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抑着呻吟,断断续续在我耳边问:“你、你家……门前种着什么树?”
“呃……一颗柳树一颗枣树!”
十六
青山派离吴州不远,走官道大约要三天,不过谢清之说他知道一条捷径,硬拉我去,于是,我们这一走就是五天……
我望着头顶上遮天蔽日的林木,叹气道:“不愧是捷径,我们起码还得多走上五天。”道路幽窄,只容得下一匹马通过,两旁木叶繁茂,我只得拿匕首砍断伸出来的枝枝桠桠,饶是这样,衣服也给勾破了好几道口子。
“捷径有时候也并不便捷。”谢清之走在我前边,淡淡地开口。
“哦?”我颇感兴趣,“愿闻其详。”
“你不知道张松云也要去青山吗?”咔吧一声,谢清之折断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扔到一旁。
我恍然大悟,说来也是,张松云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马车挤不上这么窄的路,他便不能我们一路了。
我苦笑,道:“至于吗,马车的速度再快总比不上马快吧,我们走在他们前边就是了。”
“我不想跟他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看不见谢清之的神情,却听得出他语调冰冷,也就学乖了不再开口。
荒郊野外除了些虫鸣鸟叫便再无其他声音,凄静孤寂,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和他说会话:“我倒是想不明白张松云这人了,当初那样对你,现在还能厚着脸皮还求你原谅他,清之,你千万不能被他蒙骗了,他对你看着像真心,谁知道暗地打什么算盘。”
谢清之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他的心连狗都不要吃,还值得我去相信。”又道,“我早就看透他了,他要的东西从没被抢走过,一旦抢不到,便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我看着谢清之的背影,忽然觉得他被这种人缠上也挺倒霉的。
就这么风餐露宿地走了七八天,我与谢清之总算来到了览云山脚下,而青山派就在这座壮丽高山的最顶端。
我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那成千上万阶台阶,胸中顿升一股蹉跎之感。
谢清之看了看我,道:“上来。”
“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只见他曲膝站立,转头对我说:“我背你上去。”
“……我自己走。”
“你?”他眼里含着笑意,“你又不会轻功,就算走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
“……”
一到青山派的门前,我就赶紧从谢清之背上跳下来,心虚地四处看看。
谢清之憋住笑,声调都变得有些奇怪,往前一指,道:“这便是我青山的玄天大门,平时是不开的。”
“那你们平时怎么进出?”我望着此时已经洞开的厚重大门,不解问道。
谢清之悠然道:“我们平时都走后门。”
踏上莹白如玉的台阶,一座雄伟如宫殿的建筑在我眼睛渐渐展开,气派肃穆,走在其中如置身九重霄汉的天宫。
一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活泼少年连蹦带跳地冲过来:“七师叔!”
谢清之微笑着朝他略一点头,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后院,一路上少年喋喋不休地讲着些琐事见闻,谢清之也不觉得吵,一路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七师叔,”燕齐推开一间房门,“我今天特意把你以前住的屋子打扫了干净,你来看看。”
谢清之道:“几年不见,你倒是比以前勤快不少。”话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燕齐红着脸挠挠头嘟囔道:“我一直勤快得很。”又看了看我,“贾大哥,我准备好了客房,你要去看看吗?”
我还未开口,谢清之已摇头道:“不必了,他和我一间房。”
“啊?”燕齐怔了怔,“你们睡一起,不挤吗?”
谢清之微微笑道:“有时候挤也是一种乐趣。”
燕齐困惑地眨眨眼睛,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正事,正色道:“对了,七师叔,师祖让我告诉你,来了之后就去见他。”
“知道了。”谢清之点点头,“我一会就去。”
像青山派这样阔气的门派,一般也有一个阔气的澡堂。
浴池里飘着渺渺白烟,水温恰好,泡在里边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凉,只觉得通体舒畅。
我舒服地趴在大理石的池壁边,谢清之正帮我搓背,不轻不重,力道拿捏得正好。
“你倒是很会享受。”谢清之凑到我耳边,舌尖似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耳垂。
我转过身,搂住他的腰,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不如……我也让你享受一回。”
“好,”他把布搭在我肩膀上,趴在浴池边,“快来帮我搓背。”
我从背后抱着他,贴紧他的身体,不怀好意地说:“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手指已分开他的股缝,探寻那幽秘之处。
谢清之眯了眯眼睛,道:“这里随时会有人进来,我可不想让人看见。”
既然他发话了,我也只好悻悻罢手,犹有不甘地亲吻他的后颈。
谢清之转头回应我的吻,我扳过他的身体,把他抵在池壁上,咬了咬他的耳朵:“别人进来了怎么办?”
