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后来的史书,将天界神使时代第十三纪第六十六列纪耶德9732年描述成起伏跌宕的多事之秋。年初,魔族在地狱君主率领下大举进攻天界,第二天不久全境陷落。八月帕诺夏祭,地狱君主阿萨兹勒率领的魔族军队趁虚而入,双方据帕诺成对峙之势,天界损失惨重。 可惜。与其后的耶德9733年相比,这一年中所流下的血也许不到后者的十分之一。
耶德9733年秋初,第四天耶路撒冷附近忽然爆发大规模瘟疫,从城外飞速蔓延至第四天各处,这种无名瘟疫传染性极强,感染后未经治疗,座天使之下超过四分之三的天使会死于七日内,死时情景十分可怖,全身血液变绿双目流血不止,因而被天使们称为“七日泪”。唯一的“好消息”是魔族也同样会感染病倒,只是病死率仅仅只有普通天使的三分之一,魔族将此病称为——“血瘟”。
耶德9733年,即是整个神使时代中赫赫有名的“瘟疫之年”。
第四天之下,死亡阴影笼罩一切,连光辉的耶路撒冷都未能幸免。原野之上,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清澈的比训河沦为污秽之源。 海法全灭,玛里血战,萨别死战……这般惨烈的战况同时震惊了天使与魔族的高层,而谁能想到,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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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如果当时我对以斯拉婓的说法还有所疑虑,花了二天时间走到琐珥之后,已经不得不信了。
一路走来,到处空荡荡的,城里城外人烟绝迹,恶臭熏天,尸骨遍野。第四天本来也是鸟兽们的乐园,可是现在连它们也消失了。
仿佛是……战争已经结束的错觉。诡异的错觉。
天气晴好,蓝玻璃一样的天空微微有些云彩,阳光下第四天的景色从来都是很美的,但是,现在看来,比真正的地狱还要像是地狱。
而,引发了这一切的……竟然是雷特?
我想了又想,直到头痛欲裂,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不仅仅是理智上如此。
那个几千年来我所熟悉的雷特,昔日的四翼主天使雷米尔……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因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毁灭一切?!
这太疯狂了!
以往在每次战争中,不管处于有利还是不利的地位,他从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冷静的那一个。就他的经历和年龄来说,甚至有几分过于内敛了……自从我们离开天界之后尤其如此!
小时候,把我捡回去的那个天使曾说,第四天以下大部分的天使心性、能力甚至外貌美丑都相差不远,只是由于后来的境遇不一样,几千年下来,时间累加的效果,再比较的话,差别就不只是一点而已了。
也许,雷特和我之间的差别,远远比我想象中大吧。所谓“灯下黑”的意思大概如此:你最不了解的人,往往是你自以为最了解的人。
如果可能,我还真希望这个道理我这一生都不要明白……
终于飞到欣嫩子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这不是特别雄伟的山谷,微弱星光下,深绿的山谷宛如一道刻在大地上的黯淡伤痕。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安静得如同深冬的雪湖,或者,墓地……偶尔,远远听见不知名的鸟叫,反而更显得凄凉。
火刑场上,中间矗立着的高大十字架上隐约还有黑红的斑驳痕迹。
嘴唇大概是咬破了,满是甜腥。
寒风掠过,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大喊的冲动——我没死,我活着回来了!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们啊……
可是……
这到底又能改变什么?
我终究是来迟了。
从这里遥望,一片昏暗夜色中仍然可以看到耶路撒冷中央神殿灿烂的圆顶,整座城市都已被强大的结界紧紧包裹。不愧是元素天使,加百列殿下的驱邪术竟然足以覆盖偌大全城。
魔族大军,已经退离。
靠近天际线的远处,赤色的沙地上散落着十几顶稀稀疏疏的帐篷,黑色的马群旁边还有一匹褐色的狮鹜兽懒洋洋地趴着。大概,这也是剩下的唯一一支还驻扎在耶路撒冷城外的魔族小队了。
营地中央,旗杆上系着白布,中间半趿拉的那面旗帜看着……十分陌生。黑底上银白的逆五芒星,边缘拉出一丝丝仿佛血色羽毛的图案。不同于以往我见过的任何魔族军队的旗帜。
心跳得忽然急促起来,却不是狂喜,不是欣慰,甚至不是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鼓动的翅膀如生铁一般的沉重。短短一段路,竟有种精疲力尽的错觉。
其实,距离上次见面,最多才过了半个月,但已经太过漫长了。
你说是不是,雷特?
