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萧小姐吗?”林昔对两家邻居依稀有印象,但仅凭身形没办法准确判断,只记得家里有一个小孩的邻居姓肖。
“我是。”女人满是泪水的脸上难掩焦急,顾不得自己的失态,站起身便问道:“林先生,你见过我家的孩子没有?”
“萧小姐你不用担心,他就在我家里。”
听到这句话,女人重重舒了一口气,靠在墙上的身体脱力一般慢慢往下滑,一脸湿漉的泪痕终于被欣喜的笑容所代替。孩子对于母亲的意义,用任何语言来描述都太过苍白。
“真是太谢谢你了,林先生。”一进门,萧箐就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不放,等到情绪稍微平复下来,见到桌上的碗碟,她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先坐下来吧,我看你也累了一个晚上。”单身母亲抚养孩子毕竟不是易事,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忙碌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发现孩子不见了,任谁都会崩溃。
“这里还有一些面,我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吃过晚饭,吃一点填填肚子。”
方才在厨房,林昔找到了一些蔬菜,鲜红的西红柿搭配金黄的煎蛋,嫩绿的葱花点缀其间,这些都是普通的食材,胜在细致用心,一端近就香味袭人,艳丽的色泽也是赏心悦目,令人垂涎欲滴。
不仅小孩扯着袖子喊“妈妈,妈妈,吃面”,连萧箐都舍不得拒绝了。
“林师傅,你的手艺可真好。”只尝了几口,萧箐对林昔的称呼就从“林先生”变成了“林师傅”,可见赞赏程度之高。
对此林昔只是淡然地笑笑,“喜欢就好,喜欢就多吃一点。”
他的厨艺,已经很多年连欣赏的对象都没有了。
“林师傅,我冒昧问一句,你手是受伤了吗?”不经意一瞥,萧箐发现林昔右手掌缠着厚厚的绷带,看起来伤势颇为严重,本来就吃人手短,要是对方受伤还为自己下厨,她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没事,一点小伤。”林昔对此也很无奈,“工作出了一些状况。”
听了他的话,萧箐想了想放下了筷子,斟酌了好一会开口道:“林师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那小面馆正缺一厨师,只是门小店小,待遇可能会差些。”
今晚出了事,酒吧决计不能回去了。林昔正烦恼工作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这样的机会。旧城区地处偏僻,人员混杂,找出一个人并不容易,轻率离开这个城市反而冒险。
“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哦,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林昔这么干脆答应下来,萧箐倒有些迟疑反应不过来,以林昔的厨艺,说是屈才也不为过。“你能上班了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有失有得,林昔一直相信,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定打开了另外一扇窗。生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他没想到,平静的生活彻底颠覆,是因为另外一位故人。
第三章
“林师傅,再加一份什锦炒面。”
“好,马上来!”爽朗应了一声,林昔将起锅的面倒放在白瓷盘上,晶莹剔透的虾仁,嫩绿的青菜配上碎状蛋花,细丝火腿香菇翻卷其中,腾起的热气裹着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间小小的面馆,位于十字路口交叉处,平时人流量不差,一到中午,生意更是红火。地理位置优越,惹眼的同时意味着麻烦,旧城区鱼龙混杂,治安状况欠佳,常有人以收保护费为名上门,轻则消财免灾,重则砸店伤人,上一任厨师不堪其扰,最后不得不卷铺盖走人。
林昔上班一个月,闹事的人来过好几波,庆幸的是没有影响到面店的生意。
“老板娘,你们这儿的面是越来越好吃了。”穿着牛仔夹克的中年男子算得上店里的熟客,付账的间隙像平时一样和萧箐闲话家常,“你这新厨师请得好呀!”
