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隐没黑云中,通明的长明灯一直亮着,那棵桃树下,姬清曦静静地听着殷乾月用着颤抖的声音讲述着他当年的故事,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
“……朕恨他娶了凤云艳,妒忌凤云艳可以正大光明和他在一起,朕本来……是想给他一个名分,可惜……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做出这种事。当时,卿儿领兵去了边城,朕知他不愿看到朕,所以朕也准了,只不过,他居然让朕照顾云艳!云艳当时刚生下殷君霖才三个月不久,朕就将她召进了宫。当时,朕喝了酒,错入了她的寝宫,强要了她,再加上,对于她,朕既是嫉妒,又是喜欢,即使她不愿意,也还是为朕生下了你。一年后,卿儿凯旋,云艳回了王府,不久后,就上吊自尽。朕因心生愧疚,这才对你加倍呵护,只是没想到……”
“你!殷乾月,你好无耻!!!”姬清曦红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殷乾月,狼狈地倚靠在树干上,白皙的手指正好覆在那句“碧落黄泉”上,血红色的桃花随风扬去,发丝掩去了他的表情。
被自己的儿子骂为【无耻】,殷乾月算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他心痛,当时没有把握殷琰卿对他的爱,他后悔,当时对凤云艳做了那种禽兽的事,他恨,就因为他的过失,才害得姬清曦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现在,你知道了吧!殷君霖曾说,若是想让他娶静宁公主过门,就要你先嫁给他,原本,朕想暗中杀了你,可是没想到……呵,因果循环,不伦之恋,逆天之情,你们……居然延续了当时的皇室风气……惜离,答应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你必须和殷君霖有个了断。”
殷乾月说完,就离开了,姬清曦一个人孤单的倚在树边,长明灯一直亮着,夜风有些凉,吹得他浑身开始颤栗。
身冷,心更冷。
他爱上的,不只是一个男子,还是他的哥哥!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爱上一个男子,但他却介意自己喜欢上自己的亲哥哥!
他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伦理,他以为,他能不顾一切选择和他一起,甚至嫁给他。
他没想到,殷君霖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若是在今夜之前,他或许不会在意,也会答应,可是,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后,他迷茫了。
君霖,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选择……
第三十二章
夜色逐渐转淡,晨星小小的出现,残月彻底没入云后,朦胧的雾气萦绕着这片天地,露水沾湿了姬清曦的鬓发。
他在这里想了整整一夜,手指光滑的指腹不断的拂过树上刻下的那一段话,心微微抽痛。他似乎能感受到,当时殷琰卿是用什么心情写下的,淡淡的喜悦夹杂着浓浓忧伤,不安和伦理的世俗让他很是挣扎,他爱殷乾月,他把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们却始终没有结果。这句话,只不过是他幻想中的结局,殷乾月从未给过他什么誓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所妄想得到的,这些话,只是他的誓言,他一个人的誓言,可惜,殷乾月不懂。
姬清曦觉得,自己比他幸运,却也比他悲惨。他幸运可以遇到殷君霖,如此良人,夫复何求?同时,他也悲,自己和他一样,也陷入了伦理纲常的深渊。他可以接受,与男子共度一生,但他不敢想象,自己爱的人,会是自己的亲哥哥。
他迷茫及了。可是现在,殷君霖又在干什么?他一人在这皇宫中,孤立无援,冷清的坐在这里,好冷好冷,可是,他无法拥他入怀,他不能立即出现在这里,轻吻着他,让他安心,告诉他,一切有他在。
他好想殷君霖。在想念的甜蜜中,又忍不住滋生出罪恶的苦涩。殷乾月让他做出了断,可是,他真的断的了吗?他放不下,也放不开。
清晨的街道还很冷清,只有少许几家提供早点的小铺,飘出若隐若现的烟雾。安定王府的大门古朴的气息浓重,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已经熄灭,暗红色总是透着些许不祥,这让殷君霖心生不安。
这几天来,他奉命陪着静宁公主,被迫带着她把整个都城逛了一遍,每次回府,他都回去一趟皇宫,想让殷乾月带他去见姬清曦一面,可是每次进宫,总会被殷乾月贴身的太监给拦下,说什么“皇上公务繁忙,没空接见,请王爷先行回府,有何事,还是等到明日早朝再议”之类的,把他气得够呛。
他很担心姬清曦的安危,也担心他的处境,他担心殷乾月会对姬清曦不利。不耐烦的陪着静宁公主在都城的街上又逛了一圈后,殷君霖再也忍受不了了。
“公主,在大盛玩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国去了吧!”殷君霖竭力抑制自己话里的冷意,不温不火的开口。
此时,殷君霖穿着一件华美的白袍,袖口、领子都用金线绣着精美的图案,一头如墨的长发肆意的散在身后,晨风徐徐,拂起他的几缕发丝,掩住了他的冷漠表情。那双桃花眼少了往常邪肆的放荡,充满了对静宁的不耐烦和压抑,眼底深处,是对姬清曦深深的担忧。
“你……就那么希望我回去?”静宁平淡的问着,背对他的绝美容颜轻轻颤抖,破裂了语气的平静。妩媚的眼里,单薄的水汽委屈的漫出,眼底,有埋怨,有悲哀,还有深深的不解。
殷君霖,你就那么喜欢那个男子吗?
