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反抗了一下,见我态度坚决,无声中顺从了。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来回搓着,好象这么做能让他解除对我的戒备和敌对。
他似乎觉得不妥,把手攒成了拳头,不让我来回搓。
我就用手包裹着他的拳头。
他的拳头很大,一只手包裹不住。
我移来移去的,就像生怕把他的手露出来一样。
不一会,他冰凉的手在我手心温热起来。
我抚摸着他的手背,他慢慢松弛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生硬,像撒了层镁粉,慢慢柔和。
六年了,我一次次找他,就想表达我的歉意。
我和风细雨说,咱俩从小好到大,好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事情都过去五六年了,你也恨了我五六年了,戴雪蝉早就回江苏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是我对不起你,你永远是我这辈子最好最亲的兄弟……你跟我回去洗把脸,换套衣服,精精神神回单位不更好。
其实,很多事,只要放下姿态,道个歉,就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
他别过头,身子侧到一边,陷入了深思。
天,阴阴的,开始下雨,一点,又一点,飘进我的颈脖,凉嗖嗖的。
我哆嗦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我一眼,时间很短,可能只有一秒钟。
但,就是这一秒,一丝嫩嫩的温情破土而出。
就见他挪了挪腿,侧着身子为我挡风,挡了一会,他靠过来,说,咱俩走吧,外面怪冷的。
我一颤,他说的是“咱俩”。
我在前面,他在后面,彼此拢着两只袖口贴着墙根慢慢地走。
外面风很大,咝咝地刮着,我感觉不到冷,甚至轻松了许多。
偶尔回头,看见他长长的头发被风卷动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
快进楼道时,他问:“你租的房子?”
我说不是。
我告诉他,我姨奶(奶奶的妹妹)在大学附近住,前些日子去了国外照料小孙子,要我帮她看房。
进屋后,我找来干净衣裤,帮他烧了洗澡水。
透过在卫生间门绰绰约约的玻璃,他开始宽衣解带,象给一颗花生剥皮,很快,他像一颗没有皮的花生,露出白白的仁。
他洗澡的时候,我快速下了趟楼。回到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我领他去我常去的那家校外餐馆吃饭。
我点了金钱糕。
老板把金钱糕切成银圆大小,装在碟里,分成四小堆,端了上来,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风一样,刷刷刷窜入他的鼻腔。
他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金钱糕,问,这是什么啊。
我说是金钱糕。
他夹了一块,吃了起来。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
我说你知道金钱糕是什么做的吗。
他又夹了一块,看着,摇头。
我说你再看看,那些黑色的叶子是什么。
他仔细看了起来。
榆钱?他欣喜地问。
我说你还真识货。
他突然就露出了孩子般的笑。
他浅浅的笑着说这不就是榆钱糕吗。
我也跟着笑了。
我说是我建议老板改成金钱糕的。
他问为什么啊。
我说,金钱糕多吉利啊,你吃了现在就能赚大钱,我们吃了毕业就能挣大钱。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觉得榆钱糕好听。
我说好就叫榆钱糕。
我立刻把老板叫来,吩咐他把菜单上的金钱糕改回榆钱糕吧。
老板一楞,想了想,说,咦,不是你要我改金钱糕的吗。
我说金钱糕听着太俗。
老板一楞,说,金钱糕好咧,吃了能赚大钱。
我不乐意了。
我说要你改你就改,不改以后我们全上隔壁那家吃去。
老板知道我是学生会主席,隔三岔五就领一帮兄弟过来吃吃喝喝。
他一听,赶紧说,好好好,我改。
看见老板如此紧张的表情,段小兵摸了摸鼻子,裂嘴又笑了。
脸上的肌肉舒展开来,像起了涟漪的水面。
027.
段小兵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
吃完饭,他主动提出去剪头,剪完竟然还问我剪得怎样,是不是很难看,脸上的暖色多了。
我打量着他。
可能在拘留所呆的时间太长,变化比想象大,刚剪过的短发显得刚毅有余,英气十足,我就像是看见复活了的兵马俑。
我说,不错啊,挺好。
他又是一笑,疲惫的眼神像被火柴划了一下,明亮地闪了闪。
突然发现,段小兵笑起来很好看。
长长的睫毛弯成两条黑色的弧线,嘴角往上翘着,舌头从整齐的牙齿里俏皮地伸出一点点,充满了孩子气。
我不知道他是变帅了呢,还是从小到大,我对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就比较认可。看着这个五年前,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坏坏的男生,被工厂粗砺风景磨砺成了男人,我甚至产生了一丝“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欢喜。
“段小兵。”我靠过去。
“怎么了?”他问。
“哦,没什么。”我假装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头发丝,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像在酷冷的冬天飘来的夏天的麦香。
那天晚上,段小兵睡得很早。
段小兵说,拘留所最不满意的是日光灯,白天黑夜一直开着,睡吧,刺眼,睡不塌实,不睡吧,还困。
看电视时,许是累了,许是本来就很困,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他的脑袋一直在沙发的被窝里拱来拱去,像只寻觅乳头的小奶猪,直至拱到一个他自认为舒服的位置,不再动弹,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我已经准备好了豆浆油条,还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
他在沙发上伸伸懒腰,擤了擤说,恩,真香!
