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头扎进院中池塘,躲避在一片残荷败叶之中。
高孝琬以为他跑到外面找高孝瑜去了,带着几个玩伴追了过去。
高肃又等了等,不见他们回转,才手脚并用,爬出池塘。
他一只鞋里进了泥污,肩上、头上沾了几片残叶,浑身湿透,模样狼狈不堪。一阵初秋凉风吹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柳絮乱飞如雪,他在絮雪中挺立,俯视一池衰败,满园萧瑟,小小心里,不禁装满了自怜自伤、自怨自艾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一个粗厚沉稳的声音道:“你为什么躲?”
高肃惊弓之鸟般小跳着转身,就看到一个英俊威风的中年将官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高肃猜他可能是高洋同僚,或是他客人。家丑不可外扬,他并不作声。
那人又问他一遍,他仍不作声。
那人于是笑道:“原来是个傻子。”
高肃这下跳了起来,道:“你才是傻子。”既然已开口,他也就不再顾忌,不甘心地道,“他们人多,又都比我大,比我壮实,我孤立无援,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才走为上策,避他们一避。谁躲了?”
那人听了这话拊掌大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娃娃,倒还有些门道。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再三退让。这样吧,我教你三招,下次你碰到欺负你的人,出其不意,说不定能给他们些教训,让他们从此不敢再小看你。”
高肃眼睛一亮,当即躬身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那人又是一阵笑,夸他“孺子可教”。
然后那人问他,他们经常用哪几招对付他。
高肃想了想,道:“无非是扫堂腿、打肚子、勾脖子之类的。最经常是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胡搅蛮缠。对了,刚才那人上回打架,还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
那将官听得眉头微皱,神情不悦。他让高肃扮恶人,他自己扮高肃。
“先来扫堂腿。”
高肃依言蹲地,一脚弯曲为轴,一脚伸长旋扫。他料那将官会跳起躲过,哪知他仆地便倒。高肃心里来不及失望,他顺势一个前滚翻到他身前,以半身之力压住他扫荡一腿,进而右手一拳,从下而上,轻轻击在他下颚上。动作简单有效,一气呵成。
高肃心中激动,也不多话,马上让将官来扫荡他。
将官出脚极快,高肃不及跳起,便前扑倒地。他也学他,前滚要压住他一腿,但看着容易做着难,将官做来轻而易举之事,他却怎么也做不好。
一招尚未学会,耳中又听到了高孝琬的声音:“这小子不在孝瑜哥哥那儿,我们回头再找。”
高肃面色一变,本能又想撒了腿跑,但见那将官正在旁睇着他,面子挂不下来。
高孝琬一伙已到院外,高肃觉得自己双股打颤,但他仍逼着自己一动不动。
高孝琬他们进来了,一来就看到了高肃,他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个个眼中邪光炽盛,如老鹰终于找到了小鸡。但他们很快也看到一旁那将官,又犹疑起来。
眼看高孝琬举起一手,目视同伙,要挥手策动群攻,却不料那将官忽地上前,一手拍掉他一手。
此一举同时惊动几个人。那将官却若无其事地对高孝琬道:“你要看他不顺眼,就跟他来场单打独斗,打架还找帮手,未免不像个男人。”
高孝琬阴恻恻地道:“你是什么人?”
那将官道:“我是何人与你们无关,我不让你们以多为胜,我自也不会帮他。”
高肃除了高孝瑜外,从无人帮忙,这将官口中说两不相帮,但他知道,他实是偏向自己。高肃一感动,勇气百倍,竟冲高孝琬道:“他说得不错,但单打独斗,我怕你不敢。”
高孝琬笑道:“我又不是没娘的贱种,生了张没种的太监面孔,整日只会躲在孝瑜哥哥背后哭哭啼啼,我……”
高肃不愿叫那将官听到这些话,从而看轻自己,他主动出击,上前对准高孝琬的脸就是一拳。
可惜拳既慢又无力,高孝琬往旁快闪,反使他重心不稳,往前冲了几步。
也合该高孝琬倒霉,他见高肃失去平衡,什么招不用偏用了那招扫堂腿。
高肃见识过那将官的扫堂腿,见高孝琬招数相同威力却相差甚远。他一跳便可躲过,但他偏偏不闪不避,行险被他绊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快若流火,他着地前翻,压住高孝琬一腿,右手一拳,正中他下颚,高孝琬出其不意,牙齿咬了舌头,大叫出声。高肃趁机将其压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顿拳打脚踢。高孝琬的帮手们因事情大出意料,一时呆住,竟无人上前帮忙。
高洋恰在此时来了,那将官猿臂一伸,将地上二人拉开,一边一个。
那时高洋尚未言行癫狂,他看着两个侄儿,眉头不悦地皱起。
高孝琬满嘴是血,奔到高洋身边,哭哭啼啼、口齿不清地道:“阿叔,我好好跟高肃说话,他突然就疯了,把我打成这样,你替我做主。”
