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青耸耸肩,表示他不在乎。
“也对,你是医生,看惯了生死了。”严冬自嘲地摇摇头,问,“听说你在市立医院干过,好端端的大医院,后来为什么辞职了?”
“因为……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捏住茶杯的手指也下意识抽紧,“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看他这样,严冬也知道八成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于是乖乖转移话题:“杜三的事,他对我千恩万谢,可我每回听都觉得心虚,这事最大的功臣明明不是我。”
程子青抬起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我是你,就会把这些矫情的时间拿来调查石诺。”
严冬一愣:“石诺有反心,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找杜三下手。”
“香山从父亲手里接过谨义帮的时候是二十三岁,当时就有两个小弟一直跟在他左右,一个是石诺,另一个,叫唐旭明。而旭明八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虽然警察给出的解释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但仍旧疑点重重。”子青说,“唐旭明死了,得益最大的就是石诺,所以大家都怀疑是他杀了旭明。”
“究竟是不是?”严冬问道。
程子青淡淡一笑,低头喝了口茶。
严冬便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件事他心里有数,但他不愿说,说了,就是卷入其中不得抽身。
一瞬间,他心里也有些不知为何的感觉泛滥上来。
当初他要回东南亚,是程子青轻飘飘一句话,让他放弃。而今,他一个外来者竟然陷入泥潭不可自拔,可程子青身为大哥的人,却始终独立事外,冷眼旁观。
他有一百个理由愤怒,偏偏,只要这样与程子青坐在一起,甚至算不上和美圆满地吃一顿饭,就能把他腹中所有的怨言都击打殆尽。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问:“那这事跟杜三有什么关系?”
“他在试探。”程子青说,“杜三之前的大哥,正是唐旭明。他虽然不是旭明手下最能干的小弟,却是旭明最器重的一个。而杜三宠他弟弟,人尽皆知,动他弟弟,就等于是动杜三。他想试探,经过八个月的清洗,帮会中还有多少唐旭明的人。”
的确,杜三之前既然是跟唐旭明混的,那他有事求救,找的也只能是这些人。而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后面站着石诺,肯不肯帮杜三,帮杜三多少,就成为了石诺衡量他们忠心的依据。
怪不得杜三走投无路,原来是众人畏惧石诺,不敢帮他。
“不仅如此,他还在试探你跟香山的反应。”程子青说,“诬陷杜三弟弟的证据理由根本经不起推敲,而根据香山的反应,石诺可以判断出他对自己的信任度。至于你……他也许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一个冲动的傻瓜而已。”
“我做了傻瓜,他高兴了?”严冬苦笑。
“我猜他也许会哭,”子青挑眉,“因为你是个难缠的劲敌。”
“因为我身后有你,所以才会难缠!”一时冲动,严冬脱口而出。
没想到子青只是垂眉一笑,不承认,更不否认。
这个态度简直让严冬高兴地快要飞了起来。
他得意洋洋,刚要借机打趣几句,忽然,就见面前的程子青猛地低下了头,神情严肃。
“趴下,别回头。”子青冷声吩咐,“是石诺。”
借着面前的玻璃窗,严冬能够清楚地看到,门口,石诺与一个男人并肩走入,一同上了二楼。
而那个男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是沈总裁!
15
直到他们上楼很久,程子青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很棘手的样子。
“石诺是不是早就开始跟沈总裁接触了?”严冬见他这幅头疼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程子青却没有回答,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良久问道:“严冬,沈穆岩不是个高调的人,据我所知,从你回国到现在,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严冬心里一沉,赶紧解释道:“当年我刚出来混的时候,曾经当过沈总裁的打手。”
程子青这才打消疑虑。
短短时间,严冬背后一层冷汗。
好在误会一场,他长舒一口气,问道:“你早就知道石诺背地接触沈总裁,是不是?”
程子青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子青,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并且懂得在事情发展的关键时刻推上一把,让事情往你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严冬身子前倾,眼睛微微眯起,“为什么?”
随着他的话语,程子青缓缓坐直身体,这是一个远离与防备的姿势。
严冬不傻,他虽然感激程子青帮了自己和杜三,但也明白,他有自己的目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已经是叶香山的情人,而且看起来与他感情不错;他对帮会也没什么野心,否则不会远离帮会去开诊所;就连结交帮会的叔伯当家他都不屑一顾,好不容易赏脸出席一次帮派聚会,闷头吃完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这样的人,对帮会的一切冷眼旁观不算,甚至暗地插手,为什么?
