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痛……妈咪……”弟弟号啕大哭,炎育陵慌得咬住了唇,颤抖着手轻轻揉弟弟额头。他看见地上有滩水迹,想起那是自己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溅出来的水,弟弟一定是踩到水扑面跌倒,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的地板。这下完蛋了,上次那最重的五十下皮带,就是因为把书包随手放在地上绊倒了弟弟而被母亲罚的。
“不痛了、不痛了,小旗乖……”炎育陵自己也在厨房摔过,餐桌桌角、柜子边缘也都撞过,他知道那有多痛。他一方面怕自己会被罚得很惨,一方面也很心疼弟弟。
“发生什么事?”
一听见母亲的声音,炎育陵腾一下站起来,往后退开好几步。母亲把弟弟抱起来,看清弟弟额头的伤后,便把弟弟抱到客厅,让弟弟躺在沙发上。弟弟一刻不停地哭,母亲则柔声地哄。
炎育陵亦步亦趋走到客厅,僵直地站在沙发旁,拳头握得死紧,十根脚趾头也尽可能往内缩,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头蹦出来。
“小旗怎么跌倒的?”叶雅冷冷地问,一眼也不看向大儿子。
“我没看见……”炎育陵头垂得下巴贴住了胸口。
叶雅狠狠瞪向大儿子,轻骂了声‘没用’,拿起电话打给父亲,要父亲开车来接自己。儿子撞到额头可大可小,她必须带儿子到诊所去一趟。父亲正好有空,说十分钟内就会到。叶雅抱着儿子上楼回房,拿毛巾擦干净儿子满脸的鼻涕眼泪,披件外套,拿了手提袋便下楼。
炎育陵站在原处不敢动,恐惧填满了思绪,双手兀自不停在颤抖。偷眼瞄见母亲走进琴室,他才想到成绩单就丢在地上,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惨况降临到自己身上。
不久,母亲抱着还在抽泣的弟弟出来,手上拿着那把最常用来打自己的木尺,木尺长一尺,宽一寸,厚一公分,打一两下没什么,但十下过后每一下都好似烧红的铁片落在敏感的肌肤上。
炎育陵低下头,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一句话:“妈咪对不起。”
啪!木尺落在了背上,有效地留下一阵火辣刺痛。炎育陵肩膀一抖,咬着唇不敢躲也不敢叫。
啪!又一下打在同一处,背部本来就没什么肉,两下责打都火烫般痛,炎育陵咬着唇强忍,他知道不可能只有两下,果然,第三下马上伴随着母亲的责骂落下。
啪!“叫你看着弟弟你也不会?”
啪!“跑琴室去干什么?”
啪!“厨房的水怎么回事?”
啪!“弟弟出了事你过意得去?”
啪!
“嗯!”炎育陵忍不住出了声,探手到背后挨打处搓揉,母亲连续打的八下都没有换地方,疼痛不止是表面,而是渗到了薄薄皮肉下的骨头。
啪!非常狠的一下打在尾椎接近屁股的敏感处,炎育陵因突袭的剧痛‘啊’一声大叫。
“你还知道疼?”母亲低声喝。母亲之所以没有大声骂是因为抱着弟弟。
“妈咪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炎育陵面向母亲,两只手在屁股上方揉着。
