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力不从心——这个庞大的帝国从来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他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弱小,若说帝国是一匹发了狂的遍体鳞伤的烈马,疯了一样嘶鸣着冲向毁灭的悬崖,他也无法拉住缰绳了,他拉不住它,只能跟它一起冲向悬崖摔个粉身碎骨。他不过一个弱小的少年,根本做不到力挽狂澜,甚至连抽身离开也做不到。
是的……这个帝国,他再也无法掌控,更无法挽救。
“我去找各位亲王说说,能筹到一些是一些吧,抄没丞相家弄到的钱也快花光了。”他说,“至于江南……只要还守得住就好。”
他倚着扶手,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般闭上眼睛。
好容易下了朝,刚要返回望归楼时,朔寒又被云曦的侍女请到了栖云宫,也许云曦又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吧。
栖云宫中点着不知名的熏香,若有若无,淡雅清新像是茉莉花的香气。云曦坐在梳妆台前,见朔寒进来,便向侍女打了个手势,原本侍立在身侧的侍女立刻应声退下,片刻之后再返回时,手上已捧了一个镶金嵌玉精雕细琢的妆匣,匣上尽是精细的花纹,显然是富贵人家之物。
“这是妾身的陪嫁,里面都是王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首饰,一件也没少。”云曦边说边打开了妆匣,里面尽是翠羽明垱,光华璀璨,“如果军费实在不够用,就先拿这些去吧。”
朔寒知道这匣子里的每一件首饰都不下千金,加上这个精致的匣子,价值万金也许还是少了的,到底是丞相女儿的陪嫁,丞相的阔绰他是知道的。他看了看那些精巧的珠宝玉石,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是你的嫁妆,也是你家里人的一片心,你还是留着吧。”
“可眼下不正是用钱的时候么?那几个亲王平时说得好听,但真要找他们要银子的时候他们可未必会给的,”云曦忧虑地说,“夫君就拿去吧,妾身又不只这一件嫁妆。”
“这样好的东西随便卖给不识货的人换什么军费,岂不是暴殄天物么?”朔寒依然摇头拒绝,“如果你真的要送人,也该送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才是——你还是留着吧,我还没到要拿后妃的私房钱来打仗的地步。”
他微笑着转头示意捧着妆匣的侍女把匣子拿去收起来,然后对云曦说:“我说了军费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不用担心,如果这仗注定打不赢,花再多的银子也没用,到时候浪费了,我还过意不去呢。”
然而他的微笑却始终没能消解云曦的忧虑,反而让她的担忧更深了——她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明明灭灭的不祥的光,虽然是光,却让他眼中显出了更深的黑暗。
与宫中的阴沉压抑不同,那座地处偏僻角落的小小院落里却丝毫不见阴沉。
“你做得很好,洛骢,”石桌边,倾铭边说边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从传回来的消息看,江南已经民怨沸腾了,看来时机差不多了——大概可以收手了吧?”
“我会以雾月党的名义在江南低价抛售粮食,把米价压下来,”洛骢坐在他对面,语气淡然,“而且我也会承诺一旦共和国建立,就免去江南五年的税收,这样一来也不愁江南各省不独立。”
“不错,这样总比一个个省得去打好。”倾铭赞许地点头,“现在朝廷能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也不知志清现在到了哪里,到时候攻打宫城没他可不行。”
“先生不必担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不来的。”洛骢说,“只是这一路不会太好走,他的队伍也许会损兵折将也说不定。”
倾铭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洛骢,漆黑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一片平静,却如北方冬季漫长的黑夜般深不见底。
“怎么了,先生?”洛骢有些不明所以地问。
“没什么——只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倾铭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心里不太好受,就算现在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我也不觉得开心,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先生大概是顾惜那些流血牺牲的人吧——毕竟仗打了这么久,牺牲的人也不少,”洛骢叹了口气,“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的,先生,他们绝不会白白牺牲,因为赢的会是我们。”
倾铭沉吟了一阵,说:“也许是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弟兄,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但……也不全是因为他们。”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他也感觉得到,有什么如潮水般汹涌的东西正在一次次撞向他心里的堤防。每想起一次,心里就有一阵难以名状的痛楚袭来,几乎令他窒息。是啊,他是胜利者,天平向他这一方倾斜着,他很快就要成为胜利者了,但他为什么又会觉得心痛呢?胜利者是应该欢欣鼓舞高歌猛进的。
或许,是因为那个金座上的黑衣少年吧。他的胜利,终将以帝国的覆灭为代价,可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却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苍冥至高无上的君王。他取得胜利之时,那个原本是君王的少年,也许就要成为这个腐朽不堪的帝国的殉葬品了——他如何坐得住呢?
