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尖啸一声,蓦然抽出一道剑光,腾身飞跃而来,慧达几步迎上前去。那汉子的长剑凌空刺下,慧达的僧衣猎猎作响,被吹到后方,显出精干挺拔的身躯,他微抬头,不退反进,用胸膛迎上了那道白光,同时大喝一声,挥出一掌!
直下的雨丝都被这一掌打得凌乱横飞,那个汉子的剑在慧成胸前狠狠划过,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后空翻,直直地跌坐在了十几步外,脸庞歪曲了片刻,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用剑指着慧达,眼睛大瞪着。慧达被划出一道长长裂口的僧衣里,露出淡金色软甲。过了半天,那个汉子才断续地说道:“还说什么你师父不喜奸诈……你就如此狡诈!……内穿软甲……”
董义大喊起来:“喂,他赤手空拳,你还有剑呢?真不要脸!”
苏华也叫:“可忘了你随行的那千百元兵?”
慧成佩服地说:“师兄,方才那一掌就破了他的护身罡气,师兄武功实在强悍。”
那个汉子听言强撑着站起,说道:“那又如何?!我照样能杀了你这个秃驴!”
慧达理了下僧衣说道:“吾不和将死之人交手。”转身往回走。
董义叫道:“对!慧达,别理他,他那么难看,恶心死你怎么办?!”小知道笑得打跌。
那个汉子仗剑对着慧达后背直刺过来,大家一片惊呼中,慧达也不转身回防。慧成见此就挡在两人中间,规矩地一招一式防守,嘴里还劝着:“虽然师兄说你将死,但他出手一向留余地,我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有打死过人。……你方才如果不是欺身太近,立意要豁开他的胸膛,也不会受到这么重的掌力。你远那么一步,或者不从那个方位出手,就不会伤了心脉,顶多剑被震掉了。……你心脉受伤,可如果马上打坐静休,就有生机,只是失去武功罢了。你现在这么打,就要应了师兄的话了……”
那个汉子脸色青黑,可两额露出青筋,咬牙说道:“吾死也……必要汝性命……”剑光突然变得更快了。
董义急了:“慧成别傻了!不用开导他了,把他打败就行!别可怜他,这个人帮着元军,肯定是江湖败类!”
慧成摇头说:“他想刺杀官家,许是江湖大家,请问施主姓甚名谁?”
董义笑了:“对呀!你不是要扬名天下吗?吾等可以帮帮你:某某妄想行刺圣上,结果被慧达只一掌……”
小知道插进来:“竟然只是一掌吗?!”他们多次合演小话剧,已经配合默契。
方笙也笑着说:“还是轻轻的一掌吧?”他带着像笛声一样上扬的音调。
苏华道:“对!只轻轻的一掌……”
董义忙加入:“就被拍飞了!”众人大笑起来。
孙小官人叹道:“慧成,我还以为你是老实人呢!”
慧成手忙脚乱地躲避着那个汉子的疯狂进攻,嘴里说着:“吾真是老实人啊,施主,如果真想江湖留名,告诉姓名有何不可?”
陆敏斯文地说道:“就是行刺未遂,也能青史留名呢。”
鲜血从那个汉子的嘴角流下,可他还挣扎地说:“未遂?我让尔等看看……”他突然平地拔高而起,可才到了半空,就颓然落下,跪倒在地上,一手用剑支地,大口喘气。慧成双手合十念佛,说道:“施主不可再强行真气。”
那个汉子抬头看赵宇:“你逆天而行,必无……下场!”李越忍不住笑了:这是赵宇过去多么纠结的事情。赵宇也微微一笑,坦然道:“但求无愧于心。”
董义叫道:“你有下场,你的下场就是和那些元军在一起!”
小知道也接茬道:“对呀,你知道,他们是罪……小官人,该怎么说?”
陆敏淡然道:“罪有应得。”
那个汉子吐血,抬头说道:“以你等几人之作为,害死了数千人命,满手鲜血,还谈何无愧于心?!”
赵宇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表情无辜地问道:“我害人了吗?”
