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谢长安乐颠颠的兜回去捶秦望昭的门,将左邻右舍对门斜户全给敲出了门,纷纷探出头怒视这个扰人清静的,谢长安将脸贴在纸糊的窗户上,愣是不扭头,一门心思的砰砰捶门,嘴里隔一会儿拖着怪调子哼唧:“姓秦的,开门,喂……”
他捶了半天,也不见秦望昭来开门,刚抬脚想要踹门,大腿根隐隐作痛,记起下午这厮阴狠毒辣的一脚,仍然心有余悸,想了想倒着三步退到屋檐外,一提气纵身上了屋顶,他在别人屋顶上,也不放轻脚步,大剌剌的将屋顶的瓦片踩的咯吱作响,生怕秦望昭不知道似的。
谢长安如履平地的走到屋顶中央,极其没有风度的蹲下,驾轻就熟的掀开一个盆口大的豁,脸凑到一半,陡然僵着脖子缩回来,一片携着内力的水花在空中飞出利刃一般的形状从豁口里疾射出来,惊出他一身的冷汗,谢长安要是速度慢点,他那张英俊的脸面能皮开肉绽。
随后传来一声冷言冷语:“你有完没完。”
谢长安怒从胆边生,他匆匆一瞥看见秦望昭光裸着脊背在正对着豁口的澡盆里洗澡,于是将手边刚扒拉出来的瓦片一股脑掀下去,一不做二不休,手腕快如闪电的掀开周边的瓦片齐丢下去,等那豁口容得他通过了,气呼呼的将自个也砸了下去。
谢长安直直的坠下,待到离秦望昭头顶不过半丈时,陡然横着飘出丈许翩然落地,屁股刚好落进一旁的木椅,那身法轻盈的,如同和风里猛然刮起的阵风将缓飘的落叶扫出。
秦望昭这才正眼看了谢长安几眼,心头涌起赞叹,就是他自己,也没有这样卓绝的轻功,这小子,不简单。不过别人简单复杂,那都是不关他屁事的,事实上,除了谢安逸和五叔,他谁都不管。于是毫无愧色的接着洗澡,该浇水浇水,该打夷子打夷子,将谢长安无礼挑衅虎视眈眈的目光忽视个彻底。
谢长安没想到秦望昭厚起脸皮不要脸的时候,能赶上自己,他都这么死盯了,他还洗得下去。他愤恨的一咬牙板,翘起腿换个舒适的姿势,你洗,老子看还不行么,看你捱到什么时候。
诺大的房里只有淅沥的水声,谢长安看了一会,心头叹了口气,没由来的有些糟心和动容,他想,姓秦的为了寻药,大抵是很拼命的,可他和谢安逸,不过是没有血缘的兄弟,可自己的亲兄弟呢……他偏着头出神的想了会就快要忘光的前尘往事,却只从那些不甚清晰的片段里,扒拉出一股脑的怨恨嫉妒。谢长安晃了晃头,将那些记忆甩出脑海,转而认真的看秦望昭。
秦望昭身上都是伤,胸前背后,脖颈手臂,刀枪剑戟,深浅不一,老旧不等,身上难得几块好皮,更多的却是凸起的疤痕和尚未痊愈的血痂,纵横交错的布满了整个胸膛,从中隐约可以窥探出他曾经怎样出生入死浴血求生。除去那些伤,他看着瘦,身上倒是有几块肉,细致的肌肉包裹筋骨,塑造出一副肌理匀称的身躯,皮肤不似女子般瓷白细嫩,也不像汉子般黝黑粗糙,介于象牙白和麦色之间,他暗自想走神,不扎眼,挺好。
谢长安还在张望,秦望昭终于拧了把毛巾问道:“找我何事。”
谢长安想赖在这里,于是连秦望昭刚拿水刀射他也不计较了,首先示好,冲秦望昭眦出一口白牙,嘿嘿一笑道:“我没地住了,想让小舅收留个。”
秦望昭满脸都是拒绝:“你原先的客房呢?”
