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纪沉浮

作者:纪沉浮  录入:04-10

“你应该明白,你的阴谋已经破灭了。”他的学生继续陈述道。

“为什么这么说?”他歪了歪脑袋,假装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你是在孤军奋战。北方神降帝国已经不再承认你的统治,我们已经决心要摆脱数个世纪以来亡灵对我们的奴役和欺压,转而拥护至高天使在人间的代言人,让天堂的荣光越过古战场,遍及帝国的各个角落。”他的身后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他的师弟昨晚大约背稿背的很辛苦,否则临阵倒戈、通敌改宗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没法如此理直气壮、冠冕堂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的。

所幸在场主事的都是搞政治的,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因此没有多大的反应。

北方帝国的军队在他身后集结,堵住了他的退路,教廷的骑士团则与欧洛斯王朝的部队站在了一起,最后一个缺口则由猎鹰帝国的精兵悍将堵住了,尼古拉斯皇帝来势汹汹,参战的理由倒也靠谱,“这个满口谎言的魔鬼抢走了我的女儿,试图借此篡夺猎鹰帝国的皇位。”

这人大概忘了自己把女儿卖了个多好的价钱。

“你没有胜算的,陛下……学长。”安瑟伦似乎是觉得继续使用敬称有点不太妥当,连忙改口。“几乎整个大陆的军事力量和半数的强者都集中到了这么小小的一个平原上,而你只带了为数不过一千的死亡天使军团,外加一条还没长大的龙。负隅顽抗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相信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理解这点。”

他认为这段话的逻辑实在很有问题,他带了多少军队和他能不能取得胜利有什么关系么?

不过他还不打算戳穿凡人的幻梦。

“法拉蒙德陛下,”教皇在马上朝着银月岛军团的方向欠了欠身,“作为您的挚友,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即便不为了您自己,也请考虑下银月岛千千万万的神的子民能否接受亡灵的统治。”

“我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法拉蒙德依旧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我选择站在永恒的正义与真理的一方,而不是你们出于自身的局限与狭隘所选择的对立面。”

“不!这个背教者不配替银月岛做出选择!”一个尖利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了这场谈话,埃里克王子抽出腰间的佩剑抵在法拉蒙德的背上,这位王子殿下原本还算英俊的容貌已被终于熬出头的极度兴奋和嫉妒的毒汁所浇灌出的彻骨的恨意所扭曲——或许这个名义上的王位继承人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有登上王位的一天。“教皇陛下,如果我杀了这个叛徒,我就是银月岛名正言顺的国王了,对吧?”

希尔维斯特左右看了看,“如果你不嫌弃这里简陋,我可以当场为你加冕。”

被儿子拿剑指着,法拉蒙德倒显得镇定自若,“每个人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这是银月岛最贤明的国王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利刃便透体而出。

在那最后的一刻,法拉蒙德似乎望着的是他的方向,双眼中所含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仿佛穿越了时空,抵达某个他所不了解的地方。埃里克王子双手颤抖着,大约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其他人则是一片肃穆的沉默。

人世间最大的悲凉,莫过于英雄死于竖子之手。

他知道法拉蒙德在期盼什么,然而他却不能因为自己对这位伟大君主的敬佩与同情而改变自己的计划。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他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夺取这片大陆的最高统治权,是的,只要他想,他就是天下共主。然而世俗的权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凡人。像一群冬季里躲藏在深巷桥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如同警惕的野猫般弓着佝偻的身子,鸟爪一样干枯的藏污纳垢的双手紧紧攥着那点发霉的面包,浑浊不堪的双眼盲目地四处张望,他们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尽管他们的身体渴望靠近彼此来取暖,猜忌的目光在自己手中的食物和别人手上的来回移动,一面动着脑筋想尽办法要抢到别人手里的东西,另一面却又提防着别人来抢走自己的。

面对这样一群乞丐,他如何能让他们联合起来?给他们更多的食物?给他们厚实的衣物和生着炉火的房子?他给的越多,他们想要的也越多,永不满足。不,利益不能使人长久地联合在一起,唯有恐惧方可。那才是他的计划,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所有势力都应联起手来对付的敌人,一个只要存在就让这群人不敢有丝毫内讧的念头的敌人,而这个敌人还必须能够抵挡住整个大陆的众志成城,却又不能带给这片大陆太多的血腥和灾难。他别无选择,这样的敌人,只能由他自己来担任。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的是过去和未来的神魔之战。上一次战争中,人类沦为神魔的炮灰,为了不属于他们的战争互相厮杀,制造了无数的悲剧。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它们的对手都只有彼此,人类不过是些趁手的武器,可以随意拿来使用。难道人类的灵魂就比神魔更加卑微吗?不,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才是更加伟大的族群,只不过个体的力量太过渺小,难以对抗规则的洪流。而在不远的将来,这个族群应该获得一个站起来反抗试图以暴力压迫和控制他们的更高存在的机会。

