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许鸿安嘴角扯出个懒懒的笑,手握着我的脖子轻轻晃了两晃,然后把手撤回去扶在方向盘上:“也难怪!你这么想:就当是我借来了钱,领你出来潇洒一回,别管明天由谁来还钱。事实上,房子,钱,车,都不是我的,跟借来的没什么两样,我也不喜欢,从来没把它们当做是自己的东西看待……你懂了吗?”
他转脸看了一下,看我仍旧一脸迷茫,接着说:“换句话说吧,就是你正光着脚走路,又累脚又疼,这时候看到一双鞋,明知道是老天爷给你准备的,你还不穿吗?暴殄天物不如江湖救急,何必在乎是谁的鞋,有没有脚气?那不是你目前应该考虑的问题。所以,我和你一样,都是光着脚走路的人,只是我比你先找到了鞋,现在我把鞋分你一只,我们就都有鞋了,管它是谁的呢!”
在以往的接触中,我和许鸿安的关系一直似远似近,模棱两可。他在我心目中,有别于以往接触到的任何人,不像朋友,不像亲人,不像兄弟,更不能是恋人。说实话,我喜欢他,喜欢跟他在一起,但这种喜欢有别于其他,是一种单纯的喜欢。他的特殊身份、家世和背景,造就了他与我之间深不可逾的差距,使我对他从始至终没有过一丝奢望。我觉得他懂我,在交往的过程中,他从不过多的关心、爱护和照顾我,所做的一切一直让我感觉到自己仍然是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面对他我无需刻意伪装,卑微也好,傻气也罢,一切都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收获了很难收获的内心宁静与满足。而今天,绝对是个例外!
听了他的这番话,尽管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尽管仍不能使我从尴尬中完全解脱,但心里感觉稍微好过了一些,想到了他刚刚说我“挺硬气”。于是,我说:“我也不硬啊!”
“是!你是不硬。可你却老装着一副硬气的样子……其实你开心的时候很好玩!就像……就像那次你从炊事班一直踢正步到连队那样儿。”
“啊?哪次啊?”
他再看了看我。
“那天你们连把‘后勤建设标兵’抢走了,团长正在机关楼上骂我,这时候你踢着正步‘开’过来了……呵!当时团长就愣了,他问我笑什么,因为他很久没看到我这么开心的笑了……”说到最后,尽管许鸿安依然一脸平静,但我却看出了他的一丝伤感。
有钱人不一定真正快乐!
听着他的话,那个春意融融午后,我傻傻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不觉莞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仿佛前世——
战友们嬉闹的场景;跟在陆文虎身后“回家”,他转动着帽子开心的样子;洗澡时,陆文虎跨进大缸的瞬间那永恒的姿势,以及他站在水里微微硬起的男根;还有那个虐风嘶吼的夜晚……那一天,或许便是一生了吧?
回首间,岁月的车轮滚滚开动,轰然走远,天地之间空旷着,唯留寥落,凄清……
丢失了感受美好的心,天地苍白!
车子奔驰在宽阔的大路上,以其独有的速度意欲抛撇下那些或美丽或丑陋的一切,奋力地逃避着。呼呼的风灌进车窗,发出凄厉的嚎叫。许鸿安驾车的姿势随意又潇洒,沉着笃定地望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也在凭吊那曾经美好了的过去吧?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我带着一丝伤感和迷茫不住地望他,他依然望着前方,那只手再次伸过来在我后脑摩挲了几下。
“没事儿!放松点儿!很多事都要经历第一次……一切都会过去的!”
多么深邃的一句话!表面上理解,是在安抚我紧张的状态,而无形中却安慰了我苍凉的——心!
温暖夹杂了一丝感动,我轻轻点头。
我确信,只要坚守住那份亘古的承诺,风雨无阻,我会越过这片荒芜人烟的沙漠,看到人间烟火——那里才我人生开始的地方!
然而,谁能预料呢?
世事无情!
“给我唱首歌吧。”他说。
“我?我不会唱。”我尴尬地说。
许鸿安转头看了我一眼,貌似带着一缕释怀的笑意,然后那只手从我脖颈上撤回,扶在方向盘上:“那就坐好了,今天带你去个你最想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车速陡疾,以其势不可挡的气势,冲破无形中的黑暗,朝着太阳的方向,飞速前进!
