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帝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派又按照其根源和基础组成政治上的派系,在和平时期,不同派系之间的敌对意识还要胜于北方与南方的仇恨。这可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北方人的骄傲——他们从不将南方人当成真正的敌人,或者说,对于南北之间的战争,大家都看得很理智,就好像是银月岛的秋猎传统,南方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猎场而已。如果说成熟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是彬彬有礼而又自我克制的,那么这种对立的意识蔓延到孩童中时,就更展现出人类野蛮、残酷而无序的一面。
跟随大师成为一名学徒,往往是成年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大部分帝国未来的公民都会选择在读写学校中进修。人口增长缓慢一直是帝国所要面临的主要难题,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他还在读写学校的时候,与他一起上课的人并不多,同学们都按照各自的政治派系组成班内的小团体,而不幸的是,可以被分在亡灵派系的只有他一个人,因此他就成了其他所有团体的众矢之的——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在不具备魔法力量的小孩子中间,人数就等同于绝对的力量,而无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懂得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唯一例外的就是安瑟伦,那个时候学校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大部分学生在毕业后就上了战场——他们的导师都在前线,因此他们自然没有留在后方的道理。安瑟伦在那个时候就已出现了老好人的苗头,跟每个人都努力打好关系,并没有因为跟他关系密切而被自己阵营的人有所刁难。
当他在军营主帐中谈起这些陈年往事时,他的学弟表现出的惶恐不安远远超过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起那些人大多已死于上一次战争,活下来的也未必有他们这般长寿。是啊,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名义上拥有绝对的军权和司法权,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杀人无罪,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旁人解读出无数个意思,然后在其中隐含的威胁和警告中瑟瑟发抖。
“那真是太可惜了。”最后他总结道。
他的学弟看上去似乎想要拔腿就跑。
因此他就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而是让安瑟伦吩咐下去,黎明之前他们要组织一次进攻,彻底歼灭奥德伍福的军队。这样狂妄的军事目标让这个可怜的临时统帅腿一软,差点没摔倒,但还是抖着腿执行了他的命令,尽管在离开帐篷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要不要考虑一下更加现实的作战计划,而他的沉默让对方识趣地退了出去。他确实对军事一窍不通,也不像过去那样有个支持他的幕僚团来制定策略,但即便是个玩泥巴的孩子,也懂得绝对的实力只会导致绝对的胜利。
他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从不怀疑。
这场战役看上去就像是一场闹剧。当帝国的军队抵达奥德伍福的军营时,正好赶上破晓,这时候正是警戒最松懈的时候——夜晚是亡灵的天下,尽管猎鹰帝国找不到亡灵主力在哪里,但从来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神经紧绷一夜后,精神很难继续集中,天亮又给了他们一丝希望,让他们相信自己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迎来了胜利的曙光。而他们又是从东面进攻,初升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会让敌军难以视物,从战术上来讲,这样的布置可以说是非常规矩的,唯一不太对头的就是,在帝国的军队和敌军之间,隔着一条相当宽的河。因此当安瑟伦带着部队发起冲锋的时候,奥德伍福麾下的军人们大约集体头脑空白了一秒,然后才拖着裤子拽着腰带象征性地在河边集中起来,前排的士兵蹲在盾牌后面,后排的弓箭手则搭好弓,将箭簇从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尽管如此,大部分士兵还是以一种看笑话的神情参与这场战斗。倒是他们的军官站在后方略带忧色,看来这段时间安瑟伦的表现让他们非常赞赏,直到有个人找到了他的位置,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他们大约不知道空间对他从来不是一种阻碍,放心大胆地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将这种愚蠢的进攻归结为亡灵阵营空降了一个愚蠢的指挥官。
也算是说中了部分事实吧。
然后他们就发现他们错的离谱。
首先是黑影,遮天蔽日的黑影引起了士兵们的惊呼,纷纷仰头试图在天空中找到某些蛛丝马迹,却忘记了观察脚下的变化。那是种与天空截然相反的色泽,黯淡的苍白,好像死神无情的吻,河水停止了流动,人们的呼吸在空中被冻结,白龙从空中蹁跹而降,无人能够逃离。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身后打开,深黑的山谷中呼啸的风雪无法动摇整齐列阵的亡灵军团,它们都是背负双翼的光之天使,或者说曾经是,如今这些光辉造物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变得灰暗、单薄,如一道印在雪地上的阴影,这便是亡灵城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死亡天使军团。
