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遇见了歌楼卖唱的女子,博学多才,苦命又貌美,两人由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最后偷偷约定终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公子被家信催促归家,别前约好四月后回来娶她,女子等了又等,没等到郎君,肚子却大了。一个有了身孕的卖唱女子,自然无处可容身,她又犟得很,死也不肯拿掉孩子,千辛万苦将孩子生下来,娘两差点一起饿死。她循着线索跋山涉水的找过去,却被那人彪悍的妻子打出来,身旁站着瞧热闹的,还有个六岁大的孩子,是那个口口声声非她不娶的男人的儿子。他都有了妻子,还去招惹她,甚至将一切藏得严严实实。”
“女人心如死灰,无法原谅他。她一个流落至此的弱质女子,还拖泥带水的抱着个奶娃,清苦艰辛,可想而知。谁能想到,那个白天给人洗衣做饭,夜晚秉烛绣花纳鞋的沈家嫂子,原本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每日读读诗书赏赏花,也曾是人的掌上明珠。偏偏那无耻的男人还时不时的在她面前晃荡,说他不得已,说他有苦衷,他只爱她,求她原谅他。世人只道她温良贤淑,却不知她骨子里,也有寒梅傲雪,她越是回绝,男人越觉得对不起她。三天两头的上门找,被他彪悍靠山大的妻子知道了,又是一顿好羞辱……”
“难熬的,平顺的,幸福的,坎坷的,不管是哪个模样的日子,回过头就会发现,流逝的程度,是等样的快,你觉得度日如年的时候,只是你看不开。女人劳累过度瘫倒在床的时候,这才猛然间发现,她心肝宝贝护着的,仿佛昨日还在咿呀学语的儿子,今天已经有她腰身那样的高度,挨了打不哭没了伴不闹,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她越病越重,直到挣扎着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她的儿子,还是个没懂事的孩子。她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脊梁,去为她的儿子寻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别人的屋檐。那天下着大雨,她再一次带着儿子,被女主人赶出来,就在男人家门口跪了半宿,第二天露天光的时候,人,就没气了……她素衣木簪的入土那一天,她的儿子,锦衣玉袍的去给她送葬,在荒郊野岭,立了块简陋的木牌……”
谢长安说着一个命途多舛的故事,语气却轻轻地,如同洋洋洒洒的白雪落在枝头一般平和。可秦望昭知道,这,是他的过往,他口中那样相貌温婉风骨傲的女子,是他的母亲,而那个负心汉,怕就是宋家当家的。因为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和绷紧,还有他说到那女子的时候,语气里带出来的深切怀念。他突然就有些明白,谢长安为什么,死也不肯碰那女子。
秦望昭压住他合扣着压在腹部的手,捏了捏,问道:“那个可敬的女子,一定是个美人吧。”
谢长安突然就哽咽不能语了,那么多年,他憋在心里,谁也没告诉过,他心里的委屈,愤恨、失悔和无助,所有的苦果,全都自己偷偷的咽,看人的脸色的过活,心里灌满滔天的恨意,却完全无能为力。顿了很久他才整理好情绪,声音温柔似水:“她啊,叫许苏芩。名字美,人也美,她最不喜我这般油嘴滑舌,喜欢沉着安静些的,她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秦望昭笑着嗯了一声,他最不擅劝人和安慰,安抚性的拍怕他的手。谢长安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入土的那一天,我在她的荒坟前久坐,就想着,我决不像那畜生,言行不一。但凡我认定一个人,死……也不负他。我稀罕谁,便只认他,其他人,谁也不行。望昭,你知道么,那时我在意识不清里里闻到气味不对,触感也不对,你……知道我有多绝望么~~~~老子他娘的怕的要命,醒过来,你就,不要我了……”
他语气里浓浓的惶恐不安,瞬间如一柄利剑,刺穿了秦望昭的秦望昭心肺,他心里又酸又涩,暗自说道,长安,我他娘的,也很怕,你醒过来,会怪我,将你独自丢下!
