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这东西就是烦人,」一个一起看电视的罪犯说道,「就连他们内部狗咬狗陷害个同事,都要把祸害弄到监狱里来,折磨我们这些无辜的囚犯!」
「他不是你的室友吗?你就没发现他是个条子?」又一个声音在后面说,「嘿,你不会早知道了吧,西蒙,你帮着个条子瞒着我们,现在你可落单了吧——」
他的话没说完,西蒙猛地回过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然后照例是一场群架,这在监狱里是常见的一种运动,不见血不算收场。
半小时后,西蒙躺在医务室,旁边躺着一堆被他打伤的家伙。
旁边刚才和他打架的家伙一脸同情,「嘿,我知道你有点难过。要是我也会难过的,我记得你和那小子关系不错。但他和咱们不是一类人。」他说,打过了架,他们仍然是同命相怜的倒霉鬼。
西蒙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要跳起来把他掐死。不要跳起来把他掐死。
「那家伙身手不错,我要栽在这样的警察手上也算值了。」旁边的噪音继续说,「史蒂夫好像看谁都不顺眼,我一直奇怪呢,他替政府干活的话就能理解了。他对你倒一直不错——」
「如果你不闭嘴,我就杀了你。」西蒙冷森森地说。
另一个人耸耸肩,闭上了嘴巴。
西蒙喜欢聊天,可是现在,他一个字也不想说。
现在他理解了那种冷漠的厌倦,好像他变成了史蒂夫,悲伤的阴云冷冷绕在他的周围。
3
他第一次真正和史蒂夫说话,就是在医务室。那会儿他因为和人打架住了进来,当时史蒂夫已经在这儿呆了两星期,他伤得很重,医务室是个惨烈的地方。
可是当他进去后,却发现史蒂夫在那里折星星。
他抱着个透明的塑料瓶子,里面已经折了半瓶,阳光照在他身上,看上去挺自得其乐。
西蒙歪头看他,他是个特别自来熟的人,这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搭话。史蒂夫像根本没看见他。
「嘿,能给我一颗吗?」他问。
史蒂夫慢吞吞地把一颗星星折好,丢给他。
西蒙打量这颗星星,把它拆开,发现是根纸条。他又把它折回去,却没有以前折得好看了。看上去没角没棱,显得很笨拙。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根铅笔——那是他做凶器用的——在星星上划了个笑脸,然后又丢还给史蒂夫。
后者接过来,看着那张笑脸,笑了笑。
「再给我一颗。」西蒙说。
史蒂夫把西蒙的星星放进去,然后把塑料瓶放在桌上两人都能拿到的地方,继续折他自己的。西蒙开始给星星画出不同的表情,高兴啦,生气啦,沮丧啦,想到哪画到哪。
有时候监狱听上去是个很酷的地方,但其实这里很无聊。大家做的事情也无聊,和同伴打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因素,只是打发时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干这么无聊的事?」西蒙问,把一个哭着的星星丢进瓶子。
「因为我把图书馆里的书都看完了,又不想重看一遍。」史蒂夫说,把折好的星星丢进去。
「这看上一点也不酷。」西蒙说。
「我也觉得。」史蒂夫回答。
「你跟谁学会这个的?」
「一个小姑娘。」
「哦,漂亮吗?」
「她才十五岁。」
「也不小了嘛,再过个三年就到法定年龄了……」
「闭嘴。」
西蒙还记得他说起那女孩儿时的笑,像一个父亲提到女儿。他知道亡命之徒的脸上有时也会出现一丝安详的阳光,即使他们是罪犯,但有些东西从未被污染。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聊地把那只大可乐瓶填满。西蒙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这不像打架和争吵时那么混乱,有点傻,不过很安静,很舒适。
他看着史蒂夫傻笑,心情好得要命。
几年后的现在,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西蒙仍坐在床上,他想以后的很多年,他都会坐在床上,看着一旁空荡荡的铺位,想像着史蒂夫坐在那里,文雅而沉静,折着在监狱里谁也不会折的纸。
他应该离开。他不属于这里。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但西蒙还是固执地觉得,他那种人就是该那样安静地坐着,不该受伤,也不该感到疼痛,要知道骨折和流血都是很疼的,疼得让人难以忍受。