第十章 我见犹怜
车子很快驶进了市区,林立的建筑,路边的行人,还有路上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灿烂的阳光下,红尘万丈,都市以其庞大的胃口吞噬了我们,身于纷繁的俗世当中,心内顿生渺小之感。
再次临界这座城市,我没有了第一次初来时的慌乱,看着陌生的楼宇,陌生的人群,行进在车流之中,心里淡定从容的许多。而这份淡定和从容完全来自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因为他把他的一只鞋借给了我。
许鸿安一脸沉寂,悠然驾车,熟练而灵活地载着我穿行于闹市街区。
一路红灯暂停,绿灯前行。当车路过火车站的时候,我禁不住翘首回望那个阔大的广场,那里是我落入凡间的一个出口,尽管还是如此破旧……
车子继续向东,并没走陆文虎曾经带我走过的那条向北的路,随着车流七折八拐,前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大桥。
过了大桥,这座在我印象中破败落后的城市,似乎意欲改变它在我心中的形象,街边建筑明显阔气了不少,街道也宽阔、干净了许多,一派时尚繁荣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许鸿安将车子拐进了一处稍显僻静的巷道,行不多远,停在了一家车行的门前。
许鸿安下来,也把我扶下车。车行里早已奔出了一个小伙计,不言不声地接过许鸿安手里的钥匙,将车开进洗车行。这时,从车行内走出一个貌似车行老板的人,笑容可掬地与许鸿安热情地打过招呼后,闲聊起来。
“嗬!许连长,怎么你领来的小伙儿都跟‘小虎队’似的?一个比一个帅气!你看这‘一身白’穿地……啧啧!精神!”那个看上去有点发福很会做生意的车行老板不住地打量着我,夸张地赞美。
“呵!是吗?”许鸿安朝我看过一眼,露出一丝不知是不置可否的尴尬,还是不以为然的喜悦表情:“我车先放这,你样他们好好给我擦擦,我这边还有点事儿,一会儿过来取(读qiu)”
“好嘞!你放心吧!”车行老板信誓旦旦,声音语调象极了酒楼上店小二的吆喝声。
然后,许鸿安带领着我走出巷子,走回到那条十分宽阔、繁华的大街,带着我走进了一家餐厅。
时近正午,肚子很饿。然而,许鸿安带我走进的,却是一家地道的西餐厅。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人生中第一次走进了如此气派豪华的场所。正是饭口时间,餐厅里错落着一桌一桌穿着考究、举止得体的人们在优雅地用餐,其中还有不少外国人。当金发碧眼的侍者引领着我们走上了更加气派,更加豪华的二楼,我紧张局促得简直不能自已!
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牛扒,和很多正宗的法国菜。
于是,我终于知道,穿着这样一只借来的鞋也很舒服,至于有没有脚气,我已经无暇多虑了。
饭后喝着一股鸡粪味的苦咖啡,许鸿安问我吃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然后摸着半饱、干瘪的肚子一阵尴尬。
出了餐厅,许鸿安取来了车,先到移动局买了电话卡(因为部队战备,电话卡被暂时没收保管)。然后,他拿着传说中的手机——诺基亚掌中宝(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年代只有这一款电话,而且很贵),要了部队专线,打回去给我请假。
这时候,我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免疫能力,即便他凭空变出一架直升飞机,我也不会象开始时那样感到惊讶了。
出了移动局,我们去了花店,许鸿安订了老大一个花篮,接着又去商场。
在商场里,看着许鸿安在水果摊前挑拣着那些名贵的水果,让那个喜形于色的摊主打包的时候,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偷偷跑去里面用兜里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些我想买的东西。
许鸿安提着漂亮精致的果篮在人群中略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当看到我抱着两袋骨粉出现在面前时,他粲然一笑,拿手在我头上轻轻刮了一下。
从商场出来,再到花店,花篮已经插好。
于是,我们一路飞奔,向着医院而去。
尽管许鸿安没有明说,但是我已经确定这是要去看望陆文虎,因为在我买来骨粉的时候,许鸿安非常明白我的用心,而并没说什么,那代表了默许。
坐在车里,我不住地回头看向后排——那硕大圆润的水果被保鲜膜紧勒,于果篮里发散出璀璨的晶莹;一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组合成动人心魄的美丽,散发出阵阵香气,满车芬芳……
那一刻,一股股别样的暖意在心里肆无忌惮的流淌奔涌,为了许鸿安不但没有责怪陆文虎的莽撞,反而买了这么多东西去看他所体现出的博大胸怀,也为了陆文虎能得到许鸿安的谅解而感到不比的欣慰。
夏日午后的风,夹缠着甜丝丝的凉爽,柔柔抚慰。阳光亮闪闪从车窗照进,温暖无限。
陆文虎现在怎么样了呢?躺在病床上一定很孤寂,他那么好动的性格,能躺得住吗?医院里不让喝酒,他能受得了吗?还有那个护理他的老兵,能把他“伺候”好吗?要知道,平时他可是连牙膏都是我给挤好的呢……
一路上思潮滚滚,起伏难平,抱着两袋骨粉一句话也不说,自顾自心头鹿撞地兴奋着。而当感觉快要到了的时候,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却不想见到那只令人讨厌的狼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见到他后该说些什么。
我们的部队在这座城市的西边,而二三九医院却在已经出离繁华地段的城市东边,所以,我们贯穿了整个城市。
这是一所很大很有规模的军区附属医院,在这座城市小有名气,不仅接治现役军人,也收治普通百姓。当然了,是有免费和收费区别的。
