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万里连忙起身,端起酒杯像刘守义敬酒,他心里恨意滔天,这就是他的仇人,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连带着执杯的手颤抖的厉害,叶清蟾悄悄将手贴在他后腰捏了一把,他才稍微定了心神,扯了个僵硬的笑容,道:“刘大人,这杯敬你,望您不吝赐教。”
刘守义匆匆站起来回杯,笑道:“一定一定,冒昧问声,令尊生辰和死期,以及尊姓大名,祭祀要用的。”
“生于辛丑年四月,卒于寅巳年正月,姓何,名奉余……”
刘守义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第42章
刘守义发誓,这顿饭,是他这辈子吃的最为心力交瘁和食不下咽的一顿,心脏在突袭的过度惊吓后瞬间提到嗓子眼,好歹是多年混迹官场的虚与委蛇在危急时刻,稳住慌乱不堪的阵脚,迅速挤了个假笑挂在脸上,讪讪笑道:“哦~~巧了,邻郡的太守大人,名讳便是何奉余,不知小公子是否知晓?”
他本来就富态无比,如此一来,脸庞看起来愈发像两个醒发的包子,秦望昭觉得挺可笑,不合时宜的勾起嘴角无声笑了一下,刚好落在看向他的谢长安眼里。
何万里垂下眼:“刘大人怕是听错了,家父姓何,名凤羽,和邻郡的太守大人,只是同姓罢了。”
闻言,刘守义也觉是自己过于疑神疑鬼,何奉余都死了那么多年,当年的计划也十分严密,唯一算漏错看的,就是陈无隶那个小人,不过他自己都是冒名顶替的,比自己还怕被人知晓了身份,又怎会告诉他人,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他一番自我安慰,自觉何奉余一案没有丝毫可能大白于天下,嗓子眼心脏暂时落回肚里,觥筹交错的劝起酒来。
谁知坐着的四个竟然有一半不肯喝酒,何万里不愿意喝他敬的酒,秦望昭看不上他府里的酒。剩下的两个却是实在的酒鬼,来者不拒,刘守义喝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那两个还面不改色的浅咽低酌,王爷性子平和,时不时是敬他一杯,刘守义受宠若惊的一杯接一杯,到了最后竟然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何万里恶狠狠的一伸手,一把将死肥猪一样的刘守义推倒在地,站起来上去狠踹了两脚,在第三脚未落在他身上的时候被人拉住了。
叶清蟾将何万里箍在怀里柔声的劝:“万里,再忍忍,你瞧他一身肥膘,踹了也不痛,倒是委屈了自个的脚,来,让开,让谢兄好办事。”
何万里红着的一双眼睛泛起泪花,在叶清蟾怀里扭了个身,扑到他肩上埋住头,以免落泪被人看见。他哼哼唧唧有些委屈:“我心里恨的慌,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叶清蟾嗯了一声,在他后背轻拍。
二人神态举动十分亲昵,何万里在叶清蟾面前从不做掩,什么都和他说,伤心了累了还会扑到叶清蟾怀里撒娇。谢长安看的羡慕至极,这是相依为命的人,如何万里和叶清蟾,韩舸和谢安逸。那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呢,他在脑海飞快筛过了一边,继而神态古怪的瞧了身旁的秦望昭一眼,表情是十分的糟心。
秦望昭感受到一股异样的视线粘在身上,一抬眼,正好对上谢长安几乎是“五颜六色”的目光,他发誓,他从那厮瞧自己的目光里捕捉到了惨不忍睹的意味。这是又怎么了,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干,秦望昭扬起眼皮瞪他一眼,警告他收回这疯疯癫癫的目光,下巴朝着刘守义一扬:“谢长安,你该看的,是那位。”
谢长安顿时备受打击,双重的,一来,是自己内心对于秦望昭的诡异认可,老子,和这厮相依为命?二来,看看万里兄是怎么对叶兄的,再看姓秦的对自己,冷淡,无视,嫌弃……这命,是没法相依了。
谢长安就是嘴上爱叨叨,爱损人,他心里,其实不这么想,他想,秦望昭在他心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自己敬佩他对兄长的道义,以及多年艰辛仍不悔的执着;也心疼他漫漫长路独自跋涉的寂寞隐忍,以及百死一生幸存的满身伤痕。他从不诉苦从不抱怨,默默徘徊在生死线上挣扎,一生能遇到这样的一个缄口不言的人,他若是将你认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能为你付出多少。这是秦望昭,最让谢长安动容的地方,他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坚定纯粹的信任和付出……
啪——
谢长安被秦望昭拍的一歪,陡然被惊回天外游的心神,定了定神记起正事,刘大人还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呢,真是罪过,他毫无诚意的猫哭一顿耗子,走到醉得深沉的刘守义身边蹲下,柔声和气的说道:“刘守义是谁?”