“既然好吃,那以后更要多多光顾。”萧箐边从挎包里找出零钱,边笑着回应道。
自从林昔来到店里,生意比以前更上了一层楼,林昔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好,样式又多,客人赞不绝口。将中年男子送出门后,萧箐返回厨房,对还在忙碌的林昔说道:“林师傅,时间不早了,做完这份我们就该打烊了。”
“好。”话一落音,又一盘热腾腾的炒面出炉,林昔端了起来,“这份我送出去,你赶紧收拾一下,不然小然又该等急了。”
想到家里的小孩,萧箐也不多客气,点了点头便拐出了厨房。
“小姐,你的什锦炒面。”外面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桌,根本不必多问。
送完面,林昔便和萧箐一起收拾碗碟,店虽小,两人的工作量却不小。一时间,店里只剩下碗碟碰撞声,静谧异常。
“哐当!”一声巨响,木门撞上墙壁反弹,又被来人一脚踹开,动静大得吓人。
“你们什么人?”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萧箐一马当先,手里已经操上了一把菜刀。
第一次见面,林昔见到的就是蹲在墙角哭泣的萧箐,所以他想当然认为萧箐是个柔弱的女人。但相处下来,他发现除了萧然的问题外,萧箐从未表现出一点脆弱,苦活重活从不喊累,分外事不让他多做,甚至在外人闹上门时,表现得比男人还凶悍。
“呦,这是要砍人呐!”为首的是一个黄发青年,背后跟着两三个人,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两手空空,动作慢悠悠,不像来闹事,倒像饭后散步,一副悠闲的姿态。黄发青年瞥了一眼戒备的萧箐,径自拉了条凳子坐下,“放下刀,咱是文明人,坐下来谈。”
萧箐听了他的话,没放松反而愈加警惕,“没什么好谈的,马上离开我的店。”
无事不登三宝殿,跟流氓讲道理,就是个天方夜谭的笑话。这几年,萧箐再凶悍的流氓都见过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虽然没到不要命的程度,但也明白利器的震慑作用。第一次拿刀对人她还会发抖,现在都能冷静地砍人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这个说法。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砸你的店你不舒坦是不是?”黄发青年翘起二郎腿,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右手往后挥了挥。他这一挥,后面的三个人立刻抡起板凳要大砸一场。
“啊!”下一秒,连带嚣张的黄发青年四个人一片鬼哭狼嚎,连蹦带窜,从厨房回来的林昔泼了他们一身冷水,在接近零度的夜里,这可称得上真正的“透心凉”。
“几位要是觉得凉水不够味,厨房还有满满一桶刚烧开的水。”
这一个月,林昔遇到的流氓无赖比他这几年在酒吧里遇到的还多,经验丰富起来,他明白跟这帮人讲道理没用,冥顽不灵的学生或许有挽救的可能,对付他们,只能以暴制暴。
再说萧箐一个女人都能身先士卒,他又怎么能落于人后。
“我操,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傻逼!”一桶冷水似乎浇灭了不少黄发青年的气焰,他将湿漉漉的刘海捋到脑后,骂骂咧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钱送上门都不知道收。”
萧箐一接过就要撕掉,林昔见一行人不像在撒谎,阻止她拿过来一看,上面方方正正的几个字特别醒目——“拆迁协议书”。
“你打算怎么办?”那群人扔下这一张纸就一走了之,连缘由都不肯说清楚,等他们追出去,发现店面大门上已经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还未干透的鲜红油漆格外触目惊心。
默默收拾完碗筷,萧箐一句话都没有,到了关店门的时候,林昔忍不住问道。
“怎么办?凉拌!拿那么点钱就要拆掉我的店,做梦!”萧箐言辞激愤,可到底色厉内荏,这么大规模的拆迁,凭一己之力想要阻挡,犹如螳臂当车。
“今晚我就住这儿了,小然能麻烦你照顾一晚吗?”联想到前些时候一些房子被连夜强拆,萧箐一颗心都揪了起来,这间店,几乎就是她的命。
“不行,留在这里太不安全了。”林昔摇头,“拆房子时那些人可不管里面有没有人,你要是出了事,小然怎么办?”
萧箐许久沉默,呆立望着她一点一滴经营建立起来的小店,这里的一分一毫,无一不浸透了她的汗水,就像一条小溪,日积月累,终于汇成了河流,可是现在,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我们先回去,办法慢慢再想。”林昔捏紧了手里的协议书,这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却让他们犹如在火上烤,近乎焦头烂额,猛地,林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了,我想起来有个朋友也在这个城市工作,他是个律师,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这次又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放任自流,他们今天拆了店铺,明天就能拆了我们的房子。”林昔是在宽慰萧箐,但说的也是实情。
这一番话之后,两人都是一声叹息。
回到家之后,林昔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五年前那部破旧的手机。从叶重的研究所成功逃脱,他带走了这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却一直不敢用,怕叶重通过它找到自己。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手机已经满布灰尘,甚至裂痕斑斑。林昔尝试着给它充电,试了好几次也不见有反应,和暗沉的外壳一样死气沉沉。
东西和人一样,你将它遗忘在角落,它就不可能再对你有求必应。
从原来的城市离开,林昔中断了和所有的朋友的联系,包括曾经最好的朋友——安陌。他对安陌信息最后的了解是他居住在这一个大城市,并成为了一名律师。手机被叶重收走之前,他把里面所有重要的号码都记了下来,记忆深刻的程度到现在还远没有淡忘。
既然手机不能用,林昔只得重新披上大衣,到外面的公共电话亭去。
太长时间没有打过电话,连按键的手指都不灵活了,费了一番功夫,林昔终于完整输入了那一串电话号码。实际上,手指僵硬的原因只占一部分,更大的因素是踌躇和恐惧,踌躇的是在深夜打搅安陌,恐惧的是,他不敢面对,如果电话那一端再也接不通了……
林昔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不敢面对现实。如果面店这一次没有出事,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再联系自己曾经的朋友,这一刻,他心如擂鼓,犹如等待死刑判决。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最后,机械的“嘟嘟嘟”开始在他耳边回响……
“嘟嘟嘟……”每过一声,林昔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喂?”终于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了久违的熟悉声音。
“……”屏住呼吸,无数的话争先恐后想冒出来,可最后千言万语一并堵死在了喉咙,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谁呀?不说话就挂了啊!”安陌显然是被吵醒的,言语间带了几分不满。
“……”
“我挂了!”
