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韦森的眼睛,他的眼是总有着孩子气的纯真,满溢爱意,可是这双眼睛不是,这双眼睛冰冷而警惕,像块坚硬的石头,不肯透出一点信息。
「你是谁?」那个人冷冷地问,他语速缓慢,气势十足。
「我是……杰兰,你不认识我了?」塞文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出那个名字,那很蠢,可是他还不大想从那个梦里醒来。
韦森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的眼中瞬间暴露出强烈的怒意,他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一遍?」
塞文一声没吭,那个人眼中的杀意和鄙夷让他知道再说一句小命难保。
韦森低低笑起来,十足的恶意和嘲讽,「真可笑,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了吗?你是威尔斯弄来的?」
塞文点点头。他觉得这会儿他应该心疼欲死,可是实际上并不是,他的心脏好像麻木了,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无意识地点头或摇头。
「妈的!」韦森骂了一句,「他都给我弄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过来!你没有性病吧!」他大吼道,「威尔斯!」
黑发男人像影子一样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塞文躺在床上,刚才韦森那一声大吼像炸雷一样把他叫醒了,韦森从不这样大声的,梦醒了。他突然感到疼,那么疼,疼得好像要死掉了,让他连站起来说句话里的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他只有这么做的能力了。
「韦森?你恢复了,上帝保佑!」威尔斯叫道,看到老板看了看身边的人,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他叫塞文,是巴塞罗那人,您当时脑子不太清醒,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他用最快速和简洁的话把情况解释清楚,韦森绷着脸,默不做声地穿好衣服,向外面走去,威尔斯紧跟其后。塞文躺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很庆幸没有人理他,因为他可以在这里多躺一会儿,这一会儿以后,他可以再次站起来,当然仍然会心疼,但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应付接下来的任何事。
塞文在房间里呆到下午,直到威尔斯打开门,走了进来。他对他微笑,「韦森让我明天送你回西班牙。对了,他让你把那个坠子留下来。」
这算任务圆满完成吗?塞文想,当然,现在他的存折里一共有一万零七百块钱,足够在西班牙过很好的生活了,实际上他可算是大有收获。
他坐在车子上,威尔斯正开着车向机场驶去,塞文没有任何行李,他本来就是独身一人来到美国,原来的那身衣服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老板的心精糟透了,」他向身边的人抱怨,「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前几个月你的事了,也可能在气我们还没找到杰,他想找到他想得疯了。」
「哦,希望是因为杰兰。」塞文说,上帝保佑他不要想起那三个月的事,要是他知道他被我上了……他会杀了我的。
「谁知道呢,不过也有可能他这几个月内第一次意识到杰不在了,他逃走了,并且给他注射了大量毒品,试图杀死他。」威尔斯耸肩,「之前他一直脑袋不清醒,还以为正在和心上人两情相悦呢。可怜的人,现在才知道他被如此彻底的拒绝和憎恨——」
「别说了!」塞文说。
威尔斯看了他一眼,有点茫然。「怎么了?」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生气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不在意……除了钱。
塞文静静看着窗外。「也许他很疯狂,你们都不喜欢他。但是……我喜欢他。」
威尔斯像见鬼一样瞪着他,旁边男子的表情平静如昔。「我很为他难受,」塞文说,「我以为他不必经历梦醒时的凄凉,可他还是躲不了。」
车子停下来,机场到了。威尔斯把机票放到他手里。「希望不要再见了,塞文,还有……我很抱歉。」
「不必,」塞文说,拥抱了他一下,「我万分感谢你,我经历了我人生中最愉快的性爱,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们老大美妙的滋味。」
「呃?你是什么意思?」威尔斯茫然地说,塞文笑着上了飞机。
威尔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这时手机铃响了起来,他接通它,里面传来韦森冷冰冰的声音,像压抑着火山的冰层。「把那家伙给我带回来。」
「呃?塞文?」威尔斯说,「可是他已经上飞机了……」
「把他给我带回来!」对面的人命令道,挂了手机。
威尔斯拿着手机站在那里,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为小人物的不幸。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告别仪式弄得温情和有风度,可这会儿那个人一个电话,就要他把人带回来,像悲剧后的画蛇添足,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观。
他又是威胁飞机上有炸弹,又是色诱空中小姐,甚至装警察,好不容易爬上飞机,向塞文说明来意。后者皱了下眉头,「威尔斯……」他迟疑地说,「他会不会杀了我啊?」
「呃……不会吧,」威尔斯不太确定地说,「事情是我弄出来的,他要找也该找我的麻烦。」
塞文站起来,「走吧,威尔斯,我有些意外他要找我,不过……虽然他可能杀了我,但是我想到能再看看他,我还是挺高兴的。」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德安家。
车开到半路上的时候,威尔斯忍不住问,「我还是想不明白,塞文,你说韦森会杀了你……你不会……」他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把我们老大给上了吧?」
塞文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
威尔斯一个急刹把车停在路边,大叫道,「回答问题,混蛋!说你不是的!」
塞文转过头,表情惊讶,「哦,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塞文!」
塞文幽幽叹了口气,阳光下他的侧面好看得惊人。「你说,他会不会杀了我啊?」