刘守义没反应,谢长安伸出右手在他肚子上划拉一下,自觉围着刘守义蹲下的另外三人中,除去武功修为不高的何万里,另外两个都扫见了他指尖一道隐秘的银光。
秦望昭对此已经无比习惯,他已经不再去探究谢长安是怎么悄无声息又快如闪电的变出暗器了,连同他的身世。若是有一日,谢长安愿意主动告诉他,那时,他会听的很认真。叶清蟾就不同了,他相当惊讶,他自问武功不差眼里尚可,连谢长安是什么时候扣住暗器的都不知道,若不是灯火反光,他不一定看得见,这王爷,不是一般的不简单。
谢长安在刘守义身上划了几下,也没见衣服破损或是血迹,纯粹只是想将刘守义弄的浅眠一些。刘守义不舒服的扭了扭,谢长安就接着问,还是那个问题,等他耐心十足的一连问了十六遍,刘守义终于含糊不清的应了:“是~~我,锦华城~~的县太爷~~嘿嘿嘿~~~”
谢长安语气强调平缓无起伏:“县太爷,你家公子,姓刘叫学平么?”
“嘿嘿,你~~你~~怎么知道……学平哪……”
谢长安一路问,都是些和刘守义相关但又人尽皆知的小事,什么管家是谁、哪个丫鬟最美、厨娘是翠花么之类,秦望昭细心的发现,刘守义的呼吸顺畅了许多,回答的频率也快了不少,不由看了谢长安一眼,那人正全心全意的询问引导。
谢长安问道:“六年前正月,你去锦屏山,围剿过陈无隶一党么?”
刘守义:“对……那贼子高傲的很……不肯就范,我就……”
谢长安:“大人英明,为何去围剿陈无隶?”
刘守义:“……逼他去做掉夜屏城新上任的太守……”
谢长安:“为何要杀那人?”
刘守义:“上头来信,说此人清廉公正,会断了我们的财路……”
谢长安:“上头是谁?”
刘守义:“……不能说。”
谢长安问为何不能说,刘守义只是重复不能说,一连问了多遍,还是毫无进展。
秦望昭伸手握住谢长安手腕,冷笑道:“别问了,还能是谁,李敬亭!太久了惹人起疑,唤人将他送回去。”
第43章
刘守义醉成一摊沉重的烂泥被小厮们艰难辛苦的抬走后,何万里和叶清蟾坐了会,各自回房休息了。秦望昭多坐了一小会,谢长安问道:“姓秦的,你方才问仆人娄管家回来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好像,很在意娄七~~?”
