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有心去看,然後这一切景象在我心中如斯清晰,犹如镜中虚像。
魔法阵中的法天使一阵骚动,却没有人擅离一步。
果然靠那些小把戏还是不行,终究是到了这一步啊。
我沈下心。古老的咒语一字一句响起,前排的几个法天使猛然抬头看我,似乎是惊得呆住了。耳边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的空灵,近乎透明的质感。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这段咒语中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母都有微妙而威严的存在感,犹如那亘古不息的风,犹如那缺而复圆的月,犹如无从捕捉却无法忘却的梦境,犹如永恒不变的生与死。
“空气中飞舞的精灵啊,以我之名,呼换你们前来!
疾电裂风击毁万古恒存之物,依最初之约定,
将喧哗化为寂静,将缤纷化为平淡,
将生化为死,将万化为一,将有化为无,
一切有形之物,皆归为本初,
一切存在……皆为虚无。”
无边静寂中,身体的感觉全都消失了。红色渐渐湮没了视线,世界笼上一片迷离的嫣红。
疾冲而来的龙骑士脸上忽然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可他们还未来得及停住便化作了血色的烟尘慢慢消失。他坐下的那条龙挣扎著探头向我咬过来,却在牙齿合拢的最後一刻化成血霰。几点细小的血滴溅在脸上,还是温热的。
我忽然想笑。
原来,这就是结局吗?
饱满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身体中涌出,魔法如流星般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毫无衰减的迹象,这一切……就好像是那次逃离天界的时候。
身边的法天使终於醒悟,开始三三两两的逃开,否则那这不断成长的无形的漩涡会将他们也一并瓦解。
远远地,魔族的号角再次响起了,尖利得似乎有些凄惶,可是这一次,没有人能够回转。黑暗之塔的集中冲锋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止,何况这个魔法……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数不清的龙骑士前仆後继冲到我身边,然後在短短一刻中化作各色的尘埃。
“虚无……之蚀!这是虚无之蚀的禁咒啊!”
一个颤巍巍的法天使终於大叫起来,因为恐惧声音都在发抖。听在我耳中,我只想大笑。
“法尔!法罗尔……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啊!再不停下来你会死啊!”
尼维尔大声呼喝,努力拍打著翅膀朝我飞来,绿眼睛里一片晶莹。一身狼藉的奥菲斯在他身後死死抱住他,“你不能过去!不然……你也会和那些魔族一样的!”
认识他这麽久,我第一次看到奥菲斯的眼睛里面也有著莹然的水光。
短短的一瞬,却漫长得犹如半生。
已经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了,但内心却是分外的平静。许多人,许多事情一时都涌上心头。曾经经历的事,曾经遇到的人,孤寂纯粹的童年,奇妙跌宕的少年时代。在天界的几千年,还有,在魔界和红月之谷度过的一百多年时光。
殿下。
雷特。
沙尔。
芭碧萝。
拿丹叶。
伊比利斯。
西娜……
曲曲折折走到如今,心里不是没有悔恨恚怒的,然而更多的却是淡淡的喜悦和惆怅,空空落落地坦荡,就如同此刻天际拉出的一线清透晨光。
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周身萦绕的魔法力量分明地弱化了,然而我再收束不回。浓厚的红色浸润了一切,我努力睁大眼睛看著天空。
虽然,我已然什麽都看不到了。
如果能够不死的话……
我真的……很想要活下去啊……哪怕能够多活一天……
心里有一个声音很轻地说,好像一只小虫在木头上沙沙地咬著,一下一下地咬著。很痛。
恍惚之中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沈冷而浑厚。他说的是,
“象徵毁灭的无序之雷,审判终结的恐惧之电,
化成制裁之光,形成愤怒之剑,
解开环锁的命运,破碎封闭的永恒…… “
雷系终极魔法,虚无的誓言……?
