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略略沉默,半晌才道:“皇后的病容某治得。只是须得一些时间。容某先开个方子,皇后用二十日,病情方可稍缓,然后才能进一步根治。”
丫鬟忙拿来纸笔。男子刷刷几笔在纸上写了几味药,那药并不难寻,却是从未见过的搭配。
男子将药方递给丫鬟,道:“每日辰时、戌时各一服,两日后我会再来看。”
说完,便毫不多言,起身带着安荩离开。
福顺候在门口,看男子出来了,急急问道:“皇后娘娘的病如何?”
男子道:“能治得好。”
福顺顿时眉开眼笑,道:“不愧是容神医啊!咱家私下里跟您说,皇后娘娘这一病,皇上脾气爆得吓人,苦的还不是……唉。如果容神医把娘娘的病治好了,那咱家真是感激不尽啊。”
安荩暗暗撇撇嘴。男子只是笑笑。
福顺见男子不来这套,便立刻不提。转而对二人道:“皇上给二位安排了住处,二位请随我来。”
二人的住处在离湘德宫不远的宛和苑。将男子和安荩送到苑门处,福顺便回去复命了。
男子走进正殿,屏退了丫鬟太监一干闲杂人等,坐到主座上,让安荩砌一杯淡茶。
温热的茶水若有若无地冒着烟气,男子端起茶杯至唇边,烟雾模糊了那张极为普通的脸。
清冷的声音道:“卓颜潜进皇宫了?”
安荩低眉道:“杀了一个暗卫,已经化装成那人的样子混进去了。”
南宫离轻轻勾起嘴角:“很好。你暗中协助他便可。”
“属下知道了。”
南宫离站起身,缓缓走出正殿,来到苑里。漫不经心地欣赏着皇宫优美怡人的景色。
忽然,余光瞥见苑门处,徘徊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在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几次犹豫着想进来,却又嗫嚅着放下了搭在门上的手。
南宫离走过去,看清那人是一个长得颇为瘦弱的小厮,年纪不大,脸上竟犹然挂着点点泪痕。便温和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小厮见到他,被悲伤覆盖的双眼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转而又急得要再次哭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南宫离的袍袖,哽咽着喊道:“容神医!容神医!快救救钟公子吧,他要不行了!”
38.不期
南宫离微微眯起双眼:“谁?”
小厮依旧啜泣着的声音求道:“是……是太子府的……求求神医您救救他,他已经四日吃不了东西了,一直高烧,太子还不给他请太医,听说您来了,我问了很久才有人告诉我您在这里,只有您能救他了!”
南宫离的眸不易察觉地漫上一丝冷漠,却仍然温声道:“好吧。你带我去看看。”
太子府离宛和苑很远,小厮在前面走了很久,进了太子府,却七拐八拐地拐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极小的房屋,与其它华丽的宫殿相比显得十分不起眼,不知何时为何而建,竟然面向偏北。小厮在前面进去,打开了内室的门。
顿时,一股暗潮的空气涌上来。室内极为昏暗,带着久未打扫过的气息。
南宫离神色淡然地走了进去。角落里一张床上,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吓人。了无血色的唇因高烧而干裂,鲜红的血凝固在裂口上,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失去了光彩。无声无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抚上他的额,烫得如滚热的水,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曾经即使失了内力,靠近他身边他都会警觉地醒来。如今手触到他的身体都没有感觉,是已经到了极限了么。
小厮在一旁啜泣得越来越凶,哑声道:“怎么办啊,容神医,您想想办法吧!”
南宫离漠然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听话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随着门关上的声音,南宫离脸上残留的温度一瞬间消逝殆尽。
手优雅地轻抚过滚烫的额,似为不舍地流连在虽然高烧却半点颜色也没有的脸上。手指一点点游移,摩挲上干裂的薄唇,缓缓下滑。落到细得几乎不盈一握的脖颈上。
纤长的手指抵住颈项,拇指轻轻抚上了咽喉。
只要轻轻一按,手中脆弱的生命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就亲手杀了灭了亦家全族、毁了自己一生的,罪魁祸首的唯一儿子。
手指感受着凸出的喉的棱角,南宫离的眸幽暗得深不见底,脸上却是融不去的冰冷凛寒。
手指缓缓按了下去。
忽然,他下意识地注意到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顿,淡漠的目光看向钟弦闭着的双眼。
睫毛颤动了一阵,竟极缓,极缓地睁开了。
幽黑的眸从睫毛下露出,略略涣散的目光撞上南宫离冷漠如冰的眸,一点点有了焦距。
钟弦的目光凝固了一会儿。然而,却没有一丝波动,极静,静得仿若一潭死水。咽喉处的那只手让他原本微弱的呼吸更加细不可闻。他躺在那儿,仿若琥珀中封存的玉石。不知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南宫离的指尖蓦然-僵。早已失去知觉的心像忽然被凝结的冰刃刺入,淡淡的疼痛弥漫开,化作荆藤缠绕在他的胸口。从未有过的痛觉让他有一瞬怔忡。
他不知究竟缘何而来。当初他不知钟弦的身份,下不去手也便罢了。如今……
钟弦的目光淡淡凝视着他,没有什么内含。然而那如死水一般的眸光却像一把利刃,刺向南宫离的心。
良久,钟弦的眸动了。目光从南宫离冷漠依旧的双眼移开,最后扫过他戴了人皮面具的脸,然后疲惫地合上了双眸。
南宫离心中一震。
他知道,他认出他了。
他强硬地压下胸腔中愈演愈烈的疼痛,警告自己不能再次放过他。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他已经为他破过一次例了。
拇指越按越用力,却无论如何给不了致命的一击。看着那再无一丝波动的苍白如纸的面容,南宫离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力不从心。
下一刻,南宫离突然猛地松开手,一把抓住钟弦的前襟,强硬地将他的上半身拉起来,闪身到床上,一掌击上他的背部,一股真气瞬间向钟弦的体内涌去!
