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雅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桌上未用完的早膳,挑了挑眉。又瞥见少年眼下淡淡的青色,道:“怎么?十四弟昨晚没睡好?”
少年没有看他,依旧旁若无人地吃饭。
“都这个时候了,早膳还没用完。”东方雅拈起一块精致的点心扔到嘴里,“嗯,渊王府的点心还不错。这个是什么?笋丝茶酥?”
少年扫了一眼满脸悠闲无事的东方雅,开口道:“你的事都办完了?”
东方雅又吃了一口点心,才不紧不慢道:“为兄来这儿转转,十四弟怎么开口闭口都是正经事?吃饭,先吃饭。”
少年不再理他,转过头去,继续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
东方雅吃了两口点心,就不再动。也并不看别处,无心地拿起一双玉筷一下下地敲着点心盘,半晌又竖起来一戳一戳地捅着小点心,看着点心一点点变成碎末,铺散在盘底。
少年冷不丁道:“你前日又去江南了?”
东方雅攥着筷子的手一顿,然后继续戳,一边道:“你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少年便再次道:“你到底事情办妥了没有?”
东方雅终于无奈地放下筷子。
“办妥了。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不愁有人上钩。江湖人天不怕地不怕,单纯接这么个生意当然没什么顾及,何况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上之托。具体的杀手之选我在前几月便查办清楚了。
“佟枫堡堡主佟鹤阳在淮北一带商路甚广,堡主佟鹤阳又是武林一流高手。许了他新帝即位便给予他皇商之职,采办朝廷各类用品,扩增商源,他便一口应承下来。溟阴教教主尤天武功卓绝,却因练《溟神功》而脉象紊乱,需以弈叶琼花平定心脉而护体。而弈叶琼花乃是宫廷秘药,江湖上根本难以寻得;而且尤天其人惜命如金,自然没有拒绝这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九华山掌门常衡、东河门门主毕青以及散岳阁阁主卫芦都久欲将势力联结朝廷之心已久,便接下了这桩生意。此几大门派在武林中地位都不低,办事利落稳妥,无声无息,一夜暗灭亦容二家,而不引起丝毫动静,足矣。”
少年听东方雅滔滔不绝完,才慢慢点点头。却转而道:“七哥,你就非要灭江南容家不可?”
东方雅似笑非笑道:“你的人被抢了,你很开心?”
少年沉默。良久才道:“你是说柳舒烟?容敛不过是娶到了她,何况柳舒烟和容敛是两情相悦,才子才女,天作之合,江南佳话。你说灭就要灭了整个容家?你会不会报复心太强了?”
东方雅迸出一声冷哼,语气都扭曲起来:“好个‘天作之合,江南佳话’!容敛不枉江南第一才子,真是好福气啊!”
少年双目一狭:“究竟是为什么?你去江南那两年到底做了什么?”
东方雅两年前因为一次南下游山玩水,竟呆在江南不再回京。暗里传闻东方雅看上了江南的某个女子,两个人逍遥快活去了。没想到几月前忽然回到皇宫,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像变了,把自己关在王府中七日不见任何人,只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任何人劝说都会被怒火殃及。七日之后,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东方乾,让他一举灭了江南容家。
简直是玩笑!容家是江南的书香世家,家主容敛弱冠有余,却年轻有为,才华横溢,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子。容家在江南影响也极广,说灭就灭,何等荒唐!
东方乾自然不答应。然而东方雅不动声色,竟然走了如此一步逼人之棋。
没有人知道东方雅在江南究竟发生了什么。东方雅不说,只是像疯了一样要让容家灭门。
少年发觉了事情不是一个所有人假想中的女人那么简单,但他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东方雅不出意料地沉默了。于那离京的两年,从来口无遮拦的他却始终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东方雅像是忘了刚才的话题,忽然换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对着少年道:“十四弟,你再过两年便及弱冠,难道还没有纳妃的打算么?”