慧达笑着说道:“官家胁迫着几千人,逼他们杀了自己,所以害他们身死了!”赵宇大悟的样子。
小知道又叫:“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词,叫自取灭亡!是不是?小官人?”陆敏微微一笑,李越痴了。
叶铭带了丝愤怒道:“蒙元在丁家堡斩我宋军十数万人,那时君定然去问了蒙元将领双手鲜血之语。”
魏云浑身颤抖起来:“蒙元在焦山之战中,杀我宋军十万余人,吾两位兄长死于江边。元军在破独松关后,追斩宋军两万余,我一位兄长命归尘埃。我母心碎而死。这几千人算什么?!我要杀上他几万,几十万!不仅给我三位兄长,还给襄樊丁家堡诸地之亡魂报仇!”他有些声嘶力竭,似乎要哭,可强咽了眼泪。
众人都对魏云另眼相看,这还是那个苍白内敛的少年吗?董义忙握了他的一只胳膊,说道:“弟弟别怕,你杀多少人,我都陪着你!”
汉子手指赵宇:“你如此狡辩,就不怕有愧于天地神灵?”
赵宇又一笑:“人乃天地之华,神灵之子,我幸为人,无愧于心即无愧于天地神灵!”
这种话别说这个汉子,在场的人都被镇住。这是一个有多重精神束缚的年代,人们敬畏天地、神灵、圣人、君主、家长……,但对自我总是充满贬低和厌弃。很少有人能像赵宇这样把人的地位提到这么高,把人自心的尊严看得这么重。
汉子愣住,孙小官人用讲道理的口吻说:“君看着像是汉人,既然活到今日,必然吃我朝之粮得我朝之惠,可却协助蒙元刺杀我朝新立之君,就不怕有愧于心?”
董义大声说:“为了自己的名声,就取人命,他有心吗?”
魏云咬牙道:“你这问题不对,可听说有狼心狗肺这么一说?”
董义立刻改正:“弟弟说的对,他有人心吗?”
小知道马上搭茬:“你知道,这个很难说了……”
那个汉子要站起来,慧达问赵宇:“官家如何处置此人?”
赵宇一摆手:“让他走呗,这种人糊里糊涂的,与他计较,失了我的身份。”那个人一口鲜血吐在当地。
慧成大叹道:“官家太过慈悲。”
叶铭冷声道:“不可!此人处心积虑要行刺你,怎么放他走?你若如此妇人之仁,后患无穷!”
陆敏也出声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谋刺圣上乃是株连死罪,恕了此人,难服天下。”
董义直瞪了赵宇:“哥哥可不能打马虎眼!他方才可没有想着放哥哥活命才来的……“
小知道也叫:“就是,你知道,他说……”
孙小官人接口:“要取……”
赵宇忙举手:“犯罪不是有成功谋杀和谋杀未遂之别吗?不能一视同仁吧?他刚才雷声大雨点小,就碰到了慧达的衣服,划了个口子,离我还远着呢。这么就杀了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罚他把慧达的衣服补了不就得了?”那个汉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跌倒在地。
在众人稀落的笑声里,叶铭厉声道:“难道还要等他真杀了你才治他的罪?!你不死乃是慧达之救,而非此贼失手!”他就要举钉枪射死那人,赵宇忙说:“等等,等等,我们大家举手表决吧。谁同意杀了他就举手……”
那个汉子挣扎抬头,说道:“吾乃……你竟然如此……辱我……”手提剑就又起身刺来,几个人都跳起来挡住赵宇,赵宇喊:“叶铭别射!我可不想让人说我们杀了他。”
大概听赵宇终于叫了他的名字,叶铭放下钉枪,皱眉问道:“你要如何?”
赵宇一笑,李越在一边说:“这还看不出来吗?这个鼠肚鸡肠的人,肯定会把自己气死的!”大家恍然,接着笑得更厉害,那个人终于再次猫腰站起,听这话手一松,剑落在地上,噗通一下扑倒在地,在那里大声喘气。
赵宇大声说:“都去准备行李,我可不想在这里淋雨。”挡住赵宇的人纷纷撒开,董义大声说:“慧成,我求求你了,别跟什么人对打了。啰里啰嗦的,该下手的时候不下手,防多攻少,摆明了是个只输不赢的。”
孙小官人点头道:“慧成啊,江湖险恶,你不懂这些,还是不要轻易动手。”
看慧成老老实实的脸上一片凄惨,李越笑着安慰:“慧成,我们都是好心人,要以此为傲!”
慧达也拍了下慧成的背说:“也是,师弟,日后会成高僧呢。”
慧成皱了脸:“我想成师兄那样的高手……”
慧达一捅慧成:“那可就双喜临门了!”慧成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有这么高兴吗?连垂死的人也挣扎抬头。
赵宇斜眼看慧达,慧达嘻嘻一笑:“让他乐乐。”又捅了一下,慧成停了笑,长出一口气,眼中还有眼泪,惆怅着说:“那该多好啊……”
慧达笑着说:“当然,我也常做美梦。”
慧成欣喜地说:“真的呀,师兄做的是什么梦?”
