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逸眉头却越拧越紧,韩舸看见了,便问他瞧出了什么,谢安逸顿了顿,正经道:“韩舸,你不觉得,事情清晰的太快了,不太寻常么……这女子,看着像是故意往刀口上撞,她在求死,或者说,上头人故意牺牲这枚棋子,后头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韩舸沉思一瞬,答道:“你说的不错,方才何大人察看衣裳的时候,她要是不变应万变,后头再来个矢口否认,谁也奈何不了她,毕竟刮破衣裳,哪里都可以。那你觉得,容颂语是想干什么?”
谢安逸缓缓的摇头,说他暂时没想到,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杨观问出了众人心声:“那王娉婷现在在哪?况且容公子,十二楼为何要为难你,看你这身手,你不是朝暮崖的容锦,你是谁?”
谢安逸说:“我知道了,容颂语他是想,让容颂辞真正的身份曝露。”
“哦?”
“你看,容颂辞一百多岁了,容貌却不衰老,再者,他武功深不可测,无论是哪一样,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某些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只需费吹灰之力,弃掉一颗随时都能补充的棋子,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让这些贪心的江湖人,自动将容颂辞逼回寄语岛。”
今日不聚在浮云城,就不能知道,风平浪静的中原武林,悄无声息的出了这么多隐藏的高手。当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静水深流,无波的水面下,激流漩涡不断,缓缓的积蓄着,等待一个偶然的契机,将兀自旋转的几股力量归到一出,合并成一个巨大漩,然后将整个武林卷入其中。敏锐理智些的掌门,已经隐约意识到,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怂恿推动着一切。
容颂辞笑了下,直言不讳:“我么?我是容颂辞。”
早晚都会捅破,早些晚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顶着容锦的名字活久了,偶尔会恍惚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容颂辞不轻不重的话语落地,那瞬间,大堂里当真是寂静无声。堂外衔枝做窝的燕子叽叽喳喳的飞过,轻微的鸣叫分外清晰,还有外头一阵一阵吹拂的和风,掀动了桦树叶子堆堆翻舞,沙沙的声响竟然也听得清楚。十二楼的容颂辞,武林盟主陆易沉,以及相爷千金沈佳期,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怨憎死别,八十年前的往事,对于日新月异的江湖武林来说,实在有够久远。
众人愣了各自愣了好一会,这才见了鬼似的死盯着容颂辞狂砍,无法置信这个年轻依旧的男人,就是八十年前的江湖翘楚,神秘莫测的十二楼楼主。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世间,岂不是真的有,长生不老,容颜永驻!
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和巨额宝藏,武林秘籍,绝世美人,是并列第一的诱惑,欲意熏心的武林人,从来不缺乏。
眼见着碧墓山迷花宫那两个老贼眉飞色舞喜不自抑,几人就知道,这里果断不能再待了,几人对视一眼,对何晋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要撤了,何晋央几不可查的眨眨眼,然后五人悄悄的不引人注目的靠拢,韩舸状似不经意的搭住谢安逸的腰,谢长安晃动袖口捏了一大把银针和面粉在两手。就在容锦朝前迈出半步的时候,另外三人闪电般动作起来,谢长安提气往门口疾掠,两手齐发,他手里扣了一大把密集的长尾细针,灌注了内力和巧劲掷出去,半空中弧形扩大的银针圈犹如横着的雨丝般飞出去,瞬间撂倒一大片毫无防备的,门口出现一道豁,韩舸搂着谢安逸翩然而去,秦望昭挡在后头随行,容颂辞鬼影般飘过,谢长安殿后,眼见着有人追过来,他嘴里柳絮般飘起,左手一挥,嘴里大喝:“断肠化骨散……”
他掉头不着力似的随风飘出几丈,身后一道白色烟雾纷纷扬扬的扩散,追赶的江湖人情急之下只能以袖遮面急流勇退,待到落地放下袖子一看,那几人早就落下高墙没影了,前头几个灰头土脸的顶着一脸的白色粉末,闻了闻,是面粉,不禁破口大骂:“……恶贼……欺人太甚!”
