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看着那双眼里分明如骇浪的颤抖,目光越来越冷。
「三人帮游戏惊险刺激,可惜我玩儿腻了;三角恋剧场精彩绝伦,可惜我买不起门票。我认输了。我退出了。我甚至可以祝福你们。」话落,勉强扯开唇角,落在子千眼里的目光结了万仞寒冰。
「不是的……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我是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一向温润的眉此刻紧蹙,不住舞着一池乱墨。鼻翼轻颤,似濒死的蝶的双翅。
「那是你希望——」小艾把视线从眼前人身上移开,往前探着,似在觅一个可以固守的距离,「可是你知不知道这种希望的代价是什么?当你攀上崇高的道德山,登上伟大的友谊塔,朝着人群炫耀你的高尚你的大度的时候,却忘了,这本就是踩着任小艾的尊严铺就的云梯前进,拄着任小艾的骄傲铸就的仪仗上行。这些——当然,单纯如你莘子千,怎么可能意识得到。可是自尊被践踏的人从来就是那么敏感而可笑。车轮碾压在自己的骨骼上,断了血脉,碎了心脏,却还要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谓之最好笑,最幼稚,最误人自乱阵脚的’爱情‘。连自己都忘了,友达之上,恋人未满,不过小孩子所热衷所笃信的童话而已。男女之间,何时存在过绝对纯洁的友情。
「莘子千,我开始有点恨你了。」
大脑近乎空白。来不及去记忆小艾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只是清晰地听到,头脑中不断发出的珠落声,弦断声,潮水逆流而上的决然,山脉解体崩塌的绝望……
小艾辞职了。
文凯晃晃手中的郁金香状高脚杯,乜斜着眼瞥了右边的人一下,双唇勾出一个莫测的角度。
「你跟小艾真没救了?」竞稿落败不可能把子千逼到这种地步,除了小艾,应该没有更好的解释。
「你说什么?」
「小艾跟你还有救没?」
「我听不清楚!」
文凯认命地闭了闭眼,放下杯子,拽住子千的衣领拉过来,再一手轻轻拎起一只耳朵。「跟小艾道个歉,好好儿说清楚不就得了!」
子千怔了怔,随即傻傻一笑,抓着酒杯继续灌酒。无奈至极的文凯松开手,任将近瘫软的人跌回凳子上,然后左手托腮,静静地看着这个酒量极差酒品未知的8成醉鬼。
「这回,我有点看不懂你。」
一句淡然的话轻轻飘进左耳,在脑际晃荡数秒,又从右耳飘出,唯一的效果,仅仅是让这个人又傻笑起来。
文凯瞬间意识到自己今晚的命运——免费人力搬运工,顺便倒贴酒费车费医药费。所幸,直到出租车停在子千楼下,这只醉鬼都安分守己地占据着自己的座位外加文凯的肩头。
沿着楼梯,把人“搬”到六楼,不甚费力,想起来问钥匙,可惜无声无息深度醉迷的人立即让他缴械投降。只得单手在公文包里一顿乱翻,不慎洒了一地,几声闷响在昏暗静谧的走廊灯光下淡淡回荡,渐渐传远。
文凯怔了怔,一会儿把人扶进了屋。
「孟宇……」抓着毛巾的手顿了顿,便继续擦脸的任务。此刻这个名字对文凯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而平凡的代码。
好好休息,帮你请假。
文凯把字条放在床头,看了安静躺着的人一眼,踌躇片刻,转身离开。
再次醒来时,子千头很痛。费力地睁开眼,桔黄色的光线立即挤进瞳孔,好久,才重新看清这个世界。一张床,两个柜子,一套电脑桌,再无其他家用摆设。桔黄色的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三三两两不知哪一任房客留下的素描,本已泛黄的纸在此时的阳光下拖出数抹苍老,连同墙角那只黑色琴盒蕴藉出半分诡异半分宁静。窗台上几盆模糊的影子,耷拉着几串原本的金黄,此刻不觉染了一袭橘红。
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目光转到床头。闹钟——6:30 。字条——好好休息,帮你请假。脑子里又晕晕乎乎地转了几圈,回想起昨晚是去喝酒了,之后的事情无奈地留白。