“万里兄的师兄今日到了,没客房了,我就让与他了。”
“你这么大度,自己想办法,我,不习惯与人同住。”
谢长安做足了软磨硬泡的准备,一坨扶不上墙的稀泥似的摊在椅子上,表了个无言的姿态,小爷就呆这里了,哪也不去了,嘴上叽叽歪歪:“我不也不习惯么,才让与他师兄独自住了,你总不忍心看我去睡大街吧。”
秦望昭拧了把毛巾,碍于看不见脖子上的伤,乱七八糟的胡乱擦拭,斜着眼觑谢长安:“少装可怜,你到大街上一亮腰牌,县太爷敲锣打鼓迎你入府衙下榻。”
“嘿嘿,你倒是门儿清,以前没少干过这样的事儿吧,”谢长安没想到秦望昭会说出这么中饱私囊一长串,笑着打趣,看着秦望昭擦了几把,脖子上又开始细水长流的冒血丝儿,实在是看不过姓秦的这么糟践自个,手一拍扶手站起来,哐当哐当的拖到木桶边上坐下,抬手就夺秦望昭手里的毛巾,道:“松开,下手没个轻重,不疼么你,我这是微服私访,那么大张旗鼓了,我还私访个屁啊。姓秦的,我这次出门,一是找我爹,而是来帮忙的,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我跟着你罢。”
秦望昭支棱着脖子任谢长安擦拭,可能是这人姓谢,恰好又聒噪的如同谢安逸附体,他心里竟然不提防他,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由得有些暖,这么多年了,只有五叔会担心记挂他,他盯着谢长安说道:“不行,跟着我太危险,寻到韩舸,你就回去吧。”
谢长安立刻将头摇出个坚定不移的角度,嘴上加固态度:“死也不回去,我轻功比你高,你甩不掉我,再说了,我要代我爹照顾你,危险,那就更得跟着你了。”
秦望昭身上伤口疼,这下脑仁也有些疼了,他从来就拗不过谢安逸,又不会舌灿莲花的晓之以理,现在对上一个德行还武功不低的谢长安,貌似也快没辙了,无法之下他只能拿出根本莫须有的长辈气势来磕巴劝道:“谢长安,不是我吓唬你,虽说蜀葵只是一味药,可牵扯范围太广,越查越觉得背后有股势力……趟浑水容易,想净身出泥潭那就难了,你别瞎掺合。”
谢长安冷笑道:“你说的势力,可是诡秘莫测的寄语岛十二楼。”
秦望昭闻言双眼一眯,冷厉的看向谢长安,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十二楼。”
谢长安被他看的一惊,面上倒是岿然不动,扮起纯良的一咧嘴,笑道:“皇上的密室里看来的呗。”
秦望昭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赵频这人心计深沉,惯于掌控天下,朝堂把持的泰山般撼动不得,连江湖也不放过,丝毫危及他江山的蚁穴也容不得,谢长安说哪里看来的秦望昭都不信,可他说是赵频的密室里看来的,他信一半。
他追查了将近五年,才偶然从江湖老一辈口中得悉了这个神秘到销声匿迹六十年仍让人闻之色变的门派。
据说这十二楼亦正亦邪,扎根在虚无缥缈的海上寄语岛,门人个个武功高强身手不凡,本来是个与四大家齐名的门派,前任楼主容颂辞和当年的武林盟主陆易沉还是铁打的兄弟,两人皆是风流倜傥的俊秀人物,从来焦不离孟形影不离。
却不知为何六十年前陆易沉娶亲的大好日子里,容颂辞形容癫狂满身是血的提剑出现在喜堂里,染血的剑指着一身红艳喜服的陆易沉笑的如夜枭啼叫满面血泪,他喃喃问了句什么没人听清,在陆易沉别开脸预备接着拜堂的时候,容颂辞突然发狂大开杀戒,他武功本就深不可测,神志不清时更上楼一层,武功众人围攻都扣不下他,容颂辞一柄惊鹤剑舞的日月失辉,赤红着一双长长的丹凤眼如同阎罗殿里杀出的野鬼。
转眼间喜堂变丧场,桌椅地上溅满了血迹躺满了尸体,最终疲于应战不敌,且打且退至崖边,长于暗器的青海宋家当家宋良征甩出一枚柳叶刀,却钉在了扑身而去的陆易沉胸口神封穴上,柳叶刀携带宋良征毕生功力入肉去势不止,陆易沉最终跌下了陆家庄所在的险峻奇峭的愁眉山,容颂辞目眦欲裂的喷出一口血,将毕生内力灌于惊鹤剑朝着宋良征掷过去,血污满身看不出颜色的白袍一闪,人就跳下了愁眉山,至此不知所踪。奇的是,众人第二日寻到中原分坛的十二楼驻地,已是人去楼空。