中原武林最近动荡不已,浮云堡的少夫人尚未找回不说,关押的女子久慕不翼而飞。而后碧墓山的部分山众和迷花宫的长老余连升离奇暴毙,死状惨不忍睹。凶手残暴至极的将死者的眼珠挖了去,口鼻也被利刃削去,一眼望去,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上,空洞塌陷的眼窝,鼻唇部位平平整整的红色浸血鲜肉,隐约还有白色嵌在其中,那是被削了一半的鼻梁骨,潺潺的艳红色血液糊得满处都是,活脱脱地狱十八层受刑的厉鬼。
饶是迷花宫和碧墓山再三戒严,依旧死讯不断,凶手楞是一点影子也没有,撞鬼了一般。无奈之下,碧墓山的张秋水,连同迷花宫宫主严无涛,还有浮云城的杨观,广发英雄帖,广邀武林同道,帮他们做主缉拿真凶。他们口口声声衍射的真凶,自然就是之前从浮云堡逃出至今下落不明的容颂辞和谢长安几人。
半月后有消息传来,七月十七月夜子时,穆约城流苏湖湖心亭,有高手在此对战厮杀。两人,一人执剑舞出剑法朵朵,将月光截成寸寸光华,一人飞掷暗器,洒出漫天银辉似的花雨。对战极其激烈,目睹之人说目不暇接,两人都是稀世高手,身形快如鬼魅,能在月光下拖出一道迷蒙的虚影来,快如闪电的交接后短兵相接,再急速的退开几丈接着逆流而上,厮杀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据说最后那个发射暗器的在亭顶被人一剑击穿了左肩的琵琶骨,扑通一声坠入流苏湖。不知哪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说,执剑的,是容颂辞,发暗器的,是青竹派那个姓谢的小啰啰。
又有消息说,没过几日,那个叫谢长安的年轻人,顶着素镐一样惨白的脸色,衣衫凌乱带血带污,孤魂野鬼一般独自闯入了碧墓山的会议大堂,说是要协助众人,捉拿容颂辞,他不知与众位掌门密谈了什么,然后就在碧墓山的客房里住下了,都说那个嬉皮笑脸的风流公子,如今不苟言笑忧伤沉默。
穆约城地处西部山岭之外,是离武林人士聚集的碧墓山最近的繁华小城。此时正是人间七月,路旁的槐花开的盛,鞭炮似的串成一线,倒吊着挤在层层绿叶间,微风轻轻拂过,白色的花瓣或是离枝飘旋着落入波光粼粼的湖面,或是在层层翻滚的绿浪里款款摇摆。
流苏胡便是被围在槐花怒放的古槐树里,盈满淡淡的甜蜜香气,靠西的湖边三层雕花楼,一溜儿烟花街。这里晚上热闹,画舫游船醇酒美人,到处都是灯火阑珊轻浮挑逗娇羞软笑。东边的槐树上点着的红罩布灯笼不知为何熄了火,许是没了蜡烛,或是罩布透了风。没了照亮的灯笼,那边是树影底下便是模糊的一片浅黑,行人都远远绕过这里循着亮堂路边走,五光十色泛着粼光的湖面画舫里的公子美人们顾着寻欢作乐,于是就没人发现,树下站了一个人,修长的身影临水而立,融入夜色里似的一动不动。
半晌有人灯笼走近,柔声唤道:“公子,夜深了,回罢。”
那人嗯了一声转过身,发散的烛光里照亮的一张脸,瘦削而苍白,犹自俊朗,幽深的黑眼珠敛住光,表情寂寥堪比虚无,甚为淡漠却隐有悲意,那是,谢长安。
第88章
世上本来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谢长安和众掌门密谈的内容,不知被哪位大嘴巴的掌门喝醉了酒一个坦白从宽,全数泄露了出去。他在碧墓山住到第七天的时候,行经之处,众人皆拿异样的眼光瞧他,半是嫌恶半是怜悯,等他面无表情的走远了,再迫不及待的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诶,这人虽然让人不齿,却也真是可怜。爱慕的心上人,是个男人也就算了,前些日子居然被人给抢走了,本来就够捅心窝子,偏偏背后插他一刀之人,就是他之前义无反顾信任的容颂辞,如今,左肩伤了筋骨,成了半个残疾,啧啧,真是又滑稽又可怜呐……
谢长安走远了,却也能听见,他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往前走。被分配来伺候他的丫鬟琴音小跑着跟在他后边,惴惴的劝道:“公子,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根,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你……你别往心里去。”