而他不该感到一点疼痛,一点暴力。
他只要坐在这里想着就好,就足够了。
他闭上眼睛,视线里一片黑暗,又让他回到那些监牢的夜里,假装自己在五年里的任何一天。
史蒂夫坐在他旁边,慢慢抽一根烟,空间呈现剔透幽暗的蓝色,西蒙并不擅长审美,但他觉得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场面。他放轻呼吸的声音,生怕气息重一点,都会冲散那道幻影。
他以为他会心碎的很难受,不过大概是失血太多,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电视里面,播报员在说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话,放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画面。他希望那一切是假的。
她说着,「史蒂夫探员因为入狱而众叛亲离,可事到如今人们才发现,他们抛弃的是个真正的无辜者。」
他又看到史蒂夫,他正在打电话,烦躁而沮丧,他很少在这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身上,看到这样露骨的痛苦。
他对电话那边的人说着,「听我说,不是我干的,艾玛,我——」他停下来,像声带硬生生的掐断。
他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慢慢把听筒放回去。
他的情绪濒临失控,可被强大的自制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像强硬吞下一枚刀片,带着极度的痛苦和血腥。
大部分进牢子的人都会经历这一关,西蒙想,学会如何被外界的人抛弃,那些关系随着你的放逐,像越来越稀薄的线,你盯着它也没用,晚断不如早断。
「她是谁?」他好奇地跟在史蒂夫后面问。
对方没有理他,径自回到牢房里,翻开一本书。不过西蒙知道他没有在看,他的眼神茫然,仍从痛苦中没法回神。
你老婆?他想,但并没有真的问出来,他看过太多这样的伤痛,知道不该去揭人伤疤,即使是罪犯,也仍然会疼得发疯。
「来根大麻吗?」他说,大胆地从床铺下翻出他精心藏好的违禁品,这是他这种人表示友好的方式。
史蒂夫坐在那里,死盯着书本不说话,西蒙在他跟前坐下,把一根烟递到他面前,说道,「我保证,这会让你感觉好很多的。」
史蒂夫伸手接过来,来来回回摆弄着那根大麻,西蒙又翻出一枚火机。
「不要钱的。」西蒙说。
史蒂夫紧紧攥着那根大麻,西蒙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他攥得开始变形。
「你不吸还给我啊,」他说,「你要把它捏碎了。」
史蒂夫慢慢把那根烟拿稳,变成一个会吸烟人的样子,西蒙打着火机,史蒂夫叼着烟,凑过去点火。从这角度看来,他睫毛细密,遮住眼瞳,和所有的情绪。他的气息拂在西蒙的手指上,让他整个手臂都火热了起来。
史蒂夫咳了一声,但很快就适应了,他就这么夹着烟,看着栏杆外发呆,好像他从来就很习惯这个小玩意儿一般。
——后来西蒙知道,那女人虽然不是他的妻子,却也已经商定了婚期。他想史蒂夫这种人如果谈起恋爱,大约是十分认真的。和他断绝关系的还有他父亲,以及各色同事和朋友。
后来他想,即使他洗刷了这桩冤案,它也已经毁了他的一切,他不再可能回到以前没有破损的状态。
这五年,和史蒂夫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西蒙干的事,就是劝他认命。
现实看上去会终于彻底地击倒他,可谁知道她居然是这么个不顾规则的婊子,反而过来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他的室友毕业于名牌大学,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和超高的智商。他是国家的精英份子,受过严格的格斗和生存训练,所以熟谙杀人和问讯的技巧,而那一切是为了效忠国家。
他进了监狱,却不是罪犯的经历,而是英雄的。不管自己曾经对于堕落的美梦如何笃定,他都没有一刻的改变。
这一切让西蒙感到窒息。
史蒂夫和他从来都不一样。当然他从不会自做多情到以为史蒂夫喜欢他,但当两个人都被关进监狱时,无论是否喜欢彼此,他们的未来就在一起绑定了,命运可比爱情激素和婚戒都实在得多。
那样的念头太过美好,以至于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真的没发现吗?