第66章
叶青蟾不愧是百年医家的传人,而辋川,又是人迹罕至的荒地一片,丰富多样的植物举目皆是。他晃荡出不到三里路,手里就掐满了一大把,绿色的柳叶形,紫色的蒲扇样,明黄色的小碎花。这里的药草多到让他眼花缭乱,许多怕是咸水潮气里才养的出的罕见货,要不是记挂着那二人身上的媚毒,他能从日山三竿寻到西山薄暮去。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在腐朽的树干地下,找到了他想要的,一团一团缠绕成球状的灰绿色,白花蛇舌草。该草性极凉,祛热止燥排毒的功效非同一般,当然,也很少见,只有海岛中这样湿热的地方,才生长的起来。想到不止谢长安,秦望昭那厮貌似也需要,他手脚麻利的揪了一大团,拢在手里就往木屋飞奔。
“成前辈,容兄,你们在这干什么?”
叶青蟾掠到巨木前,看着大树第一层枝干上举着酒坛子痛饮的两人,一人风华绝世,一人垂垂老矣,如是问道。
容颂辞捏着酒坛低头笑了笑,修长白净的食指伸出,朝上指了指,示意他自己上去,成勤那老头子抱着坛子脸朝天,一副要片刻不停喝他个不醉不休的架势。叶青蟾嘴角抽了抽,暗骂一声,两只老狐狸,提起纵起一脚踩在木枝上,盘旋着跳跃上去了。
出乎他意料,叶青蟾走进左手那间房的时候,里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声响,静谧的很,偶尔有人说话,也是语气平缓如常。他敲敲门,门很快就从里拉开,对上自己探寻的目光,秦望昭脸色泛红,衣裳也皱成一团,表情倒是和往常一个模样,木着的。那人侧身让他进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闻到一股腥气。
谢长安依旧大汗淋漓,可脸皮肤色已由酱紫退为相对正常的潮红色,看样子是纾解过好几次了。叶青蟾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两之间溜一圈,重新回到谢长安手腕上,扣着他是腕子细细的感知脉象,时缓时急,血气奔涌,光靠蛇舌草不行,还得辅以针法引毒。他又给秦望昭瞧了脉象,却发现这厮内力十分深厚,中毒也不深,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索性将一堆药草推给他,细细嘱咐了如何如何处理,关上门掏出布包,敛气凝神的给谢长安行针。
一遍走下来,谢长安的眉头是越放越松,自个的脑壳是越来越重,叶青蟾晃晃头,稳稳的拔出最后一根针,额头全是细汗,面色带点惨白,他长吁一口气,合上布包歪七扭八的站起来,站也站不稳似的精疲力尽。刚好秦望昭端着一碗冒气的汤水进来,叶青蟾两腿打晃的游出去,说了句你也喝一碗,一出门推开隔壁的门进去了。很快又火烧屁股的奔出来,中气不足的怒骂一声“娘的谁这么缺德,死人也往床上放……”,接着歪几步,一头扎进了紧邻的房间。
谢长安这下真是蔫吧了,老老实实的喝了药,又死拧着让秦望昭当着他的面倒一碗来喝掉,这才作罢,叶青蟾的医嘱,他听得真真儿的。床上的褥子床单,秦望昭早就换过了,他舒服的瘫在上头,胳膊腿儿一丝力气也没有,可挡不住心里美,两手枕在脑勺后头,翘着左脚哼起了锦屏的小调。
秦望昭坐在床边上,后背靠着谢长安脚那头的外边床板,看他美成那样,觉得自己,是真不了解谢长安这个人,他每一个举动,总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犹豫了会,虽然尴尬,还是开口问道:“长安,你为什么,不往下做了,这可能,是你这一生,唯一的机会。”
