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火烧一样的感觉涌上来,不觉得痛,只是微微有点冷,而且,很空。好象有风吹过亘古的荒凉,漫漫戈壁上有细小的沙石散漫地扬起。
其实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就是说,你只是根据事实,想要客观地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
“实话说,我没刻意想过。没死就没死吧。一定要一个答案,你就当我出卖了灵魂给魔王,因为有契约,所以屡次不死好了。”
“这种话啊,我倒希望我能相信。不过,”白皙的手指拈起一片金色的羽毛,瑞雪尔禁不住看着我苦笑,房间里晦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却分明感受得到,“你站在魔法阵中的时候,背后的黄金四翼看起来如此完美灿烂,足以令无数天使羡慕。”
黄金四翼……
我轻笑。
这或许是现在最令天使们尴尬的事情了吧。
怎能相信?如何解释?
叛逆者如我,竟然还拥有如此光辉美好、不染纤尘的羽翼。
我不再看她,漠然地凝视窗外。窗户不大,从白色柔软的窗帘之间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城墙的影子,灰白的岩石,天空也是近似的苍白。我用一个简单的风术拉开帘子,湿冷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应该是黄昏吧,我揣测,那一丝丝稀薄的日光渐渐消逝在远方。触目所及,冬天特有的浓雾轻盈地浮动着,地上还有些许雪融的痕迹。
其实我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可惜视野渐渐晦暗,越来越粘稠的雾气填充着空间,连萨维亚的高塔的轮廓都已然模糊。
终究是看不到战场吧。我暗暗叹气。闭上双眼。
其实我明知道如此。
我转头,房间里果然再无他人。
她走了。
结果,刚才还是忘了问她我到底昏睡了几天。
所谓过往,我实在不愿多想。而,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真正在战场上挣扎着活下来的,不会问这种无意义的话。
这个问题,是恶意也好,是无意也好,有什么关系?
既然没死,总要努力活下去。
再,这点小事都耿耿于怀,我早该郁结而死了。
我靠在床头,头搁在淡紫的枕垫上。或许是错觉,房间里极静,听得到心跳的声音,偶然拂过耳边的风声恍然如海潮细碎缱绻。窗帘之间沙沙的声音,犹如情人的私语。
说来奇怪,明明很疲倦,倦得只想沉沉睡去,从此再不必醒来。可是心思却偏偏清明,往事重重,一页页,一幕一幕,纷纷绕绕的涌上来。
起风了。
我合起双手,指尖已然冰凉。
第十二章
以往,我很少花时间在回忆过去上。可能理由有很多,或者是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也或许是因为我很少得到这样的机会。
是的,机会。我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你不能在非常忙碌和焦虑的时候回忆,起码我不能,太过疲倦或者太兴奋、太悲伤的时候,大概会全然忘了过去的存在,而现在——就很合适。
我无事可做,即使我有很多的疑惑要解答,很多的事情想去做,但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去试图做什么。如果我还不打算死在这张床上的话。
这种规模的魔法阵的反噬,没死只能说运气实在太好。我查看了身上“极恶之花”的状况之后,很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想弄个什么小魔法逃走,身上的这些藤蔓会在我来得及惊动卫兵之前就杀了我。
想必我的看守者也知道这点,所以根本没打算来见我。当然医护官每天会来一次,带来药剂和药品,而门外的卫兵会准时地把我的三餐送进来。
有时候我能清晰地听到门外卫兵的脚步,还有兵器和甲盔之间摩擦的嘶嘶声,或许是两个?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三个。虽然我最多每次只看到过一个:蓝色束腰外衣滚着紫边,那不是萨维亚这里的卫兵装束。
我伸了个懒腰。就在我眼前不远,午后倾斜着的阳光落寞地照在了墙上。杯子里剩下的水在阳光里闪着微弱的虹彩。
今天是我醒来之后第几天?第三天?第四天?
萨维亚的攻防战似乎已经结束,空气里再没有那种粘稠的血的气息。断断续续落下的新雪清洁了空气和土地,也压住了那种战场上特有的腐败味道。
现在,我的头脑基本清醒了。我所在这个房间不小,形状有点近乎五边形,估计是某座塔的阁楼,有三面墙上都开着双扇窗,但之前有两面墙上的窗户都拉起了厚重的帘子以致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房间很小,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虽然我觉得,其实那样才更像是一间囚室?
