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转向胤祥,口气温和了些:“老十三,你也下去吧。”
胤祥担忧地看了胤禛一眼,也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康熙、胤禛二人。
胤禛不安地动了一下。
康熙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黑瞳深不见底。他身居皇位几十年,自然散发着王者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由于这个姿势更是强烈到让人不安。似乎鼻尖满是康熙身上熏香的味道,混合着男人的气息,胤禛屏住呼吸,气息仍从每个毛孔缓缓的、无可拒绝的渗进去。有种被占据了感觉……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朕没想到,你会求情救人。”
什么意思?康熙是说没想到他会给八阿哥求情,还是没想到他会救人?胤禛心念急转:“儿臣曾经不做,是理应不做;现在做,是理应去做。”
“什么是理?”
胤禛抬头,双眸满是坚定:“忠君,忠君即是理。”
康熙微笑,逼人的压迫感也因为眼角唇边温柔的弧度消弭无形。“睡吧。”
胤禛本就思虑过甚、体力不支,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劝谏胤礽、小心应答康熙,见此知道康熙这关是过了,放松下来,康熙低沉温柔的声音让他睡意上涌,低低应了一声:“嗯。”沉沉睡去。
这回答不合礼数。康熙没有在意,盯着胤禛的睡颜。曾经铁腕,看似不近人情,是为服众,为办差,为忠君;这次求情,不管昔日恩怨,不惜顶撞太子,是为公平,为兄弟,也为忠君。此心……
当晚,胤禛和康熙的对话传到了胤礽耳中,胤礽叹息一声。曾经铁腕,看似不近人情,是为辅佐,为保全储君仁慈之名,为忠君;这次求情,不管昔日恩怨,不惜跪致昏迷,是为劝谏,为顾全储君兄弟之义,也为忠君。此心……
虽都是忠君,但这“君”的含义不同。
所以说,俗话讲,三年一代沟,是有道理的。
25、劝谏(四)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件事当然也不会就此结束。
当日胤礽想到胤禛可能对他……又惊又怕,思维都不甚清晰了。在书房里面壁几天,把前因后果一想,觉得他所想所做着实可笑。
即使胤禛喜欢男人,他与乃是胤禛血脉相连的兄弟,胤禛素来最重规矩,岂可罔顾人伦,况且二人都在天家,一言一行代表天家颜面,又怎会……胤禛自小与他亲近,那番话是一片忠心,只怕他一时想岔,多心了。
虽然理论上否定了那个猜想,胤礽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却不愿深究,直觉会查出他绝不想见到的可怕的结果。召来赵国士让他把调查胤禛与谁往从过密的人都调了回来。
康熙得知,颇为欣慰。暗道太子虽微瑕,知错能改,还是美玉良才。命人把太子召来,康熙板着脸问道:“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胤礽只当康熙见他在书房认真反省,稍稍消了气,自是好一番检讨。“儿臣这几日面壁,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累皇父生气,实在是不孝至极。八弟与儿臣是兄弟,血浓于水,儿臣一时想岔,追悔莫及。以后与兄弟自当诚心相待,肝胆相照。”
康熙点点头。他当日发作胤礽本也不是为了胤禩之事,近些年胤禩有些小动作他看在眼里,只道胤禩有贪念。太子虽犯下一些错,到底是国之储君。况且他才五十多岁,身体康健,身后事还远得很,没想过胤禩这些动作是欲谋皇位。所以借机把胤礽训斥一番,既然胤礽把人撤了回来,自是诚心改过,这些检讨之词,听与不听没什么分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领会兄弟之间以诚相待,朕颇欣慰。”安抚几句,还赏了些东西。
胤礽以为康熙是满意他对胤禩一事认错,康熙越和颜悦色、安抚赏赐,他越觉气苦。面上恭恭敬敬谢恩,心里又记了胤禩一笔,恨恨想今日之屈日后定要胤禩加倍奉还。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八爷九爷那里。
胤禩浅浅抿了口茶,让来人自去领赏。笑吟吟看向胤禟:“老九,你还真是福星,逢来必有好信。也难为四哥了,这么多年跟着太子给他收拾烂摊子,可惜啊,诸葛孔明遇上阿斗鞠躬尽瘁也没能匡扶汉室,何况他胤禛远不及卧龙。”
胤禟却显得心不在焉,胡乱点点头:“八哥说的是。”旧疾未愈?昏迷?
胤禩何等敏锐,关切道:“老九?”
