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气氛很好,谈起工作会比较轻松,而且平时也难得能遇到这么多名流呢。」子千礼貌地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Simon?」
「醉翁之意不在酒。」Simon眨了眨含笑的眼,目光定在远处。
子千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两个亲昵交谈的人。笑意都浸上了眼睛,在黑色与褐色中流光溢彩,捏着酒杯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倾向了对方,距离近得,仿佛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到——若不是四周的喧嚣肆虐。
子千的心蓦地冷了下来。
「中国有句俗话,叫酒入愁肠愁更愁,今天我倒是很符合这个stereotype。」
子千没有捕捉到Simon眼中的冷光,注意力都给了不远处近乎耳语的两个人。
曾经的情侣,永远的恋人。这幅画的最佳定义。
子千艰难地收回心绪,花了不到一秒,试图理清刚才飘过耳的话。
「Simon看上去不像是中国人呢。」子千脱口而出,语落才惊觉自己的冒昧。
「哈哈……我有一半的丹麦血统,另一半,来自母亲的祖国——China。So,你可以把我当成中国人。」。
「难怪你的汉语这么好。」
「是吗……可惜不是中国人呢……我想用一个成语来评价莘。」说着望向子千。
「嗯?」
「秀外慧中。」有雾气,蓦地浮出那双眼睛,猜不透的情绪。
这一句似是一片羽,少不更事地撩过子千曾经敏感的心。
像一个男人一样,那个人对自己说过。
多年前的声音浮出脑海,只是潜伏着亟待肆虐煎熬的咒语。
「哈哈……实在是冒犯了,莘。我知道这是个用来形容女子的词,只是心里这么觉得,就说出来了。啊,为表歉意,我请你喝杯酒吧!」
还来不及反应,一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液体,就塞到了自己手中。想要推辞,眼前的人飞快吐出一段:「第一次回到母亲的故土,还戒不掉在国外养成的直肠子,莘不会不原谅我吧?」
那一脸让人不忍拒绝的委屈神色,终究堵住子千几欲出口的推脱。微微扬起嘴角,晃了晃手中液体,然后,缓缓喝了下去。那一杯浅绿,有着干燥的清凉,诡异得,如同木桥边洋洋洒洒亿万方寸的雪花。
轻轻放下杯子,忍住了片刻的晕眩,谢过了对方的酒。
后来Simon又说了几句,子千没能听清了。
没能听清。周围的喧哗到了耳边,就成了存放20年已然变质走音的旧磁带,带着刺耳的凌乱,生生地扎进大脑,胡乱刻画出一道又一道无法辨识的声符。
也看不清。远处那两个人,热烈交谈的嘉宾,甚至眼前那个跟着大地一起倾倒的青年,都融在一片摇曳中,渐渐地,失了形状,失了色彩……
再次恢复知觉,是在一袭陌生的柔软上。陌生的味道,陌生的温度,陌生的触感。
很想睁开眼。却不能。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胀裂的刺痛,却不得救赎,牵扯着所有的末梢,混迹于最深刻的沉重里。这样的绝望,一路延伸到心底最深处,似是要榨干所有的力气。
「Baby,你真美。」有指尖落在自己脸上,毫无热度。或者,原本的热度触及凉透的皮肤,便悉数冷却。
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却仿佛染上了多年前旧花园里朽木错杂的废墟的味道,长满了苔的腐败,蕴藉着风雨欲来的压抑与死寂,狂扫过此刻混沌的大脑,铺天盖地。
那片微糙的清凉覆上脸颊,缓缓游移,路过眉心,鼻翼,还有嘴唇。太过温柔的触碰,连冰凉的指尖都成了惊骇的始作俑者。
想要挣扎,想要逃脱,身体却跟不上魂灵的步伐,只能感觉着蚀心腐骨的凉意,在面庞上肆虐。
「孟宇……孟宇……」
你在哪里……