叶雅扬起木尺要再打,父亲的车子正好驶到了门口,便改而推了推儿子的头,以命令的口吻道:“靠墙站着,手举起来。”
“哦!”炎育陵立即照办,不需要母亲多吩咐,背向着墙站直,脚跟、小腿、屁股、后背、肩膀,还有后脑紧紧贴着墙,双手平举在面前,母亲手中的木尺即横放在手臂上。
叶雅向屋外的父亲比个稍等的手势,转身到电视旁的装饰盆栽,拿出两颗鸡蛋大小、形状不规则的半透明玻璃球。
炎育陵暗暗叫苦,母亲若没办法监督自己罚站就会用这方法,把不容易跌碎,只会留下清晰裂痕的玻璃球分别放在自己头上和横跨于手臂的木尺上,玻璃球的平面面积很小,只要稍微移动就会滚落,炎育陵还没有一次能接得住两颗玻璃球的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玻璃球跌在地上,留下一道自己没有站好的证据。
叶雅布置好后,轻拍着已经缓下哭泣的小儿子背脊,一边穿鞋一边对大儿子道:“成绩单我看见了,你是要藏起来对不对?妈咪还没算分数,回来要是看见玻璃球有裂痕,每少一分就罚五下。”
“妈咪,不要这样啦!”炎育陵吓得快哭出来了,一百五十八乘以五是多少,他一时间还没办法心算出来。
“哼,果然是考得很差,给我站直了反省!”叶雅留下一句恐吓后便出门。
从窗口看着外公的车扬长而去,炎育陵的眼泪终于滚落,那是因为他无法在眼泪落下前便擦掉。“我也不想小旗跌倒啊……不是故意的嘛……我都道歉了……”眼泪一旦流出就克制不了,经过脸颊凝聚在下巴,最后滴落在地面,像颗碎裂的玻璃。
跑了诊所一趟,确定小儿子没事后叶雅总算松口气,不过医生还是有提醒她要小心儿子的哮喘。回家的路上买了儿子喜欢的巧克力棒,父亲也买了一把玩具吉他,儿子总算露出笑容,嚷嚷着要马上回家给哥哥看新玩具。
“那混小子怎么做哥哥的?已经是第二次害小旗跌倒!我跟你回去,得重重打一顿让他记住教训!”
“外公要打谁?”炎育旗好奇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你那没用的哥哥!”
“爸爸。”叶雅与儿子一起坐在后座,看向望后镜对父亲道:“育陵的脾气我知道,你一上门就打他是不会服的,况且你下手也太重,我自己来教就行了。”
“嗯……”炎育旗噘起小嘴,拉拉母亲的衣袖,“妈咪,不要打哥哥。”
“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妈咪是一定要罚他的。”叶雅拍拍儿子头顶。
“那你不要打他,外公也不可以!”三岁的炎育旗还不知道‘罚’的意思就包含了打。
叶雅微笑着点头,向父亲打眼色表示别再说大儿子的事。在丈夫眼里,自己对大儿子只是要求高,自己的家人则只是偏心。不过事实是什么,他们一家都心照不宣。
尽管知道不应该,尽管曾无数次后悔,尽管常常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但是儿子一天比一天俊俏的样子无不让她和家人联想到儿子那个恶魔般的亲身父亲。
人非圣贤。
人,是唯一会把自身的痛苦转嫁到他人身上的生物。
一进家门,心情立即因为看到大儿子而阴郁下来。叶雅慢条斯理关门锁门,替小儿子脱鞋,小儿子迫不及待地抱着玩具吉他跑进客厅找哥哥。
“哥哥,我有新玩具!”
看见哥哥还站在墙边,炎育旗来到哥哥面前,嘟着嘴问,“哥哥,你还在罚站啊?罚站很好玩吗?”