胤禟回过神来,扬眉一笑:“我只是想,八哥问卜前程之事何等保密,怎被太子知道了去。八哥心善,我眼里却揉不得沙子。八哥若是怕脏了手弟弟替你如何?”他说处死些奴才,就和捻死个蚂蚁一般,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微微露出些杀气。
胤禩收了笑容,轻轻撂下茶碗:“老九,到底是你心细。此事我定会彻查。外头称我一声八佛爷,还真当我是佛爷了不成?就是菩萨也有金刚怒目之时。”说完又轻笑出声:“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个好消息。”
胤禟哈哈一笑:“八哥说的极是。老四太子窝里斗,真是大快人心。”
胤禩忽想到什么:“旧疾未愈,莫不是上次你请他到庄上打猎时留下的伤?虽皇父未查,还是小心为上,你庄上的人应是都信得过的,只是那个大夫……”
胤禟心里一动,上次胤禛受伤之事他三令五申不可外传,胤禩是如何这么快得到消息的?就连他从外头找了大夫都一清二楚。他和胤禩不仅意趣相投,更是一条船上的人。这种不算机密的事情,往常胤禩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只是这次胤禛为救他而受伤,他怕胤禩知道了有所误会,被胤禩这么一说,顿觉不自在。心中暗忖,八哥知道了多少?脸上表情却很自然:“那个大夫是我庄上下人的兄弟,我已经把他收到手下,他不会乱说。”
“那就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四自己学艺不精从马上摔下来,怪不得你。此事他也没法告到皇父那里去。只是他最近颇得圣心,若是被皇父知道了说不定怎么想你。”
胤禟松了口气,笑道:“弟弟省得。”
胤禩表情也轻松了。“下头刚送来几个江南乐坊女子,弹唱歌舞都是极好的,在外院候着了。许比不上你府里的,就当听个新鲜。”
胤禟当然不会推辞。只是看着二八佳人粉面桃腮,脑子里都是胤禛苍白的容颜。也不知胤禛现如今怎样了,说起来到底是为了救他。这么一想,就更听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胤禟再担心,也不可能去胤禛府上看望。碰巧第二天到宫中给康熙请安,二人在回廊下碰着了。
胤禟远远看到胤禛脸色红润,心就放下了一半,上前见礼:“四哥。”
胤禛脸色淡淡的:“九弟。”
其实在胤禛救了胤禟之后,二人再相见和原来没什么分别,也不可能忽然亲近起来。胤禛保太子、胤禟跟八爷,他们交好对所有人都没好处。除了让胤禛受太子的怀疑,胤禟和胤禩有隔膜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都并非是一个人,胤禟福晋侧福晋的亲族、手下门人,无不是在八爷党的阵营。身不由己!胤禛亦然。
胤禟知道这个道理,也庆幸胤禛保持距离,可是见胤禛如此冷淡心里不知怎的就是不舒服,话里也带了刺:“弟弟看四哥气色不大好,可是最近累着了?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真不是弟弟这样的闲散人做得的。”
胤禛表情未变:“多谢九弟关心,我无事。辅佐太子本是我等职责所在,不敢言累。”
胤禟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只要想到胤禛为了劝谏太子生生跪晕过去,还这幅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就很难平静,口气也更不好了:“四哥真是忠臣,即使这样还没一句怨言,巴巴跟着储君,此等胸襟,弟弟实在佩服。太子必要封四哥个辅国之臣才对得起四哥这番忠心。”
在朝中、宫中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这么久交道,胤禛早已修炼成了一项技能,去掉修饰词、语气词,屏蔽一切冷嘲热讽、阿谀奉承,提取话中主干。于是胤禟的话在他听来就是:你为什么对二哥这么好?我生气了!
问题大大的有木有!
这是吃醋吧,绝对是吃醋吧!
胤禛仿佛看到……
咸安宫中,太子一狠心,推开四爷,背过身去:“你走,再也不要来了。”
胤禛:“不,你休想赶我走!”
太子苦笑:“老四,你这又是何苦?如今,我,我已不是太子,你再偷偷来看我图惹是非……”
胤禛挑眉:“不是太子又如何?你以为我和你……因为你是太子吗?”
太子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得到的不是心里那个答案:“那……你把我……”
胤禛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是爱……”
正在这时,胤禟忽然跳出来,抓住胤禛的肩膀:“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了你还这样对他!我……”
四爷一只手指压上九爷的唇,满脸苦涩:“老九,你不要再说了。”
“今天不得到答案我决不罢休!”
“你,真的要知道吗?那好。”四爷下定决心,抓住太子的手,满脸柔情似水:“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
警报!警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胤禛被自己的想象雷得一抖,脑补有风险,脑补需谨慎啊!他深深埋下头,低声道:“我是何等人你不清楚吗?若是巴巴跟着太子搏个忠臣之名,又何苦直言劝谏!若今日是你处在那等境遇……”皇宫里到处都是耳目,说宫中事,尚在鹦鹉前头不敢言,何况是人多眼杂的回廊之中。有些话,意会即可。
话一出口,胤禟就恨不得把那些嘲讽咽回去。若是胤禛厉声呵斥,他自不会服软,顶撞几句,两人不欢而散也就罢了。偏偏胤禛低下头,似乎有些委屈地辩白。胤禟最看不得一贯强势冷漠的对头露出柔软的姿态,顿觉手足无措。
最后那句更是让他无地自容。胤禛已在最大程度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胤禟不由得扪心自问,若换了自己,可以为对方做到这般地步吗?答案让他羞愧。
若说行事刻薄,皇子里头当数胤禛;可谈到言语刻薄,还是首推胤禟。这位出了名牙尖嘴利的九爷,竟半天无言以对,最后含糊说了句:“嗯,弟弟清楚的,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了。”转身快步离去了。
26、流年(一)
康熙四十六年。
时光流水,两载匆匆。玉兔西沉,金乌东升。秋实落了春花,夏雷惊了冬雪。池边春草枯了又荣,檐下秋燕去了又回。
有什么变了。比如书房前的梧桐又拔高了一尺,后院养的小猫又下了一窝。
有什么没变。比如天上的月不解离愁依旧阴晴圆缺,四爷府书房的灯光不知疲倦依旧在深夜闪烁。
不一般的是,今夜书房中隐隐有谈话声传来。
胤祥捂着脸,声音从指缝中挤出,支离破碎:“两年心血……毁于一旦!”
