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急,鼓钹声响,百余人方阵随乐急舞,忽蹲,忽跳,忽离,忽合,舞腰乱旋,袖底生风。听得高纬摇头晃脑,看得高纬目不暇给。
音如阵雨舞如风,轰轰而来,转身收去。乐止,百余人又恢复初始队形,纹丝不乱,便如没舞过一般。
高纬久不见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舞,当即大声鼓掌称赞。
宇文邕接下来的话却如当头一盆冷水,让他立即从火热直为冰冷。宇文邕道:“这《城舞》是朕根据《兰陵王入阵曲》编排的,可还使得?”
高纬额头微冒冷汗,勉强笑道:“更好,更好。”
宇文邕目光流转,转到了他脸上。宇文邕依旧笑得温暖和煦,高纬却觉得自己心中丝丝发凉。
“说来,”宇文邕不急不缓地道,“那位大名鼎鼎的兰陵王,不知现在何处?”
高纬咽了口口水,擦擦额头流下的汗,道:“皇……皇上说笑了,兰陵王……兰陵王已逝去几年,人葬在晋阳城中。”
“可是十二院后山上那座墓?”
“正是,我……我亲自看他入土为安。”
宇文邕看着在他面前佝偻着背、哆哆嗦嗦的高纬,忽然一拍身旁栏杆,怒斥道:“胡说!”他一动怒,他身后御林军们紧踏前一步,人人亮半截刀,闪光凶器,直对着高纬。
高纬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宇文邕冷冷道:“朕派人掘过那座墓,你猜朕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墓是空的。”宇文邕一把抓住高纬领子,将他提到空中,他声音低沉,隐含雷电,“朕再问你一次:兰陵王,现在何处?”
高纬谎言拆穿,愣了半天,突然嘴一张,大哭起来。
宇文邕皱眉看着他,满脸厌恶,却不松手。
高纬边哭边道:“我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我给了他两杯酒,一杯是毒酒,一杯是……情酒,我让他自己选,结果他把两杯都喝了……”
宇文邕脸色忽然发青,吓得高纬不敢再说。但宇文邕很快控制住自己,淡淡道:“后来呢?”
高纬抽泣了几声,才道:“后来他就毒死了。”
“你把他埋了?”
“没,没有立即埋。”
“哦?”
高纬脸现愧疚之色,回忆那日事情,却又忍不住瑟瑟发抖:“我实在是喜欢他,就算他死了,也不能放手。我让人把他尸体抬到我屋中。我本想……本想抱了他后,再让他入土为安。但这时我母后突然十万火急找我过去训话,说我不该教妃子们和陌生男人一起玩什么打仗游戏。我听得头昏脑胀,又被她留下来吃饭,等我赶回去时,我发现……发现应该在我床上的长恭哥哥,不见啦。”
高纬想起那日突然不见了高肃时的心境,双目瞪得滚圆,目中泛出血丝,他害怕地道:“我开始以为是母后找人悄悄抬走了他,但我抓了母后身边亲信,又抓了那天抬长恭哥哥的侍卫以及守护在我房外的侍卫,对他们百般拷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和士开说:长恭哥哥美若天仙,恐怕本非尘世中人,他死之后,肉体羽化,自然升天,要我不必难过,早日将‘他’安葬,安定众臣之心。我也实在怕那些老家伙们又来对我唠叨,说什么‘奸佞当道,国出妖孽’,所以我照和士开说的,将一口空棺埋下,立了长恭哥哥之墓。”
他说完,宇文邕已经松手,让他重新站到地上。
他胆怯地看着宇文邕,猜测他心思。宇文邕脸上一洗雷霆阴郁,重新阳光普照。他道:“和士开说得不错,兰陵王神仙一般的人,恐怕真是羽化成仙了。”
高纬闻言眼睛一亮,抓了宇文邕双手,道:“你也这样想?唉,可惜我也算多历风月,偏偏与这绝世美人无缘。”说着他有点羡慕、有点嫉妒地看着宇文邕。
宇文邕身边侍卫队长忍不住道:“放肆,快放手!”
宇文邕却淡然一笑,道:“无妨。”
高纬瞪了侍卫队长一眼,心中对宇文邕印象又好转了。
高纬怎么也想不到,他无忧无愁的好日子已接近尾声。
次日,他和高延宗等一班故齐王公贵族,便因“通敌谋逆”之罪,被下放大牢。未正式开堂过审,便有人来到牢中,将一箩筐辣椒塞入高纬口中,将他活活辣死。高延宗见状,自触狱壁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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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宇文邕再次踏入醴泉宫。
自高肃离开后,他便极少来。相思难禁,于心已不堪,无须再睹物思人,借物让思恋更疯狂。
现下他再次到此,又是别一种心境。
高纬已死,死讯公布天下。若是复仇,可谓复得痛快淋漓。只是仇人已亡,佳人何在呢?
宇文邕是不信神仙飘渺之说的,高肃尸体不见,对他,只有一种解释:他没死,自己走了。晋阳城门口处那双杏眸,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睁眼闭眼随处可见,仿佛正召唤着他。但凡事关心则乱,他又怎能确定:他真的尚在人间?