威尔斯把脑袋放在方向盘上,绝望地呻吟,「他会杀了你的,也会杀了我。上帝啊,我出的什么馊主意,让你去代替杰呢,至少把老板交给你之前也该约法三章什么的啊,我以为你至少知道我一天给你一百块钱不是拜托你来上我们老板的。」
塞文慢吞吞地说,「你也别太紧张啊,那是他主动要求的,是男人都拒绝不了的,我是说有这个爱好的男人……」
「他在生病好不好!」威尔斯大叫,「男妓不是都该在下面的吗,为什么你偏偏要在上面呢——」
「那是你对我的工作有误会,同性恋里也有很多0号啊,」塞文说,「而且我的服务也会面对女性的。」
「怎么办,我死定了——」
塞文拍拍他的肩膀,「别要死要活的,有什么事我扛了,好吗?我们现在去找他,我太想见他了。虽然他很可能会杀了我。」
幸好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
韦森的表情看上去的确很想杀了塞文,却是基于这个人冒充了杰兰三个多月,自己竟然毫无所觉。现在,即使他对那一百多天的记忆毫无印象,可竟然还能隐隐找到那种极度的幸福感,那是他追求了那么久的感觉。
那是属于他和杰在一起的幸福感,他不能原谅自己被欺骗。
他坐在那里,打量着塞文。威尔斯已经被请出去了,他一副万分紧张的样子,决定如此老板不发现就把那个事实隐瞒到底。
「你和杰一点也不像。」韦森冷冷地说,「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五官的线条,眼神给人的感觉,和他完全不一样。我怎么会把他误认为你呢。」
他拿出那个坠子,「就因为这个?」
塞文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他对这个人充满爱意,他那么的疯狂和容易受伤,丝毫不懂得自我保护,早些时候他总是担心他梦醒后,要怎么才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现在他看到了,可是他并不想看。那双眼睛难道是「恢复」的样子吗?再没有那些幸福和满足,只有冷硬与绝望。
「我想,我是再也找不到杰了。」韦森说。
塞文不说话。
坠子从韦森的手上落了下来,他小心地低头把它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放进口袋。「我今天早上突然想,我可能这一辈子,都找不到杰了。」他说。
塞文看着他,他觉得很想哭,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悲伤。
韦森突然走过来,一把揪起他的长发,把他推到墙上,直视那双黑眼睛,「你那是什么眼神?」他问,他知道他想做出恶狠狠的样子来,可他只能从里面看到悲伤。
「我很抱歉,」塞文说,「我本希望我可以……再多帮你一些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那个人凶猛地吻住他,没有感情,只有发泄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半提起来,那个人疯狂地吻着他,并不是基于激情,只是基于愤怒,和绝望。
他被翻过来,面部紧贴着冰冷的墙,长裤被褪了下来。塞文皱了下眉,韦森弄得他有些疼,他太粗暴了。
「我该怎么才能生存下去?」他感到那个人在问,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他的心里在不停的问,痛苦而绝望。——「上帝啊,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该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你真的……很爱他吧……」塞文说,巨大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身体。
塞文醒来的时候,威尔斯坐在旁边,用送丧般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塞文说,「我死了吗?躺在这里的其实是我的尸体,而我的灵魂在和你说话?」
威尔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别逗我笑,我现在很难过。」
「行了,你别联想太多,我偶尔会碰到性虐待狂的客人,这算不上什么。」塞文摆摆手,他可以感到下半身的剧痛,但应该被清理过,不至于发炎。
「韦森发现你上了他,所以大发雷霆了吗?他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哦……」塞文笑笑,「如果是,倒好了。」
「啊?那他为什么……」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太痛苦了想渲泻一下……」塞文喃喃地说,是因为他梦醒后恐惧与绝望。他不知道杰不在了以后,他要怎么办。他叫我回来,是希望我可以帮帮他,也许因为他还记得那么一些幸福的片断。
可是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发现不行。
塞文看着天花板,天堂碎了,那个人已无路可走,他应对不了碎裂后的现实。
杰兰不在。
杰兰,求求你,我知道这不值得原谅,但你回来看看他。回来看看他。
韦森推开门走进来,他冷冷看了威尔斯一眼,「出去。」后者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塞文,沉默地离开。
韦森走过来,伸手松开领带,塞文知道他想干什么,他的动作利落而冷酷,他看不出一丝以前那个快乐的灵魂。他走过来,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好像他会奋力反抗一样把他按在床上,他的手指粗暴地撕裂他还没有愈合的伤口。
他的动作那么疯狂而毫无感情,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么沉默又恐怖。他的力量大得吓人,像是将死的人用尽了全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没有用,我不是你的稻草,塞文想,你用再大的力量抓住我,也没有用,你还是会窒息而死。
醒来,真是件很痛苦的事啊,塞文躺在那里看天花板,当那个人在他身体里冲刺时,他无法再像以往一样淡然处之,他只觉得疼,好疼,原来这是件可以这么疼的事啊。
晚一点的时候威尔斯进来了,现在韦森是泄完欲就走,再不会考虑陪他多呆一分钟,更不用说像以前那样一定要赖在他身边才会睡觉了。
那个人走到他身边,沉默地看着他,塞文露出一个微笑,「我自己可以清理,我很熟练。」
「其实我不想走的。」威尔斯忧郁地说。塞文扬了一下眉,身边的人继续说下去,倒有些像自言自语,「每次都是这样,我坐在杰旁边,他伤得那么重,沉默得可怕,然后韦森走进来,跟我说『出去』,我一点也不想出去!我想跟他大叫,告诉他杰不能再承受那种事的,你疯了,你会弄死他的,他不爱你,他是属于薇尔的,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固执!