我说我往地板喷了清新剂。
他就笑了,心情看起来比昨天又好了些。
我接着说,你是穿我的衣服今天回去,还是你的等衣服干了明天再回去。
他想了想,说,我明天回去。
吃完早点,他看了看我,说,今天干点什么呢。
我说我要去趟学校。
我们宿舍合伙买了个篮球,放我这保管,班里几个家远的外地同学放假没回家,向我借。
他来了精神,说要跟我一起去。
篮球放在柜子上面的一个三脚架上,柜子太高,我跳了一下,没够着。段小兵说我来,跳了一下,也没够着。我说我来,他说他来,我们就像两只兔子,你一下,我一下,竞相跳着。不知道蹦了多少下,就听得“咚”的一声,篮球掉了下来。
就在我反映迅速,顺手接住,冲段小兵得意一笑,正要炫耀时,又听得“咚”的一声,塑料三角架掉了下来,不偏一不倚,砸在我脑袋上。
我那个恨啊。
我摸了摸脑袋,尴尬地嘟囔了句:去个鸡吧!
他别头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有窃笑在他脸上化开。
外面,太阳光真的很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好舒服。
可能,这种冬日里没心没肺的晴朗给段小兵带来温暖,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他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胸前的肌肉一颤一颤的。
不知所措间,他突然来了句,飞飞,你刚才那怂样儿,逗死我了。
靠,他竟然还在笑我出门时被三角架砸中的丑态。
我追过去,朝他扔球,喊着:我砸你,我砸你。
他笑着跑,像个顽皮的孩子,回着,没砸着,没砸着。
放肆的笑声都要冲到天上了。
进校门时,他仰头盯着弧形苍穹那几个硕大的字看了半天,迈不动腿。
我至今还记得他清澈眼神露出的纯粹气息。
干净还虔诚。
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后来的后来,我在段小兵家一本自订的叫《断臂山上榆花开》的画册上,看到这样一句描述——我好象一只井底的青蛙,一下来到了大海。
我说,进去啊,楞着干嘛。
他如梦初醒,挠挠头,说,这校门可真够气派的。
几个同学早已在操场上等候多时。
分组时,我和段小兵一队。
我从没发现我的跑动是如此的轻盈。
每进一个球,他都要跳起来,和我肩膀相撞以示庆祝。
很快就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不乐意了,说,不行,你俩得分开。
我和段小兵四目相视,嘴角扬起会心的笑。
这种高度相通的感应,让我突然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冰淇淋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打完球,段小兵陪我回了宿舍。
一路上,他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他甚至还试着像以前把手扒拉在我肩上,扒了一下,感觉不对,说,飞飞,看不出来啊,人长了,球技也长了。
我说那当然,长的地方多了去了。
他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啊。
他笑逐颜开说,都那么大了,该长也得长啊,不长不就完了吗。
我明白过来。
我把篮球砸了过去,他反映够快,顺手接住,在地上拍了两下。
我说:“你真愁人,我是说我长的不光是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足球、游泳,全长了。”
他假装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028.
我们回宿舍的水房洗了一把脸,还去了学校的食堂吃饭。
他盯着电子饭卡器看了半天,吃饭时,说了句,靠,真他妈先进,我们望江厂食堂用的还是饭票。
吃完饭,我们在宿舍下了象棋,还掰了手腕。
他不愧是钳工,力气真大,就像一把铁钳,牢牢钳着我的手,任由我青筋暴突,他却纹丝不动,冲我露出平静的笑。
他那得意还坏坏的表情让我不爽。
我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齐心协力,他的铁钳应声倒桌。
他说,靠,这也算。
我说怎么不算。
他不说话,微微一笑,暗暗发力。
一股不着痕迹的骨力迎掌而来。
很快,我感觉到了痛,却无法挣脱,两只手就像粘在一起的连体。
我呲着牙说,痛!
他笑着把手松开了。
我说,靠,你的到底是手还是钳子啊。
他把手摊开给我看。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端详他的手。
遒劲,鬼斧神工般,有着饱满的力量和气息,手指精干精干的,摸着很有一种安全感。
我轻轻抚摸着,轻到有种小偷的感觉,可惜我无法偷走他的力量。
摸了一会儿,他爬上我的床,说要看看我都学些什么课程,结果他看见我书板上放着的一副羽毛球拍和乒乓球拍。
他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说,出去较量较量?
我说你不嫌累?
