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引天水灵药,乃是耗费元气要折损阳寿的,一次发功要间隔十日,哪是说来就来的。方才你们不是还怕天水有毒,不肯先喝,要是都像那位兄弟一样明理,此刻疫病已经治好了,生与死都是你们自己选的。”
小草看到了身前的黑衣人说完以后的微微侧首,那个余光中所蕴涵的意思,他自是清楚。唇瓣开启,整晚的戏,整村人的性命,都是为了这一句,“以在下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因为这场疫病是天灾,降在百姓身上的灾都是上天对君主的责罚,想要平定灾祸必须要先平息天怒。”
小草在黑衣人的搀扶下离开祭坛,意识随着指尖流淌的鲜血变得模糊,余光之中恍惚看见,得救的村民无不维持着虔诚的膜拜,被提前宣判了死刑的人们,有的呆坐不语,有的撕声哭嚎,有的依然抱着最后的希望反复舔舐着铜盆,甚至挖起被天水沾湿的泥巴生吞下肚。活着或者死去,无论是他们所相信的天意,还是凌王鼓掌间的棋局,他们都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利。
他曾经问过,能不能所有人都治,能不能不让百姓无辜惨死,给他的答案当然是不,为了就更多人必须有人要做出牺牲。他接着问,为什么不能施医赠药,开仓济粮,百姓的爱戴不也同样是一股力量。给他的答案是,要想改朝换代,拥护的力量远远比不上敬畏,因为爱的是人敬的是天,而自生到死人们所坚信的都是人力无法逆天,就像天子也必须顺天应命。
醒来的时候,手上的伤口已经被仔细的包扎处理,小草不想回想自己睡了多久,因为在那段时间里这个村庄之中已有数不尽的性命走向了结束。
“樱公子,是奴婢吵醒你了?”看着主子轻轻摇头,月儿不禁又添了几分心疼,“那你再多歇一会吧,天亮之后咱们就又要启程了。”
手臂无力的搭在眼睛上,不想继续但不得不继续,“接着是要去哪?”
“听护卫大哥说,这趟是要回樱都。”
第六十三章:故人
“谢樱,你可回来了。”谢祈难得孩子气的一路喊着奔过来,才两三个月没见,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谢樱见过祈公子。”欠身行礼,抬起头时正好对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不知此番王爷召在下回来,其中缘由祈公子可知一二。”
“看你长得一副老实样子,心肠最坏,知道我喜欢你就什么话都从我这儿套,终有一天我会让你都还我。”谢祈双手拖着小草的胳膊,面上又换了一脸的坏笑,“召你回来自然是好事,爹要送你件礼物。”
凌王的礼物,单是听上去就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小草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看着小草拧起的眉头,谢祈又故意在语气中加了几丝神秘,“不过是什么人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是大哥找到的,自从柔姐姐怀上了龙裔,他无处疏解怨气,办起正事倒反而麻利不少。”
小草的拳头缩在袖中已经汗湿了手心,脑中一张张脸孔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底会是谁?
“喏,就在那里面,不过咱们先看会儿戏。”谢祈朝着门窗紧闭的大屋扬了下下巴,扯着小草的衣袖就往后堂。
蹑着手脚掠过窗下,突闻屋内细响,是一串咳嗽的声音,好像在梦境中出现过般似曾相识却琢磨不到边际,可是接下来的三声哒哒哒却如晴空霹雳直接击中了小草的心。
“你脸色怎么?”谢祈推开后堂的大门再回头,身后之人的脸色已经青白得吓人。
“没,没什么,祈公子先请。”
隔着屏风,前厅的一切尽收眼底,方才微弱的咳嗽声也突然猛烈得铺天盖地,那是一个锦衣华服却形容枯槁的男子,蜡黄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绷着高耸的颧骨,像是被什么咒术从内掏空了生气。谢祈鼻子轻哼了一声,连他都看得出,这一切并非因为饥饿或疾病,原因只有一个——常年过度纵欲。欲吐心肺而后快的咳嗽暂且止住,谢祈才发现方才另一个声音的来源,是那男子右手握着系在腰间的一个铁块合手时轻击左手玉扳指的声音,带着规整的节律,哒哒哒,看来是经年历久已经养成了无意识的习性。只是那铁块分外惹眼,因为寻常公子那个位置戴的通常是玉佩,而且那两寸长一寸宽的朴素形状怎么看也不像是腰牌。
“他手里那铁疙瘩什么玩意,难倒是暗器?”
