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娉婷顿了会,抓起手绢擦了脸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泣后的颤音,她只是扫了一眼谢长安几人就别开通红的眼,细声细气的说:“是我亲眼看见的,他突然出现将怜光打晕了,我正要出声叫人,眼前就一黑,醒来就在黑暗的石洞里了。给我送饭的人蒙着脸,我不知道是谁,他的动机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我……”
话没说完她又嘤嘤哭了起来,模样委屈惹人怜爱的紧,杨怜光心都被她哭碎了,连哄带劝,他抬头怒视谢长安,深觉此人时而嬉笑疯癫时而步步紧逼,实在是可恶至极,不耐烦的怒道:“啰嗦什么,你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说这么多干嘛,都是狡辩。”
杨观叱道:“光儿,注意你的身份。谢少侠,动机这个问题,老夫也想不出,我这浮云城,可娉婷为何不说别人,偏偏说是容公子呢?”
一直没说话的容颂辞突然笑着看着王娉婷说道:“姑娘,我们之前见过,对么?”
王娉婷连忙错开眼,否认道:“公子认错了,我没见过你。”
容颂辞自言自语似的笑道:“哦?这样吗,我倒是觉得姑娘很像一个女子……”
秦望昭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几次,说道:“前辈,你说的,是……露白阁的慕酒儿么。”
谢长安去看秦望昭,秦望昭对他轻轻点头,接着说:“王姑娘,给你送饭的,就是堡里的管家杨天,杨堡主,你看他现在在不在这里?”
杨观惊愕的抬起头环顾一周后又差人去查看,过了会小厮奔进来在他耳边低声私语,他说:“不在,可……管家怎么会?他在我堡里,已经有三十多个年头了。”
谢长安接话道:“你想说杨天也动机是么?可世间万般不得已,可能是受了威胁,可能是被人抓了把柄,谁知道呢?将人找来对质不就行了。”
杨观为难道:“可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门外适时传来一道声音:“他在这里。”
第84章
众人循声望去,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进来的是刘捕头,身边还跄跄踉踉跟着个被绳子拉扯的东倒西歪的中年人,正是堡里的管家杨天。只见他头发散乱衣衫凌乱,脸上甚至有污泥附着,形容狼狈不堪,好像是灰土地里打过滚似的。
刘捕头将杨天带到堂内,一个推搡将人推向前几步,然后笔直的站到何晋央身边去了。
杨观上前几步走,又惊又怒的问道:“杨天,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杨天急切的否认:“堡主,冤枉啊,他们都是一伙的,话如何能信,我在堡里呆了三十载,您竟然不信我么?”
人群里有人附和道:“对,他们说的话,都不能信。”
杨观听他这样说,一想这三十年,他在堡里安安分分兢兢业业的操持,从没干过吃里扒外之事,一时无法相信他会背叛自己,觉得秦望昭实在是满口胡言,他信了杨天,自然要质问秦望昭一从。只见他扭头问道:“秦公子,你说送饭之人是杨天,可有人证物证?”
秦望昭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道:“有,刘捕头亲眼所见,难道你连何大人都要怀疑不成?”
杨观去看刘捕头,刘捕头盯着比秦望昭更为面瘫的脸众目睽睽之下点了头,又补充道:“五天前我无意间发现他鬼鬼祟祟的,一路尾随,看着他进了假山不见了,一个时辰后出来。我将这事像大人汇报,大人命我秘密监视他。经我观察,他每日审时去假山密室,约莫一个时辰后出来,你找下人对对口风,看他那段时间是否在众人面前出现过,大概就有定论了。”
杨观对着随从低语几句,两人入了偏门出去了。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不知道能够分为几拨的人群默默对峙,大厅里气氛十分尴尬而古怪。窃窃私语者大有人在,谢长安就是其中之一,他微偏着头和容颂辞低声说话。
“前辈,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不回我消息?成老爹人呢?”