高肃怒道:“明明是你们一直缠着我不放。打输了就告状,真不要脸。”
高洋让他俩住嘴,歉意地对那将官道:“顽童失于管教,让斛律将军见笑了。”
高肃兄弟虽小,却也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斛律将军”之名,一时瞪大四目,惊疑不定。
斛律光低头客气几句,又道:“其实你来得正好。我一生不能见恃强凌弱之事,刚才看到一帮大小孩欺负一个小小孩,差点就忍不住出手相助了呢。”他说着“哈哈”一笑,一只大手轻柔抚摸着高肃脑袋。
高肃心中又温暖又感动,两行清泪,不觉落下。
高洋脸一沉,冲高孝琬道:“我就知是你欺负你弟弟,竟还敢当面扯谎,倒打一耙。来人啊,把他关进柴房,罚他一天不准吃东西。其他人打一顿,全部让他们父母领回去。”
高孝琬愕然不能言语。
斛律光背对高洋,冲高肃眨了眨一只眼,露出胜利的顽皮笑容。高肃呆呆看着他,嘴一咧,不觉也笑了。
马车颠簸得厉害,高肃在昏暗中,始终睁着眼,眼中光芒闪烁。
许多关于斛律光的记忆如鹅毛大雪般落到他眼前,纷纷扬扬,让他再一次回味了他一生的恩人对他的恩情。
他默默对自己道:“是该做一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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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在晋阳停留时日久了,也听到些民众抱怨,他偶动善心,在华林苑内设了几处贫穷村舍,备米备菜,让揭不开锅的百姓入苑领食。
百姓鱼贯而来。
他看着好奇,也令人准备了破衣衫裤子,自己扮成个乞食儿,混在他们队伍中,与他们一同乞食。
这日,他排了半天队,领走了一碗鱼麋饭,转头扔给了草丛中的猫,自己蹦蹦跳跳,心满意足地回到居住的新造启华院中。
院中本来一片悄悄,却就在他踏入瞬间,画角鸣动,无数黑衣人从灌木丛中、假山石后、回廊转角处跃出,与此同时,一队女扮男装的队伍从对面宫殿中杀出,双方又笑又叫,打在一处。
高纬知道他的后宫们又在玩“打仗游戏”了,他怕被流矢射中,弯腰抱头,鼠蹿着逃到观景楼二楼。
二楼处也有打斗,不过四个宫女对一个黑衣“羌兵”,很快将他掳获。宫女们见到个乞丐,本来已抬起手要打,幸好其中一人眼尖,认出是皇上,这才改颜相向。
高纬见大伙儿玩得痛快,自己也兴致高昂。底下胡昭仪领着一队人,左冲右突,遇者即散。她手上木剑指东打西,中者立倒。
高纬为她大声叫好,这时,却有个不知好歹的黑衣人,中了木剑后不但不倒,反而顺手一掌,打在胡昭仪左胸上。胡昭仪吓得大叫,扔了木剑回头就跑。她一跑,她领的人也开始乱跑。那闯祸黑衣人不识好歹,还紧追胡昭仪不放。
高纬看得大怒,冲左右道:“拿弓箭来。”
一宫女将弓箭递过,他看了一眼,就折了扔在地上:“真的。”
宫女们着慌,忙下楼,不一会儿,和士开、郝公公两个气喘吁吁奔了上来。和士开亲手递过一张犀质玉文的弓,郝公公则奉上一袋两头嵌贝的箭。
高纬戴上象牙扳指,弯弓射箭,一箭,射中了一名黑衣人肩头。
他箭法颇不高明,连射好几箭,才终于伤到他想杀的那名黑衣人一点皮毛。期间,误伤了好几人。底下见有人动真格的,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和士开吩咐侍卫们出手,下去隔开后宫众妃,单将几名黑衣人圈在院内,由高纬射杀。
高纬差不多将一袋箭射完,终于射死那个对胡昭仪不规矩的男人。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满意地吁了口气,冲底下道:“好了,你们接着玩,接着玩。”
他将弓还给和士开,一脸开心便要下楼。
和士开趁机道:“皇上,有人从邺城赶来,已等候您多时。”
高纬一嘟嘴,不耐烦道:“那些老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朕。跟你说了,以后再有什么天灾人祸,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别来打扰朕。朕忙死了。”
和士开低头藏过一丝笑容,又抬头亲亲热热对他道:“皇上,那可不是什么老家伙,而是皇上等了好久的人,是兰陵王高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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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在这间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中已经跪了两个时辰。殿外秋风初定,殿内人心难静。
终于,高纬一身银鱼服,光彩照人地来到他面前。
“长恭哥哥,让你久等了。”
高肃行了臣子之礼,道:“理所当然。”
高纬心情极好,道:“站起说话。”
高肃却不就站起,反又对他磕了三个头,道:“臣斗胆请皇上答允一事。”
高纬脸上笑容收敛了些许,他莫测高深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求什么,可是要我把斛律光那逆贼头颅从晋阳城城门旗杆处取下、交给他儿子安葬?”
