沿上,余光瞥见秦望昭那副恨不得离自己能远则远的独善其身模样,桌底下的脚就踩上秦望昭的脚背使劲碾,暗自大骂,嫌爷丢人,娘的,老子这是在用形象探消息,你还敢嫌弃……面上却笑的真诚而坦荡,直道:“大人多虑了,当然是为公事。你看,我二人被人陷害,总不能稀里糊涂连是谁陷害的都不知就走吧。”
“这自然是该的,王爷就是不求,我也尽力还王爷一个清楚明澈,何谈求呢?”
秦望昭抽出被踩的左脚踢出,正要给他一脚,就见谢长安突然站起来,对着何晋央躬身一礼不起,脸上嬉笑全不见,是秦望昭从没见过的严肃和正派。他听见谢长安说:“何叔,我不跟您绕圈子,就直说了。我爹中了蛊,想必您也知道一二,我们在找解药,而他们身上,可能就有线索。您长于审讯验伤,天下能查问出蛛丝马迹的人,您数一。您帮我查查,他们和……十二楼有无关系,成吗?”
谢长安垂着头,秦望昭看不见他的脸,也想不出他现在的表情,在他的意识里,谢长安就是半个不着四六嬉皮笑脸的小纨绔,整天就知道瞎乐呵凑热闹,是个无聊至极又不至于太坏的年青人。可就在刚刚,他才真切的感觉到,谢长安,他是谢安逸的家人,他关心他记挂他,如同自己一样。于是他也站起来,学着谢长安弯下脊背,说:“何大人,这是不情之请,但并不碍于公正,望您成全。”
何晋央看着列队一样齐刷刷排在面前的两人,挺直的脊梁弯出一个请求的弧度,却不至于谄媚,有那么点不卑不亢的影子。拿私心说话,他挺中意这俩小子,有情有义又放得下身份,挺好,而且他这请求,实在不过分,案件嘛,不就在于追根究底么,杀手只是工具,握着工具的手,才是。他倒了碗水,笑着应下了,道:“坐下,和我说说十二楼的来路。”
谢长安几乎是瞬间直起腰,笑嘻嘻的就道谢,谢绝堵截一切可能反悔的时机。秦望昭直起腰,心里也松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谢长安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需要厚脸皮的时候,他立刻能填上缺。
两人坐下,秦望昭将他这些年打听到的一切关于十二楼的消息毫不保留的说了,无外乎江湖里听来的流言,何晋央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谢长安一直无话,难得安静,等秦望昭说完,他突然开口补上一点,姿态有些迟疑,哼哼唧唧的说:“我……还听说,十二楼里,有个和容颂辞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前面重要的话说的拖拖沓沓毫无底气,到了最后那却语速陡转十分笃定,好好一则线索说成了一句废话。
秦望昭扭头盯他,问道:“你是哪里听说的?”