那双墨瞳远远地凝视着我,高峻深邃一如结冰的深渊,陌生得……仿佛我们完全不曾相识。
严格说来,天界是没有鬼魂的。人类所说的鬼魂指的是人死去之后因为种种缘故而到处游荡的灵体,魔族所指的鬼魂也是游荡的灵体,只不过与人类无关。无论哪种灵体,性质都偏于黑暗,无法在天界长久留存,第一天以上几乎从来不曾见过。
更何况是在耶路撒冷的城外。
“你来了。”
“……”
“果然。即使死了,你也不会放弃天界……”
“……”
深色的军帐大敞,修硕的天使从幽暗中步出,血色的披风飞扬而起,艳丽无比,几许墨色碎发从额头滑落,阴影中看不清楚那张面孔上的表情。但我知,那双眼中,爱与恨皆已湮灭,如帕玛狂欢时水里燃烧的烟火,如今所残留的……不过是往日的幻影。
微弱烛光摇曳,以斯拉菲的青灰色眼睛冷静而悲伤,“……瘟疫的源头,来自当年的四翼天使、而今的魔族大巫师雷特。”
窗外丝雨迷蒙,星光点点,冷酷到陌生的背影,熟悉得心酸的声音,“我会去到帕玛……作为征服者。”
我踏前一步,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阵颤抖,仿佛幽暗水面荡起无穷无尽的涟漪。背景中的耶路撒冷骤然亮起来,散发的光芒更加璀璨,明亮中甚至带一点我不曾见过的虹彩。
半空中,一轮清冷的下弦月。月光中雪白的硕大六翼自由舒展着,舒展成优美肆意的姿态,随意披散的长发光芒流泻,那背影修长而优雅,却因为太过美丽而冷漠,难以接近。
“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受处罚,与你无关。但,若你一定要我接受你的歉意才能安心,那么我接受。”
男声圆柔清澈,悦耳得如同微风拂过琴弦,然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声音,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
对面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似乎在强压着愤怒,夜色掩住了他的影子,“拉结尔——”
天使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手在月光下洁白得宛如玉石,半晌,似乎笑了笑,但仍然冰冷,“撤军吧,魔王,耶路撒冷之前,你没有胜算。”
我悚然一惊。“拉结尔?”
那么,难道另一位是……
陌生的名字含在齿间,来不及说出口。上古的魔王,撒旦中的最强者,天界记载中混沌初开时在天界白之月之外的红海中建立王国的君主。
一瞬间昏眩,仿佛从高处踏空跌落,光怪陆离。越来越多的幻象,越来越离奇的真实,意味着什么,或者,谁想要告诉我什么?
“西索拉·鲁赛斯……”我喃喃自语,手指冰凉。“不,那不可能……”史籍中零星记载清晰闪过,不曾有过耶路撒冷的围城……
“你我都无法违背法则。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想要。”
“……只要力量足够,没有无法改变的法则。”
“那样,代价太高了。不值得。”
“哈,魔族永远不会如天使一样虚伪。创世天使,你从来没想过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你错了。我选择的道路,正是我自己的意愿。”
“……“
“魔王陛下,不必再说了。”
这是幻象吗……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一片冰冷,越来越明显的刺痛。
久远的往事,似尘埃覆面而来,迷蒙中令人几欲窒息。眼前修长的背影仿佛融化在越来越昏暗的背景中,雪白的羽翼渐渐染上阴霾。我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连眨眼都不能。
“是你……真的是你?!法尔!”
肩膀突然被人用力握住,我痛得蹙眉,迷雾却散去几分,晦暗中浮现的那张面容清晰得不似幻觉,栗色的头发格外鲜明,只是……“沙尔,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时光倒流回溯,似乎都在一瞬间。回过神来,我依然在帐篷前,雷特静静站在我对面,面上不辨悲喜,而沙尔从背后握住我的肩扳回去,憔悴中满是不可置信。我想笑,又觉得这一幕太过荒唐。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背叛、抉择、审判、杀戮、鲜血、火刑、瘟疫,古老天语开启的监狱,久远惨烈的地下决战,阴沉莫测的魔贵族,不曾听说过的围城……林林总总,琐碎又致密,冥冥中织成一张恢恢大网,铺面压来。
无处可逃了。
来不及说什么,沙尔已经直接扑了上来,紧紧一个拥抱,“你没死,太好了!” 他面上的笑容鲜亮,可飞扬的蓝眼睛里全是血丝。
我闭上眼睛,夜色如冰,百般感触潮水般涌动,一时间都淤在心头最柔软的所在,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
“是,我……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另一个人的温度从背后覆上来,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进来说话。外面风大。”
我疲倦地点点头。沙尔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活着就好。这一次,真是要被你吓死了。”
我苦笑。心口却是一悸。
你说的没错,沙尔,可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
背后注视的目光灼灼,我却不敢回头。
终究有这一天不是吗?