声音太轻太轻,蝇翅般拂过唇角,似是没入湖心的石,除了很快消失的涟漪,激不起任何回应。
凉意延伸到了眼角,带来转瞬即逝的松懈,以及麻木无知的湿意。
是泪。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和心底的绝望,肆无忌惮地涌出,将发丝浸得彻底。
「怎么,哭了?游戏还没开始呢。」极尽揶揄的口吻,不过让人麻木的挑衅而已。
「真是让我失望啊,莘。」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重物落地的震耳欲聋里。只是,好像有很多重物,一件又一件,尖锐地撞击着地面。
不,不是地面。
有脚步声响起,由近及远,越来越模糊,似乎隐在了黑夜独有的沉寂里。然后是铜铁摩擦的声音,穿过挤压得不能成形的空气,划出一道惊惶。
「V?」难掩的惶恐,竟然从刚才的魔鬼口中泻出,「你来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极力压低的声音,似是想要抑制心底蠢蠢欲动的恶魔。
是他。
是他。
他来救我了。
湿意不断袭上眼角,却有了令人心悸的热度。
「我……」
「他在哪里?」不容分辩的冷酷。
没有等来任何回答。两股不同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更近的一股席卷着被沉稳粉饰的焦躁,似是滂沱大雨中迷失的燕。
「你玩儿得过火了。」
似是警告,命令,更似威胁。有着难以抗拒的胁迫,却是自己进行了一半的生命中最动听的一句。
「你也说了,不过玩玩而已,不用认真吧?」假装出的玩味,软化成了世上最动人的甜腻。
「这不是给你玩儿的。要想玩儿,回美国可以让你玩儿个够。」尾音处,尖锐已经足以击溃虚伪的揶揄。
「别这样,V。」语气已换成了冰冷,「You not harmless, either.」
加重的尾音,融入半晌沉默。
「要是想继续在这里混下去,你最好安分点。」少了半分胁迫,但依旧强硬。
对方哼了一声,再没说话。
身体,突然变轻。被一双手托了起来,有力,却是温柔的小心。多年前的颤抖与温度,炙热地擦过记忆,不经意便再次收走整颗心。
眼睑开合,突兀而艰难。久违的光线进入玻璃体,温柔地扫尽了之前的黑暗。
真切的温暖。
第14章:因爱生恨
走廊的灯,明明有着暮色的昏紫,可是,为什么,仿佛亿万年的光芒都聚集于此,异常耀眼。
就像,遗世独立于天堂。
只是,残了风清云白和风注雨,烂漫星空诗意雨巷,缺了苍茫穹顶尖角门窗,慈爱圣母折翼天使,少了香车宝马烛光鲜花的华丽,无语凝噎长吁短叹的矫情,甚至没有一句关切,一句问询。所有的,不过一双温暖而真实的臂弯,却锁住了千余个日夜里虚幻的热度和触感,连轻微得难以觉察的颤抖,都是近乎奢望得苦涩酸楚的餍足。
够了。够了。不再奢求更多。
只希望,时光能够慢下来,甚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眼前的明亮渐渐褪去。
还是那双眼睛。即便是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也丝毫不能穿透那一层深邃和冷清。只是,长长的睫毛像是冷峻线条在脸上的木讷延伸,竟偷偷地染上了半分静谧和安详。
一如子千此刻的心。
怎么看,都看不够。连眨一眨眼,都是奢侈的浪费。
走廊。电梯。走廊。大厅。通道。停车场。
还是无法满足。若是,能一直这样走下去,愿用一生作为交换。
却还是松开了。拼命想要抓住刚才的热度,身体却与魂灵脱节,再强烈的挣扎也只成为意识边际的一瞬泡影。
「交给你了。我回去处理一下。」
「晚一点我去找你?」
「不用了,你先回去休息。」
「好。那你自己小心。」
「放心,我不像某主管。」那人故意提高了音调。
座位上的子千眼皮微微一颤。