少年抿了一口早茶,道:“我这辈子不会纳妃。”
“啊?”东方雅抬起头,略带诧异道:“莫非弟弟……喜欢男人?”
少年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扯。”
东方雅道:“父皇不会答应的。”
少年淡淡道:“父皇恐怕等不到太久了。”随即,目光错过东方雅,平静地说:
“告诉大哥,我要亦轩的那个儿子,做我的义子。”
“什么?……为什么?”东方雅双目微眯,一动不动盯着他,试图看穿他的心思,“一语毁了他的一生,然后救他一命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孝顺你一辈子?”
少年从座位上站起身,目中无物地绕过东方雅,走到窗边,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远处的天空,不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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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帝四十二年,亦国师长子于满月之宴上,正式取名为亦离。然而其中缘由并无任何人知晓。
当夜,一场大火焚尽了亦国府,亦家全家上下四百余人无人幸免,独有其独子亦离奇迹般存活下来。
此事举国震惊。大理寺全力调查火因和亦家全族人的死因,但已被火焚平的亦国府内,余下的唯有焦骨碳木,半分人为痕迹也无。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亦国府无一人逃过火灾,更无人知道为何刚刚满月的亦离的寝宫,竟在一片大火中没有受到丝毫波及。
“祸子”的流言再度爆发,轰动京城。所有人皆知亦国师新降的儿子乃是灾祸之子,左额角那个妖冶诡异的四瓣血樱,早已昭示此子将带来灭族的血光之灾。
然而流言未传几日,便接连有人被灭口。渐渐,这场震惊天下的灾祸,慢慢埋藏于人们的记忆之中,成了禁忌的话题,在没有人敢提起。
不久之后,远在江南的书香世家容家被一夜灭门。此事虽也轰动一方,但京城、江南相距不止万里,又并非同日之事、同样之灾,便并没有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亦家余下的唯一儿子亦离被渊王东方渊极收为义子,更名为东方亦离。从此竟再无音讯,也无人再见到过他。
两月后,仁帝驾崩。太子东方乾继位,号为盛帝。封太子妃、宰相之女景玥为后,景氏外戚多在朝中封官进爵,最高位至大将军。
盛帝四年,景皇后诞下次皇子。却因产时不力,婴儿身体过虚,导致婴儿当场窒息而夭。
盛帝七年,封谢淑妃之子皇长子东方玄义为太子。景行止病逝,拜礼部尚书封文敬为相。
盛帝十年,渊王义子东方亦离无故失踪。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过。
十年前那场举国震惊的灾难,已不再有后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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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宫。
四大护法皆肃然位于两侧。刚从外界归来的芮蘩上前道:“宫主,彻涯谷上下已在中原撒网,全力搜寻钟弦下落。不知我们……”
南宫离斜靠在座上,目光随意扫过四人的脸,神情慵懒而闲散。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声音却冰冷得没有温度:
“明日起计划开始。”
一抹彻寒的笑意自唇角缓缓蔓延开来。
“至于钟弦……如有找到者,杀之,无赦。”
34.
