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不是疯了,他是怕了,怕的宁愿痛快一死,也不愿等那恶鬼一样的男人找上门来。从昨日喘回一口气到今早县衙开门,他连一闭眼的时间都不敢有,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生生熬到现在,一闭眼,便是那男人似笑非笑的脸,让他胆寒的浑身不住抽搐。
官袍加身的太守大人步出县衙,身旁跟着官兵两名。何奉余冷静的看了眼惊惧憔悴的李山,扬声说道:“大家安静,将人带进来。”
李山隔了一天再一次跪在问审的大堂里,明镜高悬的波涛海水纹画幅前坐着严肃的何奉余,他一拍惊堂木,问道:“李山,你说刘家走火与你有关,昨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把这公堂当什么了,儿戏不成!”
谢长安和秦望昭藏在县衙后堂里,远远看着怒斥李山的何奉余,那是威严顿生正气秉然。秦望昭低声问道:“你对李山做了什么?”
谢长安闻言将胳膊抡起挂在秦望昭的肩头,勾肩搭背,顺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也挂上去,叱道:“胡说!我昨晚在你房里寸步不离,除了去了趟隔壁看了那小崽子,可哪里都没去。”
对于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秦望昭斜着送去个白眼,他可不打算搅进谢长安啰里巴嗦的顾左右而言他里,只是低声说了句:“谢长安,你可真缺德。”
谢长安立刻乐了,谦虚的回道:“秦兄,半斤对八两。”
李山跪在堂中,早已是心如死灰,闻言磕了个头,道:“小的不敢戏弄大人……”
何奉余问道:“哦?今日与昨日,总有一日,是在藐视公堂。”
李山挤了个无奈的苦笑,低声道:“小人知罪了。”
“为何突然前来自首?”
李山俯在地上,答道:“良心……难安。”
何奉余早知他有问题,对此并不惊讶,奇怪的却是他为何会前来自首。他问道:“那事发经过到底如何?翠翘何在?刘家那具中年女子的尸首,又是谁?”
李山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
谁也看不见他贴在地上的脸上,有悔恨,有憎恨,有不甘心,更多的,却是惧意。他悲哀的想,他是良心难安,可还不足以浓厚到让他来自投罗网,逼迫他来的,是昨日的那个男人。
昨日他收拾了包袱,偷偷溜到翠翘藏身的地方,准备带着翠翘离开夜屏城,回翠翘乡下的老家去。他毕竟只是个平凡人,没生出大恶之人那种杀人放火都心安理得的气魄,他害了二十一条人命,除了刘员外那个禽兽该死,剩下的二十条,足够他今生今世都噩梦缠身不得解脱。
翠翘抽抽搭搭的哭着收拾,他正烦得紧,一转身,一张人脸几乎是贴在眼前,惨白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他本来就心虚,立刻吓得左脚踩右脚跌坐在地上,语不成句的结巴质问:“你……你……你……是谁?”