每位天使都以灰败残破的斗篷裹身,将完美而沉静的脸庞藏在兜帽之下,它们惨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都握着一把厚重的巨剑,背后的双翼不再纯白,而是如同自己的影子般安静地依附在身后。它们飘浮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比羽毛更轻盈,准确说来,这些天使并不具备实体,即便是它们手中看上去可以开山裂石的宝剑也是如此。无锋的剑刃并不用于割开敌人的血管,而是收割他们的灵魂。当奥德伍福的军队在白龙冰冷的吐息中挣扎时,军团沉默地向前行军,每一次挥剑都带走一条在尘世中饱经苦难的灵魂,直到奥德伍福的军中再也不存在一个生者。整个过程宁静而又平和,好像人们的灵魂排着队在天使的引领下走向天堂,和教廷的经文中记载的升天之路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些人并没有面带微笑地吟唱着颂歌。
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仍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受。不止一次的,他对那位传说中的亡灵巫术的创立者产生了探寻的好奇。现在的人们将亡灵巫术用于战争,用于争权夺利,但它本来的用途该是什么呢?他只知道这些被天使带走的灵魂不会去天堂,也不会去地狱,更不会散佚到宇宙之中,在自然循环里重新成为人类,他们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亡灵城。这些战俘会被铁链拴住,挂在城墙上迎风飘荡,直到他们通过苦修将生前犯下的罪都洗清,成为无善无恶、绝对中立的存在。那个时候,他们才算真正成为亡灵城的一员。
猎鹰帝国曾经的皇帝奥德伍福的灵魂在天使的陪同下从他身边走过。他此前并未见过这位皇帝,也不知道对方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古井无波,整个人呈现着一种庄重的肃穆。他不确定奥德伍福对这样的结局究竟作何感受,或许他也永远无法得知了。
战役就这样结束了,敌军的尸体整齐地躺在地上,覆盖着新落下的雪。安瑟伦和他的部队站在河边,看上去似乎被这样的场景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了。直到小白龙缩起翅膀凑到他的身边,用脑袋笨拙地顶着他的手心,大约是想像小时候那样通过撒娇获得他的爱抚,却忘记了自己的身材早就不像过去一般比哈巴狗大不了多少。他让这只黏人的龙去把他的妻子带来,这小家伙还有些不大乐意,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猎鹰家族的主力军已经全军覆没,按照猎鹰帝国的制度,接任皇位的应该就是实力仅次于猎鹰家族的公牛家族的族长尼古拉斯大公,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与女总督的约定。
“你想要绑架猎鹰公国新任皇帝的独生女?”安瑟伦听到了他的指令,“不,不行,这不是我们的方式,即使你是皇帝也不能违背传统——我们不在南方建立政权,也不扶持傀儡政权。”
“那不是我的计划。”他略带深意地望着他的学弟,“我大概没有告诉你,昨天我刚和如今已经是公主的那位殿下结婚了。”
第五章(7)
尽管在南方人看来,亡灵就是北方帝国的象征,但对北地人而言,亡灵从来不是帝国的一部分,二者之间的关系更接近联盟,双方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在实力上也相差不大,可以互相平衡、互相妥协,磕磕绊绊地一起向前。然而这仅限于克里亚苏斯所领导的亡灵城。
他的养父归根结底还是帝国的人,对帝国的制度和文化传统有很强的认同感。而且克里亚苏斯对亡灵城的控制非常有限,只能在条条框框内利用规则来完成自己的一些愿望。因此当他的养父对外说明的时候,就篡改了部分事实以掩饰自己的色厉内荏——中立天使将来犯的敌军转化成了亡灵,这是事实,克里亚苏斯能够调用的无头天使确实也是原本属于泰瑞尔阵营的光之天使,但大部分人都忽略或者故意遗忘的是,那些本应追随中立天使的天堂势力去了哪里?那正是克里亚苏斯无权调动的,用于保卫亡灵城核心的死亡天使军团。
这支军团这次被他带了个小分队出来。
他自幼接受的是来自亡灵的教导,这注定了他不会对帝国的政治传统有太多的尊重。他不喜欢那些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和复杂的派系斗争,因此协调各派系的烂事儿就被他丢给了安瑟伦。他不顾忌所谓的平衡和妥协,因此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亡灵城的真正实力,让那些别有用心者尽管去恐慌、去罗织阴谋,他不在乎。因此他也不会让自己服从于帝国偏安一隅的苟且偷安。对于帝国而言,有限的人力资源——在这个人作为战争的主要力量的世界这就意味着军事力量的有限——让他们不敢卷入南方频繁的王朝战争。他并没有道理为了一群凡人的鼠目寸光而约束自己前进的脚步。
然而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在于他们看到英雄与神明时,不是想着成为那样的存在或者超越他们成为更高的存在,而是想着怎么讲对方拉下云端。既然帝国的人不会允许克里亚苏斯专权超过一代,那么更不可能忍受他掌控着更强大的军事力量、在南方公然设立一个据点,让北地政权鞭长莫及——谁知道经过一个夏天之后他的势力会膨胀成什么样?这个道理安瑟伦也是懂的,无论他的学弟曾经与他有过怎样的交情,那到底是个成长于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当中的人,知道自己的阵营和根基在哪里,而一旦这边的消息传到了北方,想也知道帝国会下达怎样的指令。
在那之前,他还有一段悠闲的时光。