谢长安顿住脚步,微微偏过头,嘴角勾了勾,艰难的抿出一丝笑意,看着琴音轻声说道:“不碍事,他们说的……也不算错,走吧,山主还在等我们。”
琴音被那个笑迷晕了眼,红了脸怔怔就道:“公子,你……你笑起来真好看,该多笑笑才好。”
谢长安一愣,脸上那点稀罕的笑意瞬间褪尽,转身就走,留下一句清浅的自言自语。
他不在了,我笑给谁看……
琴音眼眶一红,当场恨不得落下泪来,只因这句轻飘飘的话里,蕴藏了太多悲凉和无奈。她不过是个天真烂漫豆蔻年华的丫鬟罢了,那里懂得人间离愁爱憎离别,她就是觉得,谢公子不仅英俊逼人,脾气还是一等一的好,教养礼仪全是上乘,人虽然不爱说话,对她们这些下人却十分温柔和气,听说他以前,是很潇洒自由的男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抑郁模样。就是不知道他的心上人,那个叫秦望昭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叫他痴情至此。
谢长安到了正厅,张秋水早早的等着他,一道的还有迷花宫的严无涛,少林的了愿方丈,峨眉的子音师太,钟家的钟振天以及其他掌门。主位上坐着的,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妙手仙姑唐施,末尾一位年轻的掌门,却是青竹派的叶青蟾,二人应该是刚刚赶到。
谢长安抬脚踏入门槛,垂下眼,遮住眼底浓浓的嘲讽,哼,张秋水这老狐狸,还是不信自己么,居然连唐施都请来了。他淡漠的抬起眼,对着各位掌门说了句有礼,这才转向唐施和叶青蟾点了下头,道声:“仙姑,叶兄,好久不见。”
不止叶青蟾,连唐施也觉得,不过短短半年,谢长安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如今的他,看着倒像是之前的秦望昭,比他更甚,秦望昭是清冷,他是冷漠,那面具似的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以及挤眉弄眼的活泛,统统都不见了,一张脸淡的如同瓦上霜,盖住了底下的神色,一丝波澜也没有。
叶青蟾沿途已经听说了部分,他本来还不信,笃定容颂辞不是那种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可如今一见谢长安,心底那点肯定,突然就动摇了,他这模样不似装出来的,就是台上的戏子,也没法不露破绽的扮出另一副嘴脸,只是他忘了,谢长安以前,也是个唱戏的。他怔怔的叫了声谢兄,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即闭了嘴,只待稍后寻个地方。
唐施是张秋水派人去请来的,叶青蟾和她半路相逢,目的一致便结伴而来。张秋水笑道:“唐仙姑,人尽皆知你妙手回春,鄙人这次打搅,也是为了谢小公子的手臂着想,仙姑破例帮忙看看,他这胳膊,可还有复原的几率?”
唐施一张俏脸阴沉,暗道,呸,你会有这么好心,管这小子的死活?面上倒是不耐烦的应了,起身走到谢长安身边,让他掀了左肩的衣领。众目睽睽的谢长安也不顾忌,瘫着脸剥了衣服,露出右边的肩膀。肩头的锁骨处,有道溃烂的伤痂,宽约寸余,呈椭圆状,拳头大小,痂壳的褐色中间深边缘浅,深的呈剑刃状,浅的模糊不规则,看着像是剑伤后在水里泡过,又没及时抹上药粉,溃烂而成。
伤口不算狰狞恐怖,可所在位置,确实有些叫人心惊,对穿琵琶骨。对于江湖人,那是仅亚于死穴的罩门,伤了琵琶骨,有力使不上,一身武功就算是白费了,更何况他使的是暗器,对于筋骨的控制更加严格,可见后果严重。
唐施又是摸又是捏,又是针扎又是捶打,谢长安一动不动,目光不知看着哪里,竟然有些出神,若是以前,他非得笑得贱兮兮,道前辈莫要占我便宜。伤口在肩头,于是唐施凑得极近,她讶异的盯着谢长安肩头,这伤势,叫她看着都心惊,要是再偏一分……
她突然狠狠的瞪了谢长安一眼,这些不省心没分寸的臭小子,然后直起身,很不耐烦道:“废了的胳膊还让我来看甚?张山主难不成以为唐某日日无所事事么?就此告辞,后会无期!”