换了任何一个谁,谢长安都要十成的认定,他这是遗憾后悔欲求不满,可问话的是秦望昭,他就知道,他是真的疑惑不解,诶,这个人哪,真是木头疙瘩,呆得很~~~他兀自笑眯了眼,神色却很认真,他说:“望昭,我不逼你,无论什么时候。我要的,是两情相悦,是心甘情愿,不是形势所逼,你的身体你的心,少了一样,有一丝不情愿,我,都不要……”
他顿了顿,面皮上浮起凉薄的笑意,他幽幽的轻声说道:“你……你也看到了,那女人死的惨,我不是故意的,可性子里有些疯狂偏执,我……也没办法。望昭,我给你一段时间好好考虑,要不要接受我的心意,你……要是接受了,那就没有回头路,千万,千万不要负我,要和我同生,不必和我共死,但前提是,我活一天,你就得陪一天,决不能留我一个人,要是……”
他在心里默念,要是真有那一天,你死在我前头,黄泉路上,记得等我一炷香,我去刨个坑,很快就去追你。
秦望昭呆了呆,又见他笑的猥琐而淫荡:“再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要是伤了你,心里头留了后怕,那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秦望昭话少,可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嘴笨,寡言的人说起话来,总是比话唠更容易一鸣惊人。这不,秦望昭淡定的扔下一句,谢长安猥琐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不打紧,你不后怕就行,以后我在上面。”
谢长安嘴角抽的厉害,正要反唇相讥扳回一城,就见那人靠在床尾,笑的温柔而安详,嘴角微动:“长安,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谢长安被雷劈似的呆若木鸡,脸上的表情是拼也凑不全的散碎,他震惊的看向秦望昭,又见秦望昭笑着说:“有什么打紧的,如今和以后,你是谢长安,嘴里的心上人,是我,不是么?”
谢长安慢慢展露出笑意,眼里有释怀和解脱,他歪起嘴角笑的痞气,道:“不止是嘴里,心里也是。老子以前的名字,叫宋莲舫,俗透了,对不~~~”
第67章
辋川里除了人,什么都有。成勤出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回来时,空空的两手全满了,左边是色彩斑斓的长毛野鸡,右手是灰毛圆滚的肥胖兔子。
篝火加起木枝穿起,烤出油一把粗盐撒上去,简直香飘十里,几人眼冒绿光的扑上去,很快就只剩光溜溜的的骨架。兔子腿撕扯干净了,谢长安也饱了,他捏着条兔腿骨头甩来甩去,看向容颂辞,笑着问道:“那个,容兄,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容兄也没错,就是乱了辈分,是么,十二楼的前楼主,容颂辞,容前辈。”
容颂辞不怎么饿,另四个在一旁大吃特嚼,他偶尔接过成勤递过来的好腿儿,转手就大方的递给谢长安了。听到问话,他抿唇笑了下,脸厚心黑的回道:“随便,都可以,我没意见。倒是谢兄这一手的暗器和轻功,套路手法好像是源自青海宋家。”
秦望昭并不惊讶,他早就起了疑,就是一直没证据,只有半路出家被死死蒙在鼓里的叶青蟾瞪大了眼睛,不明就里。要想从老狐狸嘴里套出话来,唯有真诚才是捷径,谢长安也不兜兜转转的绕圈子,老实答道:“是宋家的,我以前,是宋家的私生子,叫他娘的宋莲舫。前辈,你看我都自报家门了,这心里头堵得疑虑,你帮忙解个惑。江湖传说,你不是八十年前在愁眉山坠崖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宁古城,不仅顶着朝暮崖容锦的身份,模样还……陆盟主还活着吗?”
