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了。怎么就说出来了呢?如果只是那些所谓的朋友也就算了,这个故事里可也有个他自己呀!
濮阳门心想这下糟了。他的柏舟又得讨厌他好几天了。
虽然李柏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知道他现在肯定非常生气。
李柏舟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濮阳门怯生生地低下头。“我……我给了他点钱……就是这样。”
李柏舟笑了笑:“你以为你演台剧啊?什么狗血剧情,这样说我就信了?我跟他们相处了5年,我们——我们!你懂什么!”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骤然发狠,几乎是挥舞着手臂咆哮了起来。
濮阳门急道:“我没骗你,有一个叫顾南云的,他说你那天就会放假回家。他说他能借到你的车,可以在上面作点手脚。他还告诉我,你去哪个路段飙车经常都会听他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呵呵,呵呵,好。”李柏舟点头。
他明明知道的,濮阳门虽然软禁了他,但他对他确实是挚诚的。这个孩子根本不会说谎。他甚至比个真正的小孩子还要天真纯粹。——可是,他就是不想相信!
顾南云,他的铁哥们,他的发小,他的篮球队副队长,教练的亲儿子。
可事实就是这样。
李柏舟觉得自己前半段人生也许是值得怀疑的。他身心疲惫似的,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楼下来的,就是他?”
“唔,说是想见你。”
“见我干什么?”李柏舟咧嘴一乐。“都把我卖了,还来见我干什么?”
濮阳门想了想:“说是他们的篮球队要去出国参赛什么的,临走前跟你说一声。——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我,我不要你去见他们。”
说到这里,濮阳门又情绪激动地扑到李柏舟怀里去了。
李柏舟伸手接住了他。
“他知道你会软禁我吗?知道你会如何对待我吗?”
濮阳门摇头:“他没有多问,问了我也不告诉他。他只说确定不会出人命就好了。”
李柏舟的眸光动了动,沉吟道:“是吗,我知道了。”
“不要去见他们好吗?你已经有我了。过去的,就都不要了吧!”
“呵。”
李柏舟捧起濮阳门埋在自己胸前的小脸蛋。
他默默地端详着这张小巧得堪称巴掌大的娃娃脸,心想这么小的东西,居然设计了他这么久,现在它就在他的手中,他只要手指一弯,就能轻而易举地扭断他的脖子。但是,他不能,他还不想把自己的命也陪上去。
他原先还残留的一点关于救命之恩的感激,此刻真正是荡然无存了。
虽然大帐没法算,顾南云这笔小帐总能先结算了罢。他李柏舟虽然挂着个军校优等生的名号,骨子里却还是当年那个一身匪气的坏小子,哪里能吃这种哑巴亏。敢出卖他,就必须做好被清算的准备!
“我要见,一定要。”
李柏舟俯身,手捧着濮阳门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贴着小孩的脸颊。
他的眼睛越过濮阳门望着前方一片虚空,渐渐发狠。
“顾南云,总会有我们见面的一天的,会有的。”
濮阳门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止不住地战栗。他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完全听不清楚李柏舟在讲什么了。李柏舟拥抱他的胸膛,抚摸他脊背的手掌,以及喷洒在他脸上的气息,李柏舟的一切都是热烘烘的,他在他怀里简直快要融化成一丝丝甜腻的麦芽糖了。
他无知无觉地答应着,蓦地一个激灵,是李柏舟推开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忽然又冷淡起来的心上人,对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转过身朝他摆摆手:“我累了,你也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吧。”
濮阳门只能恹恹不乐地答应了。
他希望李柏舟可以继续像刚才那样抱抱他,摸摸他,或者让他亲亲他的嘴。可是今天明显不是个好时机。他也就只能自个儿回房间里慢慢想了。
27.下沉
李柏舟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往下堕,往下堕。
所谓的救命恩人是假的,兄弟也是假的。家人更是把他丢在军校里五年不闻不问,如果不是因为有定期寄来的生活费,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个没有家人的孤儿了。
顾南云出卖他,教练知道吗?也许也是知道的吧!顾南云那么尊敬他,从来就没有隐瞒过他任何事情。也许他早知道了,因为师母的病需要很多钱;也许是事后才知道的。但是,即使他很重视他这个干儿子,也没有为了干儿子告发亲儿子的事情啊。
他消失了这么久,他的父亲可能还不知道吧!自己真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吗?有了李柏林这个外来货,国产的就打算抛售了吗?真是令人寒心啊!
没有了,他过去的人生里面,无论再怎么找,实在已经找不出能够为他不顾一切冒险的人了。
人生还剩下什么是有意义的呢?难道过去的价值被否定了吗?
以后——以后在哪里呢?就呆在这幢别墅里,当濮阳门的俘虏囚徒,过与世隔绝的监狱生活?能够死心吗?可是这个世界这么忙碌,谁会发现他失踪了呢?
