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架在碧波之上的幽长廊道,刚踏进湖心宫殿映出的光圈,凌王突然放慢了步子,因为就在那被烛火照射得宛若白昼的殿堂中央,他的目光再度凝固。虽然在这座宫殿里从来不缺人暖床,虽然同样是作为工具男女并不需讳忌,但至少这样的重逢,直至前一刻都并不在设想之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祉公子送谢樱来此侍奉凌王。”
“谢樱?”
“祉公子说草民得凌王赐名是三生有幸。”
祉,谢樱,一个极尽讨好巴结之能事的窝囊儿子,一个本可以高挂枝头可偏要落得任人践踏的低贱戏子。凌王轻摇着头,脸上已经换作冰冷轻蔑的笑,不是笑别人而是笑自己,不管眼前之人原先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此刻已经都失去了意义,而自己竟然还有那么短短一瞬为了这么一个玩物伤神。
探身一把擒住眼前少年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眉间那道伤口还泛着浅浅的红,“原来近处看也不过如此。”接着凌王深邃的眼眸一闪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这刚才的姿势将那个单薄的人儿一路拎到了宽大的床榻之上,随手抄起矮几上的酒壶,昂首畅饮,直至滴尽最后一滴,只听啪的一声,通体透白的瓷壶在撞击中碎裂。
一切快得来不及眨眼,然后面庞流过温热,然后视线转做嫣红,近在咫尺的凌王终于露出满意的笑,扑面的酒气送来缥缈的声音,“果然还是要有点颜色才够美。”
留下一片令人触目的狼藉,凌王披上睡袍头也不回的踏出了这座璀璨行宫,等他再回来一切痕迹都会被涂抹干净,连同那个高台之上纯净如水的记忆。无用的窝囊儿子总算做了桩令人满意的事,即便如此,这个夜也跟之前千百个夜晚没有不同,至少在那一刻凌王洞悉天下的广阔胸怀中是这么觉得。
昨晚关于那个少年的最后画面,凌乱残破,丝绸上的揉捻褶皱和点点红斑,铺散一地的衣物和白瓷碎片,床榻中央的身躯上只挂着伤痕和血迹。这座行宫之中从没有人获得过独宠,不只是因为这里的主人胸腔中有着一颗磐石般的心,更是因为他过分暴虐的行径每每几欲夺人性命。
可就在那条通往行宫的廊道尽头,前一晚那个在他暴行之下几乎被拆散了架的布娃娃,此刻真真切切的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身在大殿之外,没有察觉到远处的脚步声,就那样静静的维持着端正的跪拜。
凌王不在乎他在那里跪了多久,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这种想知道的感觉比前一天来得更强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祉公子送谢樱来此侍奉凌王。”身体语气都没有丝毫起伏的吐露着昨晚的答案。
一把扯住那泛着光泽的黑发,被迫扬起的白净脸孔上眉骨的位置又多了一道新伤,凌王知道那件白袍下还有更多,锁骨上,手臂上,小腹上,背脊上,都是他一笔笔亲手画上,但就连颈侧的伤口,也被刻意拉高的衣襟小心的遮掩起来。
“本王是问你今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殿内有人,谢樱只能在此等候凌王。”这答案显然弄错了重点。
凌王怎么会不知道殿内有人,那里每晚都有人,而且都是不同的人,所以昨天的人才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抬头瞟了一眼殿内的床榻,那上面的人儿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于是手上力道不减反增,拖行两三步后一计发力,手中人儿没有丝毫反抗,踉跄跌倒后还滑行了一小段来到了大殿中央。
双手吃力的撑起上身,只见凌王刚在床榻上落坐,自他身后就伸出两只白玉小手,摸索着为他拉开衣襟,然后水蛇一般的缠绕着上下游动,紧接着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孔从他的颈侧探出,自耳廓到肩臂送上了一串热辣的啃吻。
“祉儿遣你来伺候本王,那本王倒想见识见识你凭什么本事再上得这张床。”
送进这座水上宫殿,被送上这张床榻,作为工具的意义除了承欢,还承载着各种夙愿,这样就是为什么国宴上,齐琼还在苦想如何在凌王的先发制人之后再把这份大礼不漏痕迹的送出去,谢祉的手下已经在下台的通道里把这个难题截走。打从娘胎里就学着揣摩父王心思的谢祉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眼神动作,所以他敢于冒险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送到父王面前,只要一晚尽欢,说不定凌王就会多看他一眼。正如榻上那个正卖力扭动着身躯的女子,来到这里的人们,无不使尽浑身解数的卖弄风情。