我竭力竖起耳朵倾听,试图辨认这是否是我垂死的幻觉。
下一秒,最後的混沌中,黄金六翼的天使手持长剑从天而降,身後腾起无穷电光。刺目光明之下,他冷冷一笑,眉如利刃,俯瞰世间的傲岸冷峻,“……创造与毁灭之主,请聆听我的誓言,将一切归於,最终的虚无。”
晨光迸破。
无数冰蓝深紫的光芒将黑暗彻底撕裂。
是真的啊……
我睁大双眼。还未来得及多想,身体骤然一痛,已经溃散的魔法之力竟开始反流了回来。
模糊意识中,似乎有人在我身边俯低了,轻声说,“法罗尔,我想得不错。你果然还活著……”
黑甜的梦境无声席卷而来,不容抗拒。
放任自己渐渐沈入粘稠的血色中去。我在心底无声苦笑。
或许,我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乌列殿下。
编一 血祭-END
第二部 镜像·倾城
第十一章
众所周知,天界的天使按位格共分成九阶,上中下各三阶,到底有多少天使恐怕是恒沙难数,即使只是上位最高一阶的炽天使也有近百人,但立于顶点、位置最高、掌管天界大小事务的天使,只有七位,即所谓的“御座七天使”。在漫长的天界历史中,御座七天使曾经数次变易。光暗四战之后敕立的御座七天使中本来以后来堕落地狱为魔王的六翼天使路西法为首,即大天使长光之天使路西法、火之天使米凯尔、风之天使拉斐尔、水之天使加百列、地之天使乌列、死之天使萨麦尔和月之天使沙卡利亚曼耶尔。当后两位堕落为地狱君主之后,他们的位置才被亚纳尔和然德基尔补上。而神之颜之君主梅丹佐,虽然是在诸位大天使中最为年幼,却是极得神所看重,在少年时即受封成为了御座七天使之一。
现在天界的“御座七天使”即大天使长火之天使米凯尔、风之天使拉斐尔、水之天使加百列、地之天使乌列、神之颜之君主梅丹佐,亚纳尔和然德基尔。即使在殿下去世之后百多年,“御座七天使”的人选并不曾有任何变化。
幸或者不幸的是,我与这其中的几位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在魔界,我偶尔也曾想过,如果时光逆流,我能再次选择的话,我绝不会再与地之天使乌列殿下扯上任何关系。
如果我平生有什么后悔的事,没有及时在第一时间赶到危急的殿下身边是第一件,而和乌列之间纠缠不清的乱账绝对可以位居第二。
曾经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的几位大天使中,亚纳尔殿下因为掌管天国钥匙,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与他有交集;然德基尔殿下纯属意外,而且这个意外也是因为乌列殿下才会发生……所以不提也罢。但乌列殿下,这位尊贵冷峻严苛无私的地之天使,我本不应该和他有任何关联。
该怎么说呢,天界很久以来有个上不了台面的笑谈,说所谓真正天使的天堂,应该是米凯尔殿下作为保护者、天使军团团长(实际上也是如此),拉斐尔殿下做情人(反正他男女通吃),加百列殿下做母亲,梅丹佐殿下负责审判和管理天使,亚纳尔殿下担任节日天使兼作老师,然德基尔殿下担任天国书记(因为他极其健忘),而乌列殿下则负责审判魔族和对外谈判。然而,如果是亚纳尔殿下作为保护者,乌列殿下做情人,然德基尔殿下做母亲,加百列殿下负责审判和管理天使,米凯尔殿下担任节日天使,梅丹佐殿下担任天国书记(现实中如此),而拉斐尔殿下负责审判魔族和对外谈判……那就是地狱了。
虽然这说法不无牵强,不过各位大天使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在底层天使的口耳相传中,拉斐尔的风流多情慈悲过度就和乌列的冷漠理智严苛有余一样有名,正如梅丹佐的过目不忘和加百列的心细如发,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品质。
不管传言和事实相差是否遥远,总之,即使在当时,我走途无路到曾经慎重考虑要去引诱哪一位大天使的时候,我考虑的人选,也并不是他。从来不是。
只不过,世事往往出人意表,不由我控制。
严格说来,并不是我引诱了他。起码我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
我深深叹了口气。
到了今天,想必说后悔也是没用了。
想不到,终究还要遇到他。还是这种糟糕到家的状况。
或许伊比利斯和芭碧萝他们说得对,我根本不该来,不该再踏入天界一步。
恩格,我心里默默想着,看来你只好等着为我收尸,如果还能剩下什么的话……这次的代价不是我不付,实在因为我恐怕没命去付了。
意识昏昏沉沉,乱七八糟的往事在脑海里浮浮沉沉,几百年和几十年全都混在了一起。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乌列阁下,还是在差不多七千年前,我考入希利斯之后的某一年。他笔直地站在绿草如茵的广场中央和卡麦尔殿下交谈,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凝视着远方的目光异常淡静。对,就是那种感觉,空落落的波澜不惊,似乎很疲倦,又似乎是毫不在乎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厌倦,甚至是,厌倦了厌倦本身。
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从容貌和装束上看得出肯定是高阶天使,但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中却没有高阶天使们身上那种掩饰不去的故作的傲慢。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他深蓝的头发在阳光下犹如海水般闪闪发光,是种非常纯粹的宝石的蓝色。
那时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离去,从未想到这位高贵的天使会和我有任何关联。
即使后来,在我已经随侍殿下左右的时候,再见过他数次,对这位地之天使殿下,也从来没说过礼貌之外的话语。
准确地说,每次和他碰面,开口的都不是我。
我只负责低头行礼就好了。
……然而,为什么会演变成今日的局面呢?