他自己呢,现在已经快成了残废了,连上下楼都要别人背着,不被允许和别人说话,打扫屋子的仆人更是把他视如鬼怪,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这些,都是因为濮阳门!这里不会有人愿意帮助他的,这里的人,濮阳门,男护理,林伯,都是洪水猛兽,不能相信!
——而且,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濮阳门说别墅跟他出车祸的地点不在同个地方,那么他现在是在哪里?是在哪里呢?
李柏舟觉得自己要方位混乱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躺在一艘小船上,在苍茫浩淼的大海里飘荡着,四面八方都是疾风迅雨,汹涌的浪头一个紧跟着一个迎面扑打过来。
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活路了,在这样天昏地暗,孤立无援的世界里。
脚不着地,身无所依。
他只能往下堕,不断地往下堕。
昏暗的屋子里,李柏舟睁着眼睛,神情呆滞地望着纱帐后面的天花板。
拂晓时分,天幕陷入最深的黑。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生气。
李柏舟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在家里,父亲对待舶来品弟弟也要比对待自己好,不会李柏林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吧?
继母呢,5年了,她的不闻不问让他对她再也不敢抱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了。
弟弟李柏林,除了在父亲面前陷害他,借着体弱多病来抢夺他心爱的东西外,他还做过什么吗?
他最好的兄弟也出卖他了。本来带队出国参加比赛应该是他李柏舟啊,可是他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他视如父亲的教练并没有任何表示,就让顾南云顶替了他的位置,他还敢相信他们吗?
濮阳门对他确实是很看重的。不过他随时可能神经病发作,说不准哪天就把他的小命玩残了。虽然他总是表示很喜欢他,很需要他,但是,他对这个阴谋诡计把他赚到这里来,又把他弄成这个半死不活模样的小孩又能有什么好的感情可言呢?
“都是一样的。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李柏舟抬起手,在虚空中狠狠地抓了一把。他握住了拳头,就好像手心里攥住了什么东西。他轻轻地对自己说——
“李柏舟,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那些东西,都是不属于你的。从今以后,你只有你自己了。”
他终于可以不再往下堕了。
因为他孤独的小舟在海浪的肆虐下厌倦了,颠翻了。
他的心沉入了海底。
恨意填充了李柏舟的心,他没有想起来,曾经是有警察来找过他的,因为有人企图救他。也正是因为那一次冲动的搜救,他才会被濮阳门关进地下室里面。
28.示弱
濮阳门回去后一夜辗转难眠,总担心李柏舟会因为车祸的事情迁怒自己,他不会一气之下就跟他绝交个几天吧!——别的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关心的一向就不是别人以为的重点。
但是翌日他在大厅见到李柏舟的时候,对方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柏舟甚至还在两人都用过早餐后,邀请他一起去停雪的庭院里走走。
站在角落等候差遣的林伯怔愣了一下。
散步,多么亲密的人才会被允许一起散步啊!人们可以亲吻,可以拥抱,但是并不一定就可以肩并肩,心平气和地一起走过一段路途,不是吗?
李柏舟和少爷,不是这种关系。他比谁都清楚。
是时天空晴朗无云,长空一碧如洗,空气清新,庭院里的冬青树,橡树舒展枝叶,风华正茂。正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天气。
李柏舟望着干净整洁的庭院里傲然耸立的橡树,幽幽地开口:“门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呢?我真有那么好吗?”
濮阳门一愣。
他的铠甲坚硬的柏舟,居然会露出如此疲软的姿态?
濮阳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步奔上前紧紧抱住李柏舟的脖子。
他最近又长高了一点,想拥抱坐在轮椅上的李柏舟的话,需要把腰弯出个不太舒服的弧度。
李柏舟于是直接手横过他的腿弯,把他抱到自己大腿上。
濮阳门低低地惊呼出声。
他受宠若惊地环住李柏舟的脖子,又害羞又理直气壮地依偎了李柏舟。
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不会骗你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永远只对你一个人好!”
可是他的柏舟愿意主动碰触他了,他只是说这么一句话,怎么够呢!
他太高兴了,简直不知所措,已顾不得其他,只迫切地想表达自己的忠诚。
他因为太高兴了,开始絮絮叨叨,杂乱无章地回忆着自己与李柏舟分开的这五年。
“这5年来,我一直在找你,四处地打听你的消息。可是妈妈把我关在这里治疗,我没有办法出去找你。总算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了,你又去了全封闭式的军校,我进不去!我,我就一直等,一直等,想了好多办法……因为不能让妈妈知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当初你明明说好要带我走的,可是隔天你就把我推回妈妈那里了,我不要看医生,他们都说我有病,妈妈也是这样子,觉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怎么就不一样了?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小孩子一样出去玩,去读书,我只能待在这里!——可是我不怪你。你是被你爸爸绑架到远远的地方去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丢下我的。我——我反正已经得到你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不相干的人分开我们了!柏舟,柏舟,你要知道我的心,我跟那些抛弃你的人是不一样的!”
