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如此坦诚,子青答得也坦诚:“半真半假。还有一个原因,是你住过来,我也方便知道你每天做些什么,好告诉香山。”
“监视。”严冬早就想明白了,也是心甘情愿接受的,这时候当然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生气。
“你要是把这理解为一种关心,心里会舒服很多。”
“那我住在叶香山家,不是更加方便?”
“那样,不仅香山要关心你,你也会关心他了。”程子青吃完早餐,站起来收拾桌子。
严冬帮他把盘子拿到厨房,靠在流理台旁边问:“那你昨晚关心到什么了?”
程子青抬起头,暧昧地笑了一下,说:“什么都没有。”
严冬眼神一沉,刚要追问他那个笑是什么含义,他却又说:“我并不喜欢干涉别人私生活,也理解人都有私心。从今往后,你大可自便。严冬,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不会做什么背叛大哥的事,我没什么好关心的。”
言下之意,他也就是应付一下叶香山,实际上,是没打算打小报告的。
严冬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句“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总算是活明白了,也有人懂自己了。
他激动半天,却不忘紧张紧张面前的人:“那香山大哥问起怎么办?”
程子青把刷好的碗盘摞在一旁,仔细洗了一遍手说:“这个你就没必要关心了。”
说完,转身出门。
留下严冬一个人在厨房咬牙——对对对,你们两口子私事,我自作多情!
饭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叶香山派的小弟杜三到了。程子青没理人家,在书房里看书。对方也一副被无视习惯的表情,认识了严冬后,就恭恭敬敬带他出了门。
八年未归,其实好多道路严冬都不认识了。杜三口才还行,一路上跟他讲得详细,见他昏昏欲睡,自觉能力受到质疑,便自告奋勇说:“冬哥,咱们香山大哥如今的情况,你清楚多少?”
10
严冬仰着头,不知道怎么答。
当初回国的时候,他自以为把叶香山八辈祖宗都调查清楚了,可才回来两天,打击就接二连三,提醒他完全没做好功课。
所以他还能回答什么,只能叹一句:“基本不清楚。”
杜三立即一副“冬哥神人也”的表情,八成也在感叹他竟然什么都不了解就贸贸然回国卖命。
“咱们香山大哥,如今是道上说一不二的老大。”杜三说。
严冬点点头,表示这个自己还是知道的。
“不过,大哥也有几个对头,首当其冲的是个姓沈的,叫沈穆岩。说来也巧,他是冬哥到国外那年崛起的,城东三条街,酒吧夜店赌场,全是他的。”
严冬早就听说过这么一个沈总裁,今天杜三跟他这么一介绍,才明白原来是故人。
正是当年这位沈总裁在医院的一闹,他才能遇到程子青。
“这位沈总裁娶媳妇了没?”严冬问。
杜三见他沉吟半天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没想到一张口,却如市场大妈关心人家感情情况。
“没呢,苦追一个姓纪的小姐好几年了,好不容易年初人家答应他,现在张罗着要结婚呢。”杜三轻咳一声,接着说,“咱们香山大哥发家是在城西,跟沈总裁斗得凶,是因为咱们这几年往城东发展,发展的还挺不错。”
这个严冬早有耳闻,石诺有今天地位也主要归功于此。毕竟这些年叶香山地位上来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奋战在抢地盘前线了,所以也就给了新人上位的机会。
只是石诺野心太大,占了城东的宝地,就想占山为王。
杜三又絮絮叨叨讲了些严冬早就知道的事,附带个人情感和评论。
严冬其实很喜欢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待人真诚,关键时刻真敢为了信任的人拼命。他回来想做事,又不想动自己在东南亚的根基,就只能从头开始招兵买马。
而杜三,几乎是叶香山送上来给他收买的。
只是,怎么收买呢?
严冬往窗外瞟了一眼,说:“杜三,中午了,你饿了没?冬哥请你吃饭。”
“别别别,哪能叫冬哥请我吃饭!”杜三赶紧拒绝,“该小弟请才对!冬哥,你想吃什么?”
“随你。”他不让请,可严冬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就结账的方法。
两人挑了家海鲜酒楼,一桌子菜一桌子酒,刚认识的生疏三杯下肚也就没了,开始称兄道弟你侬我侬。
“冬哥现在住在程医生家?”杜三喝了酒就上头,一张脸猴屁股似的通红。
严冬点点头,跟他碰了一杯,说:“住得我怪别扭的……听说程医生跟香山大哥是那种关系?”