腹部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索,他的妻子正握着斩龙剑的剑柄,而圣光凝成的剑刃已经穿透他的身体。真是个好女孩,他想着,渐渐看不清了那姑娘得意的笑容。倘若是寻常匕首,这样的攻击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扰,然而伊拉里斯的神力却与魔族的躯体相冲突,那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肆意破坏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的火焰绞碎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最后能够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就是坠落,无尽的坠落。

仿佛落入了光之海洋中。

第六章(完)

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明亮,但不刺目。那光照到身上暖洋洋的,好像他又一次地坐在了圣山脚下那座喷水池子旁边的松木长椅上,思维是慵懒的,如同午后的猫咪软趴趴地翻动着身子,而身体的每个细胞却都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重新活了过来。然而他却是独身一人,这里没有喷泉,没有教堂,没有新粉刷的小房子,没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甚至连他的学生也没有坐在他的身边。

这里是他的世界。

白光渐渐敛去了,像是有人熄灭了它们。那不是个转瞬之间的过程,而是渐渐的,这里少了一块,那里也缺了一块。世界变得黯淡,如同乌云遮住了太阳,寒风渐起,让他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回了那身白袍,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在圣城时常穿的那件。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周围的并不是白光,而是一朵朵盛放的白色郁金香。

他的怀中正抱着一捧刚剪下的郁金香。

风从远方而来,拂过满山遍野的白,郁金香在风中摇曳着,似乎有叮铃叮铃的声音传来。风带着似有若无的清香灌满了他的长袍,鼓起他的衣摆和宽大的袖口。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缓坡和缓坡之上恣意烂漫的鲜花,天空中乌云压得很低,像是黑龙张开翅膀,成群结队地从空中掠过,背景是深邃而黯淡的白。

他在花田间的小路上走着,似乎是刚下过雨,空气中还凝滞着沉重的湿润,散发着属于泥土和草地的清新。路的尽头有一颗树,那是颗老树,树干疙疙瘩瘩的,倾斜着身子,树冠又宽又矮,茂密的枝叶下有一片地方没有长草,那里有人将奇形怪状的石头垒成数堆,有些石头堆上插着一把剑,或者盖着个头盔,有的则放了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像是挂着羽毛、贝壳和漂亮的小石子的项链,用稻草编织成的难以辨别的小动物,针脚粗陋的麻布缝成的娃娃之类的东西。他注意到石头缝里插着蓝紫色的小花,已经发蔫了,皱成一团,像是路边经常能看到的饿殍,也是这样蜷曲的、干瘪的形状。他将怀里的郁金香分成几份,放到这些简陋的坟墓前面。

他站在那里,等待,树的后面躲着个小女孩,偷偷瞧着他已经好久了。

最后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走到他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

“安娜,你的父母呢?”

女孩指了指那些石头堆。

对话就这样中止了。

然后他们坐了下来,女孩抱着膝盖,他望着天空,郁金香将他们淹没。

女孩开了口,“为什么我看不到太阳?”

“因为太阳是正义天使提瑞尔在天空的投影,他的光芒是如此炽烈,以至于地上的我们还能感觉到阳光拂过脸颊的温暖。他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荣光,要地上的人们都拜服在他的伟大之下。然而今天提瑞尔离开了他的王座,天空上也就没有了他的投影。”

“他去了哪里?”

“也许就在这里,也许在来这里的路上。”

“你骗人~”女孩笑了,笑容甜美。

“我从不骗人。”

他们又开始沉默。女孩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一首乡间的小调,名字好像叫做“天堂何处”,歌词他倒不记得了,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说一个赶赴战场的男人和留在家中等待的女人的故事。

“你说,天使真的存在吗?”女孩忽然问道。

“它们存在,而且无处不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只天使和一只恶魔,它们在人们的耳畔窃窃私语,叫他们行善或者作恶,有些人听从了天使的话,有些人则顺从了恶魔的意。如果他们死的时候像个天使,他们的灵魂就会变成天使,在心中住着的那位天使的指引下飞向天堂。反之,则坠入地狱。”

“这么说,真的有天堂喽?”

“是的,确实有天堂。”

“父亲和母亲会去那里吗?”