子千猛地坐起来。毕业聚餐被灌酒后躺了一整天的记忆,掴了子千一记耳光。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已是周五傍晚。
脸微微发白,心底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子千赶紧打开公司主页和邮件系统。邮件一如既往的繁杂,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理清公司今天的重大决策和派给自己的任务。赵文凯竞稿中标的idea投入运作,毫无悬念位列榜首;莱维尔中华区CEO楚昊将于下礼拜一赴美国总部交接工作;……;自己的新任助理已有人选并于今天正式上任。
这个周末分外难熬。
直到周日下午,日子都像沸水泡白开水一样,苍白而焦躁。一直联系不上赵文凯,那天送自己回来后仿佛就蒸发了。前所未有的落寞与空茫,尘埃般厚厚地覆在子千的时间空间上,散发出梅雨特有的绵冉和迷蒙,在这个偌大的钢筋水泥城堡里,支起一个不见边际的网。
夕阳方斜,子千慢慢踱进三人帮常去的游戏城。谈话,叫好,笑闹,音乐,以及游戏币滚进币筒互相撞击的清脆声音,嘈杂一片,此刻漫进耳中,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陌生。
过去的几千个日夜,似海上泡沫,浮浮沉沉,逝去无痕。生老病死爱恨嗔痴,慎然视之;善恶美丑真伪实虚,简单分辨;所谓男女纯洁友情,单纯笃信。此时此刻,追随这片喧嚣,渐渐远离了脚下的真实与坚固。
或许,正是因为小艾这般的一厢情愿和自己这般的一厢情愿,世事才变得如此复杂。无时无刻不在留恋过去,又无时无刻不在憧憬未来,单单忽略了眼所看到的,手正握住的,心能容纳的。于是,不断地,对眼前感到心焦,对过去感到憎恨,对未来感到绝望。就像怎么游也游不出墨池的鱼,忘了自己明明已经染得一身乌黑。
所谓执着,或许不过是对所谓美好所谓真实所谓珍贵求而不得的变相恼怒。既求不得,方向原本就错,再走下去,得一个“偏执”的美名罢了。有人热衷于冒险,越是激烈的人生越是趋之若鹜,越是折腾的逻辑越是谨遵恪守,唯有鲜血与枯骨才有资格作为成功的祭品,唯有喧嚣与悲壮才有权利充当凯旋的基调。
可惜,子千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做这种人。
不知过了多久才出来。习惯性拿出手机,一开锁,子千吃了一惊。
新任助理15个未接来电。
「莘主管,请你对这件事做一下解释。」一张刚刷过白漆的木板脸面向子千,冯道国语气里无丝毫温度。
高层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让人有种呼气成冰的错觉。围绕着长桌的一把把椅子,仿若一只只刀俎旁整齐列队的灰色羊羔。桌首,一个一身名贵西服的人微微颔首,单手扶额,半躺在椅子上,侧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庞。文凯站在自己左边,任如昼的灯光打在脸上,眼中一丝悯然蔓延开来,融进一室冷寂。
「冯总监,我并没有把idea卖给谢利公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我的创意的,请您相信我。」子千口吻平静,目光无一丝闪烁。数月主管生涯,的确可以练就一个人一身处变不惊的胆识和言语铿锵的魄力。
「莱维尔可以相信你,只要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还得提醒你,相信,并不代表原谅。」语气揶揄掺杂冷漠,仲夏的酷热在此亦能冻成三尺寒冰。
「证据我暂时拿不出来,可是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此刻表决心一二,胜过自争辩万千。
「机会?好,那你说说,你打算怎么补救?」冯道国接过话头就问。子千突然明白,这个人原本就忖度着请君入瓮,毫不愧对自己独揽年余的总监头衔。心里不禁生寒。
「我……我暂时还没想到,可以请您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限吗?」