谢长安有些心虚的移开眼,故意去端茶碗低头喝水,蚊子说话似的小声嘀咕:“皇上的密室里看来的呗。”
秦望昭本来就不信他,再听一次信任又减几分,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坚定而诡异的预感,这小子在说谎。不过暂时作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不戳穿他,也不问,问了他也不会说。他想,等到他觉得他们熟到能够介入相互的生活该问的时候,谢长安再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想做隐瞒,让他立刻滚,自己身边,不留外人。
何晋央应了二人的要求,说是两天后,不管有无线索,都给他们答复,若是有需要,会让人上门请谢长安前来帮忙。
谢长安絮絮叨叨的拍马屁千恩万谢,秦望昭规矩的朝何晋央行了个礼道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监牢往回走。
“姓秦的,十二楼的事儿暂时落定了,苗仁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秦望昭目光呆呆的落在一直往前延伸的路上,越远越暗,直至视野里只能看见一片连路旁的屋舍里透出的昏黄灯光都照亮不了的墨渍般模糊不匀的黑,像极了他寻药的漫漫长路,很多时候明明能看见斑点希望的光,却照不亮路上一片漆黑无望,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他就在这样的路上,别无选择又毫无退路的独行了五年。
谢长安问了话却没得到回复,他正准备嘴贱上几句,问丰神俊朗的秦公子要不要牺牲色相去迷惑一下苗大小姐,让她助二人溜进藏书阁看看,说不定就有意外的收获。他扭过头,到了牙关的戏谑就说不出来了,他慌忙磕住牙板卡住,要是来不及,他得捂住嘴。秦望昭素来面无表情但特别坚毅的侧脸,被这清冷寂静的夜晚晕染上凉意似的,落在他眼里,添了白日里没有的落寞孤寂,他就觉得,秦望昭此刻,一定很伤心。
秦望昭显然是沉浸到思绪里去了,谢长安弄出咔的一声牙齿相击的脆响,都没能把他拉回神,微歪着头一副呆样。
谢长安无人说话,比起漫无边际的漆黑夜色,他更愿意盯着秦望昭的侧脸,好歹是顺眼的。于是他胆边生恶胆,拿帮席公公选美人宫女的眼光将秦望昭从发旋看到下巴,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挑不出刺来。嘿,真是奇了怪,容锦那样出众的美男子,自己还觉得人家身上有股怪异,怎么落到这厮身上,自己就啥意见也没有了,真是劳心伤神想不通。
两人静静的走路,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心怀鬼胎,倒也是难得的安宁和气。
秦望昭终于回了魂,他扭头想问谢长安刚说了什么,就撞见两只几乎是闪着绿光的眼珠子里满是纠结和不解,见自己看他,立刻心虚无比的撤开了。神神叨叨,形容猥琐,他做了个简短评价,开口问他刚说了什么。
秦望昭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从不会关心旁人的神情行动,更加没有长短可论,可他开始无意识的贬低谢长安。可见谢长安在他这里,悄无声息和路人分了界,半脚踏入他心里认可的地盘。
第25章
即命案之后,苗庄又见血光。整个庄里忙乱无比,又是搓拾烧掉的纸糊窗户,又是清扫打砸的瓦片和瓷件儿,还要照看被误伤以及战伤的武林人士。庄里的小厮和丫鬟们脚底生风的满院子奔来跑去,忙的不可开交,只恨没有生出四条腿跑出两倍的速度来。
往后的比武场次是没法按时举行,只能延期押后。可能是受了突袭有了阴影,各厢房的来客大都闭门不出,偶尔串串门,也只在邻里对门,规矩安分又识趣,给苗庄主省了不少心力。当然也有不怕死又闲不住的,如谢长安、何万里之流。
何万里本来要拉叶清蟾和江明时去找谢长安探讨一下刺客的来路,谁知叶清蟾这头扎进酒香里,江明时那头扎进书堆里,谁也不理他,他找不到知己,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他兴匆匆的摸到秦望昭的房间敲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开门,两人都不在。
此时,何万里心心念念的知己谢兄,正装出一副翩翩贵气佳公子模样坐在苗小妆的闺房里,手里端着小丫鬟送上的雨前茶,目不斜视的喝茶,耳朵却竖的堪比兔子,秦望昭和苗小妆的对话,他是丁点不露下,连同语气。
秦望昭不爱拐弯抹角那套,坐下就直说来意:“苗小姐,我想进贵庄藏书阁,请你帮我。”
苗小妆脸上的笑意,在门口见到同行而来的谢长安僵住之后,到了现在是彻底的消退。她寒着一张俏脸,疏离客套的说:“秦望昭,你我约定尚未奏数,我没有理由帮你,小葵,送客!”