六月。
广闻天下的『绝箫公子』寒靖羽在江湖各大门派及世家散发请柬,邀请各界名门人士参加净莲山庄的散樱会。
寒靖羽虽以其箫音一绝而闻名天下,但『文武第一庄』的名气不是假的,无人不知净莲山庄的寒庄主亦是精通文墨,书画奇才。上次闻箫客宴上,中原听闻寒靖羽名气的人皆尽来赴宴拜访,宴会场面盛况空前。那举世无二,犹如天籁的箫声像摄魂之音一般,漾过寒靖羽绝美无双的容貌。白袂飘扬,黑发拂风,箫音清越,叹为天人。
此宴之后,寒靖羽更是闻名天下。各界名流人士纷纷登门拜访,欲一闻其绝世箫音,一睹其惊叹之颜。然而寒靖羽极少露面于江湖,也不常出现在净莲山庄,慕名而来意欲结交的人络绎不绝,能碰巧赶上寒靖羽在庄内的人却寥寥无几。渐渐,人们都道绝箫公子游历天下,涉足各方异土,行踪不定,归期不得。想亲眼见他惊世才华,却是难上加难。
寒靖羽对所有人而言如朦雾掩月,虽无人不晓,却无人真正能够靠近,甚至远观也没有机会。
此次散樱会告知天下,各方名士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惊为天人的寒靖羽终于第二次露面于世人眼前,一时间散樱会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从世家名流到江湖异士,皆尽慕名而来,或为其颜,或醉其箫,或羡其才。离散樱会尚有两日,净莲山庄附近的客栈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蜀中官道上,两个人骑着马悠闲地走着。
其中一匹马毛色雪白,耳状微尖,耳上多出一绺浅灰的细绒,一见便是纯种的皇室雪马『银络』。骑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看去却似尚未逾不惑。容貌儒雅,风度翩翩,银色的锦袍华而不艳。另一匹是枣红色的良马『朱驹』。马上之人身着青绸长衣,身形壮而不宽。相貌普通得可淹没于人群之中,眼神也颇为温厚。
那红马上的男子道:“王爷,离那散樱会还有两日,何须这么早前来?”
锦袍之人笑吟吟道:“蜀中好东西多得很啊,我很久没南下了,顺便多玩玩。”
“可是王爷何必为小小一个江湖书画会如此用心?”男子不解道,“那寒靖羽最多不过是有点名气,人言不可尽信,说不准只是个会卖弄雕虫小技、名不符实的乐匠罢了。”
锦袍之人道:“长誉,这就是你的孤陋寡闻了。天天窝在你那要腐烂了的侍郎府,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可能熟知江湖中事?那寒靖羽绝不愧于蜀中第一才子,不但箫音一绝,且书画诗词样样精通。五年前芮行南曾远道去赴闻箫客宴,结果不但为寒靖羽的才华深深佩服,求回好几幅字画,还把三女儿给赔进去了。寒靖羽之所以被称为『绝箫公子』,不过是其卓越的箫技让人淡视了其他才华罢了。有此奇人,怎能不去看一看热闹?”
那兵部侍郎徐长誉被这一袭言论堵得说不出话。本就有几分木讷性子,锦袍之人平日里看他颇为好欺负,便常和他往来。今次听闻净莲山庄的散樱会,一向热衷书画的锦袍男人便二话不说把老实人徐长誉拉来当陪行了。
两人渐渐行入街市。街上繁华喧嚣,人多得摩肩接踵。道旁店铺酒楼挤挤挨挨,红火非常。
锦袍之人不禁望之喟叹:“和京城相比,蜀中真是别有一番风景啊!”
男人双目一眨不眨看着街旁。“嗯,红凤阁……娇夜楼……香脂小榭……唉,冽儿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徐长誉默。心道:这才是你早来两天的真实目的吧。
锦袍之人瞟了眼徐长誉的表情,晃了晃脑袋,越过众多青楼,骑马走到一家颇为华贵的客栈,笑道:“长誉,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
徐长誉惊讶地看着男人,男人状似温良地笑了笑,下了马,走进客栈。徐长誉心有疑惑地跟了进去。
客栈一层的酒菜坊里可谓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徐长誉不由愈发惊诧。二人千迂百折地终于绕道柜台。锦袍男人撩起衣袖,将银子往台上潇洒一放,道:“要两间上房。”
掌柜道:“真是抱歉,两位客官应该知道,这净莲山庄的寒庄主两日后要举办散樱会,广宴天下,这不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客栈已经没有房间了啊。”