白龙将他的公主带来了。他的妻子对他的真实身份接受不能,吵吵嚷嚷地说着会有很多她的追求者、真正具有骑士精神的勇士们过来打倒他,将她从龙的魔爪中解救走。他不禁想到几百年之后,会不会大陆上又多出了一段吟游诗人传唱的故事,大约是关于公主、勇士和龙的,而勇士的结局大概就是打倒了龙、娶了公主之后成为了国王,人们会添油加醋地补充很多想象的细节,让剧情看上去更曲折一些,让结尾看上去更浪漫一些,然后在一遍遍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一个早已看不出原型的故事。那时候他会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就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真相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他并不喜欢公主的聒噪。因此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安静地坐下来,告诉她,如果她的表现不能让他满意的话,他将考虑一种更简便、更不耗费精力的方式来获得猎鹰帝国的统治权——他会强暴这位贞洁的、高高在上的公主,强迫她将孩子生下来,也许会是个女孩,那对于王位的稳固不利,因此他会再次执行上述步骤,直到获得一位男性的继承人。
鉴于这样的处理方式似乎会过于劳累公主的玉体,那女孩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些天他一直在关注几位统帅的动向——他们身上都有被他放置的坐标,这正是他可以把握住局势的重要原因。失去了奥德伍福的支援,弗兰德不得不直面法拉蒙德的进攻。而北方前线战场的局势逆转,也让希尔维斯特改变了行军的方向。安瑟伦则去海边接应帝国匆忙凑出的预备军,现在正往西南方进军。女儿被掳走的新任皇帝尼古拉斯则带着公牛领的全部兵力朝他这个方向赶来,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他将已经变得乖巧不少的新婚妻子抱上了龙背,自己则坐在她的身后,赶赴欧洛斯王朝的战场。
当他抵达的时候,正好两军对垒尚未开战。他的到来让弗兰德国王很是惊慌,法拉蒙德倒是神态自若,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凯索林格的埃里克王子无精打采地跟在国王身边,看样子不像是自愿上战场的。白龙的降落在两军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法拉蒙德似乎并不在乎军中的哗然,越众而出,向他打了个招呼,“我已经替你解决了特斯丁,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他得承认,凡人中若论胆气和野心,恐怕无人能与眼前这位国王相比。
这句话比白龙的出现引起了更大的反应。埃里克王子的脸色一霎那从病恹恹的状态沦落成了灰败的绝望,而对面的弗兰德直接就尖叫起来,“法拉蒙德,你竟敢通敌?”这个不幸的人还没搞清楚当前局势。
“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的军队也死在这里,我就是欧洛斯名正言顺的国王。”凯索林格王朝的国王很有耐心地替对面的笨蛋解说道。
“如果你死在这里,你的儿子也死在这里,我就可以从你手中继承到凯索林格和欧洛斯的王位。”他若有所思地接口,“那么,你有什么条件?”
“当你拥有了北地、银月岛、欧洛斯王朝和猎鹰帝国,我要这四个地方都姓凯索林格,并且永远都在这个姓氏之下。”国王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他不知道法拉蒙德是在什么时候做出的这个决定,或许是在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就察觉到对方有传位于他的意向。这是一个贵族的骄傲,为了谋取家族利益的最大化,可以牺牲一切,无论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国家的主权,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愿意奉上。他望着对面那个单薄瘦弱的躯体在地上投下的巨大的影子,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是否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走向刑场——如果女王逃走了,那么就有王朝复辟的可能,反对新王的人将会以女王的名义叛乱,在一场将整个大陆都卷入的战争中,国内的分裂和持续不断的混乱只会让凯索林格王朝走向衰亡。那个在位不足一个月的女王终究还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选择了牺牲自己。
“成交。”他抚着白龙的鳞片,极寒的冰雪瞬间吞没了弗兰德所在的位置。
第五章(8)
白龙的吐息将弗兰德附近的士兵都变成了冰雕,但弗兰德本人却幸免于难,像寒风中的叶子般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个高大的身影后,那人一袭黑衣,显得肃杀冷酷,然而周身却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正是这股力量抵挡住了寒冰的侵袭。他认出来了,那是伊拉里斯的神力。
对面之人抬起头,正是当今教皇希尔维斯特二世。
他终于又见到了他可爱的学生。
氛围与他们上次见面时相差许多。他的学生在众人面前不敢表现出认识他的模样,但那双眸子却始终盯着他不放,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倒是很想像过去那样,给对方一个温和的笑容,坐在他的学生的身边,安静地听着对方讲述这次外出的所见所闻。然而这里是战场,他们刚好属于不同的阵营,所以他们只是沉默,就这样对望着。
“国王陛下现在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最后他的学生干巴巴地说道。
有那么一刻,他想问对方是不是去龙牙顶峰上将伊拉里斯的凝视带来了,他的学生有多少能耐,他是清楚的,对方凭借自己的实力无法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抵挡住了白龙的进攻。但他终究还是没问,因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了,还是会伤害到金色热土上为了神器奋战的属于塞西莉亚女大公的士兵们的热情。就像他也知道对方大约正在猜测他有没有将斩龙剑随身携带,如果说伊拉里斯的凝视主要是守护之力,那么伊拉里斯的嘱托中则含有破坏之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究竟盾破还是矛折,这事儿没人说的清。
所以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