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心底有那么多恐惧。
我一路上想过,觉得这应该是挺简单的一回事——不就是摊牌,之前早就说清楚了,现在补充几句就好,譬如啊抱歉,我越狱了,但是那个监狱太特别了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让大家担心了……
或者,辛苦你们,对不起,其实我没死……
再或者,什么都不说,死里逃生的我和大家抱头痛哭就好。
可是……
现在的情况是,我、雷特、沙尔三个人坐着。连蜡烛都没点一根,只有我之前拿出的魔法珠子在桌子上亮着。过了好久,久到我喝掉第三杯茶,房间里仍然安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脑海里翻翻覆覆,似乎想了许多事,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想。
茶是红茶,十分普通,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已经一点味道都没有,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我几次想开口,但想到连手上捧的这杯茶恐怕都是战利品,又实在说不出什么。
其实,我是在害怕吧……一直都是……
我安静地想。
明明是早就选择,明明是早就叛离天界,如同我明明早知道……我们已经分道扬镳……
等真正面对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想逃开……逃得远远的……
心底里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话,一遍一遍,暧昧的温柔又残酷,
——如果永远都不需要面对的话就好了。
——如果,如果我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些了吧……
“懦夫……”
我喃喃自语。头又隐约开始痛,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忍住伸手去按的冲动,手一阵发抖,只得把杯子搁在桌子上。
“法尔?”沙尔凑过来,多少有些忧心地看着我,“刚才你咬定没事我才没叫军医过来……你……”
“我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沙尔了然地拍拍我的肩膀。左边坐着的雷特还是一副冷峻沉默的样子,我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神思不属。
算了,反正终要走到这个地步。哪来什么最好时机?
“雷特,我想了解瘟疫的事。你……可以帮忙吗?”
日后回想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的反思,如果我以不同的方式开口,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没有。
世界的悖论之一,就是无论如何选择,都免不了在某个时刻去想“如果我选了另一种会如何如何”,而实际的结果并无不同。
决定命运的,不是才能或者机遇,无非性格。
雷特一怔,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看到我心虚的时候,他忽然笑出声来,开始声音很低,到后来简直停不住,越笑越高声,直到忍不住用手按住眼睛。
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再看沙尔……他脸上还剩下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但一双蓝眼睛冷得结冰。
看起来……这件事他们早就谈过?
反正到了这一步,迟早要说清楚。我叹口气,“雷特,收手吧。结束这场瘟疫。“
雷特的眼睛被额上滑落的头发挡住,他低声说,“……若我告诉你,不可能呢?”
心底似乎有什么碎裂开,痛得麻木,我闭上眼睛,“我不信。”
第二十六章
其实,这想法……没有什么道理。
只是直觉。
雷特极轻地笑了笑,“想不到,还是你了解我。”
沙尔倏地站起来,沉声喝道,“你——!”
我用力拉住沙尔的臂膀,沙尔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雷特,眼里仿佛着了火。雷特抬起头,却是看着我,神情已然平静。“法尔,这场瘟疫,不会再持续多久了,你何必心急?“
心急?
我笑了笑,嘴里一阵腥甜,甜得发苦。
路上那些血腥场景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反复萦回。
断壁残垣,血海尸山。那些狰狞的火焰,那些墨绿色的血迹,面目全非的城池,还有……那些闭不上的眼睛。我想起那时博利摩尔绝望而沉静的语气,以斯拉斐最后时刻美丽而疲惫的眼神,心里渐渐静下来,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还会持续多久?”
雷特略作思考,“大约再二个月。冬天来临前结束。”
沙尔猛地挣开我,一把揪住雷特的胸口。栗色的短发乍开,宛如暴怒的狮子。我从不曾见过他那般愤怒。“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只是在骗我?雷米尔!”
雷特漫不经心地仰起头,甚至懒得拨开他的手,“尼斯洛克,我说过,这计划会有很大伤亡。你当时不也赞同了?别忘了接到的军令。”
“军令?“
沙尔点点头,“阿萨兹勒的命令。领前锋军三十日内赶到耶路撒冷城外与主力会合。“
我心想你好歹也在称呼前面加个殿下吧,脱口而出的话却是全不相干,“你确定他不是想要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