“等一等!”这一声让林昔吓了一跳,以为安陌真的挂断了电话,条件反射破口而出道:“安陌,是我,别挂,是我林昔!”
“林昔!你这个兔崽子终于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安陌突然拔高了声音,睡意全消。
“……”林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吧,你小子出了什么事,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
真正的朋友,不会问为什么困难的时候你想到了他,而是会问你需要什么。林昔将整件事情的经过简单转述了一遍,包括协议里的一些条款。
“这事儿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你明天必须出来跟我见一面,见了面也好谈谈收费问题,我现在是有点名气的律师,可不能掉价了。”
林昔知道安陌是关心他,想知道他的近况,所以选择了这一种不让他感觉到尴尬的方式,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插科打诨的日子,于是他笑着接道:“是是是,安大律师。”
直到最后挂电话,他们都没提当年的事。
回到家,林昔将记在掌心的地址誊写到白纸上,明天是工作日,所以他们约定在事务所见面。望着纸上那一长串的地址,林昔蓦然感伤,那一年正处高三,他曾经问过那个人想要报考什么专业,当时的少年胸有成竹,“当然是法律相关专业,我想成为一名律师。”
夜深人静,终是难以成眠。
第四章
天际曙光微现,林昔终于沉沉睡去,梦境里同样不得安生,醒来时头疼欲裂。他一手揉按着太阳穴,一手撑在床铺上才得以慢慢坐起。
窗外的阳光已经透过白色纱帘照在地板上,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小然,你在这里做什么?”准备完毕出门,下楼时林昔看见萧然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林叔叔,你要出门吗?”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萧然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怕生,这时托着下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显出几分落寞。昨晚妈妈告诉他林昔要请假一天,他还以为终于有人可以陪他玩了,可早早起来等,林昔一出现就背着个包,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是啊。”林昔蹲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愿不愿意陪叔叔一起出去?”
他这一次约的是安陌这位老朋友,多一个小孩也没有差别。萧然因为萧箐工作忙碌,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甚至连个玩伴都没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能帮一点是一点。
“好好好!”连点了三次头,萧然的垂头丧气被欢呼雀跃取代,终于像个普通的小男孩。但过了一会,他牵住林昔的手,犹带了一点不确定,“林叔叔,我真的可以一起出门吗?”
“你不愿意就算了。”林昔想逗一逗他,故意板起脸甩开了手。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一听小孩就急了,连忙过来抓林昔的衣角。
“好了,吓唬你的,男子汉怎么能哭哭啼啼?”回头见萧然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林昔掐了掐他的脸蛋,继而将他一把抱起,“我们出发了。”
一听这话,萧然立刻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以示自己一点眼泪都没流。林昔被他孩子气的行为逗笑,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一些。
提前一个小时避开上班高峰期,林昔带着萧然来到事务所楼下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早。
巍峨的高楼耸立在他们面前,这栋坐落在城市中心的建筑物气势雄浑,外表是古朴的墨绿色,造型奢华严谨又恢弘大气,仰望高层时甚至可以看见倒映的云彩,让人生出渺小之感。
旋转的玻璃门不时有西装革履的人士鱼贯而入,行色匆匆。
律师事务所位于六十九楼,一般人不可能轻易进入。
“小然,我们到那边的咖啡厅等。”林昔拽了拽看得呆住的小孩。
“嗯。”萧然应了一声,可还是三步一回头,掩饰不住新奇的目光。
两人衣着朴素,却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目。
“请给我一杯黑咖啡和一杯绿茶。”因为是面向精英消费群,咖啡厅装修得十分精美,一进门就回荡着悠扬悦耳的钢琴曲,林昔草草看了菜单,选择了临窗的一个显眼位置。
这样安陌找他也容易些。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过去,咖啡厅推门而入的人渐渐增多,搅动着瓷杯里浓黑的液体,林昔心上渐渐带上了几分焦躁,不时抬起手臂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