杜三一拍桌子:“可不是么!你住得别扭不奇怪,今儿早晨他们告诉我去那里接你的时候,我那才叫一个别扭呢,就怕哪个不小心得罪了他!上回帮里一起喝酒,石诺大哥搂了一下程医生的腰,香山大哥当场大怒,把桌子都掀了!咱们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你说又没怎么招,喝多了光膀子睡一起都经常,搂腰怎么了?当时陈叔叫程医生劝劝,程医生非但没劝,还直接甩胳膊走人!那以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石诺大哥跟程医生是势不两立。”
严冬暗骂一声“活该”,心想叶香山真是能忍,要是自己,绝对把丫胳膊整个卸下来。
“这程医生是哪里的医生?怎么跟香山大哥认识的,竟然叫香山大哥这么迷他?”严冬给杜三倒上酒,杜三连忙起身表示不敢。严冬巴不得他多喝点,心里悄悄记下,杜三喝完酒是个话唠。
“程医生好像之前在市立医院上班,后来为什么辞职了,我也不知道。至于他俩怎么认识的……唉,他俩还用认识么?程医生的爸爸年轻时候是咱们帮会派出去的卧底,身份暴露死了,他老婆知道这事一病不起,也跟着去了。香山大哥的老爹认了他当干儿子,悄悄的放在远亲家养着,经常过去看望。所以香山大哥跟程医生,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严冬沉吟:怪不得他当初在病房门口敢跟自己报上大名,原来是背靠大树,根本不怕当时还没有涉足黑道的沈总裁。
只是,难不成他跟叶香山,从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看着不像啊……
总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当年那一下,帮他打开了身体的一道大门,他这么一比对,唉呀妈呀,原来我一直以来对香山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爱情!
严冬被自己恶心够呛也吓得够呛,甩甩脑袋问:“那他俩什么时候出双入对的?”
“差不多三年多前吧。”杜三喝了口酒,把桌子上的花生抓了几颗扔在嘴里,“咱们香山大哥心疼程医生那是疼得没了边,就是程医生要天上的月亮,恐怕香山大哥也二话不说给他弄来。”
“那是自然。”严冬深有体会,“他心里在意他,当然一切以他的意愿为主。”
“其实我也能理解。就比如说,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天天闯祸,我好几次都恨不得打死他。可他一跟我认错服软,得了,我那脾气瞬间就没了。”杜三叹了口气,表情却不见多少难受。
“你还有个弟弟?”严冬问,“多大了?”
“十八周岁,年初刚进帮会。好不容易混下来个高中,大学说什么也没指望。我寻思着花钱叫他去学修车吧,他学了两个月,告诉我脏累苦,不干了,自己悄悄纳了投名状,进了帮会。”杜三猛拍脑门,郁闷万分。
“那不是也挺好?不都说打架亲兄弟么?”严冬敬了他一杯酒。
杜三仰着脖子,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完,道:“冬哥,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像你,算是运气一等一的好,又有本事,在东南亚拼出一份家业,下半辈子不愁,回国了香山大哥也要敬你三分。可我呢?我这辈子拼死拼活,都未必能当上哪位大哥的金牌打手。我已经有今天没明日了,何苦叫我弟弟也来跟我吃这份饭呢?我没了,杜家还有他,可我们俩一起完了呢?”
杜三说的在理,严冬也能明白。他低头陪着杜三喝了三杯酒,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杜三,你得提升提升自己的地位。你又不是没本事,你就是缺点运气而已,现在老天爷给你送过来了。”
“什么?”杜三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严冬指的是,让自己跟他干。
能行么?
严冬回国的时候,谁都以为他起码带上二十多个人,一水儿的黑超西装,风风光光回来。可从机场接回来的,却只有他自己。
他说,弟兄们都忙,就他一个是闲人,所以他就自己回来了。
这话谁能信啊。
不管顶上人怎么想的,底下人却一致认为,严冬在国外混的根本没那么牛逼,说不定小弟加起来就三个,带回来不够丢人的,索性就都不带了。反正国外地方小,每天巡街,三个人四个人没区别。
可万一这位冬哥是有大才干的,自己跟着他干,等他出了头,自己的好日子不也就来了么?
杜三反复衡量,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烦的一杯接一杯喝酒。
严冬这辈子,除了对程子青没有耐心以外,对什么都很有耐心。所以他也不急,杜三喝酒他也喝,反正他喝完酒不上头不话唠,只会狂喊一个人的名字,还必须是喝得非常非常多。
第三瓶白酒下肚的时候,严冬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我严冬。”他说。
“严冬,我石诺。”那头的人声音平静,“害程医生出事的内鬼被查出来了,杜三在你身边吧?让他开车带你过来,第三仓库,你告诉他他就知道了。”
11
石诺语气严肃,严冬跟杜三赶紧往那赶。据杜三说,第三仓库其实是个代号,其实是个议事的隐秘之处,帮里也就有数的人知道在哪里,那地点过一阵子就会变一变,所以外人根本摸不清门路。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到了户农家,杜三下了车,走到门前,三重一轻敲了敲门,里面立即有人拉开门,叫他们进来。
这户农家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往里走却是别有洞天。石诺等在门口,见他们来了便迎上来,眉头紧皱,说:“香山大哥在发火。”
这也难怪,眼前的人出卖帮会,伤了他最爱的人,他不发火难道还好酒好菜款待?
