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所言甚是,宏帝也好,太子也好,那间皇宫之中所有姓展的都该死。”
“所以你想要为自己讨什么?”
“我想跟谢樱一样跟王爷讨个姓氏,我想做王爷的儿子。”
“哈!哈!哈!”聪明,真是绝顶聪明,两个人面对面,凌王好像在照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八年卧薪尝胆,苦心经营,费尽心机布下的局为的怎么会不是自己,只是未免心太急。
双膝跪地,深深的三叩首,展商抬起头时,一向沉稳的眼中燃烧着欲望,“在下定当尽心竭力,辅佐王爷,王爷的旨就是天命,八年,十八年我都可以再等,这一次我要的不是一个许诺,只是一个可能。”
好一个不要许诺,只要可能,这不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那孩子八年前会决定离开那片火海地狱,不是因为撑不下去,而是因为在那里,他根本没有半点机会赢。
“商儿,快起来。”探身扶起展商俯在地上的手臂,无关于对那效忠誓言的怜悯,只是原于二人对许诺的共同猜忌,凌王的缜密心思让他有理由相信,这个虎子敢于在此刻提出这样要求的原因,一定是手中攥着什么把柄能拆了他最后一步登天的梯。“本王心中早已把你当作亲生之子。”
“王爷。”
“你难得开口要,本王哪会不给你,但在那之前,咱们还有一个敌人。”
洛萩西北的一座小镇上,小草睁开朦胧睡眼,下一刻屋内那个凭空多出来的半大人影让他瞬间清醒,“祈公子?”
圆滚滚的脑袋咧着笑凑到床边,“怎么样,没想到我会来吧。”
上次一别又是小半年,这期间小草几乎踏遍大半个洛萩,表面看来除了深夜的闹剧,他的日子几乎与世隔绝,之于凌王,他好像成了彻头彻尾的工具。在给想儿的信中他说过,很快他就会回到樱都,因为在那里他还肩负重任,这是安慰想儿的话,同时也是要让自己去相信。但亲眼见证着生命流逝的每一夜没能让他麻木,反而越发折磨着他柔软的心。所以此刻,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凝视着谢祈那对透亮的眼睛,他还是满心期待的那个消息。
“我来带你回去。”
“可为什么是你?”
“当然是我,我可是特意跟父王请命要亲自带你回去,”大眼睛眨了眨,谢祈抿着嘴,又露出狡黠的笑,“因为我要拉拢你。”
“我?”小草脑中第一个闪过的脸孔是谢祉。
“我说过,之前你欠我的,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帮我。”这话谢祈说过很多次,但小草听出这次的不同,但更出乎他意料的,还是后面的那句,“展商改姓谢了。”
这样的用词,小草终于明白了其中蹊跷,这不是器重的认作义子,不是恩泽的赐姓,而大有认祖归宗的意思。谢祈之所以会那么紧张,也是因为在他打着如意盘算的皇位继承路上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而且这个狠角远胜过曾经被他玩于股掌间的谢祉。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这就随我起程吧,回去的路上咱们再好好谋算,而且这事只是其一,你可能还不知道,西伐土番的军队大获全胜,已经凯旋回程,那其中也有个麻烦家伙,你假传天命的事如果继续下去,弄不好会变成为别人做嫁衣。”
嘴上虽然说得急,但等几辆蒙着黑布的马车驶出弄堂口已经日上三竿,镇子的大街上全是蜂拥向城门的百姓,马车被挤在人流之中简直寸步难行。
“这是……”小草看向紧锁着小小眉头的谢祈,还没问出口,马车外已经传来声音。
“快去看看,起义军要进城了。”“什么起义军,让官府的人听到可是要掉脑袋的。”“反正他们不是狗皇帝的人。”“我邻村的表哥说,那个治了他们全村瘟疫的神君说过上天不满昏君,那位将军一定就是老天爷派来救我们的人。”“对,管他什么官府什么皇帝,老子这就去投靠起义军,一路打到樱都去。”
隔着厚重的帘布,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喊叫声还是止不住的传进来。
“祈公子说的就是这起义军?”