秦望昭老实的点了点头,道:“没错,可你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也说不出为何来。”
谢长安很大度的一点头,也不追究,笑道:“我明白,不用跟我解释,就像我很在意容锦这人一样,虽然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不过,总觉得能牵扯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秦望昭嗯了一声,张了嘴想说些什么,凝神又十分纠结的模样,最终说了一句你早些歇息,带上门出去了。
谢长安以为秦望昭是怕自己虽然嘴上宽慰,实际还是心存芥蒂,想做些解释,也没在意,坐在床头仔细想了想明日该如何吓出刘守义的实话来。
谢长安睡到半夜,没由来的突然被梦惊醒,梦里秦望昭满身浴血的扭过身,对着自己深深一笑,唇角是从未有过的飞扬,面容都糊的看不分明,只有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微微眯起,让他的心在剧烈的惊吓里仍旧怦怦直跳……
他惊得诈尸一样直挺挺的翻起来,浓重的睡意驱使他身临其境似的伸手在虚空划拉,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待到搂了个空空如也,彻底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他右腿屈膝坐起,胳膊支在上面撑着头,呆呆的坐了一会,脑筋有些打结似的转不动,他想,哼,谢长安,我以为,你是没有良心的,呵,居然也会有从噩梦里惊醒的时候。那么多人在你眼前化为灰烬的时候,其间不乏大娘二娘,也有你名义上的父亲及兄长,也没见你做过噩梦~~~
谢长安脑子里都是秦望昭满身的血,和异常璀璨的双眼,心里有些怕,站起来在屋子里缓慢的跺了几个来回,还是有些焦躁坐立难安。他外袍也没穿,穿着里衣就拉开门,去拍秦望昭的房门,拍了半天,秦望昭就是睡成一头死猪也该醒了,却没人应门,他不在!谢长安心里咯噔一响,一抬脚踹开门,进门一看,果然,被褥整齐,他人呢?
谢长安定定的站在秦望昭的房门口,月光从他身后流泻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黑影,长长的,形单影只的。谢长安静静的看着地上孤零零的黑影,自嘲到,你不是一直都这样么,只和自己的影子说心里话,只信它不会背叛你。那现在,你在干什么,为什么心寒,为什么生气……
秦望昭,我以为,你把我,当自己人。
他猛然转过身,决绝的迈出房门,关上门,将一室清辉,悄无声息的挡在门外。
谢长安脸朝里躺在床上,猛然听见一声石子击门的声响,他快绝的翻起身,迅雷不及掩耳的扑到门外,身上不知何时早已穿戴整齐。门外空无一人,可见来人身手之高绝,门口的地上,落了块石子,上面裹着纸条一张。
谢长安捡起来,上书竖向楷书一行:秦望昭,城西桦树林,无碍,速去。
是谁在暗中相助,或是引他上钩?
谢长安一提气,疾风一阵似的瞬间掠过刘府的院墙,往西边风驰电掣一般赶去。
谢长安在城西的桦树林里,看到了坐在一棵树下的秦望昭,双目紧闭不省人事,右手扣着他的梅花刀,左脸颊边,有一道浅浅的划伤,不知身上,还有没其他伤势。
谢长安奔过去,双手在他身上摸索一阵,见没有其他伤势,这才放下心来,蹲在他身边,一双招子黑幽幽的月光都照不进,流连在秦望昭闭上清冷的眼时显得十分秀致的脸。谢长安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有些凉薄有些疯狂,还有些悲哀低沉。
秦望昭,千山万水,你绝境里只影来去,出生入死,却只有随身携带的宝剑知晓。秦望昭,你独来独往惯了,可现在不是有一个谢长安,在身边么,你不能在艰难困苦时依靠一下他,得个喘气的空隙么,你这个大傻子。
半晌,谢长安背过身,将秦望昭的梅花刀拾在手里,待要拿起的时候,却发现那人扣得紧,他扭过身,将头凑到秦望昭耳边,叹息一样轻声低语:“姓秦的,我是谢长安,乖,放手。”
说也奇怪,他刚说完,噗的一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响起,谢长安愣在那里,看着草丛里的梅花刀,突然就裂嘴笑了一下。捡起刀,将秦望昭背起来,提起往刘府纵了去。
秦望昭吐气悠长经脉舒畅,可就是不见醒,都两个多时辰了。
谢长安坐在他床边,用尽了一切目前能想到用上的手段,喂药丸掐人中,拍脸冷水泼面,秦望昭依旧不见醒。书到用时方恨少,医术亦如是,谢长安心里懊恼透顶,当初在平沙,就该少去到处游荡,多去太医院露露脸。他看着这人几乎有些恬静的脸,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长眠的谢安逸,那人,也是这么安静的闭着眼,神态安详,可要睁开眼,却要十年那么久的光阴。
谢长安平息了一下浮躁的心绪,思索了一会,觉得秦望昭晚上不打招呼就溜出去,八成是和娄七有关,他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必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那他发现了什么?昨晚,又是谁在帮他们?