可是就在凌王一面享受一面等待着眼前之人用身体做出回答的时候,那个顶着他所赐予的名字的少年,艰难挪动的肢体,将双脚向后折起,又恢复了那个端正的跪拜姿势。
没有巧舌如莲,没有故作媚态,只有蝴蝶骨在单薄的白袍上支起的绮丽弧线,振翅欲飞,飘然若仙,一时间那片落入泥潭的纯白花瓣仿佛又倒转回枝头,谦卑中闪烁着傲然。
落在胸口的柔软唇瓣失去了原本的芬芳,凌王大掌一挥将身旁不着片缕的女子扇落床下,然后起身揪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拉近。整个洛萩都没有人敢忤逆他,可那双冰晶明眸却依旧淡然,凌王的眼中却燃起了火焰,连呼吸都吐露着心声,此一刻,他的心中唯一仅存的念想只剩占有践踏。
离开比前一晚更加惨烈的战场,右脸上的血点已经完全凝结,凌王清楚这是最原始的人性,越是圣洁越是能够引起最肮脏龌龊的欲望,但他的酣畅淋漓只是为了证明,再纯净也会被玷污,再坚强也会被摧毁。最后一瞥,那双空空瞪着的眼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这个世界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迈着轻松的步子,面上又舒展开一个冷峻的笑。
那个笑最终只维系了短短一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姿势,凌王仿佛看见了一个魔咒般的循环。但王者的气魄使他没有心生胆怯,而是越发镇定下来,就像所有举动都会有它的目的性,作为无数偶然的谋划者,凌王突然跳出了之前的角度,无比平和的向着那个身影走近。不带情绪,毫无怒气,他只想听听这少年如此坚持的原因。
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孔贴着地面,耳中却听得见脚步渐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前,没有粗暴的动作,没有一如前两日的问话,空气中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
沉寂良久,凌王终于抛出了问题,“祉儿的孝心也好野心也罢,都不需要你做到这个地步,老实告诉本王,你到底为谁而来?”
“王爷慧眼,谢樱此番却非受命祉公子,真正筹谋将草民送来这里的乃是当今皇上。”
第五十九章:谢樱
在艰难的吐气声中缓缓抬起头,通透的青白皮肤包裹着凹陷的眼眶勾勒出颧骨和眉骨的形状,那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长过四季的对望,仅存的生气在那对晶莹的眼眸中汇集,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在眼前微微开合,声音却好像来自天际,“但所有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草民自己。”
伸出手臂揽住那个瞬间瘫软下来的身体,凌王的第一反应是去探鼻息,虽然将这个少年扒皮抽筋投入无限地狱的正是自己,但是在留下这样的话语之后,他突然变得不能轻易死去。因为在凌王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必须带着恐惧,谄媚,贪婪的丑恶面具,他不相信有人可以出自自愿的坦然面对那么一种残忍的毁灭方式,正如要让他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个阴谋,根本是在撼动他的真理。
睁开眼,四周陌生的摆设告诉小草这里已经不是之前两天醒来的地方,碎裂的记忆中他好像听见凌王走近,可再去回想,脑中却撕裂般的疼。
“樱公子醒了,王爷在书房等你。”
门外投射的光圈中一个身影停顿了一下又闪了出去,但小草清楚听见她说王爷在等他,无论昨晚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个召见无疑将是一切的转机。樱公子,谢樱,虽然这个陌生的名字已经跟了他两天,但从这一刻起这个名字将会拥有新的意义,艰难的挪到铜镜前,亲手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的叨念,今日起你就是谢樱。
“草民谢樱参见凌王。”虽然自进门开始就低着头,但还是能感受到凌王强大气场散发出了逼人气息。
“说吧,小皇上派你来做什么?”