胤禛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覆在胤祥手背上,安抚地拍拍。“老十三,事已至此……”
“两年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就如此烟消云散……我想不通!太子竟给到现在仍拒不归还的官放宽了期限,四哥你等着看吧,此话一出,不到两年,国库定会再次被挪用一空!”
胤禛沉默。亏空清查功亏一篑,他熟知历史,当然早早预见了,只是此事他不能去改,以他现在之力也更改不得。“老十三,我心里头也不好受,只是……”他压低了声音,“想不通之类的话切不可再说了。此事虽是太子顶不住压力促成的,但究其原因,盘根错节一言难尽。”
胤禛站起来踱了几步。“皇父对我们所做一向支持,这次太子这般行事皇父却也没出来说些什么。一是剩下未还债的都是老臣功臣,油盐不进的,轻了他们不放在眼里,重了又让众人心寒。顶了这么久的压力,皇父也犹豫了。”
胤祥黯然,胤禛说的句句是实情,最近因这些难啃的骨头他们步履维艰。
“二来需给储君留些面子,现在不比以往,几个皇子都羽翼渐丰,若让人知道皇上太子不和,只怕……三来,皇父这两年生了两场大病,身子骨不比以前,若是亏空尚未查完,忽然……只怕太子处境艰难,朝野动荡。而且,皇父一生灭鳌拜、平三藩,权归于上;亲征准噶尔,藏疆俯首,八方来朝,是当之无愧的明君圣帝,老了却得个刻薄名声,实在……我们做儿臣的也需体恤。”
还有一个原因,胤禛没有说出来。最直接导致功亏一篑的还是太子松了口。胤禛本可以阻止他,大势不可逆,但至少不会急转直下。有点缓冲余地,清查亏空这一众人也不会一朝成了弃子下场悲惨,但他没有!因为康熙对胤礽还有期许,非如此重击不可坚定他废太子的决心。四爷迈向皇位的路是白骨铺成,他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点!
胤祥听完呆坐片刻,忽然大笑出声:“哈!原来如此!可怜,原来只有我这样痴,以为有志者事竟成……”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四哥……”
“老十三!”书房虽没有别人的耳目,胤祥失态也是不妥。事态如此,更要多加小心。胤禛狠不下心捂住胤祥的嘴,索性站起来一把将胤祥拥在怀里。胤祥一震,把脸埋进胤禛的胸膛,反手环住胤禛的腰,用力到两人都感觉到了疼痛。闷声唤道:“四哥。”
胤禛轻叹:“我在,老十三,我在。”
胤祥生在皇家,长在宫廷,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惊痛稍减立刻平静下来。他松开手,正色道:“四哥,此事既已无可挽回,我亦无话可说。说实话,我本想找四哥喝酒的,一醉解千愁,只是现在并非喝酒的好时机……”
胤祥恢复了平日的机智,转瞬间就把周遭境遇想得一清二楚:“我们这两年将许多人得罪狠了,这些小人一旦翻盘必会竭力报复。清查亏空四哥虽亲力亲为,没有一丝错处,倒是弟弟做了些抄家的变卖的缺德事……”
胤祥话未说完胤禛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脸顿时沉下来,干脆地打断了他:“这是什么话!”
“四哥。”胤祥深深看进胤禛的眼睛:“四哥你听我说,就当怜惜弟弟。八哥他们自不必说,落井下石少不了的,就是太子,也未必会照顾弟弟周全。我妃母身份低微,若无四哥自小回护,弟弟早就被作践到泥里去了。”
胤禛偏过头:“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真有那么一日,需处置一人,四哥莫与弟弟抢……”
“祥弟。”胤禛眼睛一热,忙低头掩了。“圣上旨意我兄弟二人一道办差,真有那么一天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了。何况情况并非如你所料那般不利,皇父虽默许了此事,心中自有杆秤,何至于让我们这些个忠心办差的儿子落到那般境地。就是施大人他们,我已得到消息,也各有恩旨的,平级外放到偏远些的地方,暂避风头,此事平息些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