他真的和这个人同住了五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西蒙记得有一天晚上,他醒过来,发现史蒂夫照例坐在那里。他的室友整夜的失眠。
他正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快速写着什么,他的动作利落,目的明确,但有一种疯狂般的压抑感。
「嘿,你怎么弄到那个铅笔头的?」西蒙说。
史蒂夫突然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猛地丢到墙边,捂着脸,他看上去如此的绝望,仿佛正掉进黑暗的深井,铅笔落在他脚边,孤零零的,西蒙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脆弱。
「你看,这玩意儿用得着。」他走过去,想安慰他,他捡起那支笔,问道,「如果你不要,能给我吗?这是件不错的凶器,捅到正确的地方,搁倒克里斯没有问题。」
「滚开!」史蒂夫说,声音听上去沙哑干涩。
西蒙试探地在他旁边坐下,抚摸他的头发。史蒂夫并没有把他推开,他被他内心那种谁也不知道的激情斗争,弄得筋疲力尽。
西蒙感到兴奋起来,他凑过去吻他的发丝,上面有洗发水的味道,十分的柔软。他身上总显得很干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认识的所有人,就算刚洗过澡,也没有这种干净。
他伸手,抚摸他的脚。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抚摸它,现在终于得到了机会。
他的脚很凉,西蒙抚摸他的足弓和脚踝,感觉它在手里留下的触感,觉得那色情极了。
他抬起头,史蒂夫看着他,他的眼瞳是忧郁的暗蓝色,像看不清的阴云,并没有欲望,却让西蒙兴奋了起来。
他是个情场高手,至少是床上高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这一次,和他熟悉的每一次都不大相同。他试探着凑过去,亲吻史蒂夫的嘴唇,一只手摸到他的腿间。
史蒂夫没说话,只是退后一点,看上去并不太确定。
「如果你睡不着,我们可以做些别的事。」西蒙说。
他把他压在床上,史蒂夫一手拽着西蒙的领子,那更像一种本能动作。好像你糟糕透顶时,得抓住什么东西,才能不沉下去。
西蒙的手伸进他的长裤,抓住里面的性器,开始套弄。另一个人抓着他衣服的手紧了紧,呼吸变得变得急促起来。那样微小的失控让西蒙兴奋极了,他抬头看史蒂夫,那人眯着眼睛看他,他依然是史蒂夫,有着那样的忧郁和阴沉,并没有因为情欲而有所不同。
一直以来,西蒙对于性爱的偏见根深蒂固,固然,它是世界上最有乐子的事之一,可是当你做起来嘛,总归有点儿不那么优雅,你想找这种乐子,就得回归到人类的兽性本能里去。那时候,大家都是一群野兽,谈不上任何的意志和智商,互样撕咬着,做着可笑的动作寻求快感。
但他不知道史蒂夫是怎么做到的,也许因为他从来没和他这种类型的人做过——他和有钱人做过,但他们在床上也和所有的人没什么不同——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任何沦为他那一滩污泥的趋势,他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仍在固执地抗争。
以前的性爱中,总是别人在讨好他,可是这一次,他用尽全身的解数,想让这个人快乐和沉沦。
史蒂夫仰着头,一只手求助般抓着西蒙的衣服。他的喉结抖动着,线条性感地伸展,却又在奋力压抑,于是让人越发想去撕碎。
西蒙有技巧地套弄着他,他死死盯着史蒂夫,像是要把这一切都一点不剩地吞下去似的。这是他唯一一次不同的性爱,他希望弄清那为什么不同。
史蒂夫的身体越绷越紧,西蒙的动作也越发的快,掌控着史蒂夫所有的感官,和他如此亲密,这种感觉妙不言。那人总是显得阴冷的眼神中,弥漫进了情欲的色彩,可那如此之淡,全然没有什么狂野放纵的东西。
在高潮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发出长长的叹息,拽着西蒙的手指松开了。
另一个人凑过去,把他的下巴扳过来,吻上他的唇,另一个人懒洋洋地任他亲吻,没有回应,也没有反对。
他的嘴唇十分柔软,西蒙像吞食某种从未尝过的美味一般品尝他的唇瓣,他把舌头探进他口腔,史蒂夫伸手把他推开。