“伺机潜伏,寻找王爷通敌的罪证。”
凌王冷哼一声,心道齐琼这小子倒不是全然无用,若真的让他抓住这个把柄来个釜底抽薪,可比派个刺客什么的小把戏奏效得多。
“莫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就是有,你这么说,难道还想本王亲自送到你手上不成?”
“草民胆敢言明,自是不会再动半分心思,因为今日面见王爷,已非身受皇命,而是草民自己有些话想要说给王爷听。”
“你装神弄鬼,费尽心机也算是得偿所愿,但本王只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愿这最后的故事不要太无趣。”凌王放下手中的书卷,凌厉的眼神划过,小草身前已经多了一只酒杯。
望着那杯中美酒,小草笑了,淡淡的,然后俯身又拜了一拜。
草民之事还望王爷不要迁怒祉公子,其中隐情他确不知晓,草民并无隐瞒之意,只是如王爷所言,若不是现下这情形,再有趣的故事怕也没人会听。
想必王爷已经知道草民并非完璧之身,但那一切已是多年之前的事。草民祖籍萧州,长年饱受涝灾,家中独有一母,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在草民八岁那年饿死家中,为求孤母入土为安,草民只得将自己卖给了沿途经过的染料商人。纵使背井离乡,终身为奴,但对于主家的恩典草民仍心存感激。岂料主家公子竟是一位色欲薰心的顽劣之徒,与一众友朋颠倒日夜,花天酒地,荒淫无度。草民在进入主家大屋的第二日就沦为了公子的娈童,而身上的那块烙痕也是出自公子之手。
当时有个同被卖入主家做下人的同乡,不忍草民的遭遇,营救不成就偷跑出去找衙门老爷申冤,可他先被衙役直接打断了腿后被主家赶出了门。草民记不清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得苦难寻不着尽头,天地昏沉,直到一个男孩在公子和他那帮友人的兽欲之下被摧残致死,草民才明了那或许同样是草民的命途,或许只有死才能离开那座大屋。
上天怜悯,草民在被丢在街边等死的时候又被那位同乡寻得,他被赶出主家后落得以偷盗营生,求了大笔银子为草民续命,后犯险失手,一去不归。草民大难不死,虽留存了性命,但被迫与一群鸡鸣狗盗的贼人为伍,因草民不肯同流,终日饱受拳脚欺凌。
后来有幸得白老板戏团里的一位师傅相救,他视草民如己出,收做弟子传授技艺,草民只当是苍天开眼,令浮萍生根,尘灰落定,可师傅祭奠至亲远赴宿关边境,竟然遭遇土番来侵。整座边城无一兵一卒出城御敌,反而城门大开粮草尽献。师傅愤慨守军无用,敌寇猖狂,一怒之下,只身犯险,惨死在敌军铁蹄之下。
草民辗转回到樱都寻得白老板,适逢新帝登基,走肉之躯如蒙曙光,只盼新帝勤政,重振朝纲,还百姓一朝青天,怎堪盼了一年才发觉盼来的又是一位无能昏君,不问朝政,一心只想排除异己。
草民亦如天下苍生,满心所求只是果腹之食御寒之衣,苟活于世足已。奈何这世道,灾荒不济,为官不仁,外寇欺凌,兵士弃刃,昏君当道,民不聊生,之于草民之一身已是百死。贱命不足惜,今日坦诚弃计为王爷鸣一警钟,怕只怕暗箭难防,草民疯人痴言,但若红日遮眼,国丧栋梁,整个洛萩必会沦入火海地狱。恕草民大胆,以性命发逆天之言,只一句,为草民自己也为天下百姓——恳请王爷称帝改天。
“哈,哈,哈,原来是要本王谋反。”凌王缕着下颌的胡须,因为他终于听到了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
“惟有明君才能救洛萩。”
“你怎么知道本王会是明君?”
