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护理笑眯眯。
李柏舟转过身:“我是在对着一棵树说话吗?不对,就算是棵树,被我说了这么多,至少也该沙沙沙地回应一下了。我是在跟一截光秃秃的树桩说话呀。”
树桩笑眯眯。
他伸出手,隔着空气,隔着一段距离,模拟着,悄无声息地抚摸了李柏舟的身体。
30.往事
“高医生说,我应该跟你一起出去走走。”
傍晚的时候,濮阳门从治疗室出来,他没有用晚餐,直接失魂落魄地进了李柏舟的房间。一进门,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彼时李柏舟刚吃完晚餐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的心态已经日趋平和了,不再心烦意乱地猛戳遥控器,他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动物世界里周而复始的弱肉强食。
濮阳门走过来挨着他坐下。他环住李柏舟的脖子,脸贴着脸,神情忧伤地絮絮说道:“医生怎么可以对我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呢!难道妈妈没有告诉过他,我是不能出门的吗?外面的人太多了,我害怕。柏舟,我也不要你到外面的世界去,我们两个就这样最好。”
李柏舟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好咯。不过你天天待在这里都不烦吗?”
濮阳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只要可以天天看到你,我到哪里都不会烦。”
可我对你真是烦透了。李柏舟无声地说。
“柏舟,我今晚在你这里睡觉好不好?”濮阳门突然要求道。
李柏舟把眼睛一瞪。“你自己没房间吗?”
濮阳门撅嘴:“我害怕。”
李柏舟拉开他环着自己的手:“你几岁了,还怕一个人睡觉?”
“十五岁。”濮阳门底气不足地说道。虽然他看着很小,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小了。可是他就是想对李柏舟撒娇,希望李柏舟可以对他好一点。他知道李柏舟并不喜欢他。
李柏舟难以置信:“你这样有十五岁?发育不良啊?”
濮阳门扁嘴。
李柏舟心想这是多妖媚的长相多深藏不露的年龄啊。
“我以后会长成你这样的!”濮阳门急切地分辩道。
他始终觉得,自己以后是可以长成李柏舟那样的。
每一根毛发,每一寸筋骨,每一片血肉,都幻化成李柏舟的模样,该多好啊!
李柏舟哂笑:“长成我这样?哈哈,基因重组还是染色体重新排列啊?”
濮阳门听不懂他的基因重组和染色体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李柏舟是在取笑他。
他是这么认真,这么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李柏舟要取笑他呢?
“害怕,你害怕什么啊?做什么坏事了吧?”李柏舟轻笑。
濮阳门咬了咬唇。默认了李柏舟的讽刺。
在他年幼的时候,他周围的人就一直这样看待他。他必须是个坏孩子,否则怎么会被上帝关在黑屋子里,不被允许拥有阳光呢?
有时候他也会有一种错觉,自己并不是生活在妈妈的别墅里面,而是孤独地生长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上。在那里,一株小草也不被允许存在。上帝精心地搭建了一所小屋子,目的就是把他与世隔绝地拘禁了起来。
自从爸爸离开后,这里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无论他怎么哭泣,也不会有人听见。所以现在他不再哭泣了。尽管他心中如何害怕,也不会再对无动于衷的人示弱了。
他原本也是个喜欢玩具的孩子,但是妈妈对医生说他精神不正常,所有人就都觉得他不正常了。人们都说,他必须是不正常的,爸爸为了救他,身体生生地在他面前被货车碾得支离破碎,那个眼睁睁看完全程的三岁孩子,怎么可能还正常得起来呢?所以,他必须是不正常的。必须不停地被陌生人以治疗为借口,把他刚长出新肉的鲜嫩伤口挖得鲜血淋漓。周而复始。
每天晚上闭上眼睛,他都告诉自己,他的柏舟很快就会到他身边来了。最后要么李柏舟带他一起逃走,要么他把李柏舟永远地留下来。只能如此。他们之间,只能如此了。
因为李柏舟是不一样的。
在爸爸离开后的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是第一个愿意原谅他的人。在所有人,甚至妈妈,都指责他是个坏孩子的时候,只有李柏舟,只有他的柏舟。他们一样的孤立无援,一样的委屈害怕。他们本来是要一起逃走的,远远地逃开上帝的险恶用心。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所以,还是由他来把李柏舟永远地留下来吧!