秦望昭居然不纠缠,他站起来,无比坦荡的看着薄怒的苗小妆,诚恳的说道:“那我自己去,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
他说完不耐烦的撇了一眼屁股仍钉在凳子上的谢长安,怎么的,不想走了?那你待这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谢长安忙不迭的蹦起来,对着咬着唇的苗小妆歉意一笑,柔声说了句打扰,去追秦望昭。
谢长安想,他这小舅真是朵奇葩,和玲珑心肝的李艳疏是两个极致,那人心思剔透聪慧过人,带出来的弟弟,脸面摊的像木头,心里更是像石头。人姑娘明显是爱慕他,他不是故意视而不见,而真是不通人间情爱,这傻缺。只是可怜了人正派姑娘苗小妆一腔的似水柔情,全数浇在了寸草不生的冷硬石头上,没法浇开一朵情花了。他拿头做赌注,不出这院子,苗小妆必然会追出来。
果然,秦望昭前脚不到角门,后头跑步声就近了,谢长安的项上人头没人想要。苗小妆追上来,喊道:“秦望昭,你给我站住。”
谢长安耸耸肩,拉住秦望昭,深觉自己不去当算命的,真是埋没才能。
三人重新坐上桌,依旧是刚刚的位置,连茶碗汤水都是现成的。苗小妆情绪很低落,她叹了口气,将自家藏书阁门口梁上书架里的机关都细细说了,越说头垂的越低,不再看秦望昭。
秦望昭认真的记下,见苗小妆这样,心里突然就生出些不忍。这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她的心意自己也明白,命里注定这是个坏透的时机,他活着的全部,都是为了救醒谢安逸。对于苗小妆的付出,他没有心力回应,他能做的,就是不欺骗也不胁迫,他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问心无愧。而苗小妆若是不帮,他也没资格怪罪,她帮了,他,只能感激她。秦望昭站起来,说:“苗小姐,秦望昭欠你一个人情,今生都作数。”
苗小妆隐约是笑了一声,呢喃低语:“呵……我要你的人情干什么呢,我要的,是你的人,和情……唤我一声小妆吧。”
秦望昭怔了怔,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就在谢长安以为他内心纠结完要唤一声的时候,听见秦望昭依旧清冷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叫你。长安,走吧。”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两道人影鬼鬼祟祟的穿过长廊约黄在昏后,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却是去做贼。此时夕阳已西下,只剩下一片红色霞光斜挂天幕,来往的武林人士群聚饭堂,觥筹交错聚集了整个庄子最热闹的人气。
谢长安和秦望昭拿何晋央做了借口,说是官家找他二人询问命案细节,朝苗仁通告一声,大摇大摆正气秉然的在守门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庄。一过转角,两人立刻左顾右盼无人路过,抬脚就翻了院墙,又进去了,简直是无事找事吃饱了撑的。
两人贴着墙角顺着屋檐,避过点灯的丫鬟和奔走的仆从,潜到了苗庄的藏书阁。可能是苗仁觉得自己的庄子戒备的足够森严,又或是对他布下的机关太有信心,把守的人都没有,只在门扇上落了把大锁。
趴在地上的两人同时抬眼对视一眼,事先对好戏似的,都瞥了瞥不远处的一颗老枣树和藏书阁的门,心思居然十分灵通,想法相差无几。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点赞赏,不约而同的对笑一把。就在那时,谢长安动了,他抬手闪电般朝枣树射了枚带线的金钱镖,身躯紧接着掠了出去,剪尾燕子一般平贴着地面滑动,到了树下伸手拉线,蛇一般沿着树杆游上去藏进了树影里。
秦望昭听见夜枭叫了三声,腾的从地上窜起,提气朝门口飞速奔去。他贴在门上,将苗小妆偷着印模重铸的一把钥匙插进锁眼拧开,空所在左边的铜环上。他小心翼翼的将门推开一条缝,手伸进去将门缝中一根细如发丝的黑线捏住,慢慢将门推开笔洗口大的缝,侧蹲着身子钻了进去,捏着线不动,朝谢长安招了招手。两人溜进去带上门,避过了苗小妆说过的机关,点了个小烛台,这才站到了靠墙列着的排排书架。