那个人,真的回来了——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更加有力地证明。即使自己这副模样,他也不会松懈了挖苦与嘲讽。然而欣喜胜于惆怅——因为他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自己身边同呼吸。荒芜丛生而蕴藉生命的弃园,也远胜过广袤无垠却一毛不拔的荒漠。
薄而凉的风挤进细细的车窗缝,从耳畔呼啸而过,恍然觉得就像和老赵小艾三人常去的那家酒吧偶尔DJ打碟刺破空气的尖锐。之前的热度,不觉间拢到了心底,残留着一丝柔软的温热。
这样的飘摇不知过了多久,透过依旧盘踞大脑的眩晕,子千勉强分辨出车子停了下来。很久,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连目光都无一丝飘摇,平静如这一袭舍了灯红弃了酒绿潺潺汩汩无边无际的夜色。
「一直知道你太纯,却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
没有回应。只是闭着眼,安静地回味那个怀抱的暖意。
「莘子千,要是醒得差不多了,跟我上去。」
「嗯?」环顾四周,满眼陌生的熟悉感。一个激灵,醒了大半。「这是你家……」
书墨微微侧过头瞥了子千一眼,嗤笑一声。
「如果送你回家,来回还得折腾半个小时,你就打算这么感谢好心收留你的恩人?」
好一会儿,一把软绵绵的骨头努力往上挪了挪,又无力地跌回原处,一脸挫败。
书墨无奈地闭了眼。
一双身影,斜斜倚靠,一个瘦高,一个窈窕,落在盛华区楼墅之间空无一人的过道上,宛若暗夜中被惊扰后扇着残翅的碟。
「疯子,下这么多药……莘子千,你平时一碗饭只吃三口吧?」
「真是抱歉……书墨……」
「废话真多……」
「分啦?」
「嗯……」
「两年的感情,可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啊!」
「是啊,你们都想清楚了吗?」
「嗯……」
「唉……算了,人民币没法过咱找美刀,美刀傍不上咱靠比索,饿不死放得下,甭把自己绑成郝思嘉。况且,你俩家境差挺多的……」
「诶,这根家境有什么关系?莘主管跟安大小姐不一样好好的?」
此语一出,关注对象立刻替换,刚才被安慰的人换成一脸错愕,默不做声。几乎不小心闯入,准备折回的男主角不禁停住了脚。
「唉,昨晚你没去,没看到两个人合奏的场面。说得文艺一点,叫郎情妾意,琴瑟和谐;普通一点,叫画面很和谐很有爱……」
「看上去是挺般配的。只是安小姐将来继承了家业,成为名副其实的富婆,莘主管的处境倒蛮尴尬……」
「不会啊!我倒觉得这样完美的现实版诺丁山将掀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波澜壮阔,一定很有看头……」
「大家都在讨论什么啊?」温和如常的声音,此刻突兀地杀来,不免震慑。
「啊,莘主管!」
方才一脸苦痛的人,满目怜惜的人,以及一身八卦的人,都瞬间不由自主换了张肌肉抽搐的脸,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慌忙逃开了。
子千独自站在原地,目光黯然。
碰了碰身上的外套,感到前所未有的庆幸。如果不是书墨考虑极其周到地为他准备了一套西服换掉,如果不是自己的职位还没高到可以吸引诸多眼球关注的地步,那么,今天自己听到的,或许就不只是同事间的小小八卦。
不由一个寒战。
「这样就被吓到了?」
子千身体一僵,极力敛尽片刻失神。
「早啊,老赵。」子千神色已是淡淡的慵懒。
「吃早饭了吧?」
「嗯。」
「那我送你一份饭后甜点。」文凯拍拍子千的右肩,替他抚平微翘的衬衣领。子千笑笑,满目感激。对方眨了眨眼,勾了勾唇角,轻轻侧过身去,视线逆着阳光漫溯至窗玻璃外,只看得清淡淡的睫影。
「看到对面的玻璃墙了吗?」
「嗯,而且不是凹面的,我们这层楼没有火灾隐患。」
「子千,」文凯轻扬唇线,又很快恢复原状,「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不管是不是太阳照得到的地方,不管是市政大厅,商业大厦,还是学术天堂,都有两种人。