“那是漆印。”谢祈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没想到小草会答,转过头才发现小草的脸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宁静,继续轻声述说起关于那个男子和那个漆印的故事,“他是卧丘马记染料坊的东家,当年为了与别家染料坊区分,老东家把马家所有货物的纸封都换成了漆封,那个漆印就是为了在漆封上烙下马家的标记。”
洛萩最大的染料坊谁人不知,只是那个走遍洛萩各地的马头远比它那个足不出户只剩下半条命的当家有名气。“那个马头我倒是知道,可是爹为什么要把他送给你?”
“他是我原来的主人。”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因为那个马头对于他还有着另一层含义,被烙上马头印记的东西属于马家,当那段尘封的记忆鲜活与眼前,后腰上那块旧伤印突然又火辣辣的疼起来。
“那这下可好玩啦。”没有惊讶于小草给出的答案,谢祈突然做了个惹人怜爱的讨喜表情,他向来最最喜欢看好戏。
“凌王驾到。”
门大开,凌王踏着风走进来,身后跟着谢祉,余光掠过那个试图起身行礼终又跌回座中的身影,径自朝主座而去。
“草民马瑞参见王爷,草民身有不便,还望王爷见谅,咳咳……”短短三句已然气息乱喘,本想尽力将咳嗽压下去,却反而更换来很激烈的一串。
“祉儿。”
“爹,这位乃是卧丘马记染料坊的东家,孩儿为爹所交之事前往马家,与马兄一见如故,马兄也对爹万分敬仰,故托孩儿引荐登门拜会。”谢祉谄媚的反复搓着双手,那神情像极了推销自己姑娘的老鸨。
这边马瑞好不容易平定了气息,连忙跟进,“草民虽出身商户之家,但对王爷的治国雄才深为敬佩,今日求见之为一表心意,马瑞望追随王爷尽绵薄之意,倾家覆业,在所不惜。”
“你凭什么?”
此话一出问愣了堂上两个人,谢祉慌忙间正欲张口,被凌王一个眼神戳得又瘪了下去,马瑞眼珠乱转,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又开口,“马记分号九十八间,遍布东西,马队四百人,月行十万里,货船八艘,通连水路,年帐滚银万万两,利三分。”
“哈!哈!哈!”凌王大笑,“这样就敢跑来跟本王谈条件?”
谢祉马瑞面面相觑,同时收紧了呼吸。
“爹,马兄此番真心投诚,没有想来谈条件的意思。”
“蠢材,这话也只有你会信。”骂完了不争气的儿子,凌王凌厉的眼神又转向马瑞憋得有些发灰的脸,“本王让你来这,只是为了要你见一个人。”
机敏地察觉到凌王投来的眼神,谢祈拍着小草的后背,顽皮的说道,“走,该你出场啦。”
屏风之后走出的身影瞬间掐死了马瑞的咽喉,熟悉与陌生之间仿若如影随形的鬼魂,“你……你还活着……咳咳……咳咳……”
“本王就将这个人交给你了,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转身叩拜,“谢王爷恩典。”抬首蹙眉,“若要谢樱决断,还恳请王爷送马公子回去吧。”
“哦?”已经准备负手离去的凌王停住步子,回眸间已将四人的各色表情尽收眼底,“本王当你恨此人入骨,欲千刀万剐不解其愤,如下又何出此言?”