谢祈赌气似的点了点头,把门帘挑起一条缝交待了两句,又转回车厢内,“起不起义还不知道,不过这等声势,真让他们近了樱都,那还了得。”
马车方向一转,紧接着又晃动起来,小草当然明白谢祈的心急,听到这等情形,连他也巴不得长了翅膀飞回樱都去。
“公子,已经出城了。”马夫隔着门帘喊了一句。
“慢,”不想谢祈突然喊了声接着朝车厢外探出身,“谢樱,你快来看,就是那个人。”
小草应声掀起帘布,朝着谢祈所指的山头望去,耀眼的金光勾勒出军队的形状,这景象好像演活了王鹏口中解了宿关之困的白虎营,心在下一刻猛地收紧,因为映入眼帘的真的是那面白虎旗。无须控制呼吸,因为根本已经忘记了呼吸,发白的指节不再抖动,因为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木制的窗棂里,视线没有焦点似的滑来滑去,因为打从心里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希翼。
双眼最后找到光明般的定格在那个画面,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没有表情,没有话语,只是在那颗已经被掏空的心里,低声告诉自己,他们,还活在同一片天地。
第七十七章:聚首
看着炉中的丝绢自边缘燃起红线,一丝丝变了颜色,一缕缕化了灰烬,云姬的脸都始终没有放松紧绷。虽然这丝绢与那些花瓣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同样传递着关乎大计的讯息,只是这次信中的寥寥片语,却足以激起心底千层涟漪,以至于齐琼叫了三声“爱妃”,云姬才抖着衣袖回过神来。
“爱妃,他们这是要反了,如今到底要如何?”云姬微蹙的眉宇简直是在齐琼已经着火的心上又浇了一泼油,此时此刻,筹谋如他,也仿若全然失去的思考的能力。因为他最最畏忌的事情发生了,那支叫做白虎的大军,已经调转头向着樱都而来。虽然早朝上听报,队伍还在千里之外,但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樱都仿佛都已经听得见那催人性命的铮铮马蹄之声。
“咱们出宫。”
“出宫……”齐琼的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面上从先前的紧张转而紧绷,“不,就这样落荒而逃倒不如一死。”齐琼对于那个只存在在儿时记忆中的霍家有着莫名的畏惧,这畏惧仿佛承袭自他的父王,深深融在他的血肉里,但是当真的被逼到进退都只有死的绝境,齐琼还是宁愿选择去保全那最后的一丝作为帝王的尊严。
“不是逃,是出宫,信中说有要事相商。”
那些信中,哪个字,哪一句不是要事。齐琼紧绷的额角渗出微微汗珠,良久才抬起头对上云姬的眼,淡淡的问了声,“去哪?”
“望秋山陉业寺。”
“凌王那边?”