容颂辞歉意的笑笑:“老成带着遗骸去了蓟北楼。我们走到越原的时候,就听到了浮云城的事情,我们就分开了,他接着往前走,我一路往东,潜到了浮云城内。我不和你们联络,是为你们好,怕拖累你们,颂语呀,是个很疯狂残忍的人。”
谢长安一副你这就太见外了的表情,说道:“我说容前辈容兄啊,你想多了。就是没有这件事,着闲和宋家庄的惨案,我们迟早得和容颂语正面交锋,如今只是提早些罢了,该是我们求你帮助才对。”
秦望昭点点头,容颂辞笑道:“倒也是,怪我大惊小怪了。”
秦望昭低声问道:“前辈,你说,容颂辞是想让你在江湖无立足之地么?”
“差不多,他应该是想让我,除了寄语岛,无处可去。”
谢长安恣意张狂一笑,道:“他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就算真无处可去了,去我平沙西平府,总有朋友一席之地,今生都作数。”
容颂辞开怀一笑:“我记下了。”
王娉婷低垂着眼睑啜泣,偷偷瞥向容颂辞的眼神却被秦望昭看见了,那目光里,有着和她脸面动作上不协调的观察和偷窥。秦望昭撞上她视线,冷冷的盯着她,直到那女子故意错开目光,这才看回来,说道:“前辈,慕酒儿之死,和这个王娉婷的指认,你觉得之间的蹊跷是什么?”
谢长安敏锐的发现他用了‘这个’两字,于是问道:“望昭,你的意思是……此王娉婷,非彼杨怜光之妻?”
秦望昭点头:“对,我觉得她是,慕酒儿。”
谢长安有些惊讶的问道:“可我们不是检查过慕酒儿的尸体么,那张脸,不是假的啊?”
秦望昭垂眼理了理思路,看了几人一眼,何晋央正一脸笑意掺杂着赞赏的看着他,他朝他微点头,说道:“可能我猜的不对,你们听听看。按照当日春眉的说法,大喜之日喜房内的碧如,就是慕酒儿易容的,而且婚事前几天,她就已经潜入府内变成了碧如。由此我推出,慕酒儿的易容术必定炉火纯青,她伪装碧如都没人看出破绽,观察力和模仿能力一定也出类拔萃。而且刚刚她指着容前辈的时候,正好顺过来一阵风,我闻到如痴如醉的香味了,虽然很轻,可我确定。由此,我为什么不能假设,这个王娉婷,就是慕酒儿假扮的?”
“可慕酒儿确实身亡了。”
秦望昭冷静的看着谢长安,黑亮的眸子里有智慧灵动的流转,他说:“长安,慕酒儿只是个青楼女子的名号,谁都可以是慕酒儿,但不是谁,都可以是十二楼的某个楼主。”
这次他又将‘十二楼’三个字加上了语气,谢长安直直的盯着秦望昭的木头脸,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他脑子灵光,顺了顺思绪,即刻明白过来。他呵呵一笑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叹道:“望昭,你将我看得真透彻,第一次见面,就说中了,我果然是个猪脑子,竟然没想过,青楼的慕酒儿,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无关紧要的棋子,真正的分楼主,庐山真面还不知道哪,嘿嘿,就是不知道这王娉婷的脸皮之下,隐藏着怎样的人间绝色。那真正的王娉婷呢,是生是死?”
谢长安去看秦望昭,秦望昭又扭头去看容颂辞,对于十二楼的规矩,他这个前楼主,应该很清楚。容颂辞顶着几人求知不殆的目光,无奈笑道:“十二楼一般按楼号来取名字,这女子,应该是九楼楼主。颂语只管他要的结果,手下人如何行事,他从来不管,王娉婷是生是死,就看这九楼主仁慈与否了。按最好的打算,她应该是被藏在哪里了。”
半个时辰后,之前出去的随从进来了,在杨观耳边附耳说话,杨观听完后,看向杨天的目光就晦涩不明起来,脸面沉得更加厉害,看起来竟然有些失望透顶。他颓然问道:“杨天,刘捕头说的时间,没人看见过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天急切的辩解道:“堡主,没人看见不是很正常么,浮云堡这么大,我可能去了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出了门,谁又能肯定我去了假山那里?”