「我希望杰离开这种可怕的生活,他凭什么要承受这些,他做错了什么!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只是不爱你,这难道是什么罪过吗——」
塞文看着他,哦,他是站在杰兰那一边的。
「可是我还是只能出去,因为他是我老板,他掌握我的未来和生死,我明明难受得要死,我还是只能沉默地走出去,把杰交给那个疯子……」他悲伤地看着他,「我不想再这样了,塞文,你离开吧,我可以帮你,回你的巴塞罗那去,现在的钱够你过上不错的生活了,你不该卷到这件事里来,这和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塞文摇摇头,「不,我想留下来再看看他,虽然有点儿辛苦。我知道你是站在杰兰那边的,没有人站在韦森那边,他太疯狂了……可我是站在他那边的,我太喜欢他了。」
威尔斯愣了一下,然后他重重抹了把脸,强行露出一个笑容,「是吗。我想……也许每个人人生里都有一个人吧,但杰不是韦森的那个,他是薇尔的,他太爱薇尔了,我和你说过吗?那天我跟他在街上走,他突然跟我说……『看到了吗,威尔』,他指着远处我还看不大清楚的那个女孩儿,『我找到了,就是她』。薇尔是那种……」他笑起来,「有阳光、空气和水就能生活的女孩子,她会在那里哼着歌快乐地跳舞,杰总想去找他的天堂,看到薇尔那一刻,他的眼神让我知道他找到了……我一直很羡慕他们,好像言情小说一样幸福的一对儿。我……喜欢薇尔,很喜欢她,」他捂着嘴,像是哭出来了,「但我更喜欢和杰在一起的她,喜欢看他们恩恩爱爱的说话……让我看到……这个烂地方,还有天堂……」
他缓慢地摇摇头,「可是……韦森不能允许这种幸福,或者说他不能允许让杰眼中出现那种幸福的不是自己……
「杰……真的尽力了,他很努力地试图拒绝,知道韦森总说的佣兵营的事吗,其实杰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可是他装作不知道,因为他知道那个佣兵喜欢他,而他拒绝了,他不希望他的老板尴尬。有一次他中了枪,手术后睡了过去,我看到韦森偷偷亲他……其实杰之前就醒了,和我说过一句话,可是他一直装做昏迷。他用这种方式拒绝,他不做任何回应,他不愿意伤害韦森,一点也不想。当这一切做完也没有起到效果时,他就开始明确地、狠狠地拒绝他,他并不想做那种事,可是不说更糟糕。韦森……被伤害得很厉害,尤其是杰告诉他,『我已经很幸福了,但那幸福和你没有关系』的时候……他无法接受……」
「我知道,他很疯狂,也很可怜,他们……根本不是一个故事里的人,不是吗?」塞文说。
「如果韦森也知道就好了,杰根本不该承受那些,你也不该。可是他太固执了……」
「我有一种感觉,杰兰会回来的。」塞文说,「他会回来了结这件事。」
他只是还在考虑。他想起那个忧郁金发男人低沉的声音,「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他只是还在考虑。
5
杰兰·雷森看着瞄准镜里的景象,他的手很稳,眼神也没有一丝波动,这是他的职业素养。
当韦森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他感到一丝喜悦,那个人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他的枪口始终稳稳地瞄准他的头部,准星陪着他做最细微的移动,没有一丝颤抖,好像自己变成了他本人一样。只要他开枪,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的手放在扳击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在他扣动扳击的一瞬间,他的面上出现了一丝波动,一个黑发男人从后面走出来,手放在韦森肩上,和他说着些什么。他认识这个人,杰兰惊讶地想,那个在巴塞罗那碰到的男妓,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