“柏舟,你抱抱我吧。”濮阳门闭上眼睛,朝李柏舟伸出手。他的语气,恍惚犹如坠入梦境。
只要在李柏舟身边,黑暗就会退散了。
他渴望一个人的温度。否则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
“不想。”李柏舟说,他背过身躺下,“你想睡就睡吧,不要吵我就好。”
在李柏舟的心底,这个冬天也并不比濮阳门的怀抱温暖。
31.午夜
午夜。
李柏舟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侧过脸,在弥漫着黑雾的空气中,他盯住了濮阳门。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团成胎儿的模样,柔弱无依地畏缩在他坚硬冰冷的胸口。
他有这么多的机会可以杀了他。可惜这个孩子是不怕死的,他不畏惧威胁,他没有求生的欲望,也没有死亡的恐惧,他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死亡代表的是什么。简直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而他面对这样强劲的对手真是无可奈何。他打架的时候向来都是悍不畏死,但是对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孩,他觉得自己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却是一点劲也使不上。濮阳门是他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门外走廊响起一声细微的声响。
李柏舟猛的一下抬起眼帘。他将视线钉在红木大门的门把上。
他的目光在黑夜里发出幽蓝色的光,带着神经质的期待!
他在死气沉沉中期待着突发状况。无论怎样,都比死在无声的忍耐中强!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似乎是有一个人路过他的门前,但是对方只是路过,并没有打算进来。
走廊又安静了,静得李柏舟都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李柏舟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躺回床上。
在他的身旁,濮阳门慢慢地睁开眼睛。
李柏舟不期然地转过头,给他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骇了一跳。
他在黑暗中气急败坏地叫道:“尼玛的看什么看,半夜不睡觉,睁着眼睛吓人啊!”
濮阳门欺身爬到李柏舟胸口,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柏舟,有人在我们外面。”
他这样的表情,配上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台词,李柏舟都要毛骨悚然了。
李柏舟一把推开他,拉起被子蒙住头。“疑神疑鬼的,就算有人,那也是你的人,瞎操心个屁!睡觉!”
濮阳门侧耳倾听了片刻,然后,他缓缓地拉开被子,爬回李柏舟的怀里。
李柏舟觉得自己真是无处藏身了。干脆眼不见为净地闭起眼睛。
“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到楼梯口,左拐,进了洗手间,然后就出来了。往回走,走到我们门口,他又停下了,停了5秒,他就走了。——不对!”濮阳门蓦地揪住李柏舟的衣襟,他瞪大眼睛,凑近李柏舟的脸颊,神经兮兮地对李柏舟说道:“不对劲。他在我们外面停留太久了,柏舟,他想要进来——他是想要进到里面来呀!”
“尼玛的,发什么神经病!”
李柏舟大叫一声,手一扒拉,将濮阳门连人带被子一起扔到地上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李柏舟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他有种错觉,自己刚才扔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枕头。对方是那么轻巧,那么柔软,甚至落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柏舟希望用巨大的声音,或者争吵,来平息这种黑夜带来的恐惧。但他失算了。对方本来就是组成这种恐惧的一部分,又如何平息他的不安?
濮阳门裹着被子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面无表情。
他的鬼火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摇曳燃烧,静静地映照着坐在床上的李柏舟。
李柏舟觉得自己快要被吓出心脏病来了。但是这时候,他又忽然觉得小孩子可怜兮兮的。
他微微地喘了口气,劝告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
整理了一下情绪,他朝濮阳门努努嘴,拍了拍身边的床铺:“上来。”
濮阳门很听话,他似乎就是在等着李柏舟这句话。他站起身,拉起被子,慢慢地爬上床,挨着李柏舟躺下。
他的一系列动作都是缓慢的,静默的。这些,对李柏舟而言,都是对他脆弱近乎崩溃的神经最严苛的考验和鞭笞。他的心脏一整夜都在坐过山车,没有一刻是安稳的。
濮阳门毛茸茸的小脑袋都蹭到他的下巴来了,两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李柏舟的手臂无处安身,手肘还没好彻底,不敢压迫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环住了濮阳门的腰身。
这个姿势其实也很奇妙。李柏舟心想。简直就像两个人的感情多亲密似的。
刚才的声音确实不是他的幻听,因为濮阳门也听到了。李柏舟心想,他真是个敏感多疑又神经过敏的小疯子,听力很是惊人啊。可是那个脚步声究竟是谁呢?他对别墅里的另外两个人,林伯和男护理是熟悉透了,知道正常来说不会是他们。大概,是今天刚来的高医生吧。
半夜起来找洗手间罢了。
32.弟弟
今天也依然在重复昨天的生活。
但是意外的是,今天濮阳门似乎早早的就休息了。他平时并不曾这般。李柏舟在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怀疑。他总觉得这是濮阳门的另一个陷阱。
入夜,空气凉冰冰的,窗外吹刮着肆虐的寒风,窗户没有阖紧了,窗棂缝隙发出嘶嘶的痛苦呻吟。
李柏舟不胜其烦地从温暖的被窝中钻出来,披了外套,拄了拐杖,拖拉着两条腿去关窗。
他的腿渐渐地在复原,车祸留下的创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有那条在地下室被濮阳门砸断的右腿还绷着石膏。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几乎每夜都要咬牙忍着骨肉愈合的痛苦,以及风湿似的折磨。
他摇摇晃晃地,总算走到窗边。等他锁严了窗,转过身去的时候,门扉处倏忽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
李柏舟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发了狠般盯住了门把。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悄无声息地滑下脸颊。
没有动静了。可是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今晚也和昨晚一样,声音来的这样突兀,这样诡异。简直带了点森森然的鬼气。
李柏舟是个无神主义者,但是现在他却真的怕了。他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这幢别墅是建在一片乱葬岗里面。
就在李柏舟屏息凝神倾听门外动静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哥。”
李柏舟倒吸一口气!