杨观道:“可这也太巧了,你站起来。娉婷,来,你当着众英雄的面告诉爹,给你送饭的蒙面人,身形和他像不像?”
王娉婷抬起手帕擦了脸,红肿着眼睛仔细打量一番,又要哭似的低下头,摇头道:“我不知,那里黑漆漆的,我很害怕,没看太清。”
杨观现在进退两难,又毫无头绪,私心里,他绝不愿意相信跟随了他三十多年的杨天背叛了他。丑话难听刺耳,却也在理,就是养一条看门狗,几年十几年,它还知道对你摇尾巴,何况是人哪,不求你鞠躬尽瘁,可也不能在背后捅刀子,这实在是,有些伤人。
大堂内又寂静下去,这案件的发展,貌似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不是说容锦劫持了王娉婷么,怎么又冒出了个管家是送饭的?众人都是头顶环绕着一团迷蒙氤氲的白雾,雾里看花,自然分不清东南西北,起哄这件事,心有余的,也不敢随便嚷嚷了。何晋央突然开口道:“堡主不介意,老夫问几个问题吧?”
杨观连忙说:“大人请便。”
何晋央上前两步,看着杨天说道:“杨天,你能说出这几日x时,你都在何处么?”
杨天低头道:“回大人,我在自个屋里头小憩。”
何晋央:“那就是说,没人给你作证。杨堡主,知道你花园假山下有密室的,都是哪些人?”
杨观道:“知道的人很少,只有我、夫人、犬子……以及管家,除此之外,应该再无他人,连娉婷都不知道。”
“那你觉得,最有可能的人,是谁呢?”
杨观挣扎了小会,叹息道:“是杨天。”
何晋央道:“那好,我们暂时假定,送饭之人,就是杨天。王小姐,老夫也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慎重的回答,若是被老夫推出了破绽,那就是藐视王法,你可清楚?”
王娉婷点了点头,何晋央问道:“大婚当晚打晕你夫妇的人,你当真亲眼看见是容公子么?没看错?老夫希望你仔细想想,若是容锦能找出当时在他地的人证,你的话,我就不能全信了。”
王娉婷咬住菱唇苦苦思索,半晌很艰难似的答道:“我……确定。”
“王小姐,若是老夫告诉你,当晚,容公子在岳来楼吃饭,老夫亲眼所见,你还确定吗?”
王娉婷惊讶的抬起眼,不可置信似的说:“那大人怎知自己没有看错呢?”
何晋央笑道:“老夫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容公子这样出尘脱俗的风流人物,见之难望,自然不会看错。王小姐就没想过,有人和容公子长得八九分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不是不可能的。”
何晋央是刑部尚书,眼光毒辣才思敏锐,平生办案无数经验老道,论起案件逻辑推理,世上比他出色的人少之又少,王娉婷的指认站不住脚,杨天身上疑点重重,要是还有人坚信容颂辞是犯人,那就是公然怀疑朝廷命官勾结江湖之人。偏偏何晋央声名在外,那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清廉公正,况且他的推测听起来虽然有些天方夜谭,可也不是毫无根据。华山派掌门尹志山问道:“容公子可有失散的兄弟?”
这么好的台阶,不顺坡下简直天怒人怨,谢长安朝秦望昭挤眉弄眼,眉目传意:何叔不愧是大忽悠,厉害,厉害!
容颂辞装出一副凝神苦思的纠结模样,吊了众人一会,这才含糊不清的说道:“我不太清楚,我自打出生,就体弱多病,由阿执伴着独自住在望断坡,很少见到二老,应该是……没有吧?”