「一个晚上?」冯总监扬起尾音,鼻翼抽搐,视线冰刀一样剜着子千,语调阴沉,「莘主管,我看你不大清楚状况吧?」
第16章:月下促膝
「谢利公关的广告播出一个小时了,超市活动下午就已开始,而明天一早就能用你的宝贝点子开始在各大高校进行义演。一个晚上?等你想出办法再付诸行动,对方的客户都能赚的盆满钵满,让莱维尔的客户从此产品下架扫地出门了!」
铺天盖地的雨点打在面庞上,子千晃了晃眼,身体却纹丝不动。
「冯总监,」子千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人,将三个沉稳的音符掷进总监的剑拔弩张里,清淡却有力,子千轻轻转过头,「作为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我有理由比任何人都更水深火热,却更有义务向您阐明当前的情势——眼下除了争分夺秒处理危机,我们确实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况且不到明早8点员工不来上班,即使现在就想出办法,也没有可供使用的人力物力财力。」
一眼望去,淡淡睫影下,深海的黝黯与幽谷的深邃交替,半丝难以察觉的波澜蕴藏,湮没在面庞的静若秋水和语调的抑扬顿挫里。
怒狮竖起的毛终于焉了下来,目光中的戾气转向文凯,一丝愠怒清晰尚存,却未发作。
「谢利公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公关广告,整合营销,以及周边宣传活动都准备好,并且这几天没有发布任何相关消息,说明他们早就打算突发制人,在市场上架空莱维尔的客户,趁机吞掉这块份额。可能,还期望在我们自乱阵脚,整个高层闹翻天的时候,坐收渔利——当然,莱维尔高管向来理智英明。」
椅子上的人动了动,微微直起身,依旧侧对着。冯道国脸色由红转白,掸掸外套,神色阴郁。顺着文凯的思路将当前的形势理了一遍,子千稍微放松。
迎着这束目光,似乎真的可以抓住一丝奇迹。
「赵主管说的很有道理。」陌生的声音由椅子上那人传来,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怔了怔。
「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并不是如何挽救莱维尔的客户,而是,如何公关莱维尔自己。」
木讷在三人脸上雪浪般一掠而过,被好整以暇的决策者尽收眼底,但如一枚秋叶,跌落进湛蓝汪洋。
「管理部门机密泄露的应对处理。」子千平静的说。
「不错。」椅子上的人站了起来,望向子千。子千心底霎时泛起一丝颤栗。那双眼,似是黑夜里骤亮的车灯,迅疾,刺目,仿佛任何反抗违背的声音都会如尼亚加拉前的分贝挣扎一样徒劳。能让文凯视为楷模的人,确乎兼具领导者与运筹者的双重品质。
「那不知莘主管有何应急策略?」这声音像极了排风管发出的噪鸣,与刚才楚昊沉稳磁性的嗓音相接,违和感强烈得彻底。
子千深呼吸一口气,准备背水一战。
「楚总,」在子千开口前,文凯又把自己推了出来,「在莘主管考虑应对决策的同时,我想讨论一下对莱维尔客户的危机处理方案。目前公司员工大都还不知情,各大媒体……」
「楚总,」发完这两个音节,子千凝视了文凯一眼,眸子里盛满谢意,然后回望楚昊,坚定,决然,「这样的情况,莱维尔也有备用方案的,对吧?」
与其对望数秒,透过那双清明断然的眼眸,楚昊心领神会,微微挑眉,又坐回椅子。
「你好像猜到了。」
「而且,看上去猜中了。」子千长舒了口气。几天以来藤蔓般盘根错节于心中的怅惘与焦虑,此刻蓦然消逝,心变了水洗过的天空。
「那么,趁着谢利公关暂时还忙于应付客户,来不及对莱维尔高层展开攻势,为了维护莱维尔公关公司的信誉,我,事业部客户主管莘子千,自愿辞职。」
走出元亨大厦那一刻,一年来未曾与自己会晤的轻松与释然,扑面而至。从眼前五十米至数十里,街灯如昼,夜空似锦,华灯煌煌于密集如林的高楼大厦。将近子夜,车流将断未断,或清脆或喑哑的鸣笛,在相对的静谧里才有了分辨。
此刻,赵文凯所说的两种人正在做着相反的事吧。谓之上层的,享受着权力赋予的悠闲,挥霍着欲望赋予的快乐。其余的,连带所谓的中产阶级,同底层一道,在那些高居云端者制造的混乱中未散的硝烟里苟延残喘。
海边与此,三条街的距离。索性步行过去。