不知不觉,宇文邕进入了恭园。
因他久未至此,园中只留一个老太监看守。看守人显然怠忽职守,任落叶铺地,萧条满目。池子上,也是蓼苇疏淡,烟水苍茫。一条摆渡舟,随意横在池边,似何处的破舟,久不载人。
宇文邕念起曾经的一年中,他日日来此,摆渡去见水中幽禁的心上人,每次趁兴而去,望他终明白自己深情,对他稍假颜色;但每次败兴而归,看天地恢恢,想他可能永不会爱上自己。如此往复,到了他娶突厥公主那晚,才终于有了结果。
宇文邕眼望小舟,目露温柔之色。他让侍卫们在池边待命,自己拉袍挽袖,跳上了小舟。
摆动舟桨,水流浅浅,舟行翩翩,不一会儿功夫,小舟便到了水中央。高肃曾经住处,近在眼前。
宇文邕却放下舟桨,靠坐甲板,双手抱膝,痴迷地望着彼处,仿佛在望一个永不可及的地方。
头顶乌云小聚,轻阴便成雨,这让他又想起那晚。狂风暴雨,他在舟头,他在墙边,两种爱情,一般痴狂。
“肃儿,”宇文邕忍不住流泪轻唤,“你到底在哪儿啊?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小雨中坐了半日,他身体有些僵硬了。他长叹一口气,转身要重新执桨,却无意间,在船舷上看到了什么。
他揉揉眼,凑近细看,吟诵几遍,才明白过来。
他瞬时如被雷击,呆立舟头不能言语。
侍卫们有些不安地守在池边,小舟重新靠岸时,他们发现,他们已经三十五岁的皇帝头发微湿,眉眼晶亮,宛如十多岁的少年人。
宇文邕一踏上岸便急忙召见醴泉宫几个管事,他见他们第一句话,都是问“有人上过恭园中小舟否”。
得到一片否定答案后,宇文邕朝后一仰,舒服地靠在椅上,露出了久不见的、真正阳光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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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七八年,突厥入幽州,宇文邕召集群臣商议,均觉此消彼长,如今大周国力只在突厥之上,不在突厥之下,可以一战。
宇文邕总戎北伐,但到了中途,他就病了。
病势汹汹,连随军出征的御医韩平也束手无策。
宇文邕命令连夜起驾回宫,要死也死在宫里,但他熬不到天明,于夜中便崩于乘舆,年仅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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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之后不久,突厥公主萨丽怀念丈夫,又不忿宫中诸人均对她冷眼相视,仿佛她是杀死宇文邕的帮凶,她捡一个细雨霏微的日子,令宫女打着伞,提着灯,前去醴泉宫悼念丈夫之亡。
对醴泉宫她早有耳闻,甚至有传言:在她新婚之夜,宇文邕之所以未露一面,便是来这见他真正心爱之人。
萨丽年纪尚小,对宇文邕亲情更重于爱情,听后不但不妒忌,反生出向往。
虽然她哥哥和她亲人都穷兵黩武,视女人为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却固执地相信:人间有真情。总有一个男人,会真心诚意待一个女人,视她重于权力、地位、乃至世间一切。
她记得宇文邕出发攻打突厥前一晚,特意前来与她道别,问她是否恨他。
她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此次她兄长先带人进攻幽州,挑起事端,宇文邕不过保卫自己国家。
宇文邕似十分满意她的识大体,对她道:“你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赟儿年轻,性情浮躁,以后你要多规劝他,将他当亲生儿子般管教,千万别让他落到故温国公那般地步。”
她不太明了宇文邕用意,但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宇文邕交代完话,就要离开,人走到门口,忽又回身冲她一笑。她记忆中,他从未笑得这般欢畅而动人,仿佛有翠鸟展翅,从他脸上飞起,看得她心中一动。
宇文邕对她道:“你以前不是问我:是否为一人才立意灭绝齐国吗?我现在告诉你:的确如此。”
萨丽在宫女搀扶下也进入恭园,她脸上湿湿的,分不清是雨是泪。
这是她第一次进醴泉宫,可她觉得自己对这里异常熟悉,梦中寻寻觅觅,谁知她没来过此处呢?
在池边,她也看到了那条无人小舟,抬首远眺,她又看到了池中三间连在一起的屋宇。
她不顾宫女们反对,任性上了小舟。斜风细雨,让她心情若梦。
她独立船头,遥望池中建筑,心内喃喃道:“这位姐姐,不知你是人是鬼,现在哪里。我丈夫宇文邕,对你一往情深,终身不悔。他现在死了,我们一起悼念他,好不好?”
想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这时,风势转大,舟桨依波回转,宫女们操作不熟,小舟猛烈一晃,萨丽站立不稳,跌倒在甲板上。她手上短笛飞了出去,落在池中,载沉载浮,顷刻没影。
宫女们忙来搀扶萨丽,她道:“没事。”
正要站起,一侧头,却看到身旁船舷上用刀刻着几列小字。
萨丽眼睛一亮,顾不得起身,先要宫女们拿灯凑近船舷。
闪烁灯光下,她看到左起有四列小字,写道:
“若华木下
誓约犹在
长安殿上
君心如何”
在这四列字旁边一段距离,又刻了另外四列字,字体略大,笔迹也与头四列不太相同,刻的却是曹孟德的几句话: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再过去一段距离,另有三个小字:“云阳宫”。这次字体似又是刻头四列字人手笔。
萨丽看得迷惑不解,问身旁宫女道:“‘云阳宫’是什么地方?”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一个忽道:“‘云阳宫’是一处行宫,这次皇上出征,似乎就是在云阳宫中得了恶疾的。”
萨丽和宫女们互相看看,仍旧不明所以。
一宫女道:“这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回宫去吧。人家已经看我们不顺眼了,万一病倒,要汤要药,更要遭无端口舌了。”
萨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不远处房屋,叹了口气,道:“好,走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