哦~~~那就真的可能有了。很多时候,人就爱这么反向认定问题,越是拼命解释的,他就越是怀疑你是做贼心虚,而你带着疑虑否认的时候,他反而才会觉得,事情真相就是你想象不到的模样。
再看众人脸眼色,已经不似方才那么敌意浓重了。何晋央适时总结道:“案件牵扯很深,暂时没有下一步线索,老夫建议,将杨天隔离收押,以候审问。王小姐是受害人,老夫建议暂时就呆在堡内哪里也别去,出入也有人陪着比较妥当;再来,我信容公子不是歹人,有人持不同意见,我也觉得合理,不如这样,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容公子不要四处走动,暂时委屈在浮云堡,大伙信得过老夫,容公子就和老夫一道行动,信不过老夫,那就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信不过何晋央,可如今,谁也不是傻子,还肯往这浑水潭子里跳,皆都是讪笑着说何大人言重了,怎么会信不过,就这么定了。
第85章
屋里有渐变的昏黄光影,随着烛心顶上那点变幻的水滴状明黄亮光摇曳不止,几道黑影被发散的烛光投到墙壁上,黑色的水波似的轻缓晃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睡意沉沉周公下棋,有人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有人心怀鬼胎聚众密谈。
韩舸那间王爷待遇高人一等的上等客房里,本来容纳两人空旷无比,此刻却有些拥挤不堪,四方的桌边还挤不下,谢安逸嚷嚷着来者是客都坐都坐,自己却很欢乐的扑到床上的软榻里去了,韩舸对他这没骨头的懒毛病已经无可奈何了,任他在床上摆了个贵妃醉酒的横卧式,远远的笑盈盈的看着桌边。
何晋央谢长安四人各占桌椅一方坐下了,韩舸坐在床头,六人偷偷摸摸的半夜开小会。而容颂辞由于此刻身份尴尬特殊,便故意没有前来,有事没事就在杨观以及众英雄的视线下乱晃,以制造此人何其无辜的现状,晚上早早就歇下了。合着有人监视,武功高强如容颂辞,哪里能听不出来,他就做戏全套,反正犯人当真不是他,要是人人不追着他屁股后头叫他纳命来,他其实能闲的发慌。
几人半夜开会,却也没探讨出什么实质性的策略方案来,倒是在谢安逸的误导下,将话题扭越偏,一路扒拉完了如今朝堂仍在的元老,唏嘘不已;一边又当着三位西原高官的面将赵频骂了个狗血淋头,惆怅的感叹他表哥如今身在何方;到了后来,竟然又跳跃没头没尾的跳跃到武功兵器上。谢安逸横卧在床,八卦兮兮的挑眉问道:“长安哪,我还未见过你的武器呢,给我看看呗。”
谢长安使的是暗器,本来是越不为人知越好,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这里没有敌人,他也就无所谓了,而且谢安逸嘴皮子有多厉害,他在素以冷静自持的秦望昭经常性的深呼吸平定里见识过了,深知此人是此间翘楚,自己也不能和他平分秋色,笑着应了一声,腕子飞快的下垂着一翻,修长的指缝间就一溜儿夹了四枚闪着寒光的飞镖,十两的银锭子大小,样式精巧,铸做兰花状。他说了句接着,朝着床边的韩舸随手一掷,剩下三枚见着人人有份。袭到面前的时候韩舸探手一捏,抓在指尖扫了一眼,随手递给眼巴巴的谢安逸了。
谢安逸赞了一声精致,捏在手里把玩,神色间竟然有些怀念。他手指意外的灵活,那枚烛光里泛着银辉的连兰镖在他指尖穿花似的在指尖游走,从食中二指见一路飞快的掠到最后二指间,然后又循着原路折回,有灵识的活物一般乖巧,不似伤人的暗器,倒像是他养的小玩意儿。谢长安远远的看着,不惊有些诧异,这手法,也够高明了,笑道:“爹,你以前学过暗器么?”
韩舸也有些诧异,皇室子孙向来自视甚高,学的都是那些光风霁月的剑式刀法,这些不入流的背地手段,自来看不惯,他知道安平王博学多才,却也没想过他连这个也涉猎过。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