李柏舟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柔软的板栗色短发,眼看着门外积雪的庭院。
听着濮阳门的告白,他心中并无触动。
如此良久,他缓缓地笑了。
“是吗?你要对我好,那就对我再好点吧!”
濮阳门抬起埋在他胸口的头奇怪地问道:“柏舟?”
李柏舟凑近他的耳边:“我要做——很多事情——一件一件来。”
濮阳门好奇地睁大眼睛,他想问是什么事情,但是李柏舟喷在他脸颊上的鼻息让他感觉酥酥麻麻的。他的思考能力渐渐地流失了。
他知道自己马上又要融化了,变成一滩水,一撩糖丝,就这么融化在李柏舟的怀里。只要李柏舟肯一直这么抱着他,他很愿意去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空旷的大厅阴冷的一角,站着一个笔直颀长的老者。他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互动的两人。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寒冷却还在继续。这个冬天似乎比上一个冬天还要漫长难熬。在刚刚过去的那五个冬天里,他为了这个孩子自私的占有欲,为了瞒着夫人,为了不为人知,他在李柏舟身边安插眼线,防备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真可谓费尽心机,机关算尽。
接下来,还会有几个这样的严冬在等待着他呢?
29.新医
濮阳门的新的心理医生在停雪的第二天,终于到来了。
出乎李柏舟意料的是,对方并不是他以为的慈眉善目的老学究,而是一位堪称儒雅英俊的青年男子,与他大概是同个岁数。眼神温和,态度谦恭有礼,很能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来。也许这正是他打开病人心扉的资本。
他穿着铅灰色的笔挺西装,身材颀长,站地笔直,宛如落拓清松。林伯开门的时候,他正把手提包夹在咯叽窝,抬手去看手上的金表。看见林伯的时候,他用中指抬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框眼镜,微微地笑了。
他的表情,动作皆是自然爽朗,并不为着讨好而底下。
李柏舟在二楼的走廊上默默地窥视着这一幕。
他没有见过这个人。
对于这样一个优雅淡然的男人,任谁第一眼见到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来。毕竟以貌取人,自古尤然。但他就是打从心里的不喜欢他。没有缘故。
李柏舟也说不清自己的不喜欢是不是针对这位高峤医生。或许是因为他恶心了这里的一切,总觉得一切都像蛇蚋虫蚁,啃咬着他的皮肤血肉。所以他对每一个人都不假辞色。他现在看到谁,都打从心里的感到厌恶。
李柏舟是不被允许跟新医生交流的。但是这位名为高峤的医生似乎并未事先得到忠告。
但他看见推着轮椅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二楼走廊的俊美青年时,眼睛一亮。热情地招呼道:“你好,我是高峤,是夫人聘请的心理医生。请问你是——?”
李柏舟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应。
因为林伯浑浊的眼睛正平静地钉在他的脸上,他不敢有任何的回应。不能再冲动了。他不了解这个人。男护理就是一个教训。
李柏舟想,以前的那个李柏舟是多么开朗热情啊,总是大大咧咧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对谁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能够轻易地跟别人打成一片。那个李柏舟是发光发热的,哪会像现在这样,对别人的热情好意回以冷若冰霜,不知好歹?
现在的我不是李柏舟,你看到的不是李柏舟。等我逃出去……
李柏舟催眠似的对自己低语。
他转过轮椅,头也不回地,像幽灵一样轻飘飘地离开了。
在他的身后,林伯对他的无礼做了解释:
“抱歉,高先生,李少爷一向如此。以后也请尽量不要打扰到他。”
“啊,那真是失礼了!我会注意的。”
“这边请。”
高峤医生的到来,对李柏舟而言真是福音。因为他把濮阳门一个下午的时间带走了。李柏舟感觉自己是在新春长假结束后的八天补课中忽然接到了放假通知,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真不知道做点什么才好。
他在庭院里对着一棵橡树发呆。
林伯跟在濮阳门身边了,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男护理。
男护理沉默地站在他几步远的身后看着他。
李柏舟忽有所觉地回过头,他捕捉到男护理眼神中的一丝凝滞。
戴着口罩的哑巴拥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天生地带着笑意。
是了,这个人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口罩呢?李柏舟心想。他掂量着濮阳门的心理治疗应该没有那么快结束,自己可以趁机说点什么。
李柏舟:“你,那次为什么骗我?”
男护理笑眯眯。
李柏舟:“你是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吗?你可以摇摇头或点点头。”
男护理笑眯眯。
李柏舟:“你是担心他发现吗?他的治疗没那么快的。”
男护理笑眯眯。
李柏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只笑面虎?”
男护理笑眯眯。
李柏舟:“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