头几年,还有伤亡惨重的门派嚷嚷着要寻仇,将十二楼夷为平地,奈何十二楼昙花一现败后不开,怎么也寻不见,传说中的仙岛寄语,也从来无人寻到过。只留下无数个据说,据说陆易沉死了而容颂辞没死;据说陆易沉的未婚妻沈相爷的刁蛮千金沈期失心疯了,整日披散着头发鬼似的嚎叫,容颂辞来取她性命了;据说容颂辞的惊鹤剑被宋良征避开,带着强势的劲道连着剑鞘一齐钉入了愁眉山山壁,如今尚在;据说愁眉山上的陆家庄变成了空无一人的鬼庄一座,入夜既有冤魂无数哀嚎啼叫;据说上到半山腰的陆家庄天梯,半月后自毁,建在天堑半腰的陆家庄,再也无人上的去了……
年数久远了,便无人过问了,只有那些眼瞎耳背华发斑白的幸存老人在提起十二楼的容颂辞时,还能激出枯树老皮一样皮肤的鸡皮疙瘩和满背寒气。不管多么辉煌的传奇,终究会被时光淹没,是好是坏,是善是恶,百年后,不过一场空。
江湖里日新月异的少侠公子,前仆后继的传奇英雄,这里的大会那里的招亲,紧紧锁着武林人士的目光,六十年,足够让十二楼在世人的认知见识道听途说里,化为乌有。
第17章
赵频确实神通广大,可这么本领通天的皇帝陛下,他的密室里,也是没有十二楼的记载的。至于谢长安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听说的,那就只有他知道了。
秦望昭只信一半,不信的另一半也不再问,谢长安要是有心隐瞒,他怎么问也问不出一朵花来,道理他都懂,只是不爱和人讲。
谢长安死乞白赖,伏低做小的在秦望昭的屋子里翻来刨去的找金创药生肌膏给秦望昭上药包扎,讨好他年纪实在小的舅子,先下手为强的堵住姓秦的嘴,不让他吐出自己不爱听的话。他一边翻腾一边问:“姓秦的,我爹他们呢,也到了宁古么。”
秦望昭泡在一桶不太温热的水里,完全无事可做,只剩下一张不太爱说话嘴派的上用场,他木桩子似的盘腿坐的笔直,闻言答道:“不在,他带着谢安逸去了大漠,你自己去寻他们吧。”
谢长安一瞪眼,万分的不乐意:“我不去,我就跟着你,总能见着他们。我说,你查到蜀葵的线索了,专门跑到苗家来当女婿,告诉我呗。”
秦望昭看了他一眼,不理他。他确实查到了一点线索,他之前在南十里停留了三月有余,其间两月都用来破秋冢的伶俜阵了,他要找之人,便是秋冢的主人,妙手仙姑唐施,他辗转着寻来,听闻唐施这里可能有蜀葵的踪迹。
不要听名号是仙姑,就以为这唐施是个温柔娴熟仙子般的人物,早个二十年,这女子是江湖里有名的小辣椒,远观都不行,多看一眼姑奶奶戳瞎你招子。她父亲妙手唐雁行是无人不晓的鬼见愁,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专夺一脚踏进阎罗殿的奄奄性命,性格那叫一个温润如玉,偏偏生出的孩子投错了胎,挂了副娇滴滴的女娃皮囊,行的却是豪气云干的男儿本色,是出了名了小刺头。
可就是这火辣彪悍的唐姑奶奶,出了趟远门回来,转了性子似的柔情似水了,终于是有了大姑娘的矜持和羞涩,知道抿着嘴角露出八颗贝齿笑,也会从低眉顺眼里露出一丝儿欲说还休的娇嗔,还会托着香腮静坐苦思,唐家二老没来得及咧开嘴根子乐呵,转眼被一道天雷击晕久久不能回神,他家女儿不止回来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哪。
二老大惊,威逼利诱都没能审出这肚子里的种是哪个不要脸的,唐姑娘一口小白牙死磕住不松开,怎么问都只会皮笑肉不笑的答,他会来娶我的,等着吧。一等二等郎君没来,倒是等来了一群凶神恶煞,庄子没遭损失,唐施腹中六个月的孩子却没了,唐施悲痛欲绝的拖着虚弱的身子骨出了趟门,半月后回来,更是憔悴不堪失魂落魄,三分像人七分似鬼,问什么也不肯说,独自离了家,到了僻静幽远的南十里,进了瘴气浓厚的灞秋山,在山口布下重阵,取名伶俜,经年之后,灞秋山被江湖人称为秋冢。