“不好玩……”炎育陵没有办法低下头看弟弟,他两只手臂直到肩膀已经从酸到痛、痛到麻,数分钟前开始回复成痛,多一倍的痛,而且一直抖个不停。
“那就不要玩了啊,陪我玩这个!”炎育旗按下玩具吉他的开关,刺耳的音乐立刻响起。
“我也不想玩啊……”炎育陵喘着粗气,体力已逼近极限。
“小旗,妈咪带你去洗手,一会儿再和哥哥玩噢。”叶雅走过来抱起小儿子,视线完全没有在苦不堪言的大儿子身上逗留。
“妈咪!”炎育陵禁不住大声哀求,他站了快一小时,疼痛散布到身体每一个角落,他宁愿现在就光着屁股挨打。“求你啦……快掉下来了……妈咪……”
“妈咪,哥哥叫你……”炎育旗在母亲怀里探头探脑。
“嗯。”叶雅敷衍着回答,把小儿子放到厨房地上,打开水龙头的同时,听见‘咚咚’两下闷响,接着是‘啪’的一声。玻璃球和木尺都掉下地了。
炎育陵垂头瘫坐在地,完全没力气把玻璃球和木尺捡起来。弟弟在跟前手舞足蹈,欢笑和玩具吉他的噪音齐响。炎育陵眼底突然一阵温热,有股冲动想像弟弟刚才跌倒后一样号啕大哭。
痛。从颈项到小腿,痛得像有团火从肉里烧到外面,他第一次抬着手臂罚站罚这么久,要不是有个七百九十下责打的处罚徘徊在脑海里,恐惧激发意志,早在母亲到家前他就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育陵。”母亲的声音自不远处传到耳里,犹如自然反应般,炎育陵颤了一下。
“妈咪要做晚饭,你不想挨七百九十下就给我好好看住弟弟。”
炎育陵双眼大睁,像昨天看到那个鲜红色模型车放在眼前一样,手扶地咬着牙站起来,将地上有可能绊倒弟弟的玩具捡起来放回玩具箱。
“等下再收啦!我还要玩的!”炎育旗把玩具箱又拖回客厅中央,双手一掀,玩具即散落一地。
弟弟向来是这么玩的,不管是不是每一样玩具他都想玩,都一定会全部倒出来。炎育陵无可奈何,只能紧紧盯着弟弟,弟弟眼看就要踩到的玩具他便马上移开。
“哥哥,我有巧克力棒!给你吃!”炎育旗想起自己特地留了半盒要给哥哥,即快步跑到母亲悬挂手提袋的架子。
“小旗!不要跑!”炎育旗慌忙追上去抓住弟弟手腕,“你慢慢走,不然会跌到,很痛的。”
“不痛了啦!”炎育旗咧开嘴朝哥哥灿烂一笑,一边用另一只手拍着自己额头。
弟弟额头还有一点肿,炎育陵抚开弟弟的手,用拇指轻轻揉那处淡粉红色的肿块,喃喃道:“不痛就好。”
“嘿嘿,哥哥好像妈咪。”炎育旗笑着,踮起脚尖神秘兮兮地向哥哥招手。
炎育陵蹲下来,弟弟便凑到耳边悄声说:“外公刚才说要打哥哥,我跟妈咪说不可以,妈咪说好,妈咪只会罚你。”
“呃……嗬嗬,是哦?”炎育陵苦笑,见弟弟一脸期待的表情,便勉强自己笑得好看一些,拍拍弟弟的头道:“小旗好厉害,谢谢噢。”
小孩子都喜欢被称赞,炎育旗乐得抓耳挠腮,催促着哥哥把母亲的手提袋拿下来,找到了那盒巧克力棒便推到哥哥怀里,再跑回客厅继续玩他的新玩具。
炎育陵有机会吃零食都是弟弟给的,他没有多余的零用钱买,母亲也很久没有买给他。父亲买过几次,母亲就会说小孩子发育期不能吃太多零食,不许父亲乱买。弟弟以前身体不好也不能乱吃东西,最近几个星期才没有动不动就生病,母亲每天都会买一两样小零嘴来逗他。
不服气是有那么一点,不过哥哥要疼弟弟、要让弟弟、要保护弟弟等等的观念从母亲还在怀孕的时候炎育陵就不停地被父母灌输,再说他自己看着弟弟生病也很心痛,父母比较疼弟弟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那一丁点的不服气便立即烟消云散。
探头到墙的另一边偷望母亲,母亲正忙碌地在切菜,炎育陵才敢放心吃弟弟的巧克力棒。“小旗,这很好吃,你还要吗?”嘴里嚼着又甜又脆的零食,炎育陵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横竖是要挨打,现在有东西吃就别管那么多,他这么想。
“要!”炎育旗跳到盘腿坐在地上的哥哥面前,伸手进包装盒里要拿,却陡地停下了动作,嗫嚅着道:“我刚才吃很多了……嗯……哥哥,我……我拿一个……”
“想拿多少就拿啊,这是你的嘛!我吃两根就够了。”炎育陵再掏出一根含在嘴里,把剩余的都还给弟弟。
“不要!”炎育旗把盒子推回去,鼓着脸蛋不悦地道:“妈咪都没有给哥哥,我要给哥哥!我要一人一半!”