“谢樱心中虽然恨他,但纵使剥皮拆骨也只解一时之气,不如留他以点滴之力汇我奔流之势,只愿有朝改天换日,世间少些谢樱这般的苦命之人。”
“好,那本王就听你的。”
如蒙大赦的马瑞也再顾不得什么,从座上跌下来,口中重复念着“谢凌王恩典,谢樱公子恩典。”一面叩首般的上下抽动着身体,一面连滚带爬的蠕动着向门退去。
“爹,这到底是为什么?虽然马家不比锦雕城,但也日夜滚金,得他相助总比要他性命来得有用处。”谢祉看着已经空荡的门庭,心也变得空荡起来,他说不出自己是因为见不得展商借着锦家的关系日益得势,他说不出自己满心欢喜的以为此举起码能让爹多看他一眼,但当下的一切,如冰雨般把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情瞬间浇灭,让他本来就被肥油挤占的大脑越发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可别说回答,凌王带着小草拂袖而去,根本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第六十四章:借刀
“大哥,你这回真的是错了。”谢祈仰起头对上谢祉的满脸丧气,挤出了一个无比纯真的笑脸。
“那你给说说。”虽然愚钝,但对于他这个敢住在王府里的弟弟,谢祉一直本能的远离,可不知是受了太大的打击,还是因为那个笑容里的善意,两兄弟难得打开了僵局。
“我问你,爹为什么让你去找马瑞?”
“为了查谢樱以前的事。”
“那你查到什么了么?”
“这个……”被谢祈这么一问,谢祉才发现事情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当日一入马府被马瑞吹捧了两句,他就做起了白日梦,直到方才他还满心满脑的想着如何能借马瑞之力拉近他与展商的距离。
“看样子你是被那个姓马的给坑了,他说他什么都不图只想助谢家一臂之力,可是大哥你想想,这世上最奸猾莫过于他那种人,咱们打仗都是一命换一命,可他们做生意的算盘打得可是以一换十。像他那样的人,除了怎么从百姓手里赚钱,满脑子想的就是效仿锦家当年助太祖开国,他日功成,封王封疆,这种事有一个锦家就够了,更何况他那点家底还入不了爹的眼。”
听了一通,谢祉这才转明白,合着这一趟如意算盘没打响,还把自己给搭上了。
看着谢祉的脸从黑变白,再从白变红,谢祈心里把这个笨蛋大哥骂了个通透,嘴上继续火上浇油,“不过大哥你这个黑锅背得可有点冤,怎么说你也是为谢家考虑,只是轻信人言受人所累,只怕那个马瑞今日吃了钉子,回去之后不念着大哥的好,再胡乱说些什么,辱没大哥名声。”
谢祉被这话一点突然发现自己遗漏了要命的事,被骂被数落都是发生在凌王府内的事,无论在门里面多窝囊多被看不起,出了那扇门他可是凌王长子。小眼睛滴溜转了两圈,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这次看着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冒着聪明气息的弟弟,谢祉万年不遇的多了个心眼,“你说爹放他走是不是还有什么考虑?”