钟弦身体轻得似乎不存在,像风中残破的布偶,被动地承受着南宫离的动作,却没有一丝反应。
那源源不断涌入的真气仿佛散失在空气中一般,激不起身体的半点回应。
南宫离收回手,将钟弦放倒回床上,站起身。满脸淡漠。
钟弦早已经脉尽断,无法运转真气了。
眸色沉暗,却没有一丝情绪。南宫离静静站了很久,终于坐下来,伸出右手探上钟弦的腕脉。
半晌,他平静地放下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黑木银纹的袖珍盒子,打开。银绸金丝之上,是一颗指尖大小的青白色药丸。
南宫离掰开钟弦的嘴,将药丸送了进去。又一个用力让他咽下。
然后,他站起身,找到纸笔,写了几笔折起,走出内室。
那小厮还蜷着身体等在门口,满脸的泪水。看到南宫离,立刻焦急地问道:“容神医……公子他怎么样?”
南宫离并没回答,问道:“他怎么来太子府的?”
小厮小心翼翼道:“是大约二十多日前太子派十八暗卫一起出动才抓到太子府的。当天就被太子废了右臂,收了公子做太子府的男宠,让他住在这个太子府用来……关奴人的地方。之后太子似乎是忘了,一直没有召公子。五天前晚上忽然把公子召过去,公子不从,不知怎么差点咬断了太子的舌头,太子一怒之下就把公子的穴都封了,然后……”说着,又低声啜泣起来。
南宫离似是并无反应,只是淡淡问道:“右臂?”
小厮哽咽着道:“公子的右臂本来就断了,太子把公子右臂的臂骨捏碎了,好像……好像……再也治不好了……”
南宫离没再多言,面无表情地的递给他那张纸,道:“每日三膳后各服一副药,不得延误。”
“啊,可是……”
“吃不下去硬灌。”说罢,南宫离看也没再看一眼,径直离开了。
回到宛和苑,南宫离对安荩道:“把卓颜找来。”
没过多久,卓颜已换回原来的容貌,来到房中,向南宫里躬身问道:“宫主有何吩咐?”
南宫离于皇宫一事只字未提,直接问道:“芮蘩背着我对钟弦做了什么?”
卓颜还不及吃惊,便被南宫离看穿一切的目光慑得浑身一震。犹豫了一刻,不敢抬头,垂首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南宫离。
卓颜一直不知钟弦究竟对宫主有什么威胁,以至于芮蘩处心积虑设计他死,而原本已经决定让容镜治好他并放他回谷的宫主,却突然下了绝杀令。然而即使他一直想救钟弦,也没有半分立场。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而背叛宫主,而且花漾说得没错,钟弦如今这般,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南宫离听完卓颜的话,微微眯起双目。半晌,冰冷地吐出四个字:
“你下去吧。”
39.