那人弯着腰凑过来,眯着眼,语气轻柔的笑道:“刘家的火,是你放的~~~你害了二十一条命,转身就想走……”
李山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的往一旁退,头都不敢抬:“你胡说,不是我,我没有,走开……翠翘,快跑~~~”
他一扭头,翠翘软着身子倒在柜边,双目紧闭不知死活,李山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抱住女子,哆嗦着看那人缓慢的抬脚走来。那人便走边说:“你既然生了歹意做了坏事,为何又留下刘闻歌那条小命呢……你难道不知道,送佛要送到西,杀人,就该赶尽杀绝么~~~”
李山还要抵赖,那人一抬脚将自己踹了出去,优雅的蹲在了翠翘的身边,指尖捏了枚闪着银光的薄片,扭头盯着自己:“我呢,不爱听露了馅的谎言。你看这样如何~~你狡辩一句,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好心提醒你一句,我这人脾气不太好,你可得斟酌好了再说~~~”
这一脚力道十足,李山惨叫一声头昏眼花的砸在地上,又急又怒又惊又怕的想冲过来,摸了半天才歪七扭八的艰难坐起来,他扭曲着脸捂住肚子,额上青筋直现,半晌他从喉咙口嘶出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捂住脸,艰难哽咽的开始交待:“那个老禽兽他该死……他动则对我们仆人又打又骂,这些年将我的胳膊腿打断了好几次,这也就算了。小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个色胚居然意图染指她,强来被我撞上不成,他就要纳小翠为妾。正好小翠老家那个爱钱如命的二娘来城里要钱,刘员外送了几锭银子,那老婆娘就毁了婚约,要将小翠许给那糟老头。我与小翠两情相悦,小翠哭着来问我怎么办,我气不过,一心只想将他二人剁成肉酱……呃……”
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一缕青烟似的飘过来,无声无息,自己根本没发现,就被这人锁住了咽喉提了起来。那人咯咯怪笑了两声,语气更加轻柔:“所以,你就放火,将他们全部烧死?”
李山想要答话,却死也发不出声响,他的脖子被人用足了气力掐住,进出的气流都通不了。他渐渐短气,面色涨的如同刚刚掏出来的新鲜猪肝,眼睛如同死鱼一般凸起上翻,眼白上细微的血管爆裂,眼仁上红通通的一片,瞳仁都快看不见,脖子上的粗筋条条暴起,充气的肺部将近爆炸。就在他生不如死快要断气的前一瞬,那人松了送指节,李山一口气还没喘上,又掐死了,如此反复十来次,李山整个人全然崩溃,只求那人迟松一瞬,让自己就此丧命解脱了才好。
蓦的那人松开手,将自己像破麻袋一样扔在脚边,李山捂着脖子拼命咳嗽大口喘气,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却是恶向胆边生,断断续续的质问道:“咳,他……该死,不……是么~~~是他夺人所爱,你又是谁?凭什么来杀我?”
那人慢斯条理的整了整袖口,歪头答道:“不凭什么,看得惯杀人的,就是看不惯放火的,特别是兄长被烧死弟弟却活着的老套戏码……诶,你只是,比较倒霉罢了~~~”
李山眼泪流了一脸,他大声说道:“我没有,火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难不成是刘老爷不想活了,自己放的?”
“不是,走火是意外,真的,我发誓。小少爷突然发了热症,我去厨房取水,正好看见灶膛的柴火落下来,被风吹进了柴堆里。当时也是魔症了,只想着真是天助我也,是老天要亡这老禽兽的命。当下只告诉翠翘少爷病了,让她随着去照料,半路我告诉翠翘要远走高飞,让她先去安顿,我将少爷送去医馆,然后去找她……”
“看不出你一个小厮,脑子倒是灵光,心肝也够狠,还知道尸首人数不对,抱着刘闻歌在刘家猫哭耗子。”
“爷,我没有猫哭耗子,我站在烧成废墟的刘家院口,看着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时,是真的后悔了……哈哈哈哈……火不是我放的,可除去刘员外和翠儿她二娘,还有十九条无辜的命没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安心了……”
那人蹲在他跟前,幽黑的眸子敛光似的,一点光亮都透不出,那人说:“呵~~见死不救么,很正常,我倒是错怪你了。不过既然你心难安,那就上衙门走一遭吧,何大人是个分明的好官……”
李山叙述中将那男人掠去,何奉余听完静思半晌,道:“火虽不是你放的,却因蓄意隐瞒火灾,本府现判你徒刑五年,鞭笞一百,至于刘家稚子,本府已拖了户好人家,你可有什么异议?”
李山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正直的何大人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明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自首,却得了这样的判决,他伏地深深磕了个头,哽咽道:“谢大人!”