「一种人,他们高居云端,品红酒抽雪茄,骑马射击打高尔夫,参加高级酒会出席上流家宴,在大办公室捏着酒杯,俯身看着脚下奔波忙碌也许还被玻璃天花板压着的小白领,抿着嘴笑,一脸惬意。他们操纵着这个城市的运行规则和利益准绳,要么韬光养晦,要么显山露水,无一不被愚昧的大众顶礼膜拜。
「还有一种人,他们整个白天甚至24小时随时待命,被无休无止的电话信息邮件狂轰滥炸得喘不得气,工蚁一样倾尽全力为别人做嫁衣,到头来连糊口都成问题,还得时不时担心还不起按揭被赶出这些水泥做的火柴盒子,甚至忘了来到这个城市最初的本意。而这群人中,总有这样一个圈子——他们热衷于八卦,尤其是高管的八卦,谈论别人的“类似”私生活,总是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可能,是忙碌然而单调的工作创造了这种习惯;也有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不缺乏这样的本领——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他们的天赋。」
「其实,我并不在意同事对我的这些小小的议论,我知道大家都不会当真的。」子千深呼吸一口气,淡淡地道。文凯的洞察力比想象的还要犀利,在他面前,仿佛自己的每一个念头都无所遁形。
「我知道,」文凯目光仍在窗外,看不到颜色,「只是一直不确定,你究竟会成为哪一种人。你的表现,我向来期待。」
子千转过头。初夏的阳齐齐地射进来,穿过了发丝间的空隙,像目光一样愣愣地打在眼前的人身上。
其实连子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成为,或者能成为哪种人。从小练就的乖孩子品性,总会在人想要挣脱长久跻于心中的温和意念时负隅顽抗,哪怕丝毫偏离都不可能如愿。就像古人总是守着三纲五常故步自封,哪怕明知不得不为所谓不可为也不敢为。
「昨天什么时候走的,老赵?」子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嗯……不记得了,我有些醉,同事送我回去的……」文凯揉着额角,眼睛眨了几眨,「啊,离开时没看到你,上哪儿了?」
「噢,我和欧总谈下一个案子去了,后来没见你,我就先走了。」
也许是错觉,有一瞬间,文凯眼里泛起一层他看不透的迷离。子千莫名的心虚起来。
「子千,最近没怎么见小艾啊。」半晌等来文凯意味不明的问题。
「啊……她应该挺忙的,最近公司案子很多……」
不安与惶惑的种子,不及浇灌,便已根深叶茂得令人心惊。似是一根刺,扎在指缝间一个尴尬的角落,拔与不拔,都是难受。
「莘主管,让我做你助理是你亲自提议的,对吗?」
「是啊,小艾。」子千对她冷漠的陈述语气很是诧异,却还是一派温润如水的模样,「杨助离职了,所以我想……」
小艾冷笑一声,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已从转椅上站起来,有些无措的人。
子千看着那可能随时张开,也可能一直紧闭的浅粉的唇,觉得自己一只脚已迈出了悬崖,甚至能听到沙石扑朔滚落的声音。
第15章:祸起萧墙
「所以,你想让我做你的助理,那么,上午一杯奶茶,中午一杯咖啡,上班时帮你把风看紧那群饿狼猛虎,甚至下班后陪你玩儿仙五打g3,就都成了分内的事,你就不用感到愧疚了,我说的对吗?」
「小艾!」逼视而来的目光激起了子千心底深处的一丝恐慌。从未想过,眼前的女孩竟会对自己也用上这种语气。蓦地发觉哪里出错了。恍然间,命运的桎梏之门缓缓敞开,冷眼静伺,让人进退维谷。
「那么莘主管,您是要在感情的战场上施舍和平么?可惜我任小艾不稀罕。打人一耳光再给个甜枣,捅人一刀又送上创可贴,抱歉,任小艾不领这样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