容颂辞丝毫不以为意,他摸了摸脸,笑道:“一成不变是么~~~觉得不可思议?呵呵,我在融解的千年寒冰层里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我只是睡了一觉,谁知几十年就过去了。你一下问这么多,每一件,都说来话长。”
谢长安嘿嘿一笑:“那就慢慢说,这里清静,没人来打扰。”
成勤这老头子忒护短,这就听不下去了,生怕谢长安瞎打听,将容颂辞的伤心事给扒出来。老眼一瞪,一只鸡腿骨头就砸过来:“吃你的肉,给老子闭嘴。老容啊,你别理他,去,去给我挖坛酒来,之前没喝够……”
容颂辞抬手压了压,示意他甭操心,半个百年的岁月,足以冲刷掉一切炙热沸腾的情绪,怨过恨过憎过悔过,到了最后,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独,他不习惯,也习惯了。这一刻有人问起,而他,刚好想起一些人和往事,便如同说书的讲故事,既不绘声绘色也不跌宕起伏,缓慢平和的的说给几人听。
“我初到中原的时候,恰好逢上了五十年一遇的武林大会,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陆易沉。我对中原庭院的布置不清楚,都是一个模样,大会当天晚上去了趟厕所,再出来,就找不到回厢房的路了,我在院子里游荡了两个多时辰,才找到自己的厢房,一推门,两个人扭回头惊讶的看我,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就是陆易沉,女人,就是沈佳期,我出现的时机,特别不对。后来时常被他拿来取笑,说我不远千里跨越整大个院子,从东厢跑到西厢,就是为了,去和他相遇。”
“自从那天无意中打断沈佳期向他诉衷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就总是来找我。陆易沉是大伙看好的准盟主,年少有为武功高强,德行也很不错,更为难得是沉稳大气家世背景又雄厚,是不二之选。他不负众望的夺下了盟主之位,可他却说他不开心,他更愿意,和我一起仗剑执酒快马天涯,无拘无束。”
“颂语出了事,我回了一趟寄语岛,期间十分想念他。再去中原的时候,就得知他要成亲了,未婚妻就是门当户对的沈佳期,当真一对璧人神仙眷侣。他却携了我偷跑了,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他不得已要回陆家,我就回了寄语岛,约定半年后,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一起归隐。再后来,你们大概也听说了,真相不如传言那么玄乎夸张,却也差不多。我去愁眉山的时候,看到他穿着大红喜袍,神色之间却全是悲意,他回过头看我,又惊又怒,就是没有喜,反而将身旁披着红盖头的沈佳期搂近怀里。我……我那时的性子,还不是如今这样,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狠毒起来,也是……算了~~~不提也罢。我气不过,质问了他几句,有随从上前阻拦,被我一掌掀翻了,他就好像心如死灰似的失望透顶,搂着瑟瑟发抖的沈佳期,说他瞎了眼,看错了人,让我滚,别再让他瞧见,会污了他的眼……”
第68章
“人哪,许多时候,一旦入了局,头脑和智慧就都懵了,哪里还记得起,要思索前因和后果。”
“我当时现在那里,满眼都是喜气的红色,到处都是衷心祝愿的宾客,人人都是兴高采烈,只有我,像一个傻子。这不是很可笑么,是他先负我,迎娶别人,却对我摆出这样一副失望透顶的嘴脸,他凭什么……家丁上前驱赶,我~~出手就给了他一掌,下手没轻重,跌落在地上就呕了血,就在那时,沈佳期开始嚎啕大哭,喜堂里顿时刀光剑影,指向,都是对我。”
“我突然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了,想转身就走,沈佳期却掀了盖头挥着匕首朝我冲过来,一脸的悲痛欲绝,她想杀我,可她凭什么……沈相爷不知为何,派出重兵要置我于死地,后来,就打起来了,官府江湖的杂在一起,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江湖传言我独自一人血洗了陆家庄,我又不是神,哪有那么大能耐,十二楼避世近百年,中原各地,还是藏了些势力的。”
“愁眉山顶那场血仗,导致十二楼在中原的九楼分部元气大伤,我筋疲力尽退到愁眉山顶的悬崖边时,陆易沉一直沉着脸在旁观,我当时啊,真是凉透了心,恨不得他们所有人都死,可即将保不住性命的,却是我自己。宋良征的暗器朝我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力气躲闪了,本来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陆易沉他他突然扑过来,替我……挡了那一下,我站都站不稳了,哪里还接得住他,被他一扑,就从崖边上掉了下去。我心里是恨他的,可他被人伤了,我却更难过,我使出毕生功力,将惊鹤剑甩向宋良征,然后被瘫倒的陆易沉抱着,跌下了绝壁愁眉山。我在混沌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陆易沉问我,为什么,要欺辱沈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