“臣妾自有法子。”
常安遣去传信的人前脚刚踏出王府,凌王的马车就紧接着朝着皇宫驶去,只是这一来一去最后还是给扑了个空,没堵到齐琼,反而在撞见了同样闻讯前来的谢柔。
冷冷瞥了一眼谢柔那个几近足月的肚子,凌王只丢了一句,“好生养着。”便提步要出宫去追。
“爹爹,别追了。”这一声叫得极轻,却真的停住了那匆匆的脚步,看着凌王鹰眸中射出的寒光划着弧线落到自己脸上,谢柔积攒了一生中所有的勇气才让自己那张美艳的脸孔没在恐惧中变得扭曲。
“此去陉业寺是为这即将出生的皇儿祈福,本就该隆重起事,奈何皇上仓促出宫,本王再不陪同左右,倘若有所差池,岂不愧对先王。”
“不是还有那个小妖精看着。”对上凌王义正言辞的面容,谢柔又艰难得向前挪了一小步,破天荒的伸手轻轻扯住了凌王的袖角,低声说道,“恕柔儿多嘴,其实爹爹和柔儿心里都明白得紧,皇上走得那么急哪是为了这腹中的孩子,只怕他心里,和爹爹心里惦记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他只会怕,只能逃,不像爹爹留在宫中反倒能成事。”说话间,那白玉小手已经扯着凌王的手掌覆在了自己浑圆的肚子上,“这孩子很调皮,说不定这二日就等不及要出来,到时候皇上如果还没回来,是龙是凤,是生是死,还不全凭爹爹。”
直到目送着凌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尽头,谢柔才一下子泻了力般瘫坐在春竹秋兰怀里。凌王的脸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透过他离去时那难以察觉的放慢的脚步,谢柔猜想,这一仗她是打赢了。双手习惯性的在肚子上来回摩挲,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可能到死都不会有胆敢忤逆凌王的力量。
前往阱业寺的马车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只是齐琼一直将云姬的小手攥在手心里。她知道齐琼这次出宫是抱了怎样的心,也更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的歃血为盟结下的并不是情义,只是为达到各自目的才不得不借助彼此的力,所以在这条看似牵扯着所有人性命的锁链上,到最后还是只能自己保着自己。即便如此,抬眼望着此时此刻心怀忐忑却只能从连朋友都算不上的自己这里寻求慰藉的齐琼,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帝王,总能让自己心尖泛起酸意。
马车摇晃着停下来,车帘掀开,举目仰望,那座相传可以替人消除业障的灵寺在山腰的葱郁处隐隐显出身影。再看四周,原本就从简的随行队伍,已经只剩下六个压低帽沿的侍卫。
山道中央,一个小和尚操着童音,“此去登山之道,马匹无法行进,为求心真意诚,还请陛下下车步行,小和尚前来引路。”
直到下了马车,齐琼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久久望着小和尚身后那条崎岖的山道,转过头看着云姬时得神情堪称悲怆,“爱妃,你告诉朕,朕还有没有下山的路?”
帝王又如何,或走或留,路从来就不是他自己选的,甚至走上了,通向哪还得问别人,只是这次的答案云姬给不了他。娇艳欲滴的红唇几度张阖,最后把另一只手覆在了齐琼的大手上,“皇上,云姬陪您走到寺门。”
这一路并不好走,齐琼却没有停歇,眼见陉业寺的大门出现在树影间,他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该来的总还是要来临。攥着云姬的手反复拿捏变化着力道,直到放开也再没说一句话。
黄昏中,齐琼的背影远去,撑起那一身华服的除了他直挺的背脊还有他唯一仅存的骨气,那景象让云姬几乎不忍再看,可余光中带头的侍卫推开寺的侧影和一声“皇上,这边请。”却抓着她的万缕思绪又抬起头来。
再无言语,穿过长长的石阶,齐琼被带到一座石塔之前,推门步入,屋内已有一人静候多时。这里是寺庙,可眼前高头大马之人穿的却不是僧服。齐琼还没思量清楚状况,那人已经先开了口。
“皇上可还认得在下?文帝驾崩之年冬,在下曾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自问自答间,那人转身拱手,“在下白城单非。”
“你?”齐琼当然记得,那个冬夜入宫为白城求援兵的单家小王爷,可为什么是他?难道单家已经暗中与白虎结盟,要一同造反。可眼下着情势,即便当真如此,齐琼也只能任人鱼肉。