高肃肃容道:“斛律将军一心为国,赤胆忠心,天日可鉴。臣怕皇上悬他头颅示众,将引起民愤,于国不利。”
高纬来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脸,笑道:“你未免高看了这逆贼。不过好叫你放心,我一听说你来了,就叫人把头还给了他儿子。”
高肃头微后仰,远离他,有些不自在地道:“多谢皇上。”
话音刚落,便被高纬一手扯住他头冠,将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高纬阴森一笑,道:“反正这一家子,我一个也不会饶过,就让他们先开心几日吧。”
高肃心中充斥了不详预感,他尽量克制怒气,道:“皇上别误信谗言,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斛律将军及其全家决无反心。皇上杀了斛律将军,可知周主下令大赦周全境?若再诛斛律将军家人,只怕……”
“只怕怎样?只怕宇文邕会率兵打入我齐国吗?我还真的不怕,因为,这不还有你吗?”
“皇上……”
高纬突然大怒,举手打了高肃一巴掌。高肃素白的脸上,红印鲜明。
高纬看着自己的手掌,冷笑了几声,随即戟指高肃,声调中尽是痛楚:“长恭哥哥,枉我一直将你挂在心上,千方百计找你救你见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说你有脸疾,才找人冒充。我逼供斛律逆贼时,他一直叫你名字,我讽刺他何必念念不忘一个毁容的丑八怪,那家伙就疯了,说我才是丑人多作怪,你是世间最美之人……我联系前因后果,才知又上了你的当。你若真长得丑怪,那宇文邕又岂会一直将你扣在他后宫?你老实告诉我:那宇文邕是怎么对你的?你可是爱上了他,才千方百计回避我?”
高肃知道谎言已经拆穿,他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安顿了郑还等人,才只身来到晋阳。现下一不做、二不休,压下胸内暗潮起伏,挺身道:“不错,臣确实骗了皇上。臣与皇上是血肉至亲,实不能蹈禽兽之行。皇上若从此不信臣言,臣也无所怨尤。只是臣近年来参与大小战役,并无失职之处,臣大胆说一句:臣与斛律将军,相较和士开与祖珽等人,究竟谁在为齐国着想,为皇上着想,请皇上自己揆度。”
高纬牢牢盯着他,于他所言似听非听。他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恨他屡次骗己,不杀难以泄愤;一方面却又爱他绝世姿容,杀了未免暴敛天物。
高肃见自己说了半天,高纬始终痴痴呆呆看着自己,显然心在别处。他心里一冷,又是失望,又感好笑。
看来他是对牛弹琴了,眼前此人根本就是个举国家之力满足自己私欲的人,与和士开等正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他再劝谏,一滴清水又怎能染净一缸污水?
也许,他还是有办法能令高纬振作,能替斛律光保全后代,替齐国除去和士开等一干逆党。只不过,他不乐意。
高纬呼吸越来越重,忽然他泄气般松了双肩,道:“算了,我不怀疑你了,长恭哥哥,只要你从今往后,安心留在我身边,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好吗?”
他不等高肃答话,一头就扑向他,张口吻他双唇,却被高肃一把推开。
高肃冷冷看着他,道:“不好。”
高纬欲火攻心,又气又急,红了双眼,道:“你若不跟我好,我就继续倒行逆施,将国家栋梁全部杀了。”
高肃冷笑一声:“你的天下,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还会继续加重赋税,让民不聊生。”
“你的百姓,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会派刺客,杀了宇文邕。”
“你不妨试试,只怕自取其辱。”
……
高纬一连说了十七、八件事,高肃已经懒得理睬他。高纬躺倒在地,又哭又闹,乱扯自己头发衣服。
郝公公等听到动静进来。郝公公流泪恳求高肃道:“王爷,您就留下陪皇上吧,皇上还是个孩子。”
高肃仰天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天亡我齐国,竟派来这样国君。”
他站起就往外走。
高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命令侍卫们拦住他。
他叫道:“高长恭,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得不到!”他说着,急催郝公公将那“两壶酒”端上。
郝公公去了半天,才返回。他手上托了个金银拼盘,里面两把一模一样的白釉鸡首壶,两只一模一样的点彩浅口杯。
盘子端到高纬面前,他一手执一壶,同时斟满了双杯,一抬下巴,命郝公公将盘子端去高肃面前。
郝公公愁眉苦脸地来到高肃跟前。
高纬道:“这两杯,一杯是迷情琼浆,你喝了,我为你解;一杯是剧毒鸩液,你喝了,大罗神仙也回天无术。我……我是舍不得你死的,但你太令我伤心,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要生要死,你自己选吧。”
高肃双目一扫盘中杯子,“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即伸手取杯。
25.解厄
高肃“哼”了一声,伸手取杯,出乎高纬意料,他将两杯酒全部吞饮下去,转身拂衣离去。
高纬僵在原地,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高肃没走几步,就觉内脏起火,火势蔓延迅速,瞬间烧遍他心肝脾肺肾。他眼前迷糊,双脚乏力,青白的天成了黑色,冻云黯淡,零雨溱溱。
他一生经历之事,跑马灯般掠过他脑际,他心道:“都说一个人死前,最后见到之人,是他最挂心之人,最后见到之事,是他最难忘之事。不知何人我最挂心?何事我最难忘?”
他身体已经倒在地上,有人惊呼,似乎来自天涯海角,与他无关。他仰面朝天,眼前画面越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