男人立刻换上一副万分可惜的样子,叹惋道:“啊……真是的……怎么会这么不巧呢。”
徐长誉满脸惊异的表情霎那间消失殆尽,一脸无语地转过了头。
锦袍男人轻咳一声,道:“唉,这真是太不巧了,这可怎么办呢……”转过头来无奈地朝向徐长誉道,“看来我们只能在青楼将就两晚了。”
徐长誉:“……”
在徐长誉极力坚持下,两人最终在看起来稍微朴素那么一点的香脂小榭住了下来。那老鸨见着贵客,抖着一脸脂粉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没把单纯淳朴没咋见过世界另一面的徐长誉给看得当场摧残了早饭。
锦袍男人点了香脂小榭的花魁淑儿作陪,要了一间上房鬼混去了。徐长誉谢绝了一切和自己身体构造不同的生物,关到一间普通阁间蒙头睡觉。
漫长的两日后,散樱会之日。徐长誉终于整顿好蜗居两昼夜的一脸萎靡的神色,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见锦袍男人已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等着他。
这人怎么就没有精尽人亡啊……
徐长誉郁闷地想。
两人上马向净莲山庄走去。
一路上见到不少名马贵车亦向净莲山庄的方向赶,徐长誉唏嘘了好一阵。到了午时,二人终于到了净莲山庄。
琉瓦之下,古朴典雅的木匾上书着“净莲山庄”四字。那字笔体潇洒不羁,极为不凡,笔端却内敛有致。锦袍之人仰望着那四个大字,不禁叹道:“好字啊!人云字如其人,庄匾尚堪比一字千金,我倒更好奇庄主寒靖羽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徐长誉跟着男人走了进去。进了庄,才发现净莲山庄不愧其名。目之所及,不寻一人。一条细小的石径两旁,是一片碧绿清澈的潭水。水上浮着雪白色的莲花。六月里,莲花尽放,白如凝玉的花瓣柔然舒展,颜色如经天泉洗涤,一尘不染,洁净不妖。清风拂过,纯如琥珀的露水缓缓滑落莲心,嫩黄的莲蕊被缀得娇巧剔透,篷子晶莹。
一个白净的小童迎了上来,行了一礼,恭敬道:“二位客人请随我来。”说罢,居前而行,引着两人走了进去。
二人跟着小童穿过幽僻的小径,又过了几条曲回的长廊,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一扇圆形的石拱门前。小童推开石门,对二人鞠了一躬,道:“便是这里,二位请进。”
35.
门缓缓打开。门前的二人不禁怔住了。
饶是看惯了皇族种种盛大的场面,却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倾惑了。
是一个极大而宽阔的庭园,似乎要走上好一阵才能走到庭园的另一端。园内沿着嫩藤爬绕的石墙边,种了一周的樱树。每一株樱树上垂下一副雪白的卷轴墨画。画上是清一色淡粉的樱花,却无一而同。或清冷素淡,或柔雅似水,或怡然清幽,千姿万态,与树上纷散的樱花连成一片,水殷的浅浅轻红随风摇曳,缥缈似虚,漫然如幻,分不清哪里是真,那处是画。似云似雾,竟仿若人间仙境。
园中摆了一圈宴席。宴席并不豪奢隆华,却与漫园幻境似融为一体。席上早已坐满了各界名流异士,几无虚位,却竟无人喧哗,似被幻境所染,所有人都异常安静,不敢放言。静饮着宴前的清茶,望着满眼散漫纷然的樱雾。
二人走了许久,才找到两个位置坐下。离开宴还有一刻,向主座上望去,却还是空的。
所有人都在座上耐心等待,却竟无人觉得主人傲慢清高,怠慢了来客。
终于,一刻过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庭院深处缓缓走来。
那脚步如若常人,似无半点武功。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过去。
那人身着雪白的长衫,肤色却凝白胜雪。一张脸精致得不似凡人,漂亮的五官,带着淡淡的清雅气质。左额角一缕发丝垂落,散下一片阴影。黑邃的眸宁如深潭,摄人心魄。
那人走到主席上,向四周宴上的宾客略一抱拳,温声道:“在下净莲山庄庄主寒靖羽。今日众人赏颜来散樱会喝酒赏樱,寒某不胜荣幸,但愿各位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