我在心底苦笑不已。
我还记得之前最后一次看到他,多年前,在我跳下创界山的时候。他站在突出的悬崖上,微微低下头看着我,看着我们。头发被风吹得零乱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愤怒或者激动的表情也没有。雷系的终极咒语在我耳边徐徐流动,平稳之极,没有半分的迷惑或迟疑。
那一刻,我曾想,或许真的死定了吧。
以我的魔法造诣,要挡住终极的元素咒文,成功的机率实在够小。不过,如果我死了,雷特和沙尔也死定了,其他人也许也不能幸免。最后发出那个咒语的时候,我的神志已经不大清楚,所以并不能记得之后两个咒语相撞之后发生了什么,然而,我们毕竟是活下来了。
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这个奇迹了……
天知道过了多久,虽然还是疲倦,可是神志却不由自主地慢慢清醒起来。只是,眼前明晃晃的,那种光芒,刺得我根本不想睁开眼睛。
想抬手遮一下,可惜竟然动不了,再用了点力,立刻就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断了一样的酸疼。
“你醒了吗?”
“……”你是谁?
我张了张嘴,却发觉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不过,似乎别人已经明白了。
那天使走近了微微一笑,强光中一双柔和的咖啡色眼睛似曾相识,悦耳的女声,“我是医护官瑞雪儿,乌列殿下专门要我来照顾你的。你醒了,我实在很高兴。”
我想笑,却发觉即使如此都会觉得疼。盯着她,我努力发出声音,“怎么是你?”
竟然是她,在酒吧里碰到的奇怪的天使,如果没有亚巴顿和他的龙,大概会把我追得满世界飞的天使。
瑞雪尔嫣然一笑,“我是医护官,所以不需要天天站到城头上搏命,有什么不妥当?”
我努力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半晌才能说话,“世界也真是小。”
瑞雪尔摊开双手,秀丽笑容忽而有些苦涩,“我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那个法罗尔。”
“那个?”
“是啊,六十多年前,那个狂妄狠辣、毫无廉耻、勾结恶魔来背叛天界的叛徒。
虽然知道这些年来天界对我的评价确实是如此,听到她这样当面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仍然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我竟还能笑得出来,“难道你还认识别的法罗尔?”
瑞雪尔神情微滞,语气一转,“也许吧。法罗尔,法尔这个名字,在在天界不算常见,但也不应该只有你一个。”
“唔。也是。”虽然我从来没遇到过和我同名的。
“你不好奇?”
“我好奇得很,”我对她笑笑。眼睛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窗外天光淡然,看不出究竟是接近黎明还是黄昏。耳边听不到厮杀的声音,但也许是这个房间深藏在城堡内的缘故。
“不过,我更想知道战况现在如何了。”我低头看着盖住胸口的苍白被褥,翕然的光线照在上面,有种温暖的错觉,忽然很想问问自己究竟已经睡了几天。
“应该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了……魔族相当顽强,不过有乌列殿下的三个精锐天使团在,估计大概这两天就能完全解除威胁吧 。”
“撒旦亚巴顿没把全部的黑暗之塔带来?”
“这个我也不清楚。”
“也是……”我漫应了一句,这问题是我问错人了。乌列既然来了,萨维亚的指挥自然有他;不要说一个默默无名的医护官,就是汉尼勒殿下,现在对于军情也未必有多少发言权。神志略略清明些之后,一堆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城中的伤亡不知道怎样,奥菲斯和尼维尔他们现在如何了?还有纳格尔……心神恍惚之间竟没听到她之后又说了些什么。
直到那双深色双瞳几乎贴上我的面颊,我悚然一惊,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可惜背后已经是墙壁,我的头狠狠撞了一下,眼前一片金星飞舞。
“法罗尔……法罗尔!”
“嗯?啊?”
“你听到了我的话吗?我在等你的回答。”
“什么?抱歉。请再说一次。”我揉着额头,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来了。
“我说,”色泽柔和的晶莹眸子深深凝视着我,宛如静水流深,不辨悲喜,她说得很慢,但十分清楚,每个字都很清楚,“法罗尔,你为什么还不死?”
我耳边嗡地一声,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
房间里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风轻轻吹动窗纱的细碎声响。我宁可是自己在幻听,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略显苍白的唇瓣开开合合,而且那声音再清楚不过。
她在说……什么?
瑞雪尔微微俯低了身体,几缕柔滑的发丝垂落下来,娇娆地贴着她白皙的面颊。她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清如泠泉的声音柔和下来,“法罗尔,可能我的说法容易令人误解……只是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活下来……就好象这次,你的伤势,换了旁人,死一次恐怕不够。当时的状况连汉尼勒殿下都没有信心可以救你。我在天使军团中作了几千年的医护官,也算经验丰富,但你身上的那种奇异的黑色藤蔓我从不曾见过;而且,法罗尔·亚列,六十多年的记录我曾看过,虽然我知道那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实,然而雷系的终极咒语决绝暴烈,足以排山倒海,应该是毫无侥幸逃生的机会。所以,”咖啡色的双瞳灼灼地盯着我,“在等你醒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你清醒了,我一定要请你给我一个答案,法罗尔,你为什么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