严冬不是没办法试探出他的想法,只是他喜欢程子青,就不愿意算计他,跟他转那些花花肠子。
他宁可这么摊开来说,至少显得他坦诚。
可程子青却一脸防备,只是盯着他面前的碗碟出神,一点要回答的迹象都没有。
这时,一套鲈鱼宴刚好上桌。
严冬帮服务生摆好满桌大小碗盘,然后给程子青盛了碗汤,探身给他放到眼前,说:“先喝汤,暖胃开胃且尝鲜。”
程子青应了一声,用勺子舀了勺汤,吹都没吹就放进嘴里。
“小心烫!”严冬叫道。
晚了,滚烫的汤汁哪是软软一根舌头能受得了的,子青果然不负所望,成功烫到了舌头。
严冬急得一蹦三尺高,抄起自己的水杯递进他手中道:“喝口水漱漱口!”
程子青接过水,草草漱了几口就想把水吐出来,头一转,严冬早就端着自己的小碗,恭恭敬敬侍奉在侧。
“你不要这样,我……”他一说话就牵动舌头的烫伤,引起一阵刺痛。
刺痛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眉毛紧紧缠绕在一起,看上去痛苦而又……煽情。
严冬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竟然盯得下身发紧。
当年,被自己狠狠插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痛到极点,却强自忍耐,这还不算,他还逼自己以苦为乐。
严冬不无心酸地想,叶香山喜欢他,是否也是因为他这一个表情。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细想下去,否则,要么是他兽性大发直接拖人去酒店开房,要么是他生一肚子闷气怄死自己。
都不明智。
他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我并没有让事情往我想的地方发展。”子青忽然说,“我只是在事情陷入停滞的时候推了一把,但它的走向我并不清楚。”
严冬脱口问道:“那你图什么?”
程子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图个热闹,不行?”
严冬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也不再深究,只是叹了口气,说:“子青,不要玩火,否则事情闹大,香山大哥也保不了你。”
程子青没有接话,只是一口一口吃着鱼,小心翼翼挑出那些可能扎破他口腔的鱼刺。
严冬也不好再劝,毕竟自己没那个劝他的资格。
一顿本该用来培养感情的鲈鱼宴,变成两人对坐无声吃鱼。
严冬暗地里把楼上坐着的两个人骂了八百遍,好不容易精心策划的午饭,竟然被这俩程咬金破坏成这样。
难道这顿饭不应该是他用一句“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开场,如今已经聊到程子青小时候住的院子里有几棵树了吗?
于是严冬决定,把气氛搞轻松,就从“你觉得这鱼味道如何”开始。
没想到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石诺肯定不是第一次见沈总裁,”大错已经铸成,严冬就算抓耳挠腮,也只能一错再错,“他打算借沈总裁的手反水?”
“可据我所知,事成之后,沈总裁也没什么能给他的好处,反而会多一个心腹大患。”程子青舌头有伤,不敢再喝汤,于是把汤碗远远挪到一边。
余光碰触到刚刚严冬递给自己的杯子,于是他顺手还了回去。
“那他们这是?”严冬接过杯子,目光却克制不住地瞟着玻璃透明的杯壁。
他觉得,老天也不算完全苛待自己。
程子青的唇印还隐隐约约烙印在杯沿,仿佛一个轻吻。
他趁程子青低头挑一枚鱼刺,轻轻地,把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就像接吻一样。
程子青一抬头,正好见他举着杯子喝个不停,那表情近乎膜拜一般。
有这么渴?
“今天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说。”他舌头受伤,草草吃了几口就丢开筷子,道,“免得打草惊蛇。”
严冬知道,这时候再说任何万金油开场白,都挽救不了这远去的话题,只能闷声应了。
晚上回去他就对着镜子狠狠给了自己一下。
让你抽风!
15
程子青被烫得不轻,自己从诊所拿了药粉来擦,一日三次,每次擦都刺痛得满眼泪花。
严冬见他每次擦完就赶紧找事情干分散注意力,心里万分愧疚说不出,某日晚上做饭的时候就提出帮他打下手。
程子青刚擦完药,药粉的苦味还在嘴里没化去,听他这么说也没有拒绝,把菜刀递给他,让他切蒜末。
严冬说是帮忙,其实从小到大菜刀都没摸过几回。好在只是叫他切蒜末,他一顿乱剁,切得还像那么回事。
一旁的程子青把西兰花择好,揭开锅盖,一起倒进烧好的热水中焯了一小会儿,见颜色差不多就用大漏勺盛了出来。眼前忽然多了个盛菜的大碗,他顺着碗沿看上去,严冬正冲他笑。
他点点头以示感谢,接过大碗把西兰花装了进去,转身时不小心蹭到严冬手臂,那人“嘶”了一声,下意识后退一步。
程子青不解地看着他,明明大夏天,厨房也不透气,耐热如自己尚且穿着短袖短裤,他却长袖衬衣一件,不热吗?