“大哥,爹的脾气你最清楚,你觉得对于一个可以交给男宠随意处置的人,爹还会有什么考虑?之所以放他走,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意义。”
看着谢祉愤愤离去的肥硕背影,谢祈又笑了,这是兄弟二人首次真正意义上的长谈,但他的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谢祉好像找到了新的疏解途径,虽然谢祉最终还是没弄清楚他们的爹为什么生气,但重要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至于这个目的,自然不包括在这次对话里。
嗒,嗒,嗒,那魔咒一般的声响如影随形,甚至潜入梦里,嗒,嗒,嗒,那熟悉的韵律铭刻心底,此刻犹在耳际。
不对!小草艰难的将双眼挣开一条缝,几欲炸裂的头颅和虚软无力的四肢告诉他,四周虚幻缥缈的一切分明不是梦境。可这是哪里,烛光扩散如火团,梁柱蜿蜒如巨蟒,纱幔荡漾起巨浪,连身下的床榻也跟着摇摆,触觉感官好像唯一留存的只有双耳,因为在长久的寂静之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清晰干脆的嗒,嗒,嗒。
脑中穿过一条闪电,原来苍远,师傅,想儿,凌王,谢樱,那一切的一切才是一场梦境,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没有离开过那场叫做人生的噩梦。
“你醒啦?”这声音并不是马瑞,而是,谢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呐喊,想要问清,可开启的双唇只吐出沉沉的哈气声。
“你的事我都打听过了,马瑞那个禽兽不如的下贱东西根本不配你替他求情,不过你再也不用为他担惊受怕,因为我已经送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先不忙谢我,接下来我还要为你做件事。”谢祉的声音夹杂着喘息,激动亢奋的心迹袒露无遗。
‘你到底要干什么?’小草在心中呐喊着,可身子还是被烙饼一样翻了个个儿,手脚向着四个方向被牵引着拉紧直到再没有半分移动的余地。模糊的感觉到后腰袭来一阵凉意,这样的姿势,马家的漆印,小草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目光凝视着那段纤细的腰肢,紧致光洁,宛若出自名匠之手的传世瓷器,而腰股间的那个烙印分明是所有者的戳记。恍然大悟,为什么马瑞会选择这个位置烙下属于马家的印记。鬼使神差的掏出他的战利品,小心翼翼的朝着那个烙印移近,冰冷坚硬,温热柔软,直到亲眼见证两者如同成对的璧玉一般契合在一起,谢祉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无声的等待把时间拉长,让恐惧加剧,直到谢祉的声音从颈后探过来,轻得像是什么仪式的咒语,一面安抚着小草,一面安抚着他自己,“不要害怕,别乱动,可能会有点疼,不过,马上就好,马上……”
疼,让耳际的声音也变得混沌不清,动弹不得,喊不出声,万籁俱寂,只有无限疯长的疼在继续。
“祉儿,你在干什么?”
屋门洞开,连空气也换成了凌王专用的冰冷,却依然无法冷却谢祉癫狂的神经。“爹,你看,从今日起,谢樱与马家就再无半点瓜葛,他是我们谢家的,是我们的。”痴笑着扬起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扯开的是一块小巧精致的人皮。
“你杀了马瑞?”
“那种攀龙附凤想要一步登天的小人根本死不足惜,孩儿知道爹留他狗命是不想弄脏了手,但是放他回去实在有辱谢家的名声,这种善后的小事当然是孩儿去做,孩儿只是想将功补过。”
“你到今时今日还不明白,有辱谢家名声的其实是你。”不再含着怒气,不再有所希翼,凌王终于从心底承认这个儿子是自己人生的污点,将来也必会成为他大业上的绊脚石,语气变得冰冷,眼神变得冰冷,冰冷得好像在面对其他任何人。“祉儿,你走吧,谢家再没有什么东西是你的,你与谢家再无关系。”
谢祉脸上的横肉终于停止傻笑,渐渐凝固成无法理解的表情,滴血的手指着已经几近虚脱的小草,“可是……他……我……”
一句话止住了谢祉的语无伦次,“他,也是我的。”
“为什么?就因为马瑞,那个贱民的命根本不值一文。还是因为他,他不过是个男宠。我可是爹的儿子啊。”肥硕的身体跌跌撞撞奔来,借着惯性扑倒在凌王脚前,昂起头鼻涕眼泪已经奔腾而出。
“你想要答案,本王便给你答案,今日会落得此番田地,就是因为你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孩儿愚钝,还望爹明示……”慌乱挥舞的双手在凌王衣角留下血印,最后却只抓了个虚空,望着那个远去消失的背影,这一次爹是真的走了,带走了自童年就萦绕在心间的敬畏恐惧,也带走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