谢清之一翻身,反而将我推到池壁上,微笑道:“也有别的办法。”
唇齿交缠之间,谢清之稍稍往后退开些,低头吻在我的锁骨,舌尖划过我的胸口,又再往下,像一尾鱼似的灵活地钻入水里
我仰头眯着眼,享受着谢清之给我带来的快感,忽然模模糊糊瞥见一个人影,吓得一激灵,急忙直起身。
来的人是燕齐小师侄,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定定望着我,开口问道:“贾大哥你困了吗?”
“嗯嗯,有点……”我含糊着回答,尬尴非常。
“那你怎么不回房睡觉?在这里睡会着凉的。”说完,又四处望望,“我七师叔呢?”
谢清之早已悄悄游到稍远处,才探出头,道:“我在这里。”
“七师叔?!”燕齐吃惊地说:“你躲水底下干嘛?”
谢清之神色如常回答道:“练功。”
“师叔你好厉害!”燕齐的目光里闪动着敬畏,“我也要像你一样,时刻都不忘勤习武艺。”又将一堆衣物放下,“对了,七师叔,我帮你们把换洗的衣服拿来了。”
谢清之点头微笑道:“你若是刻苦起来,以后功夫定在我之上。”
燕齐两眼闪闪发光,握拳道:“我这就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这小师侄倒是个活宝。”我望着燕齐远去的背影,幽然叹气。
谢清之笑而不语,起身去拿衣服。
我抱住他,手不老实地游移着:“功还没练完呢,这就走了?”
他轻推开我:“你一个人练吧,我还要去见师父。”又道,“我若回来晚了,你也不必等着,早些睡吧。”
我无奈道:“你要去很久?”
“嗯,”他点点头,“我师父有些啰嗦。”
谢清之说完就走,我独自在浴池里泡了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起身穿衣,刚一披上衣服就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去看,又是那活宝小师侄燕齐。
他一路飞奔,跑到我面前居然连大气都不带喘的,问道:“贾大哥,我七师叔呢?”
“他早走了。”我拢了拢衣领,回答道。
燕齐苦恼地皱眉,晃晃手里的东西:“我把师叔的脏衣服拿去洗,没想到掉出了这个。”
我仔细一看,不就是我那传家宝小玉猪吗,便对他说:“给我吧,到时候我转交给他便是了。”
燕齐听话地点点头,把玉猪塞到我手中,道:“麻烦你了,贾大哥。”
我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又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我把玉猪藏到袖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回房,一路上都心绪不宁。
从我在巷口见到云亭那天起,我就想悄悄从谢清之那里偷回这玉猪,只因为我很清楚,他们想要的不是我,而是它。
现在,我的手缩在衣袖里,摩挲着它滑腻的玉身,感受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精雕细琢,思绪却愈加纷扰起来。
云亭,我有多久没见云亭了……从我逃出来那天起,我便不再想他,不敢去想。
他与我一起长大,是我最亲近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不了解的人。
我原以为他像猫,若即若离,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眯着眼凝视我,也会蜷缩在我身旁撒娇发小脾气,他也的确像猫,却不是当宠物养着的猫,他的尖牙利爪隐藏在他无害的外表下,温柔的眼波深处是如刀般锐利的寒光,喜欢像猫一般恶劣地玩弄折磨猎物……
如果可以,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他。
可惜即便我不想见他,他也一定回来找我,因为……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玉猪,叹息一声,我当初把它带出来时心底还存了一丝幻想,现在却变成个烫手山芋,想扔也扔不掉,难怪人家都说,自作孽不可活……
夜里霜寒露重,推开窗,清风萧瑟,繁星满天,月色如水照拂大地。
我站在窗边,看见这萧索的夜景,只觉得心底里也一片萧索,云亭,他若对我还有一丝感恩,也许会放过我吧……
夜风凄冷,我伸手想关上窗,颈间却传来比夜风更冰冷的寒意,一阵渗透四肢百骸直至每一根手指的寒意。
有人执剑,冰冷的剑锋抵在我颈间,即便看不见那人的脸,我也知道他此刻笑如狡狐,他轻声低语,含着春风般的笑意:“好久不见,太子殿下。”
十七
我动了动,颈上的剑又迫近一分,只听见那戏谑的语调又道:“或者该说,前太子殿下,嗯?”