严冬也知道他看出不对劲,脑子里编了无数个理由跟他解释为何自己退那一下,可程子青倒油炒菜,一盘西兰花上了桌都没有再提这事一个字。
严冬一顿饭吃的不安生,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心想他那么聪明一个人,肯定看出来自己胳膊受伤,怎么竟能忍住一个字不说,连问问自己疼不疼都吝啬。
他跟程子青合住这么久,室友情分总是有的。程子青平时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比叶香山还着急,甚至他车祸胳膊受伤要换药,都是自己一次次开车载他去医院,绷带还是自己拆的呢。
他怎么就能对自己这么冷血!
严冬个一顿饭吃五碗的主生平头一回,吃了一碗就吃不下去了。
程子青见他撂下筷子便站起身,把用过的盘子碗筷都收拾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用水泡着。严冬这次也不怕他看见了,大大方方把衣袖挽起来,伸手要刷碗,程子青却忽然抓住他的手。
“等会儿再弄,你先跟我来。”他说。
严冬愣头愣脑跟着去了,程子青让他坐在沙发上,从电视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医药箱。
他心里一下敞亮起来,高兴的心情无法言表都想放声大唱《血染的风采》。
程子青完全不关心他脸上表情如何,把严冬的衣袖高高挽起,一层一层解开捆住伤口的纱布。越靠近伤口,血迹越多颜色越深,一看就没有专业人士为他包扎过。
他抬头看了严冬一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弄的?”
“让人砍了一刀。”严冬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像他这个年纪还打架,叫人砍在手腕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程子青把纱布丢进垃圾桶,伤口不算长,但很深,血肉翻卷,有些化脓的症状。他往药用棉上倒了些酒精,说:“忍着点。”
然后重重地按在伤口上。
“嗷!”严冬狼一般嚎叫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程子青好像有点生气——至于是生气他叫声太大震得耳朵疼还是生气他伤了自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了第一下垫底,接下来的几下都不是特别疼,更何况程子青有意放轻力度,严冬倒是觉得疼得有点享受了。
“跟沈总裁手下那些人拼用不着你亲自下场,杜三足够了。”程子青头也不抬,“一次拼不赢就坐下来跟他们谈,休整好了继续打,香山并没有给你规定什么时候拿下沈总裁,你又何必着急?况且沈总裁这个人小气,手底下早就对他有所怨言,你跟他拼武力,还不如多斗斗心眼。”
严冬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暖意:“我知道。”
司机老张被人拷问了也就俩小时就招了,儿子要出国没钱,他不得不收了别人好处,故意害程子青。可他又不敢真叫程子青出事,于是只能尽量往自己身上撞。而收买他的人也查了出来,正是沈总裁手下,人称牛叔。
这可真捅了马蜂窝,叶香山早就想收拾沈总裁没借口,查明白这件事之后抓住牛叔砸断两条腿扔在沈总裁家门口,算正式开战。
拾掇沈总裁这件事全权交给刚回国不久的严冬,石诺连个边都没挨着。严冬深感叶香山这是真心想把自己培养成左右手,况且自己也可以借这次的事培养出自己的人马,于是加倍苦干,明打暗斗,七天搞定一条街,震惊全市,连警察都使出浑身解数调查这是何方神兵。
三天前,他约城东的秦老板吃饭,喝得大醉,却成功将秦老板拉入己方阵营。他大喜过望,不料乐极生悲,走到街角被几个年轻人围住,喊打喊杀要他命。
严冬这人平时看着乐呵呵好说话,没啥脾气讲义气,就是有一条,千万不能喝酒。喝完酒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啥都敢干,啥都能干。杜三后来曾有幸与他同醉,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严冬差点脱光了衣服喊着程子青的名字去操一根电线杆。
所以严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狂乐,撸起袖子赤手空拳就朝那几片明晃晃的大刀去了。也不过十分钟,几个年轻人统统倒地,而严冬除了手臂受伤外,只有发型微乱。
可他万万不敢告诉程子青自己这伤的真相,免得被他嘲笑自己这么大年纪,还跟小孩子计较。
程子青是医生,包扎的技术自然不错,包完之后,严冬果然没了前几天那种别别扭扭不得劲的感觉。
他心里暖洋洋的,心想要是自己每次受伤后都能被他如此温柔地拽着胳膊伺候,那浑身上下除了命根子,简直哪里都可以伤上一遍。
“你的伤口有点要化脓,过几天我给你换药的时候看看愈合情况,到时候再看是不是可以沾水,这几天洗澡时候注意点。”程子青低头收拾医药箱,忽然,一只大手覆了过来。
“我小时候住福利院,跟人打架,刚开始老是输,弄得一身伤也没人管,更不会有人告诉我别沾水,会化脓。”严冬说,“化脓特别疼,我怕疼,就只能赢。”
“那你以后也不要输。”程子青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淡淡地说,“现在输了,会比小时候化脓更疼。”
“我会赢,但也不怕输了,因为有人替我包扎伤口。”严冬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你会替我包扎吧?”
程子青被他一点点拉近,直到彼此中间已经毫无距离,再靠近,就是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