严冬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跟着往里走。杜三低着头停在门外,石诺招呼着严冬,回头说:“你也跟着来吧。”
杜三愣了一下,跟上去了。
房间里,叶香山双手抱胸,站在窗边,听见他们进来了,缓缓转头,目光扫过石诺,扫过严冬,最后停在杜三脸上。
“呵,”他笑了一声,“你的好弟弟。”
严冬不解地回过头,身后的杜三浑身抖若筛糠,嘴唇嗡动半晌,嘶哑道:“小毅!”
杜毅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嘴里堵着块破布,没法说话,只是满脸的泪水,不停摇头。
严冬瞬间明白了,这内鬼,就是杜三的弟弟。
“大哥,香山大哥!”杜三扑通一声跪下了,膝行着爬向叶香山,“绝对不是我弟弟!我弟弟胆小怕事,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朝程医生下手啊!肯定是有误会!”
叶香山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眺望窗外。
杜三不敢爬了,再爬也没用,叶香山不打算听他解释了。
他转而连滚带爬到弟弟身边,也没人拦他。杜毅满脸的泪水,刚被他拿下来嘴里的破布就哭声震天,大叫道:“哥!救我,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连程医生的面都没见过,怎么能害他啊!”
“你用不着见面,只要知道他打算坐哪辆车就够了。”石诺说,“你会修车,所以破坏几个零件,让车无法加速,应该很容易吧。”
杜毅一个劲哭,嘴里大叫道:“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知道程医生坐哪辆车,况且帮会里会修车的多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啊!”
“石诺大哥,我弟弟胆子小,又从来没见过程医生,没有胆子更没有理由害他!”杜三紧紧搂着自己弟弟,大声说。
“人不到绝处,永远看不出来胆子有多大。”石诺一扬下巴,旁边立即有人扔了一张纸到杜三面前。
“上个礼拜,你弟弟女朋友的账户里忽然多了二十万,前天,她的账户里又多了二十万。原来,程医生的命就值四十万。”石诺说这话的时候,还带着三分促狭。
严冬暗地里瞪了他一眼,滚你妈逼,我家子青是无价之宝,值四十万的是你!
“真的?”杜三问他弟弟。
杜毅点点头,不敢看他哥哥,说:“我欠了人家赌债,利滚利,二十多万。两个礼拜前,有个老板叫我帮他找几个人,他要收拾个得罪他的人,说前后一共给我四十万。我想着这事不亏,打人而已,咱又经常干,就答应了。本来说好,是上个礼拜他给我二十万,下个礼拜打完了再给二十万的,可不知道怎么,他提前把钱给我了……”
话说到这里,杜三已经明白,自己弟弟是被人阴了。
可这套话实在太诡异离奇,除了自己,只怕没人肯信。
“你还能联系上那个老板吗?”杜三问。
“我们就在酒吧见过一面,黑咕隆咚的,没看清啊!那之后都是电话联系,哥……我听人说他姓黄,在城东做酒生意,你看……你看……”
“城东没有做酒生意的黄老板。”石诺嗤笑一声,“你这故事讲的还挺离奇的,没去写小说真是委屈你了。”
“香山大哥,”杜三合了合眼,“我自己的弟弟,心里有数,他说的肯定都是真话。但你们不信,也是正常。我杜三给帮会卖命快十年了,浑身上下受的伤数不过来,我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计较什么。可我今天拿我这一身的伤,求大哥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去查清楚真相,一个礼拜以后,如果我不能证明我弟弟是清白的,那我跟他一起接受帮规处置!”
“三天。”叶香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段时间,人交给石诺。好酒好菜招待着,尘埃落定前,他还是咱们的好兄弟。”
石诺应了一声,跟了上去。叶香山把人交给他,三天后,就要看到一个好端端的杜毅,这期间,石诺就是再想把人灭口,也只能忍着。
严冬看着叶香山的背影,深深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初见时那个性格爽朗重情重义的大哥,他能站到今天的位置,必定是有理由的。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叶香山如此安排,究竟是信杜三多一些,还是疑他多一些呢?不过都无所谓,他只要确定,叶香山已经完全不信任石诺,就够了。
叶香山跟石诺走了,严冬也不能久留。但他站在门口等了杜三一会儿,所以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城。
杜三出来时显得非常憔悴,见了严冬,扯动脸皮,难看地笑了一下,然后问:“冬哥,有烟么?”
严冬给了他一根,他掏出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根烟都燃尽了。
“你打算怎么办?”严冬问。
“查。”杜三说。
“从哪查起?”
“不知道”
“就凭你一个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