“先生,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洛骢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倾铭才又被拉回了现实,“不管是什么,都留到这仗打赢了再说吧。”
倾铭无言地点头,眼前却恍惚浮现了朔寒的身影,黑衣少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仍然带着深秋冷雾般的忧伤。他定了定神,那虚无飘渺的幻象便又隐去了,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仿佛被一只恶作剧的手用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疼痛微弱却尖锐。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装潢华丽的云洲使馆里,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在圆形的茶桌边坐下来,身旁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翻译官。白衣青年和翻译官的对面坐着的,是金发碧眼的云洲公使。
“云洲真的不愿再援助帝国了么?”星涯面色凝重地问对面的公使。
“我们当初帮帝国截留海关税款,是觉得帝国有能力平息这场动乱,但现在帝国能控制的疆界越来越向东推移,局势已经对帝国完全不利了,帮助帝国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为了云洲的利益,我们有权这么做。”
翻译官将公使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星涯听了却面不改色,仍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们又怎么知道那些雾月党人就一定会保障各国的利益?我知道你们只是担心帝国境内的利权得不到保障,那么你们难道不担心雾月党人一上台就把签过的条约都废除么?”
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优雅的白衣青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终于做出了回应。
“正因为如此,各国才打算保持中立观望事态——眼下还不到选择的时候,轻举妄动是不明智的。何况如果我们继续支持帝国,帝国却因为镇压不了这场动乱而把它转成反对外国的运动,我们还会遭到不必要的损失,所以云洲谁也不会支持,只会保持中立。”
听完翻译官的复述,星涯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但随即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他清了清嗓子,说:“既然这样,看来公使先生是不打算改变态度了,我们再谈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希望公使先生不要为这个决定后悔。”
“也请星涯大人放心——我们云洲人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之后,云洲公使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星涯和那翻译官也站起来向他鞠了一躬,留下一句“告辞”便转身走出了使馆。
刚跨下使馆门前的大理石台阶,星涯便叹了口气,原先优雅温文的微笑被黯淡的阴云取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下没人再愿意帮我们了。”他苦笑着说。
“这些洋人果然不可信,一到关键时刻全成了缩头乌龟,”那年轻的翻译官也有些愤然,“大人不必为他们生气,反正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
“是啊,还是回去复命吧——不用担心,陛下不会怪罪我们的。”星涯说罢,向着宫城的方向转身走去。
年轻的翻译官看着星涯,第一次在这个似乎永远温文尔雅地微笑着的帝国外交官脸上看到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仿佛永远晴朗的天空瞬间被阴云笼罩。
23、业火焚天
“各国都不答应再给我们援助了,是这样吧?”
朔寒站在回廊下,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白衣青年,语气中丝毫不见责备,只有苦涩与无奈。仿佛是无可奈何,又仿佛是自嘲般地,少年摇了摇头。
“我问遍了十几个国家的使馆,每个公使都拿中立当借口,我说不动他们。”星涯有些愧疚地说,“朔寒,你责罚我吧。”
“没关系——连你都说不动他们,可见他们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了,”朔寒轻声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援助我们大概也没什么好处了,他们没那么傻。”
略微停顿了几秒之后,他又接着说:“你已经尽力了,星涯,如果这个帝国真要灭亡,谁都救不了它的。”
“你放心吧,就算帝国真的要亡,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要死,我们也一起死,”星涯说着,抬手轻抚少年漆黑的长发,“就算……所有人都丢下你逃命去了也好,我也不会那么做的。”
朔寒望着回廊外六月初夏的天空,明亮的蓝色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任凭星涯的指节穿过自己的发丝,身躯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想再开口说什么,却发现想说的话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只得扯了扯唇角,牵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那样就好……”
良久之后,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连尾音都变成了叹息。
——只是,我却不希望有那一天啊。
不知为何,近来晗铮对洛骢分外疏远了,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洛骢。先是夜里把洛骢赶回他的房间去睡,再到后来连用餐时也不愿坐在洛骢身边,洛骢对他说话他也回应得不冷不热,全拿洛骢当做一个过路人——他对倾铭说话时的态度甚至还比对洛骢说话好。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黄昏,洛骢终于坐不住了,直接来到晗铮房间门前敲开了房门,直截了当地问:“晗铮,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没怎样啊,”晗铮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呢——这几天你跟变了个人似的对我爱理不理的,就拿我当个路人,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洛骢看着晗铮,语气中尽是恳切,“要是我哪里对不住你,你告诉我,我改就是了。”
晗铮却仍然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没对不住我,洛骢,我说真的。”
“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洛骢直视着晗铮,似乎想从晗铮眼中读出什么来,“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希望我讲实话?那你听了可别太伤心才好。”晗铮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一阵,才又缓缓开口,“洛骢,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真心喜欢你,在我心里……你最多只是长辈而已,就像父亲一样,但也只是那样……再也不会有别的了。”
他的语调是平静的,平静得甚至不适合用来宣布这样一个有些残酷的事实。但他的确是如此平静地说了下去,连目光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我已经见过苏涵了,他确实是还活着,就在几天之前,只是他没能跟我说什么……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爱的其实还是他,一直都是,至于你……”晗铮说到这里的时候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我只能把你当作长辈和同伴,因为我……没办法再喜欢别人了。”
“对不起啊,洛骢,不过我也还是把你当成长辈的,我们还是同伴啊,不是么?”