李山被收押后,何奉余进了后堂,拱手汇报:“王爷,您看这结果可公正。”
谢长安还挂在秦望昭身上,一副懒散模样,秦望昭拿肩头耸他,他才不情愿的站直了,道:“何大人自然是秉公办事,如此甚好。”
何奉余难得有些迟疑:“王爷,您……真的要收养刘家那孩子么?”
那神情分明再说,您要是一时心血来潮,可别祸害人孩子,趁早放手才是正道。
谢长安直视着何奉余,笑道:“那是自然,我会好好待他的,何大人放心便是……还是说~~~陈大人放心便是,要来的妥当些……”
何奉余惊愕的抬起脸。
第35章
何奉余不愧是老生姜,明明包火的纸已经快烧透了,愣是能迅速冷静面孔和心思,瞬间换上一副极为不解的疑惑,镇定自若的问道:“王爷说什么,下官听不明白。”
就冲这份临危不乱稳如泰山的阵脚,谢长安就该再敬他一分。他抖抖长衫袖口,仿佛穿的还是他那身蟒纹锦袍似的,衣着不甚光鲜可咱不能掉了身价,笑道:“明白人说敞亮话,本王就不兜圈子了。陈无隶,你有什么隐情,要和本王说么?”
秦望昭提着刀并肩站在谢长安身边,静静看他威严十足的摆官腔,还真别说他在朝堂吃的也不那么素,阔谱儿摆的有鼻子有眼,有那么几分位高权重的贵气。
冒名的何奉余听见这久违称呼,终是沉下脸,眼里飞快的闪过精明算计,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随后一列官兵飞速的冲进来,同仇敌忾的将两人团团围住。
谢长安站在包围圈里,高挑的个子视野高,愣是直接越过对面那年轻的小官兵头顶直接黏在陈无隶身上,仍是笑的斯文有礼:“陈大人,这是何意,本王也不太明白~~~”
冒名的太守何奉余,也就是现在的陈无隶,戒备的盯着二人,沉声说道:“哼,王爷要是真不明白,那才好。”
谢长安拖着个怪腔调扯太极:“那可太糟了,本王只是不太明白,并不是真不明……”
“废话什么,你闭嘴!陈无隶,何奉余夫妇二人呢?死了埋在哪?活着藏在哪?”
秦望昭没那份二月的腌菜九月开的耐心,听着谢长安在那边绕来绕去不点正题,他就急的慌,他觉得自己要是不打断制止那厮,他能就这么拐弯抹角的胡扯到地老天荒。他在心里嫌弃他,话痨,少说话能死么,啰嗦,不胡扯会死么……
陈无隶闻言才将目光移到这个一直安静站立的男人身上,看到他手上那把刀,不由眯着眼多打量了木然的秦望昭几眼,有些迟疑的问道:“谁派你们来查我的?”
谢长安刚被秦望昭不加掩饰的嫌弃过,正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自觉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靠谱,闻言立刻活过来,咧开嘴就要说话,不想一阵掌风袭来,没来得及躲,只听“啪”的一声巴掌击肉的脆响,嘴巴就被堵死了。
秦望昭一巴掌拍在谢长安的嘴上堵住他又要到处喷粪的罪魁祸首,淡然答道:“你认识,何万里。”
谢长安陡然招他背后出阴手,一时没提防自己人,被秦望昭顺利的一巴掌呼噜上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尴尬,狠狠的将秦望昭左手从嘴上撕下来扔开,消停的闭了嘴,自然垂下的右手悄悄的贴向秦望昭的大腿外侧,夹了一丝好肉使出吃奶的劲儿拧巴,带着故作高雅尊贵的嘴脸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扭曲。
陈无隶这才放下些许戒备敌视,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奉余的儿子啊,他,今年应该弱冠了吧,”他抬起眼,问道:“万里呀,他好吗?”