他正沉思,门陡然被敲响,何万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谢兄?你没睡吗?”
谢长安回神,起身去开门,问道:“万里兄,深夜不睡,有事么?”
何万里松松垮垮的披着件外袍站在门口,答到:“我刚起夜,见你房里还亮着烛火,过来问~~咦,秦兄怎么睡在你床上?”
他比谢长安矮上些许,视线往屋里随便那么一扫,就穿过谢长安颈侧看见了秦望昭。
何万里不算外人,多个臭皮匠,也能多些把握胜过诸葛亮,谢长安苦涩的笑了下,道:“我也不知,他脉像如常,可就是不醒,我在想,要不要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何万里长长的啊了一声,尾音无限上扬,有些无法置信。秦望昭待人冷淡,武功又高强,在何万里的意识里,是个刀枪不入的角色。现在这位狠角色万事不知的躺在隔自己不远处的谢兄床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何万里惊讶完了,留下一句谢兄等等,飞也似的窜到了隔壁,在谢长安不解的目光里将叶青蟾的门板拍的震天响,扯开嗓子哀嚎:“师兄,起来,快点~~我快死了,肚子痛~~头痛~~啊不对是心口痛~~救命啊……”
门猛然被大力拉开,叶青蟾衣衫不整的出现在门后,脸上除了睡意,只剩无穷无尽的无可奈何。入青竹派习武前,叶公子是位和秦望昭一样娇生惯养的爷,他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早起丫鬟穿衣倒水,出门随从四抬软轿,用膳被人伺候惯了,哪里都好,就是起床气大,吵醒他后果往往都很严重;等后来成了大师兄,灾难自何万里入门开始,成了彻头彻尾的老妈子,到处给何万里这个不成器的软柿子出头擦屁股。
何万里是个万事都没法出头的中人资质,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偏偏生了张人畜无害的嫩脸,裂开唇瓣露出白牙,朝你那么掏心掏肺的一笑,心头就硬不起来了。
说实话,叶青蟾真的已经习惯了,可习惯,并不代表心头不起火,怒火依旧是有的,强压着罢了。叶青蟾抬手揉了揉眉心,泄气的问道:“又怎么了?”
何万里一把将他英明神武的掌门师兄拉了个踽趔,头也不回的急急说道:“师兄,人命关天,快来给秦兄瞧瞧。”
谢长安瞧出来了,约莫估计叶青蟾是会医术的,连忙将门大开,让二人进了门反手关上了。
第44章
叶青蟾坐在床边,手指搭在秦望昭腕子上,眼皮垂下偏头细细感知,姿态神色老练的十足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很快,叶清蟾移开手指转过头吩咐道:“万里,去把我的布包拿过来。谢兄,我需要些些枸杞、淫羊藿、沙苑子、五味子、山芋肉。当然,若是秦兄不急着醒,这些明天再取也行。”
谢长安被噎得一怔,只能在内心腹诽,你娘的叶清蟾,如此小肚鸡肠,又不是老子将你吵醒的,你怎么不去喷何万里……明面上只是说了句我立刻去取,抬脚就出门了。
不到一刻,谢长安就回来了,手里捏了一堆牛皮纸包裹,都是他溜进刘府的药房里偷的。他想着秦望昭昏迷,既然和娄七脱不了干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他们取过药为好。
谢长安推门进屋的时候,叶清蟾正捏着银针,在秦望昭头顶的风池、阴交、太阳三处大穴轻捻,神色极其专注,额角隐约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极费心力的针法。何万里屏息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谢长安不由得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缓缓将门带上。又过一刻,叶清蟾收了针,将谢长安带回来的几包纸袋打开,熟练又快速的各自抓了几把,拢在一个茶碗里,让谢长安拿去煎了给秦望昭服下即可,不出半柱香,人就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