担心弟弟又会哭,炎育陵赶紧拿回盒子,迭声哄弟弟,“好,哥哥拿一半,小旗不要生气,哥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哥哥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对不起?”炎育旗懵懵懂懂,但也知道哥哥总是重复一样的话。
“我不是喜欢说啊……”炎育陵搔搔头,无奈地说,“做错事就得说对不起。”
“哥哥很喜欢做错事?”炎育旗追问。在他的逻辑里,常常做的事一定就是自己喜欢的事。
炎育陵张口结舌,他从有记忆以来就知道道歉的用意,可是父母从没教过弟弟这个常识,他又怎么懂得对弟弟解释?
“不是……没人喜欢做错事的,就……就好像你跌倒,妈咪不喜欢你跌倒,爸爸也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对不对?很痛嘛。所以哥哥就要说对不起,因为是哥哥害你跌倒。”
“不是哥哥害我,是我跑很快才会跌倒。”炎育旗皱着眉头努力把哥哥的解释套进自己的想法里,认真地点头道:“哥哥没有做错事。”
小旗真像爸爸。炎育陵微笑着向弟弟点头,弟弟感觉被认同了才满意地走开,不过炎育陵心里其实是想着有没有做错事根本不是重点,而是只要妈咪生气就必须说对不起。
开饭前母亲把弟弟带上楼洗澡,炎育陵动作迅速地收拾好玩具,到琴室把乐谱放回原位,成绩单是不敢藏了,心里又很抗拒拿起来,便任由它摊开在地上,快手快脚洗了澡再回到餐桌上等。
洗澡的时候从镜子里看了下自己背后,尾椎处看不出被打过,背部只有非常浅的粉红印子,痛感早就已经消失。母亲监督自己写功课的时候至少也会这么打个两三下要他坐直,当场被抓到写错了就是一连串的五下,所以刚才被打的那八下可说是微不足道,痛一痛就没事。
没多久母亲便牵着弟弟有说有笑来到饭厅,炎育陵畏畏缩缩地叫了声‘妈咪’,母亲置若罔闻。
虽然已经习惯了,可每一次被冷落,炎育陵还是会感到无比失落。
餐桌中央摆着一个锅子,炎育陵忍不住打开来偷看过了,母亲准备的晚餐是弟弟爱吃的鸡丝粥。“我去拿碗。”及时想到可以帮忙母亲准备餐具,为自己加一点乖孩子分,炎育陵跑到厨房碗柜下,踮起脚尖勉强能打开柜子。拿凳子吧,这么想着一转身,母亲便站在身后,轻松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小碗。
“妈咪,我再长高一点就可以……”
“去练琴。”
话被母亲冷冷的命令打断,炎育陵仰望着母亲,母亲冷漠的表情吓得他不敢开口。惩罚已经开始了,过往的经历告诉他,母亲的语气显然是不准他吃晚饭,而不是要他练完琴才吃。
待母亲在餐桌边坐下,替弟弟勺了一碗粥,炎育陵鼓起勇气吐出恳求,“妈咪,我……我想吃……”
“我说去练琴。”
“妈咪……”
“十下。”
一声哽咽卡在喉头,炎育陵猛吞口水把它止住。为什么一而再的加罚?罚了站为什么还要罚饿肚子?炎育陵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又不是不认错,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次‘对不起’,母亲的标准为什么不可以低一点?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还不去?”
去就去!不满的呐喊在胸腔翻腾,炎育陵咬着唇低下头,忿忿地大步走进琴室,‘磅’一声用力关门,抱着膝盖窝在靠墙的一张沙发椅。
讨厌!最讨厌妈咪!我再也不要跟妈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