秦望昭剐掉半身皮,丢了半条命,好几次都差点送命,被怒极的唐施挥着青萝鞭卷起甩出阵,悠回半条命接着闯,终于是倒栽葱的昏迷了摔进去,被明明已经年过四十却貌如双十少女的唐施缠了左腿一路地上拖了回去。
秦望昭醒来后二话不说,对着唐施噗通跪下,张口就问蜀葵,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唐施,眼见着这人两眼赤红形容疯癫,举起手中的鞭子就缠上秦望昭的脖子,秦望昭险险捡回项上的人头,才知道唐施原来是有癫痫病的。清醒过来的唐施生无所望似的,疲惫的对着执着的秦望昭一摆手,让他到宁古找苗仁,她什么也不想说。
秦望昭不理他,谢长安也习惯了,他决定自力更生,来满足自己一颗日渐膨胀的好奇心。他翻箱倒柜的一通瞎找,愣是只在扔在柜子里的包袱里翻出了一叠纱布以及那种一看药瓶就很次的金创药,他叹了口气,深觉姓秦的能活着蹦达到今天,真是神佛保佑,他一屁股囤在床上,看着秦望昭不怀好意的笑,道:“你准备泡到什么时候,起来搽干了上药呗。”
那神情,就连每根眉毛都透着一股挑衅,怎么,不敢……???
秦望昭冷淡的看了无时不作怪谢长安一眼,再一次觉得这人无聊透顶,他又不是女子,还怕身体被人看了去。他毫不膈应哗啦一声站起来,灵动的水珠滚过疤痕遍布的身体汇成一股水流,沿着胸膛腹部那些不甚突兀沟沟壑壑流下去,烛光里蘸了水的好皮,刷上一层油似的贼亮。秦望昭左手一撑桶沿,轻松的跃了出去,光着赤脚一路淌水的就往屏风后去了。
谢长安比着一根食指哆嗦的指着秦望昭,“你……你……你……”个不停,就只会说这几个字似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还以为这回自个终于不是道了,谁知对面那个还是魔。屋子里有些暗,他先前给他清洗脖子上的伤口的时候,也没往水桶里头瞅上一眼,他还说秦望昭什么时候这么大胆奔放了,原来别人竟然穿了裤子。
呸,谢长安愤愤到,这厮忒怪了,自个屋里闷着洗个澡,还穿裤子,毛病么不是。
秦望昭换了条白色的亵裤坐到床边,上衣没穿,袒着有些惨不忍睹的上身,谢长安微弯着腰低着头,认命的从怀里掏出自个私藏的大内秘制金创药,细细的给他撒上,一边处理一边问:“你不说,那我来猜,话说我在大理寺,也混了个三五载。你到苗庄来,这里,应该是有蜀葵的线索。苗家擅使毒,少不了奇珍异草入药,典籍记载里或许有线索,偷偷的去翻个十年八年的,指不定找得到,也没见你去翻,所以我猜,你应该是从哪里得到了明确的指点,至于是哪里,我看你身上许多处伤,和你脖子上的那道时间差不多,又惨又新,伤你的人,让你来找苗庄主?姓秦的诶~~~说你是个傻子你还不服气,蜀葵是宝贝,苗仁要是知道,他能告诉你?不过你偶尔也有精明的时候,知道从人家闺女身上下手,嘿嘿……”
秦望昭盯着谢长安束发的带子,越听他胡咧咧,看向谢长安的目光就越深沉,心道,你猜的倒是准,不过最后一句话,明显是放屁,于是说道:“胡扯,我会使这种手段?”
心头却是叹了口气,目光不免有些虚浮,他想,自己有多自私,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是这样就能找到蜀葵,他也保不定,自己会不会这么干,旁人再无辜,到底是外人,他一颗心里的善意庇护都给了谢安逸母子,别人是恨他怨他,他听见看到心里知道了,也从不放在心里费神苦思。
“还想骗我,我看出来了,苗大小姐看上你了,你真的不准备利用一把?你倒是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半晌,谢长安听见秦望昭答道:“我是在来宁古路上的酒肆里,遇见苗小妆的,她在给人解围,被人识破了女扮男装,我帮了一把,她受了伤,非缠着我送她回家。”
“就这样?”谢长安挑着眉问,他的表情无声的诉说着不信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