你可知,那是一个男子呀!
他既不能给你带来子嗣,也不能让你名利双收,他除了让你身败名裂,什么都不行。
男子相恋,有违伦理,天理不容!殷君霖,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我静宁……到底哪点不如他?
若是相貌,我好歹也是天下第二,若是身世,我好歹也是玄耀国的公主,若是品德,三从四德,我也不见得会比不过一个男子。为何,为何你还是要选择他?
静宁在怨,在恨,却也在悲哀,她一个女子,居然要跟一个男子去争另一个男子,这难道不可悲吗?
“公主,你应该知道,君霖心系何人?当时骑龙山一见,你也应该有先见之明,君霖此生,只爱姬清曦一人。”殷君霖平静的眼里开始动荡,他就知道,一旦回来,再想脱身,就难了。他只希望凭着他的一番话,可以打消静宁的想嫁给他的念头。这一生,他只爱姬清曦一人,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的情,矢志不渝。
“难道,我连一点希望也没有?”静宁的语气带着颤抖,声音又缓又轻。她忍不住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委屈,为了他,她敛了自己蛮横的脾气,为了他,她甚至愿意纡尊降贵陪着一个只为敷衍自己的男子逛街,就算难过,也要勉强自己笑起来。可是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他连一个爱她的机会都不愿给她?她好难过,好痛苦。
“若是你愿意做小,我可以考虑,不过,我有言在先,即使你嫁给了我,我也不会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殷君霖的话很轻,却很清晰的传入静宁的耳中。
此时,天色还早,街上也根本没什么人走过,殷君霖就只是站在路中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静宁站在他前面不远处,静静地站着,身子却在颤抖。她穿的并不多,也很朴素,只是一件粉色的罗裙,绣着几朵荷花。晨风还是凉的,她的脸色苍白,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微微抖着,那双眼,依旧妩媚动人,却多了一分悲凄。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却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她是喜欢殷君霖,从小,她的父王就在她耳边说着殷君霖的伟绩,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将来必成大器,说他如果能成为她的夫婿,岂不美哉?之后,她就开始倾慕他。那时候的大盛,施礼远强于玄耀,所以她也未曾妄想,她一直在等,等大盛衰弱的那天。
她以为,她很难等到,可是却没想到,那一天来的如此之快。她迫不及待的想去和亲,可是她父王却让她先去大盛游玩一番,先于殷君霖培养好感情,然后等到两情相悦之时,再成亲也不迟。
她曾天真的以为,两情相悦会很简单。她没想到,原来殷君霖早就心有所属,而且还是一个男子。她曾以为,她可以赢过姬清曦,却没想到,在殷君霖眼里,她根本就比不上他,她根本就不能和姬清曦比。
“做小?!!殷君霖,你居然让本宫做小?!!!”静宁不再装温婉,转头忿忿地看着他,那双眼,除了委屈,还有深深的愤怒。她没想到,殷君霖居然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怎么可能去做小?她怎么能做妾?她怎么能……比那个男子还要低上一级?
“如果公主认为君霖的要求太过分,君霖还望公主另觅佳婿,君霖或许……真的不合适公主。”殷君霖说得卑谦,却是那么无情,冷漠,宛若一支冰箭射入静宁的心,又冷又痛。
“殷君霖,你别太过分!”静宁恨恨地压低了声音,怒气掩住了她的悲伤,颤音被死死的压制在喉间,似是成了兽的低吟,悲凉,痛苦,还有委屈。
“公主,话已至此,君霖也不想多说,毕竟,多说无益,公主是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总而言之,我的正妃只能是姬清曦。”冷漠的说完,殷君霖转身就走,晨风拂开黑发,白色的锦袍如同天山的白雪,那样的冰冷。
静宁冷冷的盯着他决绝的背影,泛红的眼里泪水在凝结,娇小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栗。“殷君霖——你给本宫站住——”
殷君霖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清风拂起了发丝,声音依旧冰冷的传入静宁的耳中,破碎她伪装的坚强。
“公主还有何事?”