洛骢静静听完晗铮的话,却讶异于自己内心几乎不合常理的平静,没有不解,没有失望,更没有愤怒,反而波澜不惊。或许是钩挂四方闯荡天下在各方势力间周旋的生涯让他拥有了一颗比他人更加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心,又或许,是因为早就知道结局如此。倾铭说得对,苏涵的确没有死,而晗铮的心,也真的不在他身上。
他的心里也只有平静。五六岁只身闯码头,十二三岁白手起家做生意,将近四十年钩挂四方各处闯荡,在朝廷、洋人、高官贵族乃至平民百姓间周旋打点,他洛骢什么风浪没见过?与他见过的大风大浪相比,眼下的连一阵微风也算不上,是啊,那又算什么呢?
“没什么,晗铮——至少这样看来我还不是真的对不起苏涵,好歹我也替他照顾了你一阵。”洛骢说,“你知道自己的心意就好,其实你把我当长辈,我也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一样,我自己的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纪呢。”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也只会把你当成长辈和朋友了,就像对先生一样。”晗铮淡淡地说,“这就是实话了——我要休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说罢掩上了门,将洛骢一个人扔在了门外钴蓝的暮色里。
洛骢在门外愣愣地站了许久,似乎还没能完全理解晗铮的话。微凉的风吹过鬓边,而他的心神也一分分趋向了更平和的静,像是浸入了清冷的泉水。
倾铭完全没有说错,他跟晗铮在一起确实什么也帮不到晗铮,他们一个只是出于同情,一个心中仍对最初所爱之人念念不忘,又怎么可能发自真心地相爱呢?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又或者,只是不小心做了一个错误却又无伤大雅的决定——在世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样的事也不算少。
只是,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知道真心爱一个人是怎样一回事了吧……如果说爱情,四十多年来他竟真的从未有过,那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他结合的妻子在入洞房前大概连他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又怎么会有爱情可言呢?
这又何尝不遗憾?但生意场上尚且有谈不拢的买卖,尚且有做不成的生意,若要人生没有遗憾,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遗憾,那也就谈不上是人生了。
洛骢笑了笑,叹了口气便自顾自地走开了——当然,他和晗铮都不知道,这并不是结束。
晗铮回到房间之后点上了灯,然后拉开了桌子的抽屉——他原本是打算整理一下抽屉里的东西的,但他看到抽屉里的日记本时,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四本日记只剩下了三本,其中的一本不翼而飞了,像是有谁在他返回之前拿走了它。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六月,江南诸省宣布脱离帝国独立,除了作为通商口岸的海城迫于洋人的施压保持中立之外,每个省都升起了十八星旗。
江南的独立正式断了帝国的财路。除了富庶的江南,再没有那一个地区可以在短时间内为帝国带来大量的财赋收入,而战争对财力的消耗向来巨大,江南宣布独立之后,帝国的财政也渐渐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窘境。仍然忠于帝国的军队常常拿不到粮饷,有时甚至连弹药也成了问题。缺粮缺饷的结果自然是士气低落,面对士气高涨的雾月党人时,这些素有虎狼之师称号的军队竟然束手无策,一时间节节败退,堪称威风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