外科住院处的大门紧锁着,估计是不让进车,只留两个小门通行。病人们大概都在睡午觉,午后的住院处门前人丁零落,与门诊部那边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墙边停好了车,许鸿安护着我下来。那一刻,心内砰砰乱跳,挣扎着,矛盾着,最终决定还是不上去了,免得尴尬。
许鸿安并没说什么,没有过多的疑虑,看样子似乎很理解我,也不介意,从我手里夺过那两袋骨粉夹在腋下,然后拎着花篮和果篮一个人走进了住院处。
这么大的花篮和果篮,陆文虎一定在众多病友中大大地风光了一把。
怕被陆文虎从窗子里看到,我躲在门柱的后面望着许鸿安消失在视线里,眼睛紧紧盯着楼门,一颗心完全跟着他走进了大楼——
我仿佛看见了许鸿安上楼,查找房间,进门,把花篮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陆文虎的床前。也仿佛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陆文虎,看到许鸿安的出现他一定会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然后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冷漠,甚至是仇视,对于那两个大篮子不会投入过多的热情和关注……
我仿佛看到了,真的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陆文虎胳膊上打着石膏板,以一块薄薄的木板托着,用白布带吊在胸前,与许鸿安并肩走出了大楼……
我揉揉眼睛……
再看——
陆文虎走出楼门,被阳光刺得紧紧纠起了眉头,左右张望。而许鸿安已经走下了门前的台阶,向我这边走来……
一瞬间脑中轰然爆裂,心内砰砰,仿佛正遭受着千军万马的追捕,而我,却无处藏身!
得出的结论是:被许鸿安给“出卖”了!
于是,假装没看见他们,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将身形暴露给他们。
“乔晖——”气急败坏的声音。
“啊?”我回身,并马上支吾着掩饰:“我,我,我在看车呢……”
我以为第一时间里,他一定会对我的这份“假假咕咕”做派表现出极大的蔑视,甚至损骂和怒吼。然而,在我感觉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天地间却没有了一点声息——
就在我回身的一霎,我看到陆文虎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击中了一般,站在门里不远的地方,纠结的眉头舒展开,张大了眼睛,脸上爬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只十分稀奇的怪物。
我低头看了看,以为什么地方不对。
那天的阳光异常耀眼,我穿着一身白衣白裤迎着太阳站在住院处门前,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一泓刺目的光芒!
我看到他眼里充盈起澈亮的柔光。
那一眼,凝固了时光,仿佛一瞬即时千年!
天无言,地无声。
然而,下一秒,陆文虎渐渐从惊愕中抽离,眉头再次纠结,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昂起头,脖颈挺硬,睥睨着眼,微微张开嘴,咬住了下唇。接着,他转头,视线扫了一下别处,再看过来,鹰隼般的目光里,一丝坚硬的伤感隐隐,一缕碎裂的哀愁悠悠……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转过身,昂起头,毅然回走……
那一个决然的表情啊!紧紧攥住了我心!
“等等!”我高喊。心,仿佛被锋利的刺刀切割,疼痛着内疚!
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应该不去看他。抛除其他,他毕竟是我曾经的班长。于是,再喊:“等等……”
在我喊声下,他站住,但没有回头,高大如山的背影失去了强硬气势的支撑,便只剩下了——孤独……
许鸿安抱着双臂倚在大门柱上,充当了观众。
第十一章 彼盈我竭
陆文虎怎么了?怎么也会生气?这不像他的性格啊!
一步步走过去,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凄迷的春夜,老旧的水塔边,他仰头望月时嵌刻在天幕上那个无助、凄凉、绝望、孤独的身影……
来到他的身前。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医院的味道,还有他独有的野性干燥气息……近在咫尺的距离,我能深深感受到一份无限陌生又无限亲切的遥远!
陆文虎高高昂起头,视线越过我的头上,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几天的调养,他的气色恢复了很多,下巴和嘴唇上方浓密的胡茬不经修整,开始肆意滋生。水绿色半袖正装,领口开得很大,喉结不时上下滚动,清晰又性感。两只鲜红的领花,于阳光的反衬下,光辉流动,熠熠闪亮……
轻轻抚摸着那只吊在胸口的手臂,想起那曾经的弯曲,心再一次疼痛出冰凉的氤氲。
我不知道说什么。从裤兜里掏出在商场里“买”来的红布带,轻轻地缠绕在那只伤臂的手腕上。
我不知道断臂上绑了红布的确切用途,但我知道在家乡有人骨折时都要绑这么一条红布带,我只知道可以避邪,也或者,这不过是表达了一种关心和一份寄托吧。这条红布带,因为太少无法量尺,在买的时候布摊老板执意要送我,但我知道这种用途下不花钱是不灵的,于是象征性给了他很少的钱。
绑好布带,我抬眼看他,不知道这样的一点作为能不能驱散我心底那浓郁的、复杂的、矛盾的、挣扎的、无奈的纠结,还有深深的内疚。
他依然昂着头,实在懒得看我。于是,把目光从他脸上撤离,我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