「这样就想不开了?」
惊觉语气中的揶揄,子千愣了片刻,随即回过头,看清来人,轻扬嘴角:「海风让人清醒。明天要飞美国,你不回去休息吗?」
「真巧,我也来海边吹风。」眨眨眼,双唇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也趴到了栏杆上。或许因为离得更近,这张脸反而比刚才在会议室的明亮灯光下看得更为分明。那样的气定神闲,自信沉稳,看上去只是二十七八个春秋的积淀。从长而上扬的眉与眼,到写尽柔韧的鼻与唇,延伸至稍尖的下巴,无丝毫宣告阅历的皱纹。
「楚总,既然已经辞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洗耳恭听。」
「赵主管何时可任总监一职?」
被距离稀释的灯光下,楚昊一僵,眼神中的错愕异样分明——这个看上去安静温润的壳子里,到底装着怎样的灵魂?
「这个问题还真不像会出自你口啊。」
「呃?」换子千诧异了,停顿两秒,道,「作为赵主管的朋友和同事,我很清楚,并且相信他的实力。」
不料楚昊竟笑出声来。
「我可以回答你——不是保证,因为我马上要调任美国总部——赵文凯很快就能取代冯道国。跟你一样,我也相信他的能力。」说完望向子千,眸子在海水倒映的灯光下,泛起淡淡的微芒。
「作为交换,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眼眶溢出狡黠的颜色。
「我会尽量回答的。」视死如归。
「这么干脆就辞职走人的原因是什么?」
「嗯……谢利从客户那里抽身出来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反击莱维尔,在黄色警报拉响之前,莱维尔就应该跟我撇清关系。正好周五——哦,上周五,我因事请假没有上班,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辞职在先,谢利造势在后。原稿只有我才有,即使他们想炒作,也找不出创意来自莱维尔管理层的证据……」
对方微微颔首安静听着,至此突然抬头,用低沉而柔软的语调道:
「我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请求留下来。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或许,这么快就放弃太过冲动。」虽是初见,可从子千跟冯道国的几番交锋,能看出这不会是一个轻易言弃的人。
「不,这不是放弃。」子千转过身,敛尽慵懒,定定的看进眼前人的双眸,「这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摒弃所谓的执着。」
「哦?这种逻辑不像你。」没有冯道国的圆滑,亦没有赵文凯的城府,本应是一个清淡若茶,温润如水的人,此刻听上去却似乎历尽沧桑,落魄贵族世袭城堡里静默无语的旧摆钟一般,无言滴答。
「这些,是一个朋友教会我的。」转身望向远方,此时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似是昔日广寒宫洒了一池的酒,碎尽了一湾波光,清冽了一汪海面。
「朋友……」楚昊微挑眉,语气意味不明。
「现在的楚总,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呢。」不见笑傲风云的张狂,运筹帷幄的恢弘,子千颇觉疑惑。
「敛尽锋芒,藏好利爪的野兽,隐匿在羊群中,同样是一只温顺的绵羊。」楚昊转过身,背靠铁栏,微仰起头,任海风卷起额前的几缕头发,在一袭昏黄中翻飞,「这样做不尽然是为了猎物,也有可能,是遇到了有趣的牧羊人。」
子千静默着,不去打破这种人难得的祥和与宁静。
「这片由钢筋水泥铸成的深林,有着比原始丛林更为严酷的物竞天择,深谙弱肉强食规则的人,往往更加向往自由,却也更惧怕自由,因为,这两个字的代价太昂贵。强悍如我,此刻,对你只有羡慕。」语及此,歪过头瞅瞅依旧面朝大海的子千。
「自由是心的权利,原本可以很简单的。」
「太简单了,有时会受伤。你大概都不知道是谁偷了你的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