秦望昭:“他很好,请回答我的问题。”
陈无隶颓然的叹口气,摆摆手示意包围的人退下,昨日跟着他去祭坟的三人不肯出去,直说大哥我们也留下,万一有个好歹……陈无隶将话截断,只说就是有好歹,他们在这里也不顶事,将人赶出去了。堂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陈无隶疲倦的揉了揉眉心,道声过去坐下说。
“何奉余夫妇二人,早在六年前,就遭人暗杀了,他到死,都没踏入过他心心念念想要大展拳脚治理安顺的夜屏城……”
陈无隶顿住,眼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悲戚和掩饰不住的伤心:“王爷和秦公子既然知道我本名是陈无隶,想必也知道,我以前干的营生,是拦路打劫的勾当。夜屏和锦华交界处有座不高的屏锦山,山腰上有窝贼,来自五湖四海,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是个当家的贼头……”
秦望昭和谢长安能知道什么?除了知道这人叫陈无隶,还是大胆假设来的,除去这个,他俩实在两眼一抹黑,真心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别人既然当他们万事皆知,自觉的交待事发经过,这个天上掉馅饼一样的黑锅,两人是十分乐意毫无怨言的担下了。谢长安连忙拍马屁:“陈寨主是高义之人,必然只劫富还济贫。”
刚刚还一口一个本王,现下立刻就成了我,这能屈能伸的识时务,着实让陈无隶有些瞠目结舌。他苦笑着说道:“王爷过奖了,可陈某自问,还是当得起问心无愧这四字的。我这一生,亏欠之人不多,一是何奉余一家三口,没能保住二人性命;二是我家夫人和犬子,让他们半生顶着别人的名字过活。”
“六年前正月,锦华的知县刘守义打着剿匪的名义带兵包围寨子,威逼利诱让我们杀掉路经的几个人,哼~~~他自己不动手,无非是借了我们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为了钱财错手杀了新上任的太守大人,再正常不过。过后再将我们一网打尽,一箭双雕。这个奸人拿我家夫人和棠儿的性命威胁我,我只能假意应承,故意去接近在茶肆休整的何奉余夫妇。我和奉余一见如故,他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博学多才集思广益,胸襟也是宽大,是个难得的好官。我当即下定决心,要护他二人周全,我日夜守折他们,还是没能保住他们。哈哈哈哈~~~刘守义一天都等不了,他不只逼迫我,同时还请了杀手,两天后我们借宿的那处农家,除了我,没有一人活下来……”
秦望昭从来都是个顶级的聆听者,你说他就听着,多长也不打断,唯独无法忍受谢长安的啰里巴嗦,不过他和谢长安这个话痨一道,照样是再配也没有了。这次却不然,他自从听到锦屏知县刘守义那段开始,谢长安就发现他走神了,垂着眼冥思苦想,谢长安只能一边接下这认真听人说话的重任,一边偷偷打量秦望昭。
秦望昭突然抬眼,问道:“刘守义,是不是李敬亭的表舅父?生的是身材五短脑圆腹大满脸奸相,跟个倭瓜似的?”
陈无隶愣了愣,想了想,答道:“是,外貌却是如此,我听他这么炫耀过,说是背后有天大的靠山。怎么,少侠认识此人么?”
秦望昭冷下脸,极其刻薄的扯了个嘲笑:“幼时匆匆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谢长安头一次听见秦望昭描述人,他在心里对应着画像,结果满脑子都是一堆倭瓜乱窜,怎么也拼不出一张人脸,将自己弄得头昏脑胀。他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秦望昭,觉得比起秦望昭来,自己的嘴巴,还是很有口德的。他暂时不敢惹秦望昭,怕他也给自己加上一堆要命的修饰语,规矩的坐正了,正经问道:“望昭,这刘守义,有什么问题么?”
秦望昭依旧噘着股冷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安逸身上的“千觉”蛊,就是他表侄子李敬亭下的,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第36章
“姓秦的,再等两日如何?就两日。”谢长安背着抵在门上,两手扣着门扇,歪着头面带讨好的打商量,意图拦住站在面前,背着包袱又提着刀一副将要仗刀走天涯状的秦望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