我无奈苦笑,道:“的确好久不见,云亭。”
他轻笑一声,剑刃浅浅划过,有一点痛,大约擦破皮了。
又一声轻响,剑已入鞘,我回过头,他着一身雪白云缎长袍,外边套了一件浅紫纱衣,衣服下摆由银线织上锦簇花团,富丽华美,眼眸还是澄蓝如水,笑里还是带着三分轻佻,依旧是我离开时那副老样子。
我也想对他笑笑,但脸有些僵,别说是笑,就是哭也哭不出来。
他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如今殿下与往日大为不同,是另一般风姿。”
我知道他是笑我落魄,强作镇定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又笑,声音轻柔好像以往与我调笑一般:“那殿下倒是说说,我想要什么。”
“玉玺。”我一无兵权二无银饷,于他们并无威胁,他们追我至此,想来是为了我逃离时带出的玉玺。
云亭满意地点头,道:“既然如此,劳烦殿下交出玉玺了。”一只手伸出,修长白皙。
我从衣袖里掏出小玉猪,放到他手上。
他低头看了看,略一愣怔,道:“殿下是拿我寻开心吗?”
“……”
我指天发誓这绝对是玉玺,在我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内侍才小心翼翼地从库房取出印匣交与我。按照祖制玉玺这东西只有皇帝摸得着,其他人无论身份如何,是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那时我打开印匣,就看见这根怪模怪样的玉猪躺在里边……
云亭明显不相信,笑容冷了下来,看我的目光锐利如刺。
我不语,手指捏住猪尾一转,咔咔一声轻响,猪首处旋出一方小小的刻印。
云亭的眼睛一亮,拿起来细细观看,喃喃道:“原来有这样的机关,倒是有趣。”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几步,伺机逃脱,道:“你既得了玉玺就早些走吧,这里是青山派重地,不宜久留。”
云亭斜睨了我一眼,正要说话,一个人影突然悄无声息的自门外进来,一身黑衣紧裹,面容英俊,蜂腰长腿,冷声道:“有人来了。”
是小黑吗,我怔怔地看着他,小黑也来了吗,原来小黑也是他们的人……心下失落,跌到了谷底。
他是父王赐给我的侍卫,初见时,他木着脸,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不笑也不理我。
我问他名字,只说是默。
我以为是墨色的墨,从此戏称他小黑,后来才晓得是默然的默,却还是愿意叫他小黑,每每叫他时,他也只是垂头听令,从不与我亲近,脸上却渐渐和缓许多。
我童年在深宫度过,无甚趣味,除了一堆小猫小狗,只有两个玩伴,一个云亭一个小黑,如今对我拔剑相向的,却也是这两人……
我怔怔凝视小黑,小黑却看着云亭,略一点头,我心知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只看见云亭紫色衣袖一拂,我后颈一疼,眼前一片漆黑。
四下里模模糊糊,混沌一片,我在这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身在何处,慢慢地一股甘甜清泉涌入我口中,痛饮了几口,神智清明起来,眼前烟云消散,视线一旦清晰,就看见小黑那张冷冰冰的脸,惊得我差点一口水喷在他脸上。
“咳、咳咳……”呛着了水,我不住咳嗽,发觉自己枕在他的腿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子却软瘫如泥,动弹不得,只能睁大眼瞪着小黑那张冷脸。
张张嘴,却说不好,心下一惊,知道他们是给我下了厉害的迷药。身子动不了,嘴巴也动不了,还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只能干瞪眼,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眨了眨眼睛,小黑正低头看我,我又用力眨眼睛,他面无表情地扶我起来。我身上无力,马车又颠簸,一没坐稳,身子一歪,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到车上,疼得眼冒金星。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敲车窗。
小黑才推开窗户,云亭一张笑眯眯的脸就凑了过来,仿佛很有趣似的看着我说:“殿下睡得可好?”他骑在马上,俯身时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伸过手,指尖在我额头的大包上用力一掐,我疼得直冒眼泪,他却满意地笑了笑,又道:“小黑伺候的不周到,害殿下摔疼了,还是换我来吧。”
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是没忍住,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回换云亭抱着我,还颇为“贴心”地给我裹上银狼皮的披风,细细抚摸,好像在摸一条小狗。此时天气回暖,又被厚厚的皮草裹住,我闷热得透不过气,浑身冒汗,衣服黏腻着,十分难受。
饶是如此还不够,他偏凑到我耳朵边,悄声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一条狗。”
我愕然一阵,茫然一阵,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云亭呢,从前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会执木梳一下一下替我梳头的云亭呢……
他还不满意,硬要扳过我的脸,用力捏我下颚,一字一顿地说:“人人都道太子殿下秉性淳正,可为仁君,殊不知你才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
我一阵疼,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招惹他了,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从前你宠着我,不过当我当我是条狗,和你养得那些猫猫狗狗有何区别?”他口气淡漠,神色更加淡漠,“你宠过我,可曾爱过我?”
忽而又一笑,拍拍我的脸,又道:“殿下可知道你养的那些猫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