等我能够勉强走动,我就自己去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一扇。等我看到有一面居然正对着萨维亚的高塔的时候又只好把它关了,即便我知道无论这窗户是否关了高塔上的护卫们都会炯炯地盯着这边,但看不到终究还是要好些的。有一面的风景很好,部分对着要塞外的旷野和山丘,旷野上一片银白,高大深绿的雪松沉默地矗立在丘陵上。我想起在以前的艾博拉城外的那些日子,或许在这里的松林里,雪地下面也垫满了厚厚的松针。
我第一次来萨维亚,大概是在差不多8000年前,至于为什么来,具体的缘由已不大记得,应该是与某些书籍有关。那时候我在第一天的杰拉城做所谓的“图书管理员”,其实就是打杂和跑腿的一些零碎活计。真正的那位管理员是个脾气乖戾的力天使,天晓得为什么他要放下身段做这份琐碎又没什么前途的工作,成天埋头在纸堆里抄写和整理文献;但即使如此,他在图书馆里也几乎和所有人都疏远得很。他之所以“雇佣”我,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在他们的免费授课中表现得还不错,能够流利地读写通行语,而且也知道一点点古代语,还懂得一些第三天以下红海以上的乱七八糟的俚语和方言。这样他在整理那些可怕的图书目录的时候我可以做他的助手在书架上爬上爬下,还有,如果要让我去别的地方取或者送一些古籍,他知道我能找到正确的那些东西。我现在想,也许我日后对希利斯图书馆里那些秘密信件文书和物品的兴趣就是在这个时候培养的?嗯,总之,那个时候,我应该是为了替他来取某本书才拿到萨维亚的。当然,我记得他并没对我提到“萨维亚”这个名字,他说的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在第二天的边境要塞里找到了没人要的一些旧书,我认为很可能是三战之前的典籍,请你尽快替我拿来。那个要塞在一个山谷里,比较偏僻,我会借给你一匹马,给你一张简要地图。但是,即使你迷路也不要向人问路,因为多半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你实在找不到,那就回来。”
我拿了那张简单的地图,万幸没有迷路,只是在旷野里露宿了两个晚上就找到了山谷的入口。但我对他当时说话的奇特逻辑印象相当深刻,所以直到今天还记得——他说,“即使你迷路也不要问路,因为多半没人知道。”
他的确这么说。
我等日落之后才进了萨维亚,惊讶于城墙的厚度和塔楼的高度,也同时惊讶于它庞大的规模与它凄凉的气氛。寥寥无几的守备卫兵并没留难我,我进到要塞,很快就找到了他说的那个朋友,拿到了那些书,大概有五六本。那人交给我的时候把书都很仔细地用丝绸裹好了,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我根本想不起来它们的名字都是什么。我只记得它们相当沉,封面是空白的,但有很漂亮的花纹印在皮子上。
我把这些书籍拿回去,他很高兴,甚至是兴奋,那双一向沉寂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彩,如同饥饿的人看到了刚出炉的面包。
我在杰拉停留的时间不长,大概几十年而已。到现在我还能模糊记得那个力天使的脸,但名字却完全忘记了。他也曾经给我讲过一些天界历史,在零星的聊天中,比如御座七天使和元素天使,还有红海的演变。也许他知道某些事情,也许,也许他是个活得非常非常久的天使,因为不小心牵涉在天界的秘密中所以只能在一个偏远的小城和图书为伴?
也许。
也许,他当年看中我,最重要是因为我白天看不见,所以图书馆里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个瞎子,留下我帮助他,不会引起多少注意。
也许……
我把叹息咬在嘴里,强迫自己咽下去。
我为什么没在自己还能自由出入的时候想要这一点?
竟然要到现在才想到:萨维亚可能保留了许多其他地方没有的,建筑、典籍或者其他……这个壮观的要塞,或许是故意被人遗忘的也说不定。
萨维亚穆尔,纳格尔说,它的意思是“最明亮的银月”。
这个名字,莫非也是种隐语吗?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略略拉开一线窗帘,在冬天的阳光与变幻的流云之间,高大的石塔巍峨矗立,它锋芒毕露的轮廓刺破蓝天,甚至令人眼眶也感到酸痛。
不知为什么,这次萨维亚的胜利总令我有些不安。我有经验的几千年来,魔族军队从来不轻言退却,实际上,我倾向认为普通的魔族士兵他们是只懂得进攻而不注重策略的那一类,何况这次有撒旦坐镇。以亚巴顿惯来的强硬作风,演变拉锯战要合理多了。反复思索瑞雪尔形容的情况,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疏漏了的地方……
算了。
我再叹口气,伸手拨了拨帘子,白纱垂落如雾霭遮住了视线。其实,这些,终归也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我退了一步转过身子,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人身上。
唉,该怎么说呢。
我抬头的第一反应是想从窗户里跳下去,或者地板马上裂开一道口也好,真正想动的时候才觉得身体都僵硬了,连再退半步都办不到。
乌列。
我睁大眼睛看了又看。
确实是他。
他看起来气色不错,但神情淡漠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头发比印象中长了许多,半披在腰际,身上是一套正式军服,纯白滚冰紫边,深紫的披风松松垂下,背后黄金六翼半收着。
我怔怔看着他,随即注意到他背后那扇窗户大敞着,心里禁不住一阵嘀咕:难道他竟然是直接从窗户飞进来的么?他怎么会这么有空?堂堂地之天使,天使军团统帅,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情……简直……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能听到翅膀上羽毛轻拂发出的声响。我不说话,他也一样,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我,直到我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
我在心里苦笑,难道我是自觉心虚?细究当年的事情,起因并不在我,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几千列纪中他的那些情人不都是如此?天界的风气以攀附上高阶天使为荣,我不过顺应潮流,他又有什么损失,情事不提,战场上已经两次都把我打得半死还要继续计较?难道说他的众多情人床伴之一叛逃天界这种闲事还能对他的声名有什么损害不成!