“殷君霖,本宫问你,若是没有姬清曦,你会心甘情愿娶我吗?”静宁一步一步的走向殷君霖,苦涩的泪水划过脸庞,很痛。她还想挽回什么,尽管在心里,她隐隐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亲口承认的答案。
“不会。”静宁闻言,愣了一愣,停下了脚步,湿润的睫毛垂下,看不清她眼里的波动。同时殷君霖那低沉又富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很好听,也很冰冷。“若这世上没了姬清曦,也就没了殷君霖。君霖与清曦,早已相约要同生共死。”
“呵呵,同生共死?”静宁嘲讽地笑笑,“殷君霖,你对他……还真是用情至深啊!可惜,你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殷君霖,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拒绝我的——”
说着,静宁大笑着离去,萧条的背影,在这清冷的街道上,显得那般凄凉。殷君霖呆立着,眼底涌动着不安。
大盛二十三年,八月十二。
巍峨庄严的皇宫内院里,姬清曦一身鹅黄色长衫,清冷的坐在未芜宫的走廊栏杆上,黑亮的眼抖动着震惊,直直的从窗口看着里面的情况。
墨无痕依旧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一头柔顺的黑发就那样懒懒的披散在身后,似是女子的娇颜十分憔悴,那双唇,苍白的吓人,嘴角还渗着血渍,十分刺眼。清瘦的身子被一根极粗的铁链缠住了腰,四肢也被铁链锁上,皓白的皮肤上有着深紫色的淤青,还有不少未干的血印,极其骇人。
现在已进入了秋季,天气逐渐转凉,青玉的地面泛着寒气,冷得刺骨。姬清曦没想到,殷惜璘居然那么残忍,连双鞋都不让墨无痕穿上,心里极其震撼。
墨无痕并不知道窗外有人在注视着他,他只是站在那儿,冷的时候走走,但这是因为冷得受不了,他才会动一动,不然,他宁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想听到身上的锁链在他耳边刺耳的响起。
自从那天开始,殷惜璘总会折磨他一整夜,让他下不了床,才肯罢休。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说他喜欢他,才要折磨他,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可是如果说他不喜欢他,只是觉得征服他这么一个男子会有成就感,那现在……也该腻了,为什么他就不肯放他走?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出宫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然后娶妻生子,平凡的过完一生就好了,可是,这么小小的愿望,在他眼里,只是奢望。
他好后悔,为什么要招惹到殷惜璘这样的人?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他,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没有自由,只是一个低下的男宠……每天被困在未芜宫,受尽非人的折磨……他不知道,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他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咯吱——”
沉重的宫门被打开,刺眼的光线让墨无痕下意识别过了脸,耳边传来轻响的脚步,他的心在打鼓。是他么?怎么会这么快?不是刚走不久吗?
他的身体根本就还未恢复过来,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他的折磨。
大门再次被关上,“嘭”的一声,很响,吓得墨无痕转身就往床上跑去,由于动作急,那锁链就纷纷发出“哗哗”的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里显得十分刺耳。
“墨公子!”进来的是姬清曦,他听到里室慌乱的脚步,知道墨无痕在害怕,便轻轻的喊了一声。
墨无痕听到他的喊声,愣住,转身看着那向他走来的黄色身影,既熟悉又陌生,让他既是害怕,又有种莫名的欣喜。“是……姬公子吗?”
“是我。”姬清曦应得很轻,很轻,宛若一阵风,无影无踪,却吹散了墨无痕绝望的阴影。
墨无痕慌忙转身,才往前“蹬蹬”多跑了几步,那锁链的长度到了头,“哗哗”的响声伴随着屈辱在耳边响起,他顿时往后急退了几步,细瘦的双手紧抱着自己将近赤裸的身体,垂着眼沙哑的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姬清曦听到他的话,停下了脚步。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淡薄的纱幔。姬清曦就算没有过去,也能清楚的看过,墨无痕几将赤裸的身上纵横着青紫的伤痕,那令人惊骇的痕迹如同恶心的蜈蚣,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这些伤都是殷惜璘赋予他的。
看着墨无痕这般受惊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愧疚,毕竟殷惜璘是他哥哥,他……对不起他。
“姬公子,你可曾记得,当日在墨吟轩,你还欠无痕一个要求?”
良久,墨无痕这才开口,他的声音很哑,很低,同时还有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他现在知道殷惜璘为什么要那么对他了,他明明可以离开未芜宫了的,可是他才出来一会儿,就又被锁了进来,原来……是因为姬清曦。
过了这么久,他才见到他这么一面,心里自然是激动万分,毕竟,他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但是激动的同时,他想到自己现在卑微的模样,又不免开始害怕,他不想让他看到他这么狼狈的一面。
“清曦记得。”
“那好,无痕希望姬公子现在就兑现那个人情。”
“墨公子请说。”
“姬公子想必也已明了无痕现在的情况……无痕只希望,姬公子能带无痕出宫。”墨无痕说这句话时很激动,声音在颤抖,身子也在抖个不停,低哑的笑声在他喉间回荡,但听起来却像是在低吟哭泣。
隔着纱幔,姬清曦并没有看清墨无痕的表情,但是他看到了地板上的水珠,微微愣神。能让男子流泪,这是有多大的伤心?
殷惜璘,你究竟伤他多重?
“明日早朝之时,我会让红裳接你出宫,若不嫌弃,你可以在烟云京华楼先住下。”
“多谢……姬公子。”
次日,墨无痕离宫,太子殷惜璘气得把未芜宫都给拆了,也找不到墨无痕的一点影子。他知道,在这宫中,能有能力带走墨无痕的人,非姬清曦莫属,所以才过申时,殷惜璘就闯进了冼清宫。不过他一进去,就像见了鬼似的,愣在原地,惊恐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