张秋水和严无涛对视一眼,连忙站起身来阻拦,讪讪着笑道:“诶,仙姑莫要生气,我这也是好意,想着要是有一丝可能,说不定能帮上谢公子一个大忙,不是有意愚弄浪费仙姑的时间,来,这边请,坐下喝杯茶消消气。既然都千里迢迢的赶来了,就歇息几日再走,也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仙姑。”
谢长安被堵在别院的门口,叶青蟾拉着他坚持不懈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兄和容兄人呢。谢长安扭头甩开他,不进门反而往外走,叶青蟾跟上去拉住,接着问,谢长安肃穆着脸色一声不吭,最后叶青蟾实在是急了,挑着眉头怒道:“好,好,你不说是吧?那就不要怪我,万里瞎了一只眼,你欠他一个人情对吧,今日我们就讨回来,说,到底怎么了?”
谢长安漠然的盯了他一会,突然发了疯似的捂着脸狂笑,那夜枭般凄厉怪异的笑声,引来许多人围观,他没听到似的,笑到最后蹲在地上,仍旧捂着脸,怪腔怪调道:“哈哈哈哈……容颂辞他疯了,他说望昭身上有陆易沉的影子,他要将他变成陆易沉……呵呵……哈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和他那疯子弟弟一样,都疯了……”
叶青蟾愕然:“怎么会……”
谢长安蹲在地上看不清脸,声音却悲不自抑,还有些哽咽:“不会?呵……怎么不会……望昭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呵呵~~~你说他会不会……”
叶青蟾大惊,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谢长安猛地抬起脸,脸上依稀的泪痕,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就是你想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容颂辞是岭南着闲之后,善毒,擅蛊。”
“那他们如今人呢,在何处?”
谢长安嗤笑了一声,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
叶青蟾急道:“可你明知道,容前辈不是杀人凶手……”
谢长安打断他,自言自语:“我不管那个,谁生谁死谁是凶手,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不关我的事,我只要找回望昭,带他一起回平沙。我找不到他们,集江湖之力,总该找得到吧。”
叶青蟾一把揪住他前襟,将他提起来摇晃着质问:“可你这样,是在助纣为虐,杀人的不是容颂辞呀。”
谢长安面无表情的看过来,声音轻的跟飘在空中似的,他说:“别说了,我不想听。”
叶青蟾一扭头,后头黑压压一片人头,全是听墙根看热闹的,他本就烦躁,也就没心思管那些虚礼,直接让人全散了。
自那日谢长安和叶青蟾在别院门口大吵一架后,碧墓山接连不断的惨案突然静止下来,这几日都风平浪静,无人再遭惨死。唐施不肯多待,好像张秋水身上有粪水似的,凑近了将她熏得慌,第二日就亟不可待的驾马离开了。
容颂辞和秦望昭的踪迹一直渺无音讯,谢长安索性将自己当作盛酒的坛,天天闷在屋里头一罐接一罐的喝,整个院子成了存酒的酒窖一般,院落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儿。他有时候喝得三迷五道,尿急了还知道要去茅厕,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就歪七扭八走一步歪两步的到处晃,有次竟然窜到碧墓山的禁地门口,差点一个大头扎进去。幸好那里有个小厮,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在这荒山野地的干什么,这才将他扶住了送回来,谢长安迷迷糊糊的,隐约觉得这小厮此时出现在这里不太寻常,没来得及深想,一个酒劲上头昏了过去,将胳膊底下那瘦小的仆人压了个大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