他望着不远处的墓碑,“他们会的,天使已经列阵奏乐,纯净的光凝成的鲜花洒满了他们登往天堂的路上,那是他们的归宿。”

“你又骗人~你们大人就喜欢说一些漂亮话来骗小孩子,我才不是那种笨蛋呢~”女孩做了个鬼脸。

“我真的不骗人。”

女孩不说话了,揪着身边的叶子卷成各种形状,忽又问道,“那么,他们去了天堂就可以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吗?”

“不,天堂没有幸福,也没有快乐。”

“那天堂有什么?”

“战争,永恒的战争。天堂和地狱诞生时就注定了二者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息,生与死、善与恶、秩序与混乱、崇高与堕落、超越与回归……它们所代表的意志是对立的、难以统一的,没有余地留给和平与安宁。”

“我不喜欢战争。”女孩撅起嘴。

“只有战争才能制造出如此频繁的生死绝境的考验,它像是一个比天地更广阔的熔炉,世间的一切都会在其中被锤炼成为坚不可摧的存在,某种纯粹的、唯一的意志。在和平的状态下,人的灵魂会变得软弱、多变、模棱两可,变得支离破碎、不可统一,这样的话天使和恶魔就不会诞生。”

“我还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即使我能阻止天上的和地下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人心中的天使和恶魔之间至死方休的战斗。”

有些词句堵在他的嗓子里,他从来没对人说过,今天那些句子不知怎么的却冒了出来。“我想建立一座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去居住的城市,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天使劝人向善,也没有恶魔诱人堕落,他们的欲望不会驱策着他们奔波至死,他们的自责与悔恨不会让自己体无完肤。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评价我的行为,我只是希望人类可以有一个机会,当他们在天堂和地狱的战争中疲倦了的时候,他们可以停下脚步,寻到一条回家的路,在那里找到心灵的安宁。”

“那么我想去那里。”女孩捧着脸。“永远不离开。”

“这可不是儿戏。”他望着对方的双眼,感受着对方最真挚的心愿。

“讨厌~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如果我做到了,在未来,你会遇到一个叫做克里亚苏斯的人。当你遇见他的时候,跟他走,他会成为你的丈夫,带你前往我建起的城市。”

“我会给他生孩子吗?像我妈妈那样?”

“你们会有个孩子。”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里?”女孩拽着他的袍角。

“去赴我的战场。”

“你会死吗?”

“是的,那是我的宿命。”

“我不想你死,我还想再见到你。”

“你会的,只要你相信我。”

长风送来沁人的清香,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枕在白龙的肚皮上,躺在无数盛放的白色郁金香中。腹部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白龙探着脑袋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摸了摸小龙的鳞片,示意对方自己没有大碍。

“喂,那边那个人,既然你活过来了,是不是就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他抬起头,戈缇雅公主被白龙的尾巴卷着悬在空中,看样子动弹不得。他尝试着在空间中定位自己放下的坐标,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掌控空间的能力,虽然他现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把握整个世界了。

“你知道你父亲在哪里吗?”他决定了解下自己昏迷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我猜他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你的龙没有飞的很远,他们很快就能赶到。”大约是发现这样说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益处,公主挣扎着踢了踢腿,“不过那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可不想一直挂在这里。斩龙剑已经被你的龙收走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

他示意白龙将那个一点也不柔弱的少女放到自己身旁。

受伤的地方虽然好转了许多,但他的躯体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能量似的浑身乏力。他努力移开捂着伤口的手,那里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一滩血红,而是被某种散发着奇异的金色光泽的液体所浸染,那些液体碰到空气,就快速挥发成了一片片絮状的光点,飘散到白色的郁金香中。他怀疑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自己很快就会死于失血过多。

“我从没见过人的血液是这样子的。”公主好奇地盯着他。

“我也没有。”

他们一起望着那些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钻进花丛里。

“你是天使吗?”最后对方这样问道。

“我希望不是。”他闷闷不乐地回答,感觉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像个掉毛的鸭绒枕头。

“你知道吗?你昏迷的时候我真的很无聊很无聊,所以……我不是故意盯着你看的!”

“你想表达什么?”

“你很像一个人,我是说,外貌上的那种相似。”公主突然变得很严肃。

“谁?”

“阿尔贝雷希特,就是你在婚礼上提到的那个人。我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他的画像,他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人对吧,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为什么你会知道?”

他不置可否。

“那个老头子,叫什么来着……忘了,就是你们帝国的那位将军,他叫你学长,他至少有七八十岁了吧?那么你有多大年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几天是他的一百零二岁生日。”如果安瑟伦在这里,大概会很高兴被人说的这么年轻,他注意到他的学弟用了不少的精力在保养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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