“……你不敢看我。”
我在心底里痛骂了自己一通,才抬头轻声说,“殿下目光锐利。”
乌列神色不变,低笑两声,“是吗?原来如此。”
“……”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闭口不言。说过去绝对不妥,而我又哪有未来可言,即使是现在的战事,我对他的性格多少清楚,他岂是会听旁人建议的人?何况,那位是我。
“为什么?”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阁下不愧是司掌审判的大天使,这种灼灼目光实在是令人难以消受,连我这种自觉无罪都如坐针毡,我可以想象那些在他手下受审的天使的感觉。
他看了我一会,走开几步到桌前径自坐下,“其实你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不过,我现在想知道,你究竟是真的精明,还是真的糊涂。”
“……”我叹了口气,干脆也走过来坐下,“实话说这点我从来都不知道,或许最不容易了解的,不是旁人,倒是自己。”
乌列看着我坐下,微微一笑,略显细长的紫色双瞳在光中竟十分绚丽,“这点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从不作无谓的辩解。”
我笑了笑,暗忖既然是无谓何必辩解。视线投往窗外,夕阳日暮云野垂垂,倦鸟群飞,远远回荡的鸣声极其凄越,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殿下今天这样有空?”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不算有空,走到这里忽然想来看看。”
“说起来这次能侥幸不死,非常感谢殿下及时援手。”
“多谢?”他语气转淡,半晌说,“不必了。法罗尔,你自己该知道你当年做下的事情,我不过希望把你押往耶路撒冷明正典刑。毕竟,当年你们是从我手中逃脱的。”
我转头看他一眼,他神色闲静,但目光炯炯,大概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平静?我勾起嘴角,“虽然殿下这么说,不过既然没死,哪怕多活一日我也是心怀感激的。”
“你真的这么想?”
“是。”我垂头应道。尊贵如他,恐怕不会懂得我这样普通天使的心思,好在我也不稀罕他懂得。当年事已属不该,而今我对自己的命运也并无任何奢望。
“我不这么想。”
“……殿下大可不在乎旁人的想法。”
我听到叹息声,但我宁可相信那是我自己的叹息。
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再让我和此人相遇?
过去种种,早已不可追回,譬如昨日已死,但那一丝一缕的回忆却不肯就此消失。明明面前有榜样无数,连有数千纪记忆的魔王都可绝然抛弃过去重新开始,为何仅仅只是这百多年的事,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总是忘不掉呢?
末了,反而是回忆比往事本身更折磨人。
微风渐渐冷却,夕阳缓缓燃尽,丝丝缕缕的云霭朦胧婉约,烟紫薄红淡金深蓝的错杂色调浅浅地染透了半个天空,剩下部分的色泽宛然如大理石般的灰白。我默然凝视乌列,他侧面凝思的轮廓恰好清晰凸现在此刻的天空之上,流畅精美一如耶路撒冷神殿上的浮雕,却也如那浮雕一般了无生气。
说起来,我并没见过乌列真正喜悦的样子。从来没有。
即使是以前在众人尽皆欢笑的场合,他神情里也始终有种隔阂的东西——抑郁或者落寞——而无论哪种都不是我能理解和懂得的。
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庆幸如此。
“……法罗尔。”
“在。”
“……”
“?”
“这次在萨维亚,汉尼勒已将情况悉数告知我,你功劳居首。”
“……是。汉尼勒殿下谬赞了。”
“有吗?”
“……”
“你且安心地留在这里静养,之后的安排自然会有人告知你。”
“是。”
乌列忽然轻声叹了口气,“你这样恭谨,是在故意讽刺我吗?”
我一惊,“不是。”
他深深看我一眼,起身离去。那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乌列殿下,我长久以来为一件事而困惑,不知道您能不能为我解答?”
他顿住脚步,并不回头,“说。”
我鼓足勇气,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异常快,“殿下,我……是不是和天界以前的某个天使长得很像?”
第十三章
“有些事情发生,只是为了追忆;就如同有些人,你认识他们,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他们告别,或者决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