“王爷有气度,有眼界,有才能,有谋略,若非王爷辅政,朝纲已乱,新帝眼中无百姓,心中无乾坤,只会将洛萩拖入绝境。”
“本王到觉得自己做不了爱民的贤君?”
“以王爷一世枭雄,足以御敌安疆,安居才能乐业,国富自然民强,所以爱民无须日夜高唱悲歌,救百姓要先救国。”
“好一个救百姓要先救国,可你区区一言之于本王乃是九死之罪,本王凭什么信你?”
“草民摒弃生死,今日所言全凭一颗真心,这是草民心中所想,也是民心所向。草民深知斯事重大,关乎天理寻常,所以无论信与不信,王爷肯听完就已是恩典。”又是一记俯首的深深跪拜,抬起头时,小草已将端至唇边酒杯一饮而尽。
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这里,相比之下这也算是华丽的葬身之地,四周的一切开始旋转然后变得模糊虚幻,脑袋撞地的那声闷雷或许是他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在踏进这间沉闷色调的书房之前,他还抬眼看了一下天际,当属于他的表演迎来落幕结局,会是谁等在那里。
第六十章:二子
沉溺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手脚感官都被剥夺,惟有随波逐流,唯一的那丝光线指引的难道就是人生的彼岸。
缓缓睁开双眼,心中甚至带着几分小小的期许,但第一份感觉竟是来自脸庞的坚硬冰冷。周遭的一切倒转了顺序,从斑驳的色块变成模糊的影像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那间书房,还是那些面孔,倒在手边的酒杯壁上还挂着湿痕,原来那段穿越一生的漫长漂行不过是短短一瞬。
抬起头对上凌王含着冰冷笑意的眼眸,小草的心才再度恢复平静,对他而言,解脱本就只存于幻想之中,而活着,面对风暴才是他应有的归途。
“看来你并不惊奇,也好,本王向来喜欢聪明人。这样说吧,你已经死过了,现在这条命是本王给的,本王只是想看一看,一个为了进逆反之言可以去死的人,如果活着可以为本王做些什么?”
“王爷若意欲天下,草民当为马前卒,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这普天之下可以为本王赴死的可大有人在。”
“草民不畏惧权势,不贪图名利,不痴心愚忠,心之所至不光为了王爷更为了自己,纵使业火焚身,此心不改。”
“好,好一个业火焚身此心不改,那本王就试试你这颗心有多硬!”
说话间,凌王的脚步已经擦过身旁,脑后的雕花木门轰然开启,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稚嫩喊叫,再转头,一个白玉脸盘上镶着大眼的小娃已经被塞到眼前,同时递上的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金柄匕首。
两张面孔,一张稚气,一张深沉,两双眼睛,一双惊恐,一双黠戏。
凌王的声音在耳边化成热气,“为了本王也为了你自己。”
手起刀落,眼前脑中电光间变得惨白一片。来不及去确认鲜血的热度,这一刀好像是捅在了自己的心尖,连疼都超过了承受的极限。喉咙里的野兽嘶吼着,身体顺着拔出的匕首向后跌落,然后陷入无底的泥潭之中。
可是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什么?那张前一刻还被恐惧痛苦无限扭曲的脸,突然绽放出一个妖异的笑。
“大公子求见。”院子里响起的通传之声戳破了整间书房的诡秘气氛。
凌王一个眼神掠过,小草已经被方才“死”与他刀下的小娃拉起,从后门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几乎是同时发出声音,但那小娃不知哪来的气势竟把小草的生生压了下去。
“在下谢樱。”
“好巧,我也姓谢,单名一个祈,祈福的祈。”
“你……”小草此刻面上不动,心中早已乱作一团,他想知道的可不只是这小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