单非当然听不出这个“你”字当中的百转千回,也没准备解释些什么,反而突然来了兴致般的负手仰天。齐琼也随着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这石塔没有顶,透过那个方形的空洞,天际已经显出稀疏的星光。
“道家观星能知天下兴亡,命途运势,可惜单家参禅,不然还能替皇上打发些时间。”
“你,在等什么?”齐琼的目光在单非身上面上游走,试图找出答案,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单家人费劲周章是为了找他来看星星。
“皇上莫着急,已经来了。”
再度顺着单非的目光挑高眉眼,自那方寸星空之中,一团黑羽飘然落下,石塔之中回响起一个微弱空灵的声音,“四家聚首,再写乾坤……”
直到那黑影缓缓落地,齐琼才发现那不过是随风飘散的黑色衣袖,黑羽散开,方现出那人怀中拥着的白色身影,方才的话正是出自白衣人之口,而他正是契王锦荣。
齐家,单家,锦家,可刚才听到的分明是四家聚首,齐琼脑中闪电一般的发现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仓惶转身,只见一身侍卫装扮随他一同进踏的男子此刻已经摘下帽子。
“在下霍苍远。”
第七十八章:梦醒
摇晃的马车踏着回程,齐琼趴在云姬腿上,睡得像个孩子。云姬清楚自打他们从宫中匆匆启程,直到齐琼步履轻颤的只身踏出陉业寺,这个男人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合眼。纤指轻轻拂过齐琼的眉宇,那眉间是她永远化不开的结。
睁开眼,抬起手,想抓住云姬前一刻还停在自己眉间的指,却还是抓了个空。
“皇上又做梦了?”
齐琼收回手,正身坐起,这才轻轻点了点头,“梦见先帝了。”文帝的残影总是纠缠在齐琼梦里,只是云姬很少问,他也很少提及,只是这一刻时机好像就那么恰如其分的刚刚好,“那个梦让朕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时候朕不过四五岁,有一日先帝带朕去御花园玩耍,突然兴起要玩骑马打仗,他做马把朕扛在脖子上追着一帮小太监打,我们俩就这么跑呀喊呀,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累。后来母后来了,冷冷丢下一句,‘皇上成何体统。’便拂袖而去。不知道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朕还记得当时先帝脸上的表情,前一刻还是纵情的狂喜,后一刻就像是个噤若寒蝉的小太监。如今想来,先帝又何尝没想过驰骋沙场,可惜的不是他没有那份雄才,而是整座皇宫,整个洛萩从来就不是他的。”
“皇上不是先帝。”
“爱妃,你知道昨夜在陉业寺他们对朕说了什么吗?”
云姬摇头。
“他们让朕做一个好皇帝。”齐琼嘴角扯着笑,牵动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意。
“做不做得好,不是靠谁人说,是要看皇上自己抉择。云姬倒是觉得,今日之前的皇上正是身不由己,才更明白百姓命不由己的苦,倘若有朝一日有的选了,自会想到那些无从选择的天下苍生,所以皇上会是个好皇帝。”宿关的那一幕至今仍印刻在她心里,姜九用生死书写出的道理在那双弯着笑的眉眼中灿然如星。
这边故意放慢回宫脚步的齐琼一行,将将离开樱都城北五十里的驿站,那边凌王府内已经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听到下人通报就急忙赶到前厅的展商扑了空,最后顺着薄薄积雪上留下的两道车辙和一串脚印,才在庭院里找到了驻足在一株腊梅下的那对主仆。
刚走到十步外,那站立的黑影已经悄然无声的转过头,眼底射出的警惕寒光逼得人不敢靠近。展商微微颔首,保持着安全距离,绕至二人右侧,这才看见深陷在轮椅之中的锦荣。相较锦雕城一别又消瘦了一圈的锦荣被雪白裘袄包裹得严严实实,迷离的目光透过衣领和帽子的缝隙,痴痴的落在自己摊着掌心的枯瘦右手上。展商转眼瞧,那手掌里接了一片梅花瓣和几片久久化不开的雪。
“锦兄,樱都不比锦雕城,冷得很,且随我进去吧,别让父王等着。”
可话落良久,锦荣才回过神般将视线转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等?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着急?”
厅堂之上,一个求登天,一个求续命,却都久久的漠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