「怎么了?」西蒙问,实际上有点知道为什么。
另一个人扒了扒头发,在这别人做出来显得有些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有浑然天成的优雅。
「没什么。」他用一种格外冷厉的语气说,好像一个教授发现自己的学生写了篇特别糟糕的论文。
然后他一把拽住西蒙的前襟,把他按在床上,一只手探进他的长裤中,那动作不像在取悦,倒像在杀人。另一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叫道,「什么?」
「礼尚往来。」史蒂夫说,他握住了西蒙的性器,手上的动作有点不确定。看上去是第一次做这个,西蒙想,和他想的一样,这个人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他对所有监狱里这些人的事情都不熟悉。当时他还觉得这很奇怪,因为这个人实际上相当熟悉弱肉强食的规则,整个监狱都没什么人敢惹他,可自己却觉得他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史蒂夫的技巧糟糕,但他的手,西蒙经常看到他手里夹着烟,那手指纤长得有些过头,有一种怪异的优雅,他的手指十分灵活,有一次西蒙看到他和几个人打牌,史蒂夫对纸牌很熟悉,洗牌的样子灵巧迅速。他的手里拿着牌,指尖在桌上神经质地轻点,那格外纤长白皙的指尖夹着烟,凑进他的唇,显得危险而冰冷……
想到那手正在他的性器上,他几乎是立刻射了出来。
另一个人抽回手,在纸巾上擦了擦,看到西蒙还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他推了他一把,说道,「回你自己床上去。」
西蒙难得地没有抱怨,他坐起来,在史蒂夫的头发上亲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床铺。史蒂夫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好像这对他什么也不代表。
「感觉不错吧?」西蒙在自己的床上问,希望得到些许夸奖。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都是在晚上做,」史蒂夫说,「现在我理解了,它大概可以治疗失眠。」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丢掉的那张纸,走到马桶旁边,把它撕碎丢进去,然后用水冲掉。
「那是什么?」西蒙问。
「没什么。」史蒂夫说。
他回到床上躺好,西蒙心潮澎湃地看着他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想再去问一下,那张纸上到底记着什么,为什么史蒂夫看上去如此的烦躁和崩溃。他只想着情欲,和那人表现出的一点点友善,他半点也没想去深处研究。
那是第一次,他们的关系仅止于互相手淫,西蒙觉得自己只是史蒂夫打发漫长时间的一个手段。那些情欲只能让史蒂夫有短暂的温暖,他的眼神始终是阴沉冷漠的,不过当时西蒙并不介意。
因为他知道,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很久之后他猜,那是一张人物关系示意图,或是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单。
可以信任的人的名单,难怪史蒂夫这么抓狂。
他看到他在做笔记,看到他在打电话,看到他和奇怪的人会面,还看到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在计划着什么。可他想的仅仅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离开这里。
这真太蠢了,史蒂夫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离开这里计划。
史蒂夫,那个冷酷无情的室友,面无表情把磨尖的牙刷头穿过人手掌刺进床板的家伙,有着谁也读不懂幽暗眼神的男人……
反正至少西蒙是从来没有读懂过。
他蜷缩起来,把自己蒙在医务室的被子里,他再一次被丢弃了,即使在高戒备监狱里,他怎么那么倒霉,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