他说累什么累。
说着,鼓了鼓胸肌,做出健美的姿势。随着肩膀发力的动作,他胸前的肌肉有节奏地上下颤动。
他说,这点运动量算什么。
我说小球就算了,免得你受刺激,哪天比游泳。
他说,游泳现在真比不过你。
我说,你不是在水里泡大的吗。
他用羽毛球拍拍了一下我的头,说,靠,你小子还记着呢。
我说,你确实比我游得好啊。
他拖着长长的腔调说,再也没游过啦——
我们玩得很开心,一直玩到漫天的太阳下去。
先是玩了羽毛球,他输的很惨,满场找球,疲于奔命,最后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认输,说差距太大。
我又玩了乒乓球。
他怎么也不相信,我的乒乓球水平竟能与他旗鼓相当。
他难以接受。
他说羽毛球输了也就输了,毕竟玩得少,乒乓球他可是有事没事就和单位的同事切磋,谁也打不过他。
我们总共打了二十局,各赢一半,累得都要吐血了。
到最后,我实在挺不住。
我说,回去吧,再斗下去也分不出胜负,最多打个平手。
他说我不服气。
我说太阳都下山了。
他说最后一把。
我说你赢不了我。
他说我肯定赢,我已经摸清你的套路了。
我说那也白扯,何必较劲。
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不让他难堪,我故意留了一手。野战军再厉害怎么挡得住正规军呢,好歹我也跟着专业人士学过。只不过,在我掌控的输赢之间,总让他看到了赢球的希望,每次输,他仰天长啸,唉,就差那么一点点。
可能,我和他,天生就属于爱叫劲那伙儿,较起劲来,真是谁也不服谁。
他恨恨说,我还就非得较把劲儿。
我说,好,你要输了呢。
他说,我要赢了呢。
我说怎么都行。
他说怎么都行。
如果说,14岁,我和段小兵的第二次相逢,经历了一个“五年”,那么,21岁,我和段小兵的第三次相逢,则又是一个长长的五年后。只是,时间间隔再长,变化再大,一旦放下那块石头,彼此还是对方眼中的他,变化的只是躯体和外在形象。我仿佛又看见五年前的那个段小兵。
场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结果调了个,我速战速决,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这场比赛,让我和段小兵又走回到了从前。
大汗淋漓回家,我打开热水器,说你先冲。他推辞着你先。我说还是你先吧。他说还是你先吧。
我说你是不是怕我看啊。
他瞅了我一眼,笑了,说,小样,从小到大你也没少看。
他开始当我面脱衣服。
我说,脱,快脱,本大爷要好好欣赏。
我是累的,从来没这么激烈运动过,我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气。
他很是配合地一件件脱着,剩最后一件时,他停住,只半遮半掩地露出结实的腹肌和迷人的小腰。
他看了看我,目光深邃还神秘。
我说,靠,你这半脱不脱的……
他就故意掀得更开些,让我看见了他更为性感的肌胸和若隐若现的乳头。
我故意舔了舔口水。
他却冲我坏坏一笑,快速钻进了卫生间。
冲完澡出来,他穿着一件长长的背心,盖住臀部,下身光着腿,露出性感的腿毛。
我问,洗完了?
他说,洗完了。
我说,你过来。
他不明事理过来了。
我露出邪邪的笑,顺手一捞。当然,我只是想看看他穿没穿内裤。
他狠狠打了一下我的手,叫着,靠,你耍流氓啊。
我说,还以为你没穿内裤。
他笑了,说,没穿怎么了?
我说,那我就流氓一下。
哈,我穿了。他故意撩起背心,让我看到他蓝底的内裤。撩起时,我分明看见他的脸有点红。
出去吃完饭回来,我们坐在沙发上看邓亚萍的乒乓球比赛。
可能,还在耿耿于怀我们之间比赛的事情,他开始激烈争论怎么对付我的长胶。他不停说,长胶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没接触过,再打几拍,他肯定会嬴。
我盯着他看,一字一顿说,可你输了!已经输了!
我说的很慢,声音不大,却不失份量。
我如此这般强调,只是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
因为,他根本就没察觉,最后那场球,我其实就是用反胶赢他的,他连这种基本的状况都没搞清楚,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呢。
他不说话了,反盯着我看,突然得让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哪怕只维持一秒。
我说你盯着我干什么啊。
他说,是的,我输了,你说吧。
说什么?我一楞。
我输给你了啊。他乌黑的瞳孔愈发深遂和神秘起来。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过——他也只是和我讨论而已。
为了缓和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我故意逗他说,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说着,我还故意摆出一副嘻嘻哈哈,要非礼他的样子。
过了几秒,我就感觉不对。
就见他倒在沙发,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眼睛放出神秘的感应和熟悉的波光,似乎在等着我的入侵。
我有点尴尬,快速扒拉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