慧达立刻回答道:“就是成为慧成师弟这样的人!”大家笑起来,苏华晃着脑袋说道:“此中有真意……”
魏云小声说:“有你也肯定不知道。”……
苏华那边已经接着念:“欲辨已忘言。”
董义笑得拍手:“这可不是被说中了。”
苏华指着魏云,“你……你竟然……”
孙小官人笑道:“魏云不一向少言寡语的吗?竟然也说起怪话来了。”
董义揽上魏云的肩膀:“怎么了?怎么了?我弟弟多聪明。”……
小知道指着地上的人说:“看,他不怎么喘气了。”
赵宇看看,说道:“我有一颗药,可以治他……”
众人大喊起来:“官家想什么呢?!”“把药给我吧!”“官家不可如此良莠不分。”“给狗吃都比给他好!”“不要侮辱狗,我喜欢狗!”“那给猪还不行吗?”“猪尚且可以让人吃肉,此人能干什么?”“那不成了猪狗不如了?!”“官家的药怎么能给猪狗?更别说不如猪狗的了!”……
一阵熙攘中,那个人断了气。赵宇忙说:“魏云,记下来,我可没说要杀了他。”
小知道点头说:“官家还说要给他一颗药呢。”
慧成摇头道:“他受伤后,若立刻敛息静养还有生路,可是他难弃执念。”
慧达笑着说:“所以我说他是将死之人。”
小知道有些后怕地说:“他如果一开始真的装得很可怜,让我们相信他是被元军胁迫的,你知道,就不防着他了,你知道,那就可怕了呀。”
陆敏摇头说:“似这种武功有成的人,总是心有骄傲的,怎么也不能真的放下架子,如董义那般。”
董义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看看,我厉害吧?哥哥们当初都说我如果使个坏什么的,可防不胜防呢!”
赵宇哼道:“你还高兴了?没架子,那大概因为你只会听你的脚在说什么!”大家笑。
董义不在乎:“武功不强怎么了?我觉得高兴就行了,可你看没肚量就不行,几句话就被气死了!”
慧成庄重点头:“肚量的确比武功重要。”
慧达一拍慧成道:“师弟已成大师了,吾等都要佩服呢。”
慧成欣然笑了:“谢谢师兄!”
董义也高兴:“慧成,咱们是亲兄弟了!日后哥哥你可要教我武功啊。”他转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布景心疼地说:“那么好画儿,糟蹋了。”众人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
孙小官人也摇头:“吾原来想等我们用完了,带回去装点茶楼的。”
董义一拍腿说:“就是!好主意呀!”他看着在泥水中的纸张,简直要哭:“你一半我一半,多好的事儿……”苏华笑咪咪的样子:“这画儿放在观中也是一景呢。”小知道看看陆敏,说道:“我家小官人的书房也该有,你知道,做个念想。”方笙也加入:“那我也要一块吧。”这人就会凑热闹。
董义瞪大眼睛:“你们怎么都要……”
李越站起来:“谁也别要了,我得用这纸给大家做雨帽,天天这么淋着可受不了。”
他和赵宇自然没有准备雨具,而其他人,除了块油布,没有其他东西。大家听了无奈,几个人下去,七手八脚地把布景拆了,又心疼惋惜了半天。借着慧成和慧达下山巡探元军的时间,李越把胶带撕下,用淋掉了颜色的大块白纸折成了双层的三角帽,前沿弯上去,穿了带子,分给了大家。把剩下的纸张卷好放入行李:这是飞船里常备的万用纸,从打印到修补舱板都能用上,可不能浪费了。
慧达他们回来,说与前几次一样,山下就剩了那些看守马匹的兵士。雨天路滑,赵宇严厉地告诫孙小官人,不许他再带那两张竹椅了,孙小官人被迫服从。董义这次也没有带支伞的长竹竿,他们背着粮袋行李,在渐浓的暮色雨中极小心地下了山,到了山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叶铭等料理了看守马匹的老弱兵士,大家又骑了马,由赵宇领路,行入雨夜里。
这是离开福州后他们歼敌最少而且毁坏了布景的一战,但却成了最为传奇的一战,当然是在日后更为惊世的大战之前。有关此战的细节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山上活下来了两个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