谢长安看着摆放的齐齐整整都显得叠叠摞摞的书籍,觉得自己头大了好几倍,忙不迭的挎下脸,恨不得转身窜出去。他们要找的线索,可能藏在这千万本里的某一页,甚至是某一段,饶是他向来运气贼好,都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任重而道远,希望甚飘渺。他还没吃晚饭哪,说的更沧桑一点,他能不能吃上明天的晚饭都是个问题,姓秦的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变换脸色,秦望昭已经抽了一本《草本集》开始翻,将一本书翻出让谢长安眼花缭乱的速度,简直是牛嚼牡丹。谢长安叹了口气,背对着秦望昭开始,解决对面这排书架。
苗小妆说她会尽量看着她爹,尽量不让他来书阁,能拖多久是多久。两人在里面饿着肚子将书翻得昏天黑地。
屋里昏暗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漫漫长夜悄然消转,白昼将至。谢长安一点都不尊重学问,将翻过的一沓书摞在屁股底下坐着,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觉得书上的黑字都变成了水里的蝌蚪在四处游动,晃得他头昏眼花。
诶,砍头还得给顿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得,歇会歇会,才会事半功倍。他丢下书本,站起来伸展身骨,走到桌前扒拉两下,水壶里有冷水,特定情况下小王爷不挑剔,倒了两杯冷水走回去,踢了踢聚精会神头就差贴到书上的秦望昭,递给他一杯水。
秦望昭愣了愣,呆头鹅似的接了,还直着眼没回过神。他有时急着逃命,有时慌着追踪,习惯了忍饥挨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在饥渴交加的时刻递过一杯水,这种陌生的举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端着水,正要道声谢,看见谢长安伸进怀里掏了掏,居然摸出一个烧饼来,还甚为大方的掰下一半递过来。秦望昭接过来,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揣了个烧饼在怀里?”
谢长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有。”
秦望昭:“你藏这个干什么?”
谢长安分外得意:“哼,有备无患……等你快要饿死的时候,它能救命。现在不是派上用场了么。”
秦望昭就不爱瞧他那尾巴翘上天的模样,叱道:“一天不吃饿的死你么。”
谢长安怒了,自己好心没好报,这厮狗咬吕洞宾。劈手去夺那半块冷硬烧饼,冷笑道:“饿不死是吧,那还给老子。”
秦望昭翻手就塞进嘴里咬住,一把扣住谢长安翻飞作乱的爪子,心情没由来的轻松,挑衅到:“给了就是我的,想拿回去?去做梦吧。”
第26章
苗庄如今人多事杂,更有苗小妆的暗地相助,谢长安还是觉得不稳妥,若是苗仁偷得半日闲突然想要过来看看,他俩来不及躲,就被门口那把虚挂的铜锁给出卖了,被人来个瓮中捉鳖还不自知。趁着天还未亮,他对秦望昭说出去锁下门,借着镖线升上屋顶,掀开瓦片从屋檐翻了下去,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沿原路再从屋顶进去,苦大仇深的做苦工。
书籍众多又毫无头绪,凡是带了草啊药的,一本本看过来,谢长安差点崩溃,猛然发觉他在平沙的皇宫被太傅逼着抄写经书一百日的时光,比起这个来,竟然是那样的欢乐轻松。他偷偷扭头瞟了瞟背对的秦望昭,那人低着头翻得认真快速,不见一点疲态无奈,谢长安突然就有些心疼这木头呆子,比这更为艰难乏味的事情,他必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才练下如今的这般少年老成,历苦不觉。他低下头,敛着心神强迫自己接着看。
室内光线由暗变亮,又渐渐转黑,时光悄然流逝在翻过的纸片间。两天就吃了一顿饭和半个烧饼,在草丛水坑泥巴堆里滚过的秦望昭都觉得胃部火烧火燎咕咕乱叫,娇气如谢长安居然没抱怨,他带着疑问扭过头,差点被吓一跳,谢长安将他翻过的书籍平铺在地上弄成一张床垫,人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一本书摊在离脸不到一寸的地方,翻书的速度不快不慢,貌似看的还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