门外的人等不到回应,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柏舟的心脏简直就要跳出喉咙口了!
他一个箭步抢到门前,怔怔地瞪着红木门。恨不能将自己的视线化成X射线,穿透这扇被林伯从外面上了锁的门扉——濮阳门为了提防他的开锁技术,把双头锁替换成了挂锁。
“你……是谁?”李柏舟颤抖了声音,难以置信。
有人来救他了?有人来救他了!
门外的人回道:“哥,我是木木——我就是心理医生。”
李柏舟的脑子短路了一瞬间。然后猛地爆出一串噼里啪啦的闪光!
门外的声音压地太低,他没有听出这个声音是不是心理医生高峻的。但是他知道,木木,是李柏林的小名!他的便宜弟弟李柏林!
对于李柏林,李柏舟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想起的也都是对方小孩子时候瘦巴巴的模样,和昨天看见的儒雅英俊青年实在联系不起来。
“你是濮阳门的新医生?”
“假的。我半路换了他。”门外的人悄悄说道。“我来救你了。我之前也报过警,你忘了吗?”
李柏舟兴奋得嘴唇都哆嗦了。他想起来了,之前确实是有警察来找他的!
他将脸贴在门板上,战战兢兢地说道:“你,你来救我?你一个人,打算怎么救我?”
“我给濮阳门下了安眠药,我拿到钥匙了。”
难怪,难怪今晚濮阳门睡得这么早。作为医生确实是有机会做这种事情。
虽然李柏舟心里很快就将这一切都解释通了。可是,他心里的不安却依然没有减弱。
在李柏舟游移不定的时候,门外便传来沉闷的一声“咔嚓”。
锁开了。门被从外而内缓缓推开。
李柏舟连连退了几步才站稳。
黑暗中,李柏舟看清楚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确实是心理医生高峻。
“你是——木木?”
心理医生笑了。他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射出幽幽的荧光,一边朝李柏舟走去,一边轻声说道:“哥,五年了,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啊。”
李柏舟觉得李柏林这模样有点不对劲,那语气可不只是兄弟重逢的快乐,简直是犯了毒瘾似的兴奋。
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对方是来救他的,他就跟他走!
李柏林握住李柏舟的手,眼神一会是心疼,一会又是个不可捉摸的沉默。
他捏了捏李柏舟的手,说道:“我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会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吗?这里的保镖呢?”李柏舟是被濮阳门打怕了,轻易不敢冒险。如果这次又失败了,濮阳门能敲断他全部骨头!
李柏林笑着安慰:“你以为我是单枪匹马来的?难道你忘了,我是濮阳夫人请来的?”
李柏舟一愣,没听明白。
“早在你被濮阳门带到别墅的时候,夫人就已经知道了。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眼线!那次的警察其实就是夫人叫的,不过被濮阳门先收到风声把你转移了罢了。”
说话的当口,李柏林已经搀扶着李柏舟出了房间,在走廊过道上快速地走着。但因为李柏舟目前是个瘸腿的,所以两人也没办法走得多快。
李柏舟一路是越听越糊涂:“濮阳夫人真想救我,直接过来不就可以了吗,干嘛转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李柏林解释道:“刚好我听说你无缘无故失踪也正在找你。濮阳夫人因为不想和自己的儿子把关系闹僵,才兜兜转转地找到我这里来。借口要给濮阳门换新医生,让我乘机进入别墅来带你走。别担心,濮阳门已经睡着了,没人会拦我们的。”
李柏舟沉默了。他被李柏林半扶半夹搂着向外跑。眼看着绕了几处过道,穿过壁灯,李柏林又带着他拐入了一处陌生的暗室中。
李柏舟警觉地按住墙壁阻止了对方的动作,低声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33.离开
李柏林拉他不动,只得停下来,他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啦,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是要逃出去呀!”
李柏舟摇头:“不对,大门不在这里。”
“这是后门呀!”李柏林说道。
李柏舟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怒喝道:“去你妈的,这也不是后门!濮阳门把老子转移到地下室的时候,老子虽然被打了针,可还知道后门在哪里!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李柏林听他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在奔跑中弄乱的衣服,老神在在地笑了。
在完全漆黑的暗室门口,男人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样幽暗阴险的光。
“其实不这么骗你,也可以把你弄进去,就是麻烦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