卓颜走后,南宫离将头仰在椅背上,轻轻合上了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自己竟然再一次手下留情了。竟然,还是在已经知道他是东方渊极的儿子之后。
他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就那么按下去,捏碎他的咽喉。
十四年来,他一直易如反掌地掌握着一切,冷眸看着所有人在自己设的棋局中一步步陷入,走向毁灭。他自如地以各种身份和面貌斡旋在世界上,心底却永远冷如坚冰。没有人可以影响他一丝一毫,甚至没有人可以碰触到他的情绪。
然而,钟弦打碎了一切。
他甚至还是刚降生的婴儿的时候就触动了他从小便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心,轻易地扰乱了他一直以来未曾动摇过的冷静。如今他已不是那个五岁未满的孩子,却依旧在有充足理由将他残忍折磨至死的时候,连冷眼看着他死去,都做不到。
无法掌控的人,甚至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人,他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知如何去面对。
在听到芮蘩策划了这一切,他当时竟有想杀了她的冲动。
钟弦的存在让他的理智过于频繁地失控了。
南宫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攥紧的右手关节泛出了刺目的青白。
睁开双眼,他的眸恢复了漠然的冰冷。
两日后,南宫离换上那身白色长袍,独自一个人去了湘德宫。
南宫离没少看过医籍药典,虽从不会望闻问切那郎中才会的对于南宫离而言相当没品的一套,对脉象却十分了解,医术也算极好。即使远不及神医容镜,治不死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前日诊过景后的脉,他发现景后的脉象确实怪异,内律紊乱,而又探不出究竟问题在哪里。反正景后不过是个棋子,在事未成之前不死就行。所以南宫离就随便开了一副续命治表的药方,先对付着。
走进宫内,门口的侍卫一看是他便放了行。丫鬟亚儿见他来了,忙迎了上来,恭敬地道:“容神医,您来了。”
南宫离一脸温良:“皇后的情况如何?”
亚儿道:“病情稳定了些,东西吃得多一点了。”一边请南宫离进来,“娘娘现在正好醒着呢。”
南宫离进了内室看,看到景后正半躺在垫高的软枕上,长发已整洁地盘成发髻,插上一根凤翎玉簪,更是显得年轻清丽。只是依旧憔悴病弱。
景后看到他来了,静静一笑,盛帝的宠爱和东方渊极千方百计的庇护使得多年的后宫生活竟然没有抹去她性子中固执的单纯。那笑容中竟有几分纯真的气息。
她笑着,声音却虚弱:“容神医。”
南宫离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满脸神医的职业性表情:“皇后觉得如何?”
景后微笑着道:“两日便比从前好些了,容神医真是非同凡人啊。”
“……”那是你心理作用。
南宫离面上却一副悠然:“皇后只要按服此方二十日,便可整体稳住病情,开始着手治疗了。”
景后眼神微闪:“果然神医和御医就是不同啊。那群破庸医天天来这儿就是摸我手腕,看我脸,然后把上一次的话换个顺序说一遍,形容词都不变一个的,病不会治罢了,连医书都白读了。根本就是乘机欲行不轨,真是太没有医德!”
“……”
这女人不是在某些方面不通人情世故就是少一根筋。南宫离淡定地下了评论。钟弦没遗传错地方真是万幸了。
景后接着道:“容神医是从江湖中的那个神医谷来的?”
南宫离道:“没错。”
景后眸中闪过一丝兴奋:“江湖上什么样子?”
南宫离道:“江湖腥风血雨,少有宁日。自然远比不上宫中的平静安稳了。”
景后的目光蓦然黯下来,似乎刚才脸上的几分童稚之色也突然消失了。半晌,她开口,声音却淡了:“……是么。”
南宫离眸色平静地看着他。
景后道:“江湖上有没有一个……长得颇为清秀的,年方弱冠的少年?”
南宫离眸中晃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即淡淡道:“这样的人太多了。”
景后似抱着一丝希望:“有没有很聪明的,武功高强,而且……大概比较内敛,不大喜欢说话的?”
“……没有。”
“那……很喜欢说话的呢?”轻轻的语气竟有些不依不饶。
南宫离微笑着望着景后的眸:“皇后可是认识这样的人?”
景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她垂下眼帘,靠回微微前倾的身体,恢复了一脸的疲惫。目光沉静得再无波澜。
“没什么。”她轻轻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的孩子活下来,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南宫离沉默。停了一会儿,道:“小皇子夭折这么久了,皇后还是看开了罢。情绪波动对病情无益。”
景后喃喃道:“没错,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像是忽然恍过神来,她连忙停住了。重新笑了笑,那笑中却不再有生气,语气也变得疏离,“容神医,哀家要休息了,你先下去吧。”
南宫离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寝宫。
太子府。
东方玄义和封檀下着棋。东方玄义明显处于优势,楚河汉界限战况颇有压倒性意味。
东方玄义笑着道:“封檀,你的棋艺还是没有进步啊。”
封檀微微一笑:“如果太子指的是这种毫无意境的草莽喊杀之棋的话。”
东方玄义忽然笑道:“不知我的那个好弟弟如何了。景后的儿子真是看不出的硬性子。不过……味道还真是好啊。”
封檀未置一词。吃了他一个卒。
东方玄义道:“可惜身子太禁不起折腾,和景后一样的病苗子。景后当时生一个皇子自己就差点过去了,父皇这才不敢让景后再孕。只是可惜钟弦这么个妙人,却也多玩不得。”
封檀又吃了他一个仕。
东方玄义接着道:“钟弦实在连折磨的余地都没有,玩了一次就不行了,我看没几日不用动手也活不成了。”
封檀忽然施施然开了口。
“如果你真想让他死,就亲